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不止,原定的行程被愈來愈大的雨勢耽誤了兩天。
李十三坐在靠近窗口的位子上,用左手撕著饅頭小口小口地慢慢吃。她不時轉頭看出窗外,像在等什麼似的。
李子遙坐在不遠處,漫不經心地喝著酒,目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到李十三身上。她的吃相好秀氣,喝茶的時候也是慢慢輕啜,優雅又嚴謹,她大家閨秀似的舉止反而使她腰邊那柄長鞭顯得突兀極了。看著她的側臉,半垂著眼臉的眼眸依舊星光閃爍,愈看愈覺得她那張村姑臉平板得太過刻意,的確是易容吧。
她雖然能用右手寫出端正秀麗的字體,但她一吃辣就不對勁,又不敢證明她肩頭上沒有那枚胎記,難道只有他一個人看得出來她其實滿腹心虛嗎?
也許,大家說的沒錯,其實他真的認錯人了呢……他第一次懷疑起自己的堅持,是為什麼?因為那晚他聽到她說她不可能喜歡他、不可能再回到他身邊,他寧可相信是他認錯人,也不想相信這會是他的小南說的話嗎?可是如果她不是小南,這兩天夜裡他為何還要失望到無法成眠,那麼--心痛呢……
「咳,李女俠--」
李十三回頭,目光在和他相交的瞬間又立刻轉開了。「原來是小李爺,你早啊。」她呵呵笑著打招呼,眼睛卻死盯著茶水裡自己的倒影。
李子遙坐到她正對面,沉默半晌,傾身向前靠近她些。「你在躲我嗎?」
李十三立刻往後靠,一看見他那雙迷人的眼睛正哀傷地注視著自己,她連忙一抬手,阻斷了他炙熱的眼神。「怎麼會呢?我幹嘛躲你?我又沒做虧心事--」
「那為何這幾日總是不願與我正面相對?」
「有嗎?是你多心了吧……」
「那你……何故舉手遮臉?」
「啊?大概因為日光有些刺眼吧……」
日光刺眼啊……李子遙看向窗外,正下著滂沱大雨,天空灰濛濛的一片呢。
唉,李十三知道自己扯謊的伎倆極差,尤其是在他面前總是說出一些她自己聽了都想笑的蠢話。「其實是我昨晚沒睡好,眼睛有些腫痛,有些怕光罷了。」
「為何沒睡好?」他以為沒睡好的只有他一個人。他只要一想到前日她與南延芳說的話,他就……
李十三忽然覺得他炙熱的眼神似乎黯淡了幾分,他在想什麼呢?「因為--」
李十三還在想自己睡不好到底是為了什麼,她胸口前的衣服忽然一陣蠕動,還冒出了——的聲音。
李子遙盯著她胸口,錯愕問道:「那是什麼?」
李十三正要解釋,忽見一團黃白相間的毛球就從她的衣領裡蹦了出來!「獅毛!」
李子遙眉毛一挑,不可思議地瞪著那只蓬鬆的花兔,又看向她微敞的衣領。「你把那只髒東西放在你--那裡幹嘛?」那是她的胸口耶!李子遙的臉忽然紅了。
「它叫獅毛。因為它的竹籠壞了,我沒地方裝它,而且它那麼小一隻總是抖個不停,好像很冷似的,所以我就讓它暫時窩在我的衣服裡取暖。」李十三抓回了獅毛,撕了一塊饅頭餵它,獅毛咬了一口,嚼半天,卻又吐了出來,弄得桌上滿是白屑。「啊--真是一隻壞傢伙,枉費我對你的救命之恩哪。」她鬆開了獅毛,開始清理起桌面。
李子遙硬生生轉開他停留在她胸前的視線,低頭瞪著那隻兔子,它也正懶洋洋地看著他,它的毛蓬鬆,看起來好像剛才睡了一個好覺……當然啦,它這畜牲剛剛竟然窩在她的胸前睡覺!她的胸前耶,一定很溫暖、很柔軟……
李十三沒發現李子遙臉上因為自己胡思亂想而竄燒起來的火紅,她一邊細心地將桌面擦乾淨了,一邊煩惱地自言自語。「早知道我該先問玲兒要餵它吃什麼。」
欸欸,他從來就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可他知道什麼叫非禮勿視,但是--但是--一看到那隻兔子一臉睡得很舒服的可恨模樣,他的視線就忍不住又瞥向李十三的胸口,那微敞衣領下隱約可見一點點的肌膚……
糟糕!李子遙扶住桌,他開始有點頭暈,跟著鼻間一股濕熱感湧了上來……
「還是去廚房找些菜葉來試試看吧。」李十三決定了,一抬頭便見李子遙一手-住了鼻子,臉色大變!「啊?你--你沒事吧?」
他竟然--真沒用啊!李子遙頭暈目眩,一手撐起身,想趁李十三現在還一頭霧水,趕忙逃回房裡清洗他即將滴落的鼻血,順便澆桶冷水冷靜冷靜。
「客倌讓讓啊!」店小二手裡端著盤子走了過來,在李十三身邊準備傾身放下餐盤。「這是您剛叫的酥燒餅--」
「啊?」就在店小二彎下腰的前一刻,一陣疾風忽然迎面撲來,跟著一件白衫被甩到了李十三胸前,正好遮去了她沒拉好的衣領。李十三一愣:「怎麼了?」
李子遙的手又-住了鼻子,窘紅的臉上很是狼狽。他的聲音有些虛弱,卻充滿不悅。「在你回房照鏡子前,別拿下來!還有你--」李子遙抓住店小二的肩頭:「別到處亂看,當心我戳瞎你的眼!快扶我回房去!」
看著李子遙強押著不明就裡的店小二上樓去了,李十三還有些呆。
別拿下來什麼?他丟過來的衣服嗎?那件白衫還帶點熱度,是李子遙情急之下脫給她的,可是--為什麼呢?李十三摸著白衫,好好的料子啊,熠熠發亮的錦緞又滑又軟,就像是……天上的星河一樣。
看看四周,沒人在注意她吧,她忍不住把臉埋進了白衫之中--果然,都是他的氣息。她忽然低低笑了起來,是因為想起小時候她也做過這種愚蠢的行為,明明他就在伸手可及的眼前,卻仍依戀他穿過的衣服、拿過的扇子,心裡一陣酸楚,她現在才發現,相隔這麼多年,原來她真的……真的好想他……
「李女俠!」韓雍的大嗓門忽然響起,李十三猛然一驚,連忙抬起頭。
「韓公子?」
「李女俠,早啊--」韓雍大剌剌地在李子遙剛剛坐的位置上坐下,瞪著開始啃食酥燒餅的獅毛。「這什麼啊?它在吃燒餅耶!」
李十三低頭一看,剛才店小二端來的酥燒餅被獅毛咬去了一塊,此時桌上又到處都是燒餅屑了。李十三恍然大悟一般,開心笑道:「原來你喜歡吃燒餅啊。」
「兔子吃燒餅,我倒是頭一次聽見。」韓雍嘖嘖稱奇,很有興趣地伸手逗弄忙著啃燒餅的獅毛。「李女俠,你一早就坐在這兒幹嘛啊?咱們何時才能再起程?悶在這家小客棧實在很無趣。」
「我就是在等信鴿啊,之前我寫了封信給我師妹,說咱們會晚幾天到,問問看到時候師父還在不在長白山,免得咱們白跑一趟。」
「怎麼你師父不是長年待在長白山的嗎?」
「我師父她老人家啊總是神出鬼沒,咱們做徒弟的跟她也只有半年才能見到一次面。」
「半年才見一次面?這樣也能當師父啊?」
「其實是每年的十月和清明,師父才會回長白山,一待就是一個月,時間一到她就又不知所蹤了,我跟師妹們都猜,也許師父是雲遊四海去了吧。」
「這麼神秘,那你可得快打聽你師父的下落了,我可不想千里迢迢跑到那兒,然後空手而回,到時候二哥一定把氣出在我身上。」韓雍可憐兮兮地說完,忍不住拎起了獅毛。「李女俠,你這隻兔子滿有趣的,可不可以借我玩?你放心,我不會把它煮來吃的,我只是覺得跟它挺投緣的……」
「當然好,我一直覺得它跟你很像耶。」李十三開心地將獅毛推到韓雍胸前,一臉欣慰。「就好像幫它找到失散的兄弟似的。」
韓雍一臉震驚:「很像?我堂堂錦田伯的公子、名列蘇城三大美男子--」
「是一種感覺。」李十三笑瞇瞇地看著韓雍。從小到大,她對於這個小她五歲的男孩總是有像親弟弟一般的親切感。「好需要人照顧的感覺。」
韓雍沉默半晌,遲鈍地想了半天,才道:「這話好熟喔,以前好像誰也跟我講過。」
李十三連忙推了他一把,阻止他回憶往事。「你快去廚房要要看有沒有什麼菜葉,想辦法幫我找出獅毛喜歡吃些什麼吧。」
「他叫獅毛啊?誰取的名字,這麼古怪。」韓雍叨念著,又忽然靠向了李十三俏聲問道:「李女俠,剛才我二哥有發生什麼事嗎?」
「你二哥?」李十三心中猛然一跳,連忙把李子遙那件白衫塞到身後。「他怎麼了?我剛剛瞧見他臉色很不好。」
「是啊,剛剛他被店小二攙進門,竟然在流鼻血啊!」韓雍委屈地說道。「問他怎麼回事他也不說,我要幫他清理還被他給趕了出來。」
流鼻血?想起剛剛李子遙掩住鼻、重心不穩的模樣……李十三愣了愣,一頭霧水。「方纔他還跟我閒聊,聊得好好的,為什麼會突然流鼻血?」
「你還問我,看來你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韓雍抱著獅毛正要離去,又轉過頭來:「對了李女俠,你衣領有些亂,沒紮好。」
李十三低頭一看,果然有些凌亂,大概是剛才獅毛鑽出來時弄亂的,幸好只是略鬆動了些,並沒有春光外洩……春--春光?李十三腦海裡又冒出了李子遙滿臉通紅掩住鼻的模樣……他該不會是因為瞧見她--
連忙把剛才塞到身後的白衫拿了出來--他瞧見了,所以才會忽然把他的外衫扔到她身上,正好遮去了沒紮好的衣領!臨走前還不准她拿下來!他瞧見了,所以才會……李十三想著,兩頰不禁熱了起來。
可是根本什麼也看不到啊,李子遙這傢伙……李十三懊惱地又把白衫壓回衣領,壓在怦怦跳的胸口上,感覺到一股溫暖流過心頭……明明是好氣又好笑,怎麼還會甜甜的啊……
「我絕對不要跟這些人一起住在這兒!」南延芳的聲音非常堅決。「我快受不了了!先說要去長白山,好不容易趕了一半的路到了河北,又忽然改說要去陝西,繞來繞去,你到底知不知道福琳道姑在哪裡啊?」
「幸虧李女俠的師妹派來信鴿,告訴咱們福琳道姑去了陝西,不在長白山,否則咱們才會真的白跑一趟。」李子遙沒等李十三辯解,就先站出來替她說話了。李十三又歉然又感激地看向他,卻見他背過身不看她,動作僵硬而不自然。
他不高興嗎?是因為她改變行程,還是因為之前她老躲開他目光的關係?
「子遙哥,這種窮鄉僻壤連間像樣的客棧都沒有,還要咱們跟這群又髒又臭的渾人擠這一間小酒館,我才不要呢!」南延芳指著酒館內一群灰頭土臉、奇裝異服的人,不悅地抱怨。「子遙哥,你拿出王府令牌,叫他們都滾出去吧。」
「行走江湖,先來後到的規矩都不懂,我的酒館不做你這種人的生意,你才給我滾出去!」一個體態風騷的女人捧著兩罈酒走過他們身邊,冷冷瞧了李子遙一眼。「紈-子弟、千金小姐,這樣的組合出現在陝西,真是礙眼。」
「哪來的潑婦,如此無禮!」韓雍不高興地挺身而出,卻令那女子眼睛一亮。
「哎呀,竟然沒注意到還有一個乳臭未乾的小男孩!」
乳……乳臭未乾?小……小男孩?韓雍錯愕地退了一步!他好歹也一十九歲了,就算他的娃娃臉看起來再怎麼幼稚,也不到乳臭未乾的地步吧?「喂!你這潑婦是誰?知不知道咱們是何方神聖?」
那女子像是發現寶物一樣,將酒甕一放,開始上下打量起韓雍。「我不知道你們是誰,不過我是這家酒館的老闆娘,還有啊,我還沒嫁人呢,別潑婦潑婦地亂喊。」她媚眼帶笑,靠近了韓雍些。「那你這年輕可愛的小弟弟又是誰呢?」
韓雍臉上一紅,立刻躲到了李十三身後。「李女俠!這妖婦--」
「在下李十三,我師父是長白山的福琳道姑,這幾位都是我的朋友,諸多冒犯了。」李十三朝那女子一拱手,臉上滿是笑。「還請藍老闆見諒。」
那女子一聽,驚喜道:「是福琳道姑的弟子嗎?我昨天才收到你師父的信,說你們這兩日會路過我的『春來酒館』,要我好好關照呢。狗子!快過來清桌子。」
「多謝藍老闆,我們也是今天才到陝西,我師父有沒有說要去哪裡找她?」
「聽她說好像是要去米脂那兒探視災民,這幾年陝西大小天災不斷,又開始鬧饑荒了,地方官只敢報喜卻不報憂,皇帝老子聽了就安心地在京師享福,根本不知道這兒天天都在死人。」藍老闆給李十三倒酒,無奈道:「很多人趕著離開陝西,我這酒館就在城郊,整天擠得滿滿的,你們又來晚了,看來得委屈你們跟大夥兒在大廳打地鋪了。」
「打地鋪?」南延芳指著二樓五個房問。「你別太誇張了,樓上那些不是客房?」
「是客房,但是四間已經住滿了,剩下一間是要給那位身懷六甲的夫人住的。」藍老闆說著,便走向角落邊一對沉默的男女,男的身穿蓑衣,頭戴斗笠,低著的臉看不清楚,很是陰沉;女的則是素顏素衣,大腹便便,看來十分溫婉。「於夫人,客房準備好了,你先上去安歇吧。」
「慢著!」南延芳推了推李子遙,焦急道:「子遙哥,難道你真要打地鋪不成?」
李子遙一笑,懶懶地抽出了王府令牌。「好歹我也是南安郡王府的小李爺,身份尊貴,要我跟這些來路不明又龍蛇混雜的人擠在一起打地鋪實在有失身份,就算不是為了我,也是為了她--」李子遙手一伸,不偏不倚指向了李十三。
李十三面帶尷尬地看向李子遙,發現他雖然手指著她,臉卻沒有轉過來,漫不經心的視線飄忽著,就是不落在她身上。就好像--自從她知道是她的眼睛洩了底以後,她跟他說話時眼睛總是刻意看向別的地方一樣。
心裡有股淡淡的不痛快,李十三卻有點哭笑不得。李子遙這是在報復她嗎?瞧他在人前一副高不可攀的高傲模樣,沒想到他跟小孩子差不多幼稚嘛……
李子遙的舉動讓南延芳大為不悅,她撞開了李十三,指著李子遙手上的令牌,大聲道:「你們看清楚了,這是南安郡王府的令牌,奉王爺的旨意,我命令你現在就清兩間房給我!」
那個攙扶著孕婦的男子正走過南延芳身後,忽然開口:「姑娘,先來後到--」
「你這傢伙別靠我那麼近!」南延芳高傲地抬高了臉。「怎麼?你們敢不從?是想違抗小李爺?」
「於夫人?」李十三看著那對男女,總覺得那個於夫人的臉孔好生眼熟。
「小李爺?」藍老闆也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盯住李子遙苦苦思索。
「啊--原來是--」李十三恍然大悟般,又驚又喜。「於夫人,原來是你啊!你還記得我嗎?」
於夫人看著李十三那張村姑臉,有些疑惑。「閣下是--」
「原來你就是小李爺!」藍老闆這時也一拍桌,吆喝道:「狗子!去廚房把銀箏叫來!還好我想起來了,小李爺,你可是他鄉遇故人了,快瞧瞧是誰來了。」
李十三正興奮地向於夫人解釋她是誰,忽然聽聞後門一陣慌亂的腳步聲,跟著跑進來了一個面如芙蓉、腰似柳枝的女子。她跑得太急,蒼白的臉上微帶紅暈,細汗點點,看來楚楚可憐。「小李爺……銀箏終於再見到你了!」
「這--」李十三錯愕萬分,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叫做銀箏的女子喜極而泣地奔向李子遙、踩著飛快的小碎步準備投入李子遙的懷抱。
「慢著!」李子遙一手拉過韓雍擋在自己面前,害得銀箏直直撞上韓雍。
「哎喲!」韓雍吃痛叫了一聲。
銀箏嚇得倒退數步,韓雍則是揉著胸口,低低哀鳴。「小李爺!是我,銀箏啊!」
「銀箏?」李子遙根本無心細想,滿臉不耐煩。「是誰啊?我不認識。」
「好啊!小李爺你這負心漢!枉費我妹子她對你日思夜想的!」藍老闆見銀箏泫然欲泣,大為忿怒:「狗子!拿刀來!今天就讓我教訓這個沒良心的男人!」
「什麼?住手啊--」李十三與南延芳異口同聲,上前阻擋。
客棧眾旅客也一擁而上,有的好心勸架、有的吆喝著快打!場面混亂,甚至連不相干的人也自己打起來了!
李十三死命抓著藍老闆手上的大刀不放,在混亂中看見韓雍抓著李子遙退出戰場,這回他的目光終於又回到她身上了。李十三看著他無辜的眼神,她更是一頭霧水。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沒想到我堂堂錦田伯的公子,竟然淪落到無床可睡。」韓雍先在地上鋪了一層竹蓆,又鋪上一層厚褥,躺上去卻仍然覺得肩酸腿疼。他哭喪著臉,不停叨念:
「又當挑夫、又當書僮,現在還要打地鋪,這一趟真是折騰死我了,我為什麼如此命苦……」
李十三從它處走來,手上拿了幾隻香氣四溢的烤肉串,她笑著先遞給了韓雍。
「來吃烤豬肉吧。有個獵戶獵了一隻大山豬來給大夥兒打牙祭,他們那裡正用火烤著吃呢,好熱鬧,又暖和,你們要不要過去坐?」
南延芳撇過頭,不屑李十三遞給她的肉串。「髒死了,我才不吃。要不是你半路亂認親朋好友--什麼於夫人的,咱們就不會沒地方睡了。」
「我也是為你們好,那於夫人是陝西七劫寨寨主的愛妻,我與她有些淵源,她可是你得罪不起的,況且她又有孕在身,最後一問房自然是給她睡。」李十三笑嘻嘻的,依然把豬肉串塞進南延芳手裡。
「我覺得害咱們沒地方睡的罪魁禍首應該是二哥,都怪你不記得那個銀箏姑娘,藍老闆大動肝火,才會連半分情面都不給地叫咱們睡地板,連王府令牌都沒用。」韓雍一邊抱怨,一邊津津有味地嚼著豬肉。「偶爾來點野味也挺新鮮的……」
「結果那銀箏姑娘到底是誰啊?」李十三把肉串遞向李子遙,佯裝隨口問問。
「怎麼?」李子遙伸出手,碰觸到她的手指,卻沒接過來。「你想知道嗎?」
李十三一愣,不知該不該縮回手。她笑道:「好奇嘛,你剛才被藍老闆抓進去和那銀箏姑娘談了那麼久,喏,他們兩個也想知道啊。」
「我還好啊,瞧她那副模樣,一定又是以前跟二哥相好過的癡情女子。這場面我見多了,早就習慣了。」韓雍滿不在乎地說著,卻讓李十三聽得想一把奪回他手上的肉串。
「你在意嗎?」李子遙由下往上注視著李十三,她甚至能看見他深潭一般黑的眼裡有著她的倒影。
「在意?」李十三倒退一步,緊張得手一鬆,手上的烤肉串便落到李子遙手裡。「我幹嘛……」
「她幹嘛在意啊?」南延芳冷冷打斷他們兩人間的曖昧氣氛。「她又不是明逍姊姊。」
李十三看向南延芳,忽然覺得無法再待在她面前。「我過去--再幫你們多拿幾串烤肉來。」她說著,連忙轉身離去。
「順便拿壺酒來好了!」韓雍嘴裡嚼著肉,口齒不清地吩咐。
而李子遙看著她倉皇離去的背影,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揚,勾勒出一抹笑。
李十三走到酒館前廳,一群人正在門口生火烤著山豬肉,弄得酒館內滿是香氣和熱氣。有幾個不像是漢人的女子圍著面紗,在火堆旁牽手跳舞,白眉老人彈著中原不曾聽見過的胡樂,月夜之下聽來分外有趣;背上背著弓、扛著劍的武林中人正舉杯暢飲,十分豪氣;留著小鬍子的江湖術士和清秀的書生則是以茶代酒,議論天下奇事,風雅許多。
春來酒館裡的確是龍蛇混雜,大家今晚雖然都沒床可睡,卻也能盡歡。李十三深吸了一口氣,那種夜裡帶著烤肉香、酒香、茶香,和異族女子特有香味的歡愉氣息,她不禁閉上眼想著,若能不理會凡俗雜事,一直這麼逍遙又快樂的話,那就太好了……
「啊,對不起。」背後被輕輕一撞,女子溫柔的聲音跟著響起。李十三睜眼一看,正是剛剛那個楚楚可憐的銀箏姑娘。
「沒事沒事。」李十三擺擺手,忍不住問:「你是銀箏姑娘?」
「是啊,你是福琳道姑的弟子李女俠?」銀箏淺淺一笑,柔弱的模樣令李十三不禁想伸出手幫她端酒瓶。
「我幫你吧--」
「啊?不用,這我還端得了,多謝你了。」銀箏也是一陣驚慌,連忙謝過她的好意。「李女俠,聽姐姐說,你要帶小李爺去拜見福琳道姑嗎?」
「是啊,他那個難纏的傢伙……」唉,有的時候,她都快忘記為什麼要帶他去找師父了。旅途上有他相伴,她竟然覺得時間好像過得比往常還要快些……
「真好。」銀箏將酒瓶送上幾個刀客的桌子,輕輕說道:「希望福琳道姑大恩大德,能早日幫助小李爺完成尋找愛妻的心願。」
李十三見到她臉上那由衷的祝福,有些訝然。「銀箏姑娘,不知道能不能問你……你和小李爺是什麼關係呢?」李十三忽然結巴了。「呃……因為……剛剛你一看到小李爺,整個人……就好像是……」與情郎久別重逢的模樣。
「小李爺是我的恩人。」銀箏說著,臉上淡淡一笑。
李十三和銀箏相對而坐,開始聊起銀箏與李子遙認識的經過,她們倆身邊也漸漸聚來了不少湊熱鬧的人。
「……那時候傳出小李爺偏愛病女的癖好,竟在蘇城的富貴溫柔鄉里帶動了潮流,青樓妓院莫不將自家的姑娘打扮成病西施,只要是看起來愈瘦弱、命薄的女子,價碼就愈高。一時間,看來命不久矣的病女竟然蔚為潮流。」銀箏慢慢說著,臉上表情始終很溫柔。「我年幼喪親,交由舅家撫養。我天生體弱,那時候舅父正好缺銀子,見有暴利可圖,便將我賣入妓院,還好我幸運,因為我第一個遇上的客人,就是小李爺。」
李十三聽得眉心一皺,心裡跟著揪出一股醋意。李子遙……竟然是她的恩客!
「其實大家都誤會小李爺了。他每次到妓院,就招來一堆病妓,在他身邊喝酒跳舞、夜夜笙歌,就這樣鬧到天亮,然後就離去。依我看,他並不是真的來尋花問柳的,而只是為求一醉。我常常在旁邊觀察,發現小李爺喝酒的時候,看起來總是很落寞,好像是牽掛著什麼、想忘卻忘不了,才會那麼煎熬。」
牽掛著什麼、想忘卻忘不了,如此煎熬,只求一醉……李十三忽然心頭一陣揪緊!難道,他是這樣想盡辦法墮落自己、逼自己忘懷於她,卻依然徒勞無功嗎?
李十三心緒翻湧,方纔的醋意一下子全化成了水,似乎就要奪眶而出……
「我雖然已是青樓妓,他卻不曾冒犯過我,他見我真的是體弱多病,便幫我贖了身,給了我一筆銀子,要我回鄉下去。」銀箏頓了頓,像是沉醉於往事。「那真的是很大一筆銀子,足夠我自力更生了。而我來到陝西,又遇到了好心的藍老闆,結拜為姐妹,才能過這幾年安穩的日子。所以我一直很感謝小李爺,一直很想再見他一面。」
原來、原來……沒想到她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誤會銀箏,更誤會了李子遙……李十三悄悄轉頭看向李子遙那邊,他依舊慵懶地側臥在地鋪上,嘴裡咬著方纔她給他的烤肉串的竹籤,正伸手撥開韓雍放在他肩頭上的獅毛。
李十三轉回頭,閉上眼,擠掉眼眶裡的水氣,笑了出來。
這個李子遙,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這樣讓她又恨又愛,她以為躲了六年就能對他忘懷,結果一見他還是立刻破功……
「謝謝大夥兒聽得那麼專心,我說完了。」銀箏笑著舉起茶向眾人致意,又建議道:「既然大家今晚那麼有興致,不如各自說說自己的遭遇吧,或許同是天涯淪落人,就在這春來酒館遇到知己也不一定。」
銀箏此話一出,立刻引得眾人一片鬧哄哄的。都是出門在外,或許是滿腹卒酸、或許是滿腔熱血,趁著今晚月色動人,心有所感,大家都想舉杯盡傾心事。
「小弟敝姓張,乃忠臣之後,世代忠孝報國,如今卻遭小人誣陷,丟了官職、抄了家產……」一個攜家帶眷的中年男子先說道。他衣履儉樸,道貌岸然,眉目間有的只是忠孝仁義,卻無野心。「起先忿忿不平,難以釋懷,但看開了以後,又覺得像這樣兩袖清風也沒什麼不好,索性便帶著妻兒回鄉歸田了。官場生涯我是看透
了,也不求我兒將來替爹親平反。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只求他將來能潔身自好,不去沾染到官場的烏煙瘴氣。」
「捨得下權勢錢財,還寧可兒子也跟你一樣兩袖清風,你也真是看得透徹了。」一個滿臉鬍子的大漢扛著一把金刀,豪邁地舉杯笑道:「好樣的!大夥兒敬你一杯。」
這一邊一大群人舉杯喝酒,另一頭的李子遙則是等不到李十三回來,忍不住起身走來,看看他們究竟在聊什麼,看到的卻是群集在一起的一群怪人和酒客。
「喔。」李子遙輕哼了聲。「原來是下等平民和流浪漢的聚會。」
現在輪到那個大鬍子說話了。「你們看我現在這個樣子,又滿臉鬍子、又拿刀的,鐵定看不出來我就是當年陝北第一大富莊聚財的兒子!」
「你是莊聚財的兒子?不會吧?」背著劍的俠士驚訝道。「我聽說莊聚財家財萬貫,他兒子一定也是穿金戴銀,可老兄你--我說實話你可別見怪啊,不但粗鞋粗衣,渾身無一處是好的,還破破爛爛的,怎麼會是他兒子呢?」
「縱有萬貫家財,也有花光的一天。」大鬍子笑呵呵的,聲音宏亮又爽朗。「我老子他就是太有錢了,不知節制、揮霍成性,才會還淪不到我享受,他自己就先敗光了他的家產。如今我老子他也病死了,樹倒猢縣散,富貴一時也都成了過眼雲煙。為求生存,我也就拋下了公子哥兒的身份,到處闖蕩。還好如今練就一身功夫,在江湖上我莊大刀也佔了一席之地。」
「沒想到莊兄胸襟如此廣闊,自知上進,完全不會怨天尤人。兒子,以後要跟這位大叔學習。」
此時李子遙站在人群外圍默默聽著,雙手抱胸,面無表情。
「我跟前面那位張兄一樣,也曾當過官。」說話的是一個看來不修邊幅的文人,他搖著酒瓶笑道:「但是讀書人最重氣節,寧可沒飯吃也不能把尊嚴踩在腳底下,若要我為五斗米折腰,我寧可倣傚五柳先生棄官歸隱,固窮守節,老而益堅。」
「陶淵明先生只當了八十多天的彭澤縣令就罷官了,請問先生您呢?」一名相貌清秀的書生問道。
「慚愧慚愧,我比他多做了兩三年。也許這就是寫得出『歸去來辭』的才子與在下這種不成才的落魄文人的不同啊。」他笑著自貶,眾人也笑了。
那書生起身道:「各位前輩看來都是看破榮華富貴,不求官位、不求錢財,只求能心安理得、安樂過一生,晚生相當嚮往。不過我自小就有宏願,將來一定要盡忠報國,光宗耀祖。寒窗苦讀十年,現在準備赴京趕考,希望能金榜題名,若能謀得一官半職,不論薪俸多少,只要能為國家盡一分心力,我就感覺十分光榮。」
「好!像你這種年紀的青年就是該胸懷大志,跟咱們這些經歷過風霜的自是不同境界。」大鬍子哈哈笑著,拍了拍書生,跟著轉向了李十三。「這位女俠,你也來說說看自己的經歷吧?」
「我?」李十三原本聽著大家說自己的故事聽得津津有味,卻沒想到該輪到她說故事了,不禁呆了呆。
李子遙這時也是一愣,連忙往前擠些,站到了李十三身後不遠處。
「是啊,你年紀輕輕,又是盛名在外的福琳道姑的弟子,真不容易。不過女大當嫁,不知女俠可有歸宿?」大鬍子為人豪爽,說話也很直率不避諱。
「我啊……」李十三臉上淡淡一笑。「其實我本來是有夫君的,我爹娘在我小的時候曾給我定下一門親事。不過後來……」
「後來如何?難道是你那夫君負心,所以你才會孤身一人闖蕩江湖?若真是如此,這男人也太沒擔當了!」大鬍子說得憤慨,李子遙也聽得一身冷汗。
「不不,他沒有負心。只是後來發現我與他門戶不對,無法匹配,所以……」
門戶不對?李子遙聽得一頭霧水,這是她離開的原因?為什麼呢?她爹是大學士,她又是正妻的女兒,怎麼會不配?除非……除非她不是?
李子遙猛然抬頭看向李十三,心中有個連自己都覺得太過荒唐的猜測--
是了,難怪在婚宴前兩天她與他們三兄弟的聚會上,她會問他那些古怪的問題!而聽了他的回答後,難怪她會一聲不響地逃跑……
可是……不可能啊!小南怎麼看都是個大家閨秀、千金小姐!她在他眼裡不管是外在內在,她都完美極了。但若真的是那樣……她不是南夫人的親生骨肉,可能只是個路邊撿來的孤兒,以南家千金的名義養大,那他……該如何是好?指腹為婚……這算不算數?
「門戶不對?這倒挺嚴重的。家道中落後,我妹妹嫁給了一個有錢商人,結果老是被親家母嫌棄,說她高攀了她兒子,日子過得可不好。」大鬍子搖頭道,方纔那位忠臣之後的張兄也跟著附和。
「門當戶對,彼此的想法才能融洽,。才好一起過日子,就像我娘子跟我一樣。將來我兒子雖然不用娶個將門之後,但畢竟也要是個大家閨秀,兩口子才合得來。」
「是呀是呀……」李十三點頭笑道,卻覺渾身無力。
「其實這也未必,男女結為夫婦,貴的是情深意重,門戶不對又有何妨?」那不修邊幅的文人灌了口酒,呵呵一笑。「只要你夫君不介意你的出身,別人怎麼想都不是問題了。」
李十三苦笑。如今問題就在於他正是個十分討厭窮人的公子爺啊……
銀箏瞧見了她眼裡的落寞,伸手扶了她一把,跟著笑道:「我也聽說,蘇州大茶館宛在軒的衛當家,身價非凡,不但是蘇城第一美男子,還家財萬貫,多少名商富賈前去說媒都沒成,最後他竟然娶了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廚娘為妻!」
「而且他們新婚燕爾、如膠似漆,聽雍弟說那任小廚娘還已經懷胎三月了。」李子遙的聲音忽然從人群中冒了出來,讓李十三猛然一驚。他不疾不徐地走出人群,來到她面前。「沒想到大哥動作那麼快,希望我趕得及回去喝他兒子的滿月酒。」
「是嗎?任姑娘她有喜了?那衛大--」李十三雀躍不已,卻又立刻警覺現在可不是興奮的好時機。
「是啊,她跟大哥可幸福了,想當初她還曾經落魄到在妓院當廚娘呢,大哥可從不計較這個。所以,誰說一定要門當戶對才能幸福?」李子遙注視著李十三,當她又忍不住想躲開他的視線時,李子遙忽然咬牙低喝:「不、準、低、頭!」
李十三一怔。「啊?」
李子遙鳳眼微瞇,狹長卻深黑的眼眶看來很危險,看得李十三心裡怦怦猛跳!「三個兄弟裡面,我明明是最早定有婚約的,我明明六年前就該娶妻、就該幸福了!現在大哥眼見都要抱兒子了,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還這麼可憐地孤身一人、夜半空虛?」
呃……他夜半空虛嗎?「我不知道,為什麼啊……」
「因為有個傢伙膽小如鼠,遇到問題自己不肯講出來,又不想辦法解決,就只知道要躲避--不准低頭!」李子遙再次喝道,目光緊緊鎖住李十三愈來愈心虛的面容。「害得我費盡心思、千辛萬苦地要把她追回來,她卻還是不負責任,一見我就只知道要逃!你說可不可恨!」
李十三覺得自己快喘不過氣了!他明明沒用手抓住她,更沒有用繩子綁著她,此刻她卻動彈不得,就連呼吸都快停了--
「真是不應該啊你……」李子遙很不高興地搖搖頭,盯著她沉默好久,久到她以為他是氣到無話可說了。
可是,他生什麼氣?他又不知道--
「好吧。」李子遙忽然俯身,在她耳邊低聲宣告:「我告訴你,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南家千金,只要你是從小跟我牽著手長大的那個南明逍,我就要定你了!」
什麼?李十三腦中一片混亂,錯愕地看向李子遙,他此刻又換上那副風流俊美的邪美笑容了。他笑得那麼得意、那麼開心--難道他已經知道了她的秘密?
「小心。」李子遙及時扶軟了腿的李十三一把,氣定神閒地取出象牙扇為她扇風。「是不是太悶了頭暈?我扶你過去歇會兒。」
「不用了!」李十三一被他碰觸,就像碰到刺蝟般幾乎要跳起來。她連忙把銀箏推到前面擋著,遮住她亂了陣腳的狼狽模樣,阻擋他信心滿滿的勝利眼神!
「李女俠?」銀箏被夾在李十三與李子遙之間,完全摸不著頭緒。「怎麼了?小李爺,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呀?」
不行!這樣太窩囊,她可是師父最疼愛的弟子,堂堂俠女一名!不到最後關頭,她絕不輕易認輸!
「我沒事,我也聽不懂你在說什麼!還有,你……你剛剛又對我毛手毛腳了!你再這麼是非不分、胡說八道,南二小姐她聽了又要生氣--」
「沒關係,她生不生氣我不在乎。不過我可沒胡說,我剛說的句句都出自肺腑之言。」李子遙扇子一收,迷人一笑。「我可是認真的,李女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