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茶館大會就快到了,衛尋英這幾天為此忙昏了頭。除了要品評誰家的水好、茶好?誰家的茶點好、飯菜好?甚至連茶館的造景、裝潢,茶器、杯碗,還有夥計小二的儀容整潔等,全都是晶評項目,最後積分最高的前三名茶館,會頒與江南茶館大會特製的榮譽區額,這可說是一間茶館所能得到最大的榮耀!
往年這個時候,李子遙的元福樓總是卯足了勁要與衛尋英的宛在軒一爭高下!可是李子遙今年卻一反常態,不但像是忘了這件攸關私人恩怨的大事,完全沒在準備,還整天往宛在軒跑,讓衛尋英不勝其擾。
這會兒,衛尋英終於忍不住了,帳簿一甩,朝著李子遙怒吼:「你到底想怎麼樣?你不想奪冠,我還想呢!少來煩我做事!」
小二手裡端著的一碗淮山栗子粥差點沒被衛尋英吼得翻過去!他穩住端盤,小心地放在客人面前,才抹了抹冷汗,跑到衛尋英跟前小心地陪笑。「衛當家,這是您今兒第五次不小心在客人面前大吼大叫了,是您要我負責提醒您的。」
衛尋英一愣,連忙換下火冒三丈的臭臉,擺出迷死人不償命的笑容,略表歉意地朝在座客人微笑致意。
「大哥!只要你讓我再見她一面,讓我確定她到底是不是小南,我就不再來煩你了!真的!」李子遙死命抓住衛尋英的衣袖,臉上一副不達成目的絕不放棄的堅決表情。
「你--」衛尋英一把揪住李子遙的衣領,忍住又要爆發的火氣:「走!你給我到廚房後面去說,別在這兒吵我的客人!我如果這屆茶館大會沒能奪冠,一定全都是你的錯!」
兩人拉拉扯扯地走進了廚房,衛尋英透過白色的蒸氣看見正忙碌著的流光,兩人目光交會,衛尋英用下巴指指幾乎黏在他身上的李子遙,無可奈何地一聳肩。「好啦,你到底要怎樣?快說完就給我滾!」
「告訴我她在哪裡?讓我見她一面!」
「我是想幫你啊,問題是李十三那傢伙不肯,我有什麼辦法?難不成叫我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來見你嗎?別鬧了,連你的手下都敗在她的長鞭之下,我還自己去送死?」
「她為什麼不肯見我呢?難道她心裡有鬼?難道她真的就是小南?」李子遙揪著衛尋英的衣袖,心中一陣激動。「她不肯見我,是怕我認出她嗎?還是她怕我看見她臉上那些傷疤?可是我不介意、我不在乎啊,就算她瘸了腿、少條胳膊,我還是會接納她的啊,她為什麼要怕?為什麼不肯見我?」
「小南若聽了你剛剛說的那些話一定會很感動,但可能李十三根本不是小南,所以她被你這種近乎瘋狂的舉動給嚇到了,才不敢見你。」衛尋英涼涼地說著,潑他一大桶冷水。「還有呢,你再這樣死命扯著我的衣袖不放,它就要斷了。」
李子遙鬆開了衛尋英,洩氣地軟了身子,坐在灶爐邊。「我也怕我認錯,所以才急於再見她一面。可是大哥,你知道嗎?我沒有看過那麼相像的眼睛,那神韻實在是--太像了!」
「我倒不記得南姑娘會跟李十三一樣,油嘴滑舌又死皮賴臉的。」
「請讓讓啊,這爐子上專門燒熱水燙死雞用的,燙到你我可就不好意思了!」
一個師傅手裡抓著兩隻死雞,面無表情地走來就把雞往熱水裡一扔!濺起的小水花噴到李子遙身上,李子遙立刻跳了起來!嫌惡地找乾淨的布擦拭。
「可惡!下等人就是下等人,髒死了!」李子遙猛擦著,一邊抱怨。「我最討厭那些窮人就是這樣,自己髒也就算了,搞得別人也不乾淨。」
衛尋英看了他一眼。「你還是這個樣子,就算她真的是南姑娘也是沒用的。」
「什麼意思?」李子遙停止擦拭,覺得衛尋英這話裡似乎別有文章?
「我早跟你說過,南姑娘出走不是為我,而是為了你--」衛尋英看著李子遙一身發亮到刺眼的華服,再看看他連一點塵埃也不願沾上的靴子,不禁搖搖頭。「只是在我看來,你一點改變都沒有,就算尋得她又如何?」
「大哥,你到底想說什麼?」
「沒有,當我沒說吧。你要見李十三,我幫不上忙,最多只能讓你每天守在宛在軒等她出現。依照她偏食又食量大的個性,我就不相信她能十天不踏進宛在軒!你等著吧。」
流光遠遠地看著衛尋英和李子遙談話,手裡一邊慢慢地把幾樣精緻糕點仔細包好,放進竹籃子裡。臨走前她喚來了小二,指指桌上的銀子,囑咐道:「這是這些糕點的錢,你幫我放進錢櫃吧。」
「未來的老闆娘,你要走了嗎?其實你何必這麼客氣?想吃就拿去吃嘛,你是衛當家未來的娘子,衛當家不會跟你計較的。」小二笑嘻嘻地拾起銀子,說得讓流光頰畔染上酡紅。
「嗯……」流光微微一笑,推開後門。「煩你跟衛當家說一聲,我先回衛府了。」
衛府內,細嚼慢咽的李十三又夾起了個蟹黃湯包,滿足地聞了聞,一臉感動。
「好香哪,充滿了蘇州的家鄉味兒!」張著小口吃著,連點湯汁都沒讓它流下來。
流光仔細研究著李十三的臉。「你的吃相,好秀氣,好像那些官家小姐。」
李十三聞言,又拿起手巾仔細地擦擦嘴,笑嘻嘻的。「是嗎?真討厭,從小就習慣了,想改都改不了。啊,對了,謝謝你幫我拿吃的來。」
流光點點頭,猶豫了一會兒,才問:「你不去宛在軒,是要躲小李爺嗎?」
「是啊,那個人真是可怕,死纏爛打的。都說了我叫李十三,不是什麼南姑娘,他還是不死心。」李十三看起來頗為煩惱地歎氣。
歎氣呢,流光沒想過李十三這個人也會有歎氣的一天。「可是我記得,你說李十三是你師父替你取的,應該不是本名,那麼你的本名是什麼呢?」
李十三呆愣,像是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她臉上又出現那種心虛的表情,敷衍地笑兩聲,親熱挽起流光的手。「欸,好無趣,別談這個了。你看看,我不是說我要跟師妹在陝西會合嗎?這是她的信,一直催我趕快起程呢。我的行囊差不多準備好了,過兩天就出發,你要一起去吧?」
陝西……流光手裡拿著那張信,心裡不是很確定。雖然她把那些忘記的往事都想起來了;雖然她現在能靠近衛尋英身邊而不感到懼怕,但是這並不代表她敢回去,敢面對只有她自己才懂的觸景傷情。就像她雖然敢靠近衛尋英,卻依然避其他男子唯恐不及一樣,她剛剛甚至不敢親手把銀子遞到宛在軒的小二手上……
「跟我去玩會很有趣的,走走走,我幫你打包行李!」
「慢點,我得問問衛當家……」
李十三兩手叉腰,語帶曖昧地調侃流光。「不是吧?你還沒嫁他呢,就已經開始出嫁從夫了嗎?」
流光紅了臉,想半天才想出個說辭。「不是,是因為--江南茶館大會要到了,我怕他需要我……」
「是啊,衛當家不知道給你下了什麼迷藥,讓你的心都乖乖向著他了。」李十三坐上窗台,悠哉悠哉地晃著兩腳。
流光低頭,像在沉思一件很重要卻不得其解的事情。「十三姐,衛當家他--為什麼老是在一堆人面前說--說我是他將來的妻子?」
李十三停止晃腳,沒想到流光這樣問。「廢話,那是因為他喜歡你啊!」
「光是喜歡,就能成親嗎?」
「當然不是啦!」李十三大聲地反駁,從窗台上跳下來,開始授業解惑。「當男人很喜歡一個女人的時候,他就會想娶她為妻,讓喜歡累積得很深很深,變成另一種更深厚的感情,那就是夫妻間的愛。」
「很喜歡,所以成親……」流光喃著。「那為什麼有的男人成親後,卻對妻子拳打腳踢,一點也看不出來,有很深的喜歡啊?」
「那個啊,叫做悲劇。」李十三悶悶地說。「咱們女人得憑媒妁之言、父母之約來決定自己的終身大事,運氣若好,嫁到個好人,就疼惜你一輩子;運氣不好,何止拳打腳踢啊,我聽過的慘案可多了!不過流光,你別擔心,我很瞭解衛當家的,他雖然脾氣不太好,但是他再怎麼樣也只是吼一吼發洩掉,絕對絕對--不會動手打女人!」李十三信誓旦旦地保證。
流光想好久,才放心點頭。「我知道,他對我很好。」
而且他總是說,只求與她長相守……
「你也知道他對你很好啦?」李十三親熱地靠在流光身上。「好男人就要把握呢,尤其你孤身一人在世上,最需要找個好依靠了。」
流光直覺想到,也許李十三也被雲娘收買了,加入逼婚行列。怎麼好像大家都很希望她能和衛尋英結親似的?想到衛尋英那張溫柔的臉上偏偏老扯著惱怒的神情,那滑稽的模樣啊……心中又沁出陣陣甜味,惹得她眼裡盈滿笑意。
「那你,為何就不用找個好依靠?」
「我?我可是俠女呢!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我自個兒過得很好,一點羈絆也沒有。」李十三豪氣地說著,卻因為想到了某張苦苦等待的臉孔而心虛了……
「最好,是這樣呢。」流光輕輕說著,忽然覺得今年秋風吹得特別暖啊。
「為什麼又要回陝西?」衛尋英放下手中帳本,一根褪了色的五綵頭繩從夾頁裡掉了出來,流光覺得好眼熟,但又迅速被衛尋英收回手裡。「我不是不許你去,只是過幾天江南茶館大會就到了,到時候茶館的老闆都得在場,我走不開啊。」
「又沒叫你跟著來,只要你放行罷了。」李十三滿不在乎地說道。
「你這傢伙能不能別插嘴?尤其是我正在跟流光說話的時候!否則我就告訴李子遙你躲在我家裡!」衛尋英沒好氣地朝李十三恐嚇。李十三隻好訕訕地閉嘴。
「你還記得你說過,只要我想做的事,你一定幫我嗎?」
「是啊,我一定幫你,可是我真的走不開,能不能晚幾天?」衛尋英話一出口,卻忽然感到後悔跟心虛。他怎麼--跟爹一樣?為了宛在軒,其它都不顧了?
難道宛在軒還是強佔住他心裡最重要的地位嗎?那麼流光--
「不,我不用你陪我去,十三姐陪我很安全。」流光揮揮手,要衛尋英別多心了,儘管她心裡真的有一絲失望。「我只是希望……你能放心讓我去一趟,見見梁鳴鳳,很快就回來。見了她以後,我想我的記憶就補全了,也就放得下了……」流光低頭,臉色漸暈。「我不想,只是逃避,害怕一輩子。娘說,如果能放下不好的回憶:心就寬了,我就能……安心與你長相守……」聲音愈來愈小,小到幾乎聽不見,偏偏衛尋英自從向流光表明心意後便有如神助,像是長了順風耳,大約連螞蟻的交談聲他也能聽見吧!
「流光!你知道我--你知道我一直希望能--」衛尋英激動得想握住流光的手,想一傾愛意,甚至想一親芳澤!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對流光連這種愛慾都有了,八成是那個她渾身濕透站在他眼前的綺麗夜晚吧……可是,現在房間裡多了個假裝若無其事在看牆上的掛畫的李十三--害他什麼都說不出來!
「你--答應我吧,好好準備茶館大會,安心等我……回來。」流光解下了頭上的紅頭繩,打開衛尋英握著剛才那條五綵頭繩的手掌,把紅頭繩放在他手心,與五綵頭繩並排。「我回來,你要把這兩條頭繩,一起還給我。我……跟以前一樣,戴著蝴蝶扣去,也會……戴著蝴蝶扣回來。好不好?」
好不好?他能說不好嗎?即使他跟十年前一樣,心中滿是不願意。
十年前讓她離開,是因為他們當時只是非親非故的兩個小孩兒,他甚至連送行都不敢去;而十年後的今天,她又要離開了,又要去那個像是受了詛咒的陝西。他好不容易找回了她,好不容易拉近了兩人間的距離,他多麼害怕萬一她回去那個地方,會不會又消失?又要全部從頭再來?他多麼不願意,卻因為自己始終放不下他視為第二生命的宛在軒?他心生愧疚,連說不好都說不出口……
「好……好吧。」衛尋英很不情願地答應,他看見流光放心地笑了,連忙一把把她抱進懷裡,緊緊地、深深地擁抱著,感受她涼涼的頰貼在自己開始發熱發紅的頸子邊;他眉毛一皺,尷尬又害羞的聲音埋在她的如雲發堆裡。「再提醒你一次,等你回來,等你寬心,我就要娶你--你聽到沒?我等著呢,給我快點回來!」
他突如其來熱烈擁抱讓流光怔了半晌,仔細思量他的話,又再次確定她心中那抹甜味代表的是她也願意,她才勉強把手從他緊緊的擁抱中伸出來,一邊拍著他的背,一邊輕聲允諾。「你放心,等我寬心了,我一定趕快回來……嫁你。」
小女孩躲在黑暗的房間裡,手裡攬著姊姊寄給她的信,不停發抖。
天氣好冷啊,姊姊在信裡面說,姊夫不給她暖被子蓋,夜裡根本無法入睡……婆婆把茶碗摔在她身上,只因為茶水不夠熱;不准她吃晚飯,叫她去院子裡把糞桶給洗乾淨……二嬸婆拿著針猛戳她的手,因為她把那朵鳳仙花繡錯了位置,罵她是笨手笨腳的死奴才……姐夫娶了二房,又準備再娶三房,他說姊姊是花五百兩買來的臭丫頭,別想跟他裝什麼娘子相公……姊姊說,成老爺害她嫁錯了人,她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姊姊說,她好想娘、好想流光,只怕這輩子都再見不到了……她常常想到她去洗衣服的那個湖,那個上頭有木橋,好深好綠的湖……
小女孩不敢再想,她下了床,摸黑走出房門。她今晚一定要去看姊姊,即使今晚是成老爺娶鳳姐姐的日子,他說過她不准亂跑,否則一定狠打她一頓--她還是要去找姊姊,不然她怕……她好怕來不及!
摸著黑走過走廊,隱隱約約聽見女子淒厲的哭喊聲。小女孩嚇一跳,以為是鬼,忙摀住了耳,卻又忍不住好奇,循著哭喊聲來到了那問房--成老爺的臥房。
「不要啊!你放開我、放開我--」
「啪」地一聲,袒胸露背的成老爺甩了個巴掌在穿著紅嫁衣的鳳姐姐臉上,那張清秀年輕的臉蛋立刻紅腫了半邊。成老爺破口大罵:「臭婊子!老子我把賣養女的錢都給了你娘,好不容易才把你買了來,你還不認命,還不好好伺候!」
「不、不!成老爺,錢是我娘拿的,我沒拿,你放了我吧!」
「放了你?哼!你當老子我是大善人?白給你娘五百兩銀子花?」成老爺的老臉上滿是淫慾:「你想走也行,只要今晚你讓老子我舒服快活了,自然放你走!可是搞不好過了今夜--你就不想走了呢!」
小女孩站在窗邊,剛好從縫隙裡窺見了這可怕的一幕--成老爺淫笑著,滿是吧肉的巨大身軀撲向了鳳姐姐,他一邊粗魯地扯掉了那件紅嫁衣,一邊啃咬著鳳姐姐的身子,餓狼撲羊般--
「不要啊!」鳳姐姐痛楚的尖叫。流光嚇傻了眼、不小心撞到了窗子的支架,窗扇竟然應聲掉落,砸出了巨大聲響!
「誰?」成老爺滿頭大汗地回頭,見小女孩站在窗外,滿臉驚駭,不停發抖。
鳳姐姐看見她,淚流滿面,伸出滿是瘀青的手臂向她喊:「救我、救我!」
「你這短命丫頭!看什麼?是不是也想過來跟老子快活快活?」成老爺怒罵著,真要起身來抓她,小女孩踉艙地後退好幾步,轉身飛奔出去!
快跑!快點跑!千萬不要被成老爺抓到!他是惡魔、是鬼怪!會吃人、會像剛剛他對鳳姐姐那樣--對自己!她得趕快去找姊姊,姊姊在夫家受苦,她也不敢繼續住在成老爺家裡了,她要去找姊姊、帶她逃走!
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冷空氣嗆得她胸口發疼,她終於找到了姊姊的夫家,偷偷摸摸地跑到後門的狗洞,小身子一鑽就進去了。她記得姊姊的房間應該在--
「跑啦!那死丫頭跑啦!」有人舉著燭火高喊著,是那個要成老爺把姊姊嫁給他的姐夫!
「哼!她竟敢逃跑?不過被我打幾下就受不了了?真是沒用的奴才!」女人尖銳的咆哮聲。是那個尖酸刻薄的二嬸婆。
「跑了就跑了,大驚小怪什麼?這麼冷的天,由她凍死在外面吧,反正我從沒承認過她是我媳婦兒。」女人低沉的喝道。是那個冷酷無情的婆婆……
「娘,霏霏死了,那我可以再娶一門正妻嗎?」男子薄情的聲音。
小女孩連猜都不想猜,腳步慌亂地又從狗洞鑽出去,朝這小鎮裡唯一的湖奔去!
不要!千萬不要!她不是說過,一定會保護她的嗎?姊姊!千萬要等她,別扔下流光--
夜晚裡的湖看起來特別深,小女孩反覆繞著湖岸邊跑,卻找不到姊姊的身影。跑得氣喘噓噓,再也跑不動了,她伏在木橋邊直喘氣。忽然一隻小巧的繡鞋吸引住她的目光,那是--姊姊的鞋!小女孩驚駭地跑上前去拾起那只繡鞋,裡頭還塞著一張沒寫完的信。她顫抖著雙手打開來看,姊姊說……生不如死,她再也受不了了!她恨成老爺欺侮她們死了爹娘,無親無依,把她賣給那個嗜色如命的丈夫!她恨她丈夫,把她當奴才看,全家聯合起來虐待她,讓她過著連狗都不如的日子!她恨他們、她恨男人們!男人全是可怕的壞人,千萬不要靠近!流光!記得啊,千萬要讓自己看起來又髒亂又醜陋,站在遠遠的角落裡,不要吸引到男人的目光,引來災禍!而她,是再也撐不下去了,對不起,流光,她要去找娘跟爹了……
風捲起了信,往湖心吹去,小女孩慌得伸手去抓,一低頭,卻看見湖面上飄著另外一隻繡鞋,小小的、白色的,在水面上載浮載沉。小女孩撿起了地上枯枝,伸長手想把鞋給挑起,挑著挑著,她漸漸看見有東西浮出水面……好像朵花?好像朵芙蓉?好像--姊姊的臉?
小女孩倒抽口氣,驚恐萬分!身子一軟,手裡枯枝掉落,正好掉在那具仰面浮出湖水的屍體。那是姊姊--是姊姊!她不顧一切地跳下水,想抓住姊姊的手,可是湖水好冷、好深,她的手腳凍得僵冷,怎麼也游不動,漸漸往下沉……
真的好冷啊,姊姊……
流光睜開眼,顛簸的馬車還在慢慢行駛著。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果然滿是冷汗,難怪夢裡會覺得寒涼。
「唔,你醒啦?」李十三轉頭看向流光,伸了個懶腰。「還沒到呢,再多睡會兒吧?你臉色不大好,等下經過客棧,咱們再下來休息。」
流光點點頭,卻不願再睡。她伸手摸了摸項上的蝴蝶扣,腦海裡衛尋英那張看了就舒服的溫柔臉立刻出現,桃花眼笑得好像春風,把剛剛那些恐怖的畫面都吹走了。流光輕輕歎一口氣。才起程第一天,她就已經開始想念蘇州;開始想念那個等她回來就要娶她的衛尋英了……
負責承辦江南茶館大會的周大人站在衛尋英身旁,一臉公正不阿地仔細審查著宛在軒的茶點。周大人的臉生得嚴肅,只見他挑著眉嘗了口蓮子羹,又嘗了口四季卷,卻只是「嗯」了一聲,多半個字評語都不肯給。所有宛在軒的夥計們都緊張兮兮的,神魂全跟著他的表情上下起伏,唯獨衛尋英卻心神不寧地左顧右盼。
流光已經出發了,正在去陝西的路上。好幾天的路程,他真的能放得下心,讓她再回去那裡?他明明不願意的,怎麼不留住她?是啊,怎麼不留住她?
陪在一邊的韓雍注意到衛尋英的異狀,提醒著:「大哥,專心點啊。」
「這粥--就是名聲響亮得連京城都有所聞的絕世好粥?」周大人端起那碗流光昨夜起來連夜熬煮的大骨筍片粥,眉毛挑得老高,喝了一口--「哎呀,這粥--」眾人皆屏息以待,有了絕世好粥,這下該可以直接宣佈宛在軒奪冠了吧?「這粥--也沒什麼特別的嘛!」眾人沒想到周大人只喝了一口就不喝了,只見他捏了捏小鬍子,瞄了眼那碗湯粥,眼裡大有輕視之意。「徒負虛名罷了。」
衛尋英回神,見他如此詆毀流光的手藝,忽然覺得有股怒氣直衝上來。「大人,您可看仔細了,這裡是有百年招牌的宛在軒,我衛當家做生意向來童叟無欺,絕對不搞虛名這一套。這粥會被贊為絕世好粥,自然有它的道理!單單不合大人您的胃口,也不足以被貶為徒負虛名吧?」
周大人怔住,冷笑兩聲。「你敢這樣跟我說話?我可是朝廷御設美食品評大師,普天之下只有我能分辨何謂美食佳餚!我說它徒負虛名,就是徒負虛名!」
怒火燒啊燒,衛尋英覺得自己半刻也忍不住了,他轉身就走向宛在軒大門。
「你幹什麼?茶館大會還沒結束,茶館老闆不得擅自離開!你給我回來!」第一次由他負責的茶館大會就搞出這樣的事,周大人心裡一急,衝上前去用力扯住衛尋英的衣袖。「你給我--」
「啊!」眾人嘩地一聲,只見周大人被衛尋英反手一推、胸口上一擊,立刻像塊抹布似的被扔向後面的紅木櫃,撞倒在地。
「你、你敢打我!」周大人狼狽又驚懼地倒在地上,發抖的手指著衛尋英。
「你不怕宛在軒從此與冠軍無緣!」
「那就無緣吧!變的是人,真正好吃的東西永遠都不會變!江南幾百家茶館單單由你一個糟老頭來品評,我真不知道品評出來的真是江南人民的喜好,還是閣下您的喜好?宛在軒有實力,不需要靠你給它加光環。這種茶館大會--根本是無聊透頂!」衛尋英說完,立刻吩咐小廝:「給我備快馬!我要去陝西!」
他一定要去陝西找流光!已經浪費太多時間了,上回他沒能留住她,這次至少讓他陪在她身邊!
眾人圍到門邊,看著衛尋英俐落地翻身上馬,衣帶飄飄,揚長而去。
「啊,好似神仙哪,實在是太美了……」韓雍的驚歎聲一出,?眾人齊附和。
「可惡!衛尋英這傢伙--竟敢毆打朝廷命官!」周大人狼狽起身,破口大罵。
韓雍見狀,連忙在桌上捧了碗流光為夥計們煮的菊花茶。「大人別生氣,喝茶。」
周大人哼著氣,抓過碗就灌下。「哎呀!這茶--」眼裡忽然一亮,像是發現了什麼寶藏似的,他滿臉感動,不可思議地驚叫:「這茶實在--太好喝了!」
李十三與流光並肩而行,從陝西遠山小鎮上最大的客棧走出來。遠處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聽得出來馬兒跑得飛快,像是有很要緊的事。這座小鎮人少又安靜,那如雷的急迫聲響自然吸引了眾人的注意,流光和李十三也跟著回頭看。
從遠而近,有個人騎著白馬朝她們飛馳而來,陽光灑在他飄揚的黑髮和白色衣衫上,恍若鍍了層金,就連他身後被馬蹄激起的飛沙也像是星塵般,晶亮閃耀!
「難道是神仙……」老百姓驚呼著,不可思議地猜測。
「唔……」流光盯著翻身下馬、明明有張那麼好看的臉蛋,此時卻臭到不能再臭的衛尋英,不禁詫異。「你怎麼--」
擁抱突如其來,流光感覺有抹溫暖停留在自己涼涼的唇上,堵住了她的話,又飛快地離開,把她埋進男子的香氣裡。
終於被他親到了……衛尋英紅著臉,皺著眉,把臉埋進她的發,想隱藏自己因為又興奮又尷尬而嚴重扭曲、幾乎快抽筋的表情。「總算找到你了!」
「不是吧?這兒這麼偏僻,你也能跟來?」李十三嘖聲,換來衛尋英怒目瞪視。
「你來了,那,茶館大會?」瞄見小鎮鄉民錯愕的眼神,流光小心地稍稍推開兩人過於親密的距離,但很快又被拉回他溫暖的臂彎裡。
「我不知道,早結束了。你走的那天,我也跟著追來了,宛在軒奪不奪冠,我不知道結果,也無所謂了。」衛尋英漫不在乎地說著,忍不住又瞪她。「你知不知道我騎著馬跑了好幾天的路,癲得我骨頭都要散了!你跑那麼老遠來這裡,到底見到梁鳴鳳沒?見到了就快跟我回去!」
「昨天才打聽到梁鳴鳳住的地方,我們現在正要去找她。」流光牽住衛尋英的乎,不可否認此刻她心裡真的非常高興。他能陪在她身邊,她要面對這個滿是傷心回憶的小鎮就不再那麼困難了。
三人一起來到了一間農莊,流光和李十三站得遠遠的,看著衛尋英跟木屋門口那對母子說話。梁鳴鳳手裡抱著一個正在酣睡的小女孩,臉上依舊清秀,卻削瘦。
小男孩拉著娘的裙角,睜著大眼睛盯著衛尋英。衛尋英把手裡一個包袱塞給小男孩,梁鳴鳳還要留他,衛尋英笑著擺擺手,離開了。
衛尋英走回流光身邊,丟給流光一個安心的笑容。「梁鳴鳳現在日子倒也過得還好,自從她生了鳳鳴以後,在這間農莊裡找到了差事。大旱結束,天降甘霖,農莊又要忙碌起來了。再加上你送給她那些銀兩,不但夠吃飽,還有餘力送那小鬼上學堂了。」
「那就好……」流光望著木屋屋頂上漸漸升起的炊煙,駐足許久。她終究不願再當面跟她相認,當年她沒能救她,總覺得有點虧欠。「咱們走吧,我還想給娘和姊姊的墳上炷香。」
走到一處荒涼草地,衛尋英發現,那根本不算是座墳,枯黃雜草間兩個微微隆起的土堆,刻著任大嬸和她姊姊的名字的木板甚至倒落在地,有蟲蛀的痕跡。流光上完香,黑眸始終盯著不遠處一座綠湖,湖上有木橋,湖邊幾個洗衣婦人。
「那年鬧饑荒,娘病逝,成老爺收我跟姊姊當義女……後來隔壁村的一個少爺看上了姊姊,成老爺作主,便把姊姊嫁給了姊夫。可是我沒想到,原來成老爺是跟姊夫收了五百兩銀子,把姊姊像個丫頭似的賣給姊夫。」
衛尋英發現流光聲音顫抖,牽著他的手滿是冷汗。他放開了手,轉而將她擁進懷裡。流光的臉埋在他胸前,停頓好久,才漸漸平緩了呼吸。
「成老爺拿這五百兩又去買了鳳姐姐回來,他們成親那晚,我逃了出來,想去找姊姊,最後卻在那座湖裡看見姊姊……我跳下水,想救她,卻也差點淹死。等我被別人救起後,我把姊姊埋葬在娘的墳邊,不吃不睡地哭了好幾天,再醒來後就什麼也記不得了,只知道我一定要回蘇州去……」流光抬起臉,看著衛尋英的臉很是不解。「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傷害姊姊,傷害鳳姐姐呢?她們是那麼好的人,什麼也沒做錯--」
「流光,她們什麼也沒做錯,只是遇上了錯的時機、錯的人,才會造成遺憾。生死有命,人各有不同際遇,就像你姊姊雖然走了,也許她現在正跟你爹娘在天上享福,這可不是解脫了嗎?就像梁鳴鳳,她雖然被迫嫁給那姓成的,為了她的孩子苟且偷生,但她現在不僅找到了差事,還遇上貴人相助。」衛尋英輕敲了下她的額,極溫柔的。「也算時來運轉,終有好報了。而那個姓成的,死於債主刀下,也是咎由自取,終於為他做過的壞事付出代價,得到報應。因果輪迴,天理循環,將來的事你猜不到,逝去的你不能再挽回,只有現在才在你掌握之中啊。」
流光低頭沉思,沉默好久、好久……
是啊,只有現在才在掌握之中……流光終於抬起臉,朝他輕輕點了個頭。
衛尋英小心搜尋著流光臉上的表情,沒有痛楚,只是淡淡的遺憾……
「那麼,你放得下了嗎?你--能寬心了嗎?」
流光抬眼,仔細看著衛尋英那雙桃花眼裡的滿心期待、焦躁不安,她忽然想笑,忽然覺得這個堂堂宛在軒的衛大當家,其實很像個孩子啊。
衛尋英紅了臉,說得很認真:「我--我不敢說我是個完美無缺的人,但是我能保證,我絕對不像那個姓成的傢伙,也不像你那混帳姊夫!我絕對會--好好珍惜你的!我可以改我的壞脾氣,我可以放下宛在軒!只要你寬心了,我--」
好像幼年時期在粥鋪子上的牽扯,就注定了接下來一輩子都得繼續牽扯下去,尤其是遇到像他這樣斤斤計較、付出一點情感後,就算是相隔十年也要討回來的商人個性,想欠債都不能,何況這是情債……流光眼簾低垂,童音低軟。「如果,我是蝴蝶,你願意替我上寒山寺--」
「我願意!替你上寒山寺,跪拜百個日夜,祈求上蒼賜你人身,好與我長相守!若他不肯……那就拿我的人身交換,讓我也變成蝴蝶吧!」衛尋英信誓旦旦,眼裡有涓涓情感細流著。「我衛當家作生意,向來童叟無欺,絕不食言的……」
流光心頭一熱,眼眶也好熱,這種感覺--果然就是很深很深的喜歡了吧?「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這是首--婦思君的歌。」
「我知道,你爹寫給你娘,說得其實是思婦的心情;而你唱給我聽,唱得其實就是我思念你的心情。」衛尋英緊握著她涼涼的手,眼裡真情滿溢。「月暫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復--流光,不只三五共盈盈,你同我--常相守,長相守吧。」
流光想說什麼,卻因為莫名的哽咽而說不出口。
李十三看不下去,翻了個白眼。「唉,你就答應他吧,你再不說好,我都要替他哭了。」
流光聽了,努力好久,才很用力、很用力地朝衛尋英點頭。「好。」
「好……」衛尋英微愣,有點分不清是幻是真。「你答應了,不能再反悔的。」
「我寬心了。」流光慢慢地說著,一字一句嵌進他心裡。「我……也喜歡你,好嘉歡……好嘉歡……回蘇州,我嫁你。」
承諾生根,愈扎愈深……這次,真的不再放手,不再分離了。
心迷離,神縹緲,魂無歸處為情牽。只羨鴛鴦……不羨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