林梓銘忘記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在高速公路上飆車,因為那種風馳電掣的感覺,可以使他完全放鬆、暫時忘記一切煩惱。
是的,煩惱。
他贏了,已經贏了三年,可是並沒有感覺到任何的愉悅。他曾經以勝利者的姿態到病房「拜訪」童天,卻意外地看到那張蒼老的臉,流露出莫名的厭倦,而這種漠視與退讓,讓他的喜悅遜色不少。
不錯!在童天的記憶中,已經對當年那件事完全沒有印象。對他來說,傾顰一家的後果,從來就不是他關心的重點。
這麼一來,也就是他的報覆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多麼諷刺啊,處心積慮多年的報復好像一舉打在海綿上,完全沒有得到對等的回應。他所執著的、堅持著的,在別人心裡根本不算什麼。
「如果想報復,直接對著我來就是,傷害無辜的人,算什麼大丈夫?即使是當年,我也從沒在你未婚妻家族背後捅上一刀。」
「不錯,當年我是狠心了點,可這就是競爭法則,但我童天從來不覺得虧欠了誰。難道你敢說自己在擴張生意版圖時,沒有任何犧牲者?」
「弄垮『海峰』、報復我,我都無話可說。可是你不該傷害小舒。她是那麼愛你,認為你是她的一切。」
「我虧欠過小舒,我指望她後半輩子能從你那得到幸福,可是你知道嗎?你給她的打擊才是最致命的!你親手毀了一個真心愛你的女孩,粗暴地踐踏她的心意。這會有報應的。」
童天蒼老的面容相話語無時無刻糾纏著他。林梓銘煩躁地踩下油門加速,他降低車窗,風灌了進來,吹散一頭黑髮。他漫無目的地飛車,不知不覺中來到陌生的地方。
看著窗外的風景,這一望竟讓他悚然心驚。
路邊緩緩行走的身影,分明就是——童舒!
過去這三年多來,每當午夜輾轉難眠時,他曾無數地想像過,如果有一天她像現在這般出現在自己面前,他該怎麼面對她。
腦海中早已經過無數次沙盤推演,可如今這個場面出現了,他發現自己竟然只想把那個可恨的人緊緊擁在懷中,盡情感受她每一寸溫暖。
他近乎貪婪地看著她,終於,他停下車,朝著她走去。
晚風吹敵了些許煩僧,急躁苦悶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為什麼經過這麼多日子,她還是無法對他免疫?童舒將手貼上胸口,感覺到心臟快速跳動著。
為什麼世事不如意十之八九?一切都曾經存在,一切又都如煙敵去,所留下的也不過是繁華一夢後的落寞。而上天懲罰她在幸福的頂點跌落地獄,連落寞都算是奢侈的事。
「童舒。」
殷切的呼喚聲幽幽從遠處傳來,那聲音,她做了鬼也認得。
她渾身不可仰制的冰冷發抖,雙腳彷彿生了根不能移動,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身影走近。
「沒想到能在這見到你,三年多不見了。」他掩飾苦自己的激動,但話語裡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她應該上前狠很打他一記耳光,然後昂首闊步地離開。
但沒有。
她知道自己的斤兩,何必自取其辱呢?索性連瞧都不瞧他一眼,她以正常的速度,默默從他身邊走過。
最佳的復仇方式有兩種——
一是活得比敵人更瀟灑、更幸福,讓敵人知道他所謂的打擊根本不足為道,這也是最厲害的招數。
二是即使沒有足夠的能力報復,也要不動聲色的活著,讓敵人摸不清情況,終日苦思報復何時會降臨,疲倦萬分。然後在敵人放鬆警惕的時候,施以致命一擊。
可是,兩者她全都做不到,沒有機會也沒有能力。那麼只有選擇沉默,選擇視而不見,安靜過自己的生活。
她投降了好不好?
她的恨不會對任何人構成威脅,尤其是對他——林梓銘。
她猛然被人轉過身來,一回頭便對上他那隱含憤怒的雙眼。
「你就這樣從我面前走過?」他質問道。
童舒不覺好笑起來,他以為他是誰?
「林先生,您的大名早已如雷貫耳,認識你的人那麼多,不差我一人。」她低頭看了眼他握緊她肩膀的手。「請放手,您弄疼我了。」
林梓銘皺眉,依言放手,卻依然擋在她前方。童舒欲往一旁走,又被他擋住。
「我有事,先告辭了。」她怒視他,根本無法想像這個人,竟然會做出這麼幼稚的舉動。
「有事?」林梓銘的語調充滿嘲諷。「在等趙熹然吧!好本領,趙家二公子竟也能被你牢牢掌握。」
「我是好本事,不然那時就該跳樓了結自己,落得乾淨。林梓銘,我沒死你是不是很失望?不過,真是抱歉,我暫時還不捨得離開這多彩多姿的人生。」
「如果你恨我,也該知道趙熹然的哥哥是誰。」
童舒感謝三年的時間讓她鐵石心腸起來。「我早知道了,那又如何?別人為了利益放出煙霧彈無可厚非,而你卻是踐踏人心導演一齣好戲,到底誰更可恨?!」
「你在怨我讓你難堪?」
「抱怨?你以為只有抱怨?無恥的人永遠不知道自己多麼無恥卑鄙!」話一出口,童舒驚覺自己洩露太多情緒,她倏然住口,轉身離開。
可她動作再快,卻快不過林梓銘。身體猛然被他抱起,童舒頓時一陣暈眩。
「放下!該死的你給我放下!」她尖叫著拍打他的後背與肩膀。「你當街發什麼神經?」
已經有路人駐足指指點點,不過林梓銘毫不在意,扛著她走到車邊,將她塞入車內便揚長而去,只留下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到底發生何事。
「林梓銘你瘋了,放我下去!」童舒大叫苦。
他超速行駛,童舒不敢輕舉妄動,只能以音量表達憤怒。力氣上輸了好幾個等級,但氣勢上絕對不能再輸!
林梓銘不說話,只是緊緊抿著唇,似乎忍受著她的無理取鬧。
「你這是做什麼,說清楚要帶找去哪裡?!」
「回家。」
「回家?」童舒憤然。「我哪裡有家?你說了一個大笑話!停車,我不要去那個鬼地方,那裡留給你相你的女人鬼混算了,我嫌髒!」
她永遠無法忘記從教堂趕回來看到的那一幕。
何其可悲,當年她竟體諒他在婚禮上遭受打擊,妄想兩者能一筆勾銷!
她不想再見到他,他的人、他的話語、他的行為、他無所不在的一切,無不勾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回憶,殘忍而真實地揭露她曾經是多麼的幼稚愚蠢!
「閉嘴,和我回去。」
「少擺出那副姿態,你以為你是誰?」
「我曾經是你的未婚夫。」林梓銘握住方向盤的手指,因為用力而發白,滿臉緊繃。
童舒彷彿聽到本年度最匪夷所思的笑話。簡直是莫名其妙,看來她有必要提醒他要按時去看醫生!
「容我提醒一句,從來就不是。我們沒有訂婚儀式、沒有交換戒指、沒有互相承諾要相守一生,什麼都沒有!」
「這些都可以補。」
「離我遠點!」
「我知道你恨我。」他看了她一眼,眼中有太多複雜情緒,不過她選擇忽略。
「不,我不恨你,反而要感謝你讓我明白自己的感情EQ需要提高。」
他從鏡中看到她充滿嘲諷的表情,依舊平穩的道:「我對自己對童家所做過的一切,從不後悔,而對你卻感到虧欠。」
「你這個冷血動物,竟然會覺得虧欠?」她冷哼。
「信不信由你,你不能否認我們的確過了段愉快時光。童舒,讓找補償你。」
「是不是要我匍匐在您腳下,三呼萬歲、感激涕零?」她知道自己在逃避,逃避聽到「虧欠」二字所產生的悸動,和對那個也許仍是虛幻的「補償」的想像。
女人永遠正面對摯愛的人時最為脆弱,無論再怎麼意志堅定,只要面臨這個重大挑戰,最後總會力不從心的屈服。
她不要!舊傷引發的關節酸痛更加拉了理智一把。
「你沒有站在我的立場想……」
「不需要!」童舒迅速打斷不帶猶豫。「再說一次,請讓我下車,不然我要報警了。」
歲月並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只除了她早已變卦的心。林梓銘盯著鏡子裡憤怒的麗顏,用力踩下油門。「隨便你。」
汽車絕塵而去,沙土被捲起四散飛揚,在暗淡的光線中透露著幾許蒼涼無奈。是否人的命運到最俊也會塵歸塵土歸上,虛無歸虛無?
再次踏入這個「家」,一切恍若隔世。
不用林梓銘強行牽制,童舒自己走了進去,彷彿冥冥之中有什麼在牽引。
不過一剎那的疏忽,往日的回憶又開始敲擊心扉。舊日情景在面前層層剝開,異樣情緒翻湧而來,卻激不起一絲淚光。
變了,早已變了;散了,緩緩散了,只剩淚光瑩瑩中的景物依舊。這裡沒有想像中的荒蕪寥落,依然生機盎然。
沒有改變什麼,自己不過是個過客。
童舒默默地跟在林梓銘後面,當門打開,赫然對上客廳懸掛的巨幅婚紗照時,好像被強光炙傷了眼。她迅速垂下眼簾,快速略過那扇門,往事不堪回首。
一杯清茶,碧螺春,她的最愛。林梓銘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不曾開口。
他仔細打量著她,她瘦了,眉眼之間已見滄桑,長髮變成短髮,他還注意到她不時揉捏膝關節。
「我想,我們該好好談談。」
「如果你是要吹噓你的風流韻事,我完全可以洗耳恭聽,想必回頭賣給小報還可小賺一筆。」
「只談你。」
「我?升斗小民而已,忙忙碌碌不過只為掙一口飯錢,實在缺乏供人茶餘飯後閒聊的話題性。」
「童舒!」他額上青筋冒起,從見面到現在,她始終不願跟他談,這和他多次預想中的場景完全不同。
「我在這裡呀!想起來了,托您的福,我倒有些轟轟烈烈的事跡可供人消遣,只是委屈林先生了。」
「童舒,別和我嘔氣,有些事你必須清楚知道。」
「我知道得很。騎士為公主報仇,殺死巫師及他的幾個子女。」只有自己才知道,說到公主二字時,已經結疤的傷口是怎樣疼痛。
有時愛情就像廉價的塑膠花,可以被輕易地拋棄,狠狠踩在腳下。因為芳香無法永久,因為花色逐漸褪去。
她曾經多麼荒謬地認為自己是他唯一的公主,但是當真相、面具撕破後,她不過只是巫師的女兒。
「公主已死。」林梓銘毫不猶豫說道。
「所以別告訴我你現在後侮了。」
「如果我說我依然愛著你,你信不信?」他真誠的表情可以護獎,不過她已練就金剛不壞之身與鐵石心腸。
「信,我當然相信。」童舒站起來。 「好,我已經相信了,那麼現在告辭。」她不想在這個充滿噩夢迴憶的地方繼續待下去,這是對自己的羞辱。
在她旋轉門把手時,一雙大手從背後緊緊抱住她。
「我並沒有同意讓你走。」林梓銘的聲音那麼接近。
因為這一走,他不知幾時才能再與她相見。
「我有行動自主權。」
「現在已沒有了。」
童舒猛然回頭,怒視他沒有表情的俊容。「你到底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只是想跟你敘舊而已,還希望你能回憶起過去。」陰影迫近,他像凌遲她似的慢慢接近。炙熱的吻貼上,她掙脫不開……
她好恨自己的無能為力,重重咬下去,鮮血在他們雙唇之間滴下。
林梓銘毫不在意,反而像示威似的加深這個吻。
不放,這次絕對不放了,他們之間,注定要糾纏不休。
從那天以後童舒就沒有走出過那個房子,也就是說,她被軟禁了。
她本以為,林梓銘還想繼續折磨她以洩心頭之恨,不過這次卻錯了。
其實她又有哪次預感對呢?對事、對人,到現在還沒有看透的本領,她永遠只適合生活在書本中。
林梓銘好像將這裡當成家了,每晚必來。這裡的生活用品也一應俱全,完全不用童舒操心。
她沒有辦法離開這裡,哭、鬧、罵……所有她能夠想到的手段都沒有用,房門永遠緊閉。她有完全自由在房子裡走動,但心灰意冷的人,只需要藏身的一片天地即可。
童舒以為他會每天帶不同美艷女子回家,上演活春宮好來羞辱她。不過沒有,林梓銘通常是渾身酒氣地闖入房間,坐在床沿或者沙發上定定地看著她,那種目光讓她毛骨悚然。
這樣的場景,總會讓她無可避免想到當年那個晚上。她早該從他不正常的舉動中瞧出端倪,卻因為「求婚」二字,令她鬼迷心竅。
也許陷入愛河的人即使這樣,也不會有心注意,現在回想起來,那晚林梓銘看著她,或許就是住算計今後要如何殘酷地報復她。
可笑的是,自己還曾癡心妄想能得到所謂的愛情,真是諷刺啊!
童舒一直冷眼旁觀,不知道他在耍什麼把戲。不過即使有什麼計謀,也休想再傷害她,一無所有的人是最無所畏懼的。無所謂得到,也不害怕失去,林梓銘,儘管放馬過來吧!
又是一個失眠的夜晚。
這些日子,她是不用為生活金錢奔波,處處養尊處優,可是……
那些簡單而寧靜的快樂回憶,總會不時地刺激著她,讓她越發厭惡這個金色牢籠。她早已得到寧靜,只是胸中郁氣纏繞,沒有打開心扉。
「住得還習慣嗎?」林梓銘不請自來,穿著睡衣直接坐在床上,不知情的人自會聯想到一幕幕活色生香的畫面。
多此一問!童舒冷哼,沒有理會。
他笑笑,沒有在意,沉默著打量她。
她瘦了,以前圓潤的瞼蛋現在變尖,整體線條還是很優美。
她還是不十分漂亮艷麗,但最初吸引他的,從來就不是漂亮!
但現在童舒看向他的眼神,不再有以前那種愛慕、羞澀和溫潤,反而充斥苦憤怒嫉恨,甚至淡漠。
「待會可以出去看看你父親,我陪你。」
「想去炫耀你今天的成就,自己一個人去就好,我並不想充當無聊的觀眾。」
「他的情況並不是很好。」
「拜你所賜。」
「我自從那次之後,並沒有任何針對你們的行動。」
和他無法溝通!童舒拿起沙發上的報紙,不再理會他。做過都已仿過,現在又想把以前所做的事一筆抹煞?笑話!
「我們難道不可以認真理智地談談話嗎?」林梓銘走過來抽走她手上的報紙。沐浴後的肥皂香味擴散到空氣中,亢斥在她的鼻腔裡。
「談?」童舒向沙發裡面挪動,調整呼吸後回視他的眼神。「我並不認為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好談的,或許可以談談你這樣無緣無故『囚禁』我,會得到什麼法律制裁。」她冷言諷刺。
「你變了。以前你不會這樣咄咄逼人,像個小刺蝟。」
林梓銘歎息坐在她身邊,沙發陷下去一塊,童舒心也陷下去一角。
變?他還好意思說她變了,這又是誰造成的?簡簡單單一個「變」字,他可知道其中滋味?
她好恨,又有誰來憐惜她的苦?不變,難道繼續任人敗侮、任人踐踏?他也不應該在「刺蝟」前面加上「小」,這話包含太多曖昧與寵溺,他們才沒這麼親暱。
「很抱歉讓你看不順眼,不過你大可另尋清靜,何必自找麻煩。」
「請考慮我的忍受底限。」
「不在我考慮之列。」
「小舒。」
「我們沒這麼熟。」
他的眉頭緊皺。「你根本不想聽我解釋整個事情由來,你的恨沒有依據。」
「如果你要解釋何必等到現在,狠狠甩人一個耳光再來說對不起?林梓銘,你該去看醫生。」
「設身處地,你也一定會這麼做,被仇恨左右的人,並不會在與之相關的事上條理分明。」
「我沒興趣聽你分析人性。」童舒一口拒絕。「我只知道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你贏了,而我沒有能力去懲罰和報復你,就這樣。而且你不覺得這樣做很無聊?告訴你,你那些花言巧語我早見識過了,人不會在一塊石頭上跌倒兩次!」
一陣沉默,童舒反而有點不安,她至今仍不習慣與他共處一室。
林梓銘看她漸漸不耐煩,輕笑出聲。
她忍住將他趕出門的衝動,靜靜望著窗外。小鳥不停吱喳叫著,停在一個樹枝上,四顧張望,又任性飛向遠處。
「你知道嗎?」林梓銘走近,托起她的下巴。力道不大,卻恰好讓她無法轉動脫離。他笑了,俊美笑容裡有著慣有的篤定和自信。「你這樣我反而放心。」
童舒眼睛依然看著顫動的枝椏,但他不在意。
「因為恨也是一種情緒,等你真正對我視而不見的時候,才會不愛我。而現在你仍然愛我。」
他沒有給她留下任何反駁的機會,轉身離開。
童舒望著那個背影,感覺世界在眼前模糊放大了。她永遠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他還要繼續跟她糾纏下去,他什麼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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