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蓁遠遠就聽見病房裡傳來不尋常的聲響,她急忙地在走廊上狂奔,卻一個不小心 撞上了一個結實的背。她痛呼了聲,捂著鼻子仰高了頭,卻在瞬間一愣。
男人有一張迷人的、甚至性感的俊容,那一雙深邃的黑眸,似無底的黑洞,一望就 陷入深淵。
『你沒事吧?』
他的聲音低沉磁性,竄流入身上每一個細胞都要陶醉。
林蓁突然心跳加快,頭昏目眩,她試著開口,如果錯了,反正這裡是彩神療養院, 就讓他認為她是瘋子好了。
『你是仲麒對不對?』
是,他是丁仲麒。
兩天無法跟楊凱聯繫,因為他在飛機上,為他的病而疼著,思念他而苦著,如今他 放掉一切又回來了。
那個瘦若殘木,蒼如霜雪的洋娃娃,讓他徹底的心碎,他眼中的凱美麗依舊,但怎 麼衰弱至此?僅僅一個多禮拜,繫於太平洋的兩端,彷彿跨越了陰陽兩界,他凋零的似 風中殘花,他亦被思念折磨的如魚失水。
當丁仲麒出現在他澎湃的淚眼裡,彷彿是死亡的召喚,楊凱更加驚懼地整個人縮進 了倚牆的床角。他終於確定了,確定自己瘋了,才會這麼清楚的看見丁仲麒出現了,他 深情雙眸依舊,他偉岸身材如昔。楊凱好像有一個世紀沒見到他了,所以那一定是幻覺 。
他真的瘋了,誰也救不了他了。
所有的人都離開房間了,為什麼他還站在他面前,那麼清晰地烙印在他心頭?
楊凱深陷的眼眶飄零的淚,一顆一串地把他的心撕得粉碎。
丁仲麒只好掏出行動電話,深深地看著他,當他的面打電話給他。
鈴聲響,楊凱乍然驟醒似的,立刻抓起電話。
『凱,你不信任我嗎?』丁仲麒握著電話,望著他說。
『我信任你,我要你來,帶我離開這裡。』楊凱無助的泣道。
『我就在你眼前。』丁仲麒柔聲說。
楊凱怔怔地望著他,淚眸中的恐懼漸褪。他看見丁仲麒從口袋裡掏出一瓶精緻的三 角玻璃瓶,裡面裝滿了沙,瓶身上貼著美國東岸的標籤。
丁仲麒放下電話,走近他牽起他的手,將海沙瓶輕擺在他顫抖的手心裡。
他的聲音,他的微笑,總是能讓楊凱在黑暗中見著了溫暖。
『讓我抱著你,凱。』他伸出手,卻不主動,他要楊凱全然釋放地來到他懷裡。凱 最需要的是一直欠缺的愛,父愛、母愛、同性愛、異性愛……他統統能給,只要他願意 靠進他懷裡。
楊凱癡望著手中的瓶子。他為什麼喜歡沙子呢?這些天他想了好久,想不出答案。
他緩緩抬起頭看著丁仲麒。如果他是沙,任風吹、任日曬、任海浪扑打、任足跡踐 踏、任流逝在每一道指縫……那麼仲麒就是裝拾的玻璃瓶了,將他牢牢地、小心呵護地 包裹起來,打上了精緻的結,貼上回憶的簽……楊凱主動地伸出手環繞住他的頸項,緊 偎入他寬闊的胸膛,像脆弱的籐植物只能攀覆在強枝粗干的巨木上生存。楊凱緊緊地抱 住他,如同丁仲麒緊緊抱住他一般。楊凱深埋入他的寬肩,吸取他賴以為生的氣息,淚 水再度潤濕了他的衣裳。
『我沒有瘋……仲麒……我沒有瘋……』他聲如泣血。
『我知道。』丁仲麒撫著他的頭,修長的手指穿過他柔細的黑髮。即使病得這般憔 悴,他的身上沒有刺鼻的藥水味,甚至依然飄散著一股令人迷戀的清香。他真的知道, 凱比任何人清醒……『但每個人都認為我瘋了,這裡是精神病院,我親眼看見一個跟我 一樣大的女孩在花園裡玩草吃花……』楊凱無助的叫著。
『那是他們,不是你。』丁仲麒依然柔聲哄著。就醫學的專業角度看來,楊凱的憂 鬱症的確不輕,但他絕沒有瘋,那是令丁仲麒最心疼的地方。
『醫生問了我很多愚蠢的問題,我筋疲力盡,難道學姐看不出來,阿威也看不出來 嗎?我畫不出小時候過年圍爐的畫,我寫了一首又一首詩,醫生就宣佈我病了,不公平 ……』楊凱把心裡的委屈吶喊出來,只有丁仲麒的肩膀能讓他肆無忌憚的發洩。
『凱,你不需要對每個人誠實,也不需要總是為別人想,害怕別人的想法所以只勉 強自己笑。你看,你在我面前的樣子多可愛。』
丁仲麒捧著他的臉笑道,但楊凱的眼神是極度的迷茫。
『凱,你要自己跟他們證實你沒瘋。』
他深情地、萬般憐惜地輕吻著他失色的唇片,溫柔的承諾他始終如一的柔情。從第 一眼起,他就明白楊凱有如折翼天使降臨在他生命中,他絕對可以愛他愛的很認真。
『我在你身邊呢!』
這句話,足以勝過一切。 ???楊凱像是重新活了一遍,他拒絕再打點滴,開始聽話的吃東西,雖然一開始 還是吐的一塌糊塗,但他仍順從的聽從醫生的話,寧願吐出來也要吃下去。
丁仲麒形影不離的陪著他,用手提電腦不間斷地進行他美國電子金融的龐大事業。
阿威也沒讓楊凱閒著,一些簡單的平面設計也拿過來給他做。楊凱樂在其中,在他 的筆記本裡,畫滿了各式各樣的設計草稿。
丁仲麒對他說:『我要在美國為你辦一個畫展。』
楊凱睜大了眼,受寵若驚的搖頭。
『我不行的,這些只是我的工作而已。』
丁仲麒寵愛地環著他的肩,修長的手指游移在楊凱手心上攤開的筆記本,他的嗓音 迴盪在他耳畔,引來一陣陣甜膩的麻癢。
『我喜歡你畫的線條,你看,這重層的畫面是不是很精采,再加上顏色,就像一個 萬花筒。』
『我會在這裡放上藍色,底下是黑邊,紅色的點,用噴畫的方式,漸層……好像有 生命似的……』
『像一顆心臟、血管、動脈,紅色的生命,撲通撲通的跳著。』
丁仲麒輕咬著他的耳朵,將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楊凱的心隨著他的心而跳動 ,他快他快,他慢他也慢。
『我要帶你離開這裡,帶你回美國,我們的家,由你來設計。』丁仲麒的額頭輕抵 在他鬢邊,他眷戀不捨地親吻他削瘦的臉頰。
『醫生會讓我走嗎?』楊凱有些沮喪。
『只要你胖一圈,我保證醫生會趕你走。』丁仲麒笑道:『我決定一天餵你五餐。 』
楊凱睜大了眼。
『我又不是豬。』
『如果醫生不讓你走,我就綁架你。』丁仲麒柔聲笑道。
楊凱看著他,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他輕輕地貼上他的嘴唇,細細地啟口:『我想 跟你走,我不要再做後悔的事……』 ???原來男人和男人之間真的可以有這樣深刻的愛情。阿威和楊凱若來到房門口 ,阿威立刻決定拉著楊凱若離開。他一路上閉不吭聲,被那個惟美的畫面困住了,他訝 於自己竟覺得感動。
『你怎麼啦?』楊凱若狐疑的盯著他看。
阿威陷在壅塞的車陣中,他一臉苦惱的將下巴靠在方向盤上啟口:『我長這麼大, 第一次看見男人跟男人接吻。』
『沒看過豬走路也吃過豬肉吧?電影小說漫畫都有這樣的題材啊。』楊凱若覺得他 大驚小怪。
『可是沒親眼看過啊!』阿威以手托著下巴看著她。『你告訴我,當你知道凱是同 性戀之後是什麼心情?』
『當然是哭的半死。』楊凱若白他一眼。
阿威湊近她的臉,楊凱若在霎時嗅到了醋味。
『既然你早就知道了,為什麼還是愛著他?』
楊凱若噘起嘴,一把推開了他,挑釁的回道:『因為遇不到比他好的男人啊!』
『我不夠好?』阿威皺眉了。
『你?愛錢、小器、粗魯、沒腦筋、脾氣壞、嗓門大、直性子、惹人厭……』
楊凱若一連串的數落,阿威聽不下去了,大叫了聲:『太過份了吧!你把我形容的 跟廢物一樣。』阿威邪氣的瞪她。『你愛上一個廢物,證明你的水準也沒多高嘛!』楊 凱若瞪大了眼睛。
『我可從沒說過我愛你。』
『對,我就是從沒聽你說過你愛我,所以讓我提心吊膽,疑神疑鬼,你是不是還愛 著凱?』阿威又貼近她的臉。
楊凱若一點也不心疼的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腦袋,阿威捧著腦袋痛呼。楊凱若瞪著眼 ,紅著臉回道:『你以為我是見一個愛一個的女人嗎?』
阿威裝可憐的扁著嘴看著她。
楊凱若的臉依然燙紅,狀似委屈地續道:『我的確很想改變凱,但現在我才知道這 樣給他多大的壓力,不管我裝的多麼不在意,他還是敏感得接收的到。現在……凱真的 是我的弟弟了,而且我真的很感動,仲麒是個完美的情人。』
阿威更靠近了她一些,差一點就要吻住她的唇。
『看來,我得早日讓你成為我的人。』
倏地吻上了一片柔軟的手心,阿威怔怔地望著她。楊凱若則是瞪著他,一手緊捂著 他的嘴。
『你思想怎麼這麼下流?!』
阿威拉下她的手誇張地叫道:『小姐,你都二十有八了,還裝清純啊?』
楊凱若握起拳頭抵在他的下巴,紅著臉低吼:『這叫原則問題,下流胚子!』
阿威實在怕了她的暴力,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拳頭離開他的下巴。他清了清喉嚨, 趁她雙頰熱度未退的剎那閃電似偷了她一吻。
楊凱若瞪大了眼看見他笑的賊。
『嗯!我尊重,也欣賞你的原則,既然如此,那我們就結婚好了。』
啊!他真是佩服自己的機智、浪漫,甜言蜜語化做一灘春水,非把她感動得抱著他 親吻不可!
但他錯了!他忘了楊凱若可非同其他女子,她的思考邏輯一向詭異。
楊凱若怒氣沖沖的尖叫:『結婚?你居然為了想得到我的身體而要跟我結婚!』
天啊!阿威簡直快翻白眼。此時車陣終於移動,阿威只得開著車,注視前方回道: 『你以為我會輕易把自己套牢嗎?當然是因為愛你才要跟你結婚啊。』
沒有看著她說的承諾,楊凱若半信半疑。
她忽然起身向前傾,擋住了他的視線,嚇得阿威大叫:『喂!你想同歸於盡啊?』
『再說一次!』
阿威快要看不到前面的路了,車子又多,他嚷著再說一次!
『你想同歸於盡啊?』
『不是這句!』楊凱若拍了一下他的豬腦袋,這才回到側座。
恢復了視線的阿威趕緊將車身往旁一靠,暫停在路旁,別過臉看她。
『你知不知道,過度使用暴力是會短命的?!』
楊凱若臉上寫著那又怎麼樣?她才不在乎呢!
『而且謀殺親夫的罪名可不輕哪!』阿威提醒她,否則他遲早有一天會慘遭她毒手 。
沒想到楊凱若仰頭大笑,氣得他快頭頂冒煙。
『你給我認真一點好不好?!』阿威吼道。
楊凱若學他貼近他的臉,不但大眼睛秋波蕩漾,還使壞地對他挑了挑眉回道:『你 放心,我要是謀殺親夫,我也會跟著殉情的。』
看不出這個沒氣質的男人婆也有這麼淘氣的時候呢!阿威可不示弱,他倏地封住了 她的口,懲罰似的咬住她的唇。他們之間,一定有著前世今生的糾纏,才會這麼互不相 讓,才會如此火爆激情。
他們心中同樣感激著一個人,楊凱。為愛而傷、為情而苦的楊凱,犧牲了自己,卻 讓他們明白了愛的道理。他們都曾懵懂迷亂地愛了一回,終於在對方眼中找到了永遠, 而楊凱,他們由衷的希望他的眼睛也看得見未來。他們的幸福,是因楊凱而來的。 ???丁仲麒在走廊上遇見獨自前來的阿威。回到這裡這麼多天,他們首次面對面 ,愛著楊凱的他、楊凱愛的他,深深凝視著。阿威突然很想跟這樣的男人有一次深刻的 談話。
他們來到後庭院,阿威點了一根煙,也送了一根給他。丁仲麒接過了,輕輕笑道: 『我們抽同一個牌子。』
這話似乎在暗喻著什麼,阿威很清楚。他找了一座石墩坐了下來,開門見山地說: 『我承認,我之前很排斥同性戀。』
『之前?』
『是啊,直到認識凱和凱若,他們兩個根本顛倒了性別。』阿威快人快語。
『同性戀、異性戀……都只是愛情的信徒而已。』丁仲麒的聲音很柔軟,聽了讓人 覺得舒服。
『我承認我的信仰不好。』
阿威吸了一口煙,把丁仲麒逗笑了。
『單純的相信愛情,這樣很好。』
阿威睨著他。
『女人那麼可愛,為什麼你不愛?』
『愛啊!』丁仲麒笑道。他抽煙的模樣很優雅,像個貴族。『只是愛不一樣。』
這就是阿威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愛就愛了,有什麼不一樣?
『就像凱那麼好的人,卻生了這樣的病。』丁仲麒的語氣藏不住心疼。
阿威皺起眉來。
『我也覺得奇怪,在台灣十個有七個單親家庭,有人無所謂,有人受不了。』
丁仲麒歎道:『每個人承受壓力的能力不同,有人覺得生離死別沒什麼,有人只是 看見了落葉就會崩潰。』丁仲麒的目光投向前方素雅的白色建築,續道:『住在這裡的 每一個人,有比凱還年輕、比凱還不幸的,也有比凱富有的,比凱幸福的,但這之間的 差距難以衡量。
如同億萬富翁會覺得自己貧窮,乞丐卻覺得自己富有,只看你如何看待。』
跟他說話,真的有點吃力。阿威很努力地消化他的話,得到一個結論:『其實每個 人都是瘋子。』
丁仲麒笑了,才要開口,阿威搶過他的話:『但瘋的定義和程度不同。』
丁仲麒看著他笑,他想阿威明白他的意思了。
『奇哉怪哉!世上無奇不有。』阿威搖搖頭,又吸了一口煙。
『我要帶他回美國。』丁仲麒的語氣很深情。『帶他到一個沒有歧視的地方,讓他 真正的活。』
『有這樣的地方嗎!』阿威十分懷疑。
『有愛的地方就有。在心,不在環境。』丁仲麒笑道。
坦白說,阿威十分感動,他看著丁仲麒的眼光充滿男人的激賞。楊凱的生命,只有 丁仲麒有能力讓他死而復生。『我一無是處,根本不配讓凱愛上我。』阿威說出這句話 時,其實真的沒有自尊的。
『怎會。』丁仲麒笑道:『你有我沒有的,所以凱愛上你。』
『哪不會。』阿威的單向思考又出現了。『我沒你帥,沒你有錢,沒你體貼。凱若 罵的對,我是個冷血動物,是我的刻薄害得凱被送進瘋人院。』
『我反而高興他這時候被送進來。』
沒想到丁仲麒這麼回答,阿威差點從石墩上摔下來。
『如果等到他被傷的透徹,他的心全碎了,面具拆不下來了……他完全的瘋了,那 就沒希望了……』
丁仲麒的話飄蕩在風中,是初秋的午後了,開始落葉了,柔柔地吹走一地落寞的滄 桑。西邊迷濛的夕陽卻依然璀璨耀眼,日落會再升,他們仍有希望……???
阿威一打開門就仰頭大笑三聲,從設計圖裡抬起頭來的林蓁白他一眼,在楊凱的辦 公桌前整理東西的楊凱若也丟給他一個殺人的目光,兩人異口同聲的喊出:『你瘋啦? !』
阿威簡直是跳進門的,快樂的叫道:『股市大漲,一路長紅,天助我也!』他跳到 林蓁面前,屁股抵著她的桌沿笑道:『小妹,老哥沒騙你,明年初絕對讓你去歐洲玩。 』
『哼!我才不信。』林蓁不領情。
阿威跳到楊凱若身旁,一手攬住她的肩。
『你不去,那我跟凱若去蜜月旅行好了。』
林蓁回過頭叫道:『那怎麼行,我也要跟!』
『你跟去幹嘛?當飛利浦啊,』阿威回她一句。
『不管!』林蓁大叫。
阿威笑嘻嘻的說:『我計劃退出大陸那邊工作室的股,把這裡的事業搞大一點;業 務的工作也辭掉,專心接室內設計的工作。那些建築業的肥羊跑不掉,將來我要包下整 個工程,一個月只要接個兩間房子,我們就不愁吃穿了。』他得意地拍拍楊凱若的肩繼 續他偉大的幻想。
『你呢!把那邊的工作辭了,房租退了,這裡的老闆娘讓你當,我的床讓你睡。』
『你打算多少錢請我?』楊凱若斜睨著他。
阿威可憐兮兮的說:『親愛的老婆,我的人提供你當沙包,風吹雨淋,日曬雷打的 在外面跑生意,你只要舒舒服服的坐在這裡畫圖吹冷氣,你還要我付你薪水?!』
親愛的老婆?!這種話他敢說她還不敢聽呢!楊凱若笑裡藏刀的說!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麼鬼主意嗎?向錢看齊的大老闆,我一個月少說要寄兩萬 塊回家養老,你要讓我當不孝女啊!』
『兩萬塊而已、帳號給我,我一口氣匯兩年份下去。』
要是之前的阿威說出這種話,那可真像要剝他的皮一樣痛苦。林蓁不禁要高唱愛情 真偉大。她甜甜地笑道:『哥啊,我改變主意了,歐洲你們去蜜月吧,我要去美國!』
『你到哪都要當電燈泡,去美國幹嘛?打擾凱和仲麒安寧。』
『人家才不像你那麼小器呢,仲麒哥肯定每天請我吃好穿好的,才不像你,天天排 骨便當。』
『哪有,今天是雞腿便當。』阿威抗議。
『哼!不跟你說了,我要去看凱。』林蓁離開座位。
『一起去吧!』楊凱若揮開阿威的手。
阿威感歎男人難做,他真是天生命苦,將來肯定被這一大一小兩隻母老虎吃的死死 的。
三人一路吵吵鬧鬧的來到療養院,赫然發現病房是空的,楊凱和丁仲麒都不見了, 室內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阿威慌張的大叫:『仲麒該不會不說一聲就把凱帶走了吧?』
『凱他們的東西還在啊!』楊凱若看見桌上整齊的電腦和書。
那麼他們又到哪裡去了? ???其實他們也沒去多遠。丁仲麒開車載楊凱來到基隆北海岸,駛進和平島,夜 裡浪聲澎湃,岸石聳偉。
丁仲麒牽著他的手,跨過石巖,攀上巨石,找到一處視野遼闊的石塊,兩人倚坐了 下來。
漆深的夜不見天海之隔,他們只能以遠處點點的漁船燈火來判別海天一線。丁仲麒 拉開風衣將楊凱暖暖地包圍在自己懷裡。
空氣中是海獨特的鹼味,嗅著這自由的空氣,楊凱感到前所未有的呼吸順暢。
『好像有一首歌是這樣唱的: IfIwasBlessedwishjustonewish.Totakemethroughmylonelylife.I'dwishtogobacktot hedaythatImetyou.』
楊凱細細地笑了起來。丁仲麒也柔聲一笑。
『我歌唱的不好。』
『不,很好聽……如果我只能選擇一個願望……我也會選擇和你相遇那一天……』
楊凱的柔聲細語隨著海風飄送入他耳裡。丁仲麒擁著他,心中有萬縷柔情,似海蕩 漾。
楊凱仰起頭,眼中有星辰似的天真。
『仲麒……你為什麼愛我?』
『如同我第一眼見到你說的第一句話。』他柔聲笑道。
『我一眼就知道你是……』楊凱喃喃地回憶,卻不明白。
『我一眼就知道你和我是同一種人,一眼就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一眼就知道…… 我愛你。』他低下頭,重重地吻他的唇。
睜開眼,楊凱的眼神依然困惑。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那麼多人愛我……』
『你明白的。』丁仲麒撫著他的臉。『只是你不敢接受。』
他說的一點都沒錯,所以他才會患了憂鬱症。楊凱仿若歎息地啟口:『其實……我 比誰都幸福,那麼多的愛寵著我,我卻害怕得不知所措,如果我勇敢一點,根本不會發 生這些問題……』
『想通了就好。』丁仲麒寵愛地拍拍他的頭。
『讓我說,我不想找任何代替品。牙醫對我像父親疼小孩一樣,阿威把我當兄弟, 我發現那是多麼幼稚的愛情。唸書的時候,我沒有任何朋友,我只覺得自己是異類,不 敢跟人接觸。我暗戀老師、功課好的同學,所以我努力用功;上了大學,我決定改變, 每個人都喜歡我,我也發現接觸人群是一件快樂的事,於是……白天和夜晚就有兩個我 ,我分不清哪個才是真正的我。』
楊凱靠在他胸前,聆聽他強勁的心跳,他毫不自覺,其實他早已愛上這股溫暖的節
奏。
『在我還分不清自己是否愛上你之前,你怎會這樣愛我呢?』
『我無法給你解釋,這並沒有理由。』丁仲麒望著漆黑的海,他知道夜是深的,但 海水依然是清澈的,像他愛著澄淨的楊凱一般。
『就是理由……』楊凱豁然開朗似的。『每一件事、每一個人我都會為他找理由, 這本書為什麼這麼寫?這首歌為什麼這麼唱?那個人為什麼這麼說?我為什麼是同性戀 ?
我有好多好多理由,一個我這麼問的時候,另一個我就說了很多理由,然後就把我 困得死死的。』
『琨在你不需要任何理由,也沒有另一個你,你只要當你自己。』
楊凱仰起頭,夜幕像突然發光,原來是風吹散了雲層,露出一夜璀璨星光,他笑的 自然又美麗。
『明天我要跟心理醫生好好的聊一聊。我要出院。』
『我已經為你準備好機票了。』丁仲麒笑道。
『我還想說一件事。』
『什麼事?』
『我會愛你像你愛我那樣深。』
『不須要比較。』
『沒有比較,沒有理由……』
尾聲經過一整天的長談,醫生終於離開楊凱的病房,在門外與丁仲麒照了面。丁仲 麒什麼也沒問,醫生什麼也沒說,只告訴他一句話:『你進去跟他談談吧!』
丁仲麒輕蹙起眉來。
醫生臨走前又回頭對他說了一句:『跟他談完後麻煩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醫生走了,丁仲麒不安起來。楊凱答應他會跟醫生誠實的面談的,從醫生職業的表 情,丁仲麒看不出結論。他迫不及待地將腳步拉到楊凱的身前。
楊凱習慣性的側臥,閉著雙眼,似乎是倦倦地睡了。丁仲麒不忍喚醒他,他坐在床 沿,伸手輕輕理過他額前的髮絲。
睫毛輕顫,楊凱緩緩地半睜開眼。
『凱?』
楊凱又合上眼,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彷彿有他靠在身邊,他就無比滿足。
他想休息就好,讓他睡吧!丁仲麒拉高他的被子覆在他肩上,準備起身到醫生那裡 去。卻在起身剎那,楊凱喚住了他:『仲麒……』
丁仲麒反過身,彎下腰來凝望著他澄澈依舊的雙眼,深情又心疼。
楊凱深深地望著他。他綻放的笑容那麼無邪純淨,剎那間震撼了丁仲麒的心。
『我還沒有美國簽證呢!』
丁仲麒一愣,竟一時回不過神來。
楊凱坐起身,剛剛的疲倦一掃而空,或者,他始終精神奕奕,他有些興奮,就像第 一次要出國旅行的孩子一樣興奮。
『我已經有護照了,那是我為了我那些空瓶子做的準備。可是我沒有美簽,聽說美 簽不好過吧?我得趕快去辦才行……』
『凱……』丁仲麒抓住了他的肩膀,怔怔地望著他。
楊凱笑臉迎人。
『醫生請你到他辦公室辦出院的手續了吧?』
原來如此……丁仲麒一顆心在墜入黑暗後重見光明。他做到了,他用自己的清醒證 明自己是正常的,他如此輕易的掌控了他的心情起伏。丁仲麒抱緊了他,像是懲罰他的 淘氣,更似激動於撥雲見日後的光采。他緊緊地吻他。
『欠你的,我用一輩子來還。』楊凱還圈著他的脖子,埋在他的頸項柔聲說。
『不要下這麼重的承諾。』丁仲麒撫著他的髮絲回道。
楊凱快樂的笑了。
『這不是承諾,而是一個目標。』
丁仲麒深深地望他。
『我不要你還人情。』
楊凱笑著搖頭。
『不還人情。仲麒,我們要一起生活了,你是我的人生目標,我想做的跟你一樣成 功,儘管我們所學的不同,你是企業家,我是設計師,我會去珍惜我有的才能。醫生給 了我很多建議,我最喜歡的一個,就是從新生活中找新樂趣,從樂趣中找生命、找成就 感、找企圖心。仲麒,我會很努力的工作,對,如你所說的,我要開畫展,我要做設計 ,可是不要你幫我,是以我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來。』
丁仲麒的微笑充滿鼓勵,他戀著那雙璀璨重生的閃閃星眸,他深陷其中。
『我不想再是個脆弱不堪的玻璃娃娃。』楊凱認真的對他說。他露出一點點沮喪, 卻讓他看起來更可愛。『其實醫生根本不願意讓我走,他不信任我。』
『是你先不信任他的。』丁仲麒的回答一針見血,他仍帶笑。
楊凱的表情很無辜。
『我跟他簽了切結書呢!保證我會按時吃藥,三餐正常,保持適量運動與心情愉快 。』
丁仲麒笑出聲來。
『他在套我的話,想問出你跟我的關係。』楊凱有些悻悻然地說。
他再也不保留情緒了,丁仲麒看著他一天天進步,表情一天天多。但他聽了這話, 卻稍稍一僵;凱最在意的,也幾乎是構成他囚禁自己的原因……他始終恐懼別人的眼光 、知道他是個同性戀……那,他會怎麼說才能證明自己已經無礙?
楊凱的表情,就像個做錯事的小孩,無辜又懺悔。
『我說謊了……』
他就知道……丁仲麒幾乎要歎出了氣,但他捨不得,他怕他傷了心。他只是拍拍他 的頭,溫柔的眼神沒有任何責備,他很清楚這樣的心病非一日而愈。
『我跟他說你是我惟一的哥哥。』楊凱細聲說。
『如果你這麼認為那麼我就是。』
楊凱又突然笑了起來,他的額頭與他碰在一起。
『我說,對外人你是我哥哥,但實際上,你是我惟一的情人。醫生知道了,我都坦 白了,他沒有笑我,讓我很感動。』『凱。』丁仲麒的心被他搞的心慌意亂,他皺起眉 來捧住他的臉。『你故意捉弄我?』
楊凱主動地貼上他的唇,輕易就撫平了他所有的情緒起伏,一顆心只為他而跳。
『我沒有。』楊凱笑的溫柔。『能治好我的只有你而已。我記得你對我說過,如果 我病死了,你也會治好我,只有你看得出來……我已經病得很重了。』
『我在你身邊,你就不會死。』丁仲麒說的極輕,但心意極深。
『我明白。』楊凱偎進了他懷裡。『就是這句話……你在我身邊呢……』 ???幫楊凱若過了她二十八歲的生日後隔天,楊凱和丁仲麒就飛往紐約去了。他 們一走,秋天就真正來了,楊凱若心頭好像空了什麼似的,下午送走了他們,夜色一來 ,她全失了魂。
楊凱什麼也沒帶走,他房間裡的東西都是過去的束縛與包袱,他櫃子上陳列的玻璃 瓶依然整齊地放在原位。他再也不需要那些瓶子來裝他的傷了。
楊凱若呆坐在他的房間裡,只想流淚。
阿威走近她,在她面前蹲了下來,伸手拭去她臉上的眼淚。
『你跟小妹,一個在這裡哭,一個在家裡哭,那我是不是該到療養院去哭?這三個 地方都是凱待最久的地方。』
楊凱若吸了吸鼻子說:『你應該回家看小蓁,凱走了她一定很難過,我至少還有你 。』
阿威一屁股坐在地上,托著臉頰扁著嘴看著她。
『我真搞不懂你們到底在哭什麼?凱離開了是去展開他美好的新生活,你們一把眼 淚一把鼻涕的,好像他再也不回來似的。』
『說你冷血你還真的沒感情啊!』楊凱若生氣的瞪眼。『人家我們是喜極而泣,雖 然捨不得凱,但還是祝福他重新走出自己,哪像你,還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誰說我無情?我可是眼淚只往肚子裡吞耶!』阿威大聲反駁。
楊凱若蹲下身來與他平視,一雙泡了水的大眼睛還是依然逼人。
阿威被她看得心慌意亂,俊臉一紅,叫道:『你懷疑啊!難道真要叫我哭給你看? 』
『我問你,如果今天離開的人是我,你會不會為我流眼淚?』
『那是不可能的事。』
阿威一回答,脖子立刻被她緊緊掐住,阿威脹紅臉幾乎無法喘氣。他趕緊反抓住她 的手腕大叫:『你不可能離開我的啊!』
『沒有不可能的事!』
楊凱若下手毫不留情,阿威還不怕死的叫道:『除了我以外有誰敢要你?』
『什麼?!』楊凱若不但掐著他的脖子,整個人把他壓倒在地。
這可是好機會,阿威倏地一反身,將她反壓在自己身體底下。他是何許人也,哪那 麼容易就讓她將自己制服?楊凱若瞪大了一雙快噴火的眼睛瞪著他。
『你不可能離開我,因為我不會允許你這麼做!』阿威笑道。
『哼!』楊凱若重重哼了聲,扭過頭去不理他。
『凱若,凱若……』
阿威喚著她的名,俯下頭將嘴唇貼在她耳畔。他細細的鬍渣輕輕摩挲著她纖細的頸 項,楊凱若在瞬間狠狠一顫,血液全衝向腦門。
『換一個同居人吧……』他咬著她的耳垂說。
楊凱若除了發抖,說不出一句話。
楊凱若,他沒見過比她更可愛的女人了。她比誰都凶悍,比誰都粗野,卻也比誰都 純潔,比誰都善良。他愛上她霸氣的天真,愛上她傻氣的刁蠻,他們相愛的理由似乎很 雷同,他們根本是同一種人,似乎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在找和自己契合的人,一旦遇 上了,愛上了,就可以很癡、很狂、很瘋顛。 ???
在窗外三萬英尺的雲端之上,交纏的情愫相互輝映。
越過了國際換日線,越過了生命的喜悅,楊凱始終望著小窗外白皙如雪的雲堆,不 敢相信自己置身在天空之上。他的記憶從不曾如此清晰,所有他刻意遺忘的、假戲真做 的、是非不清的種種都倒帶似的過濾了一遍;令他意外的是,他沒有半點恐懼。
像飛機突破了雲層引起的亂流震動,他的年輕生命就像如此,衝不破自我枷鎖,他 嚇得渾身發抖,臉色慘白。但一直有一雙溫暖的大手緊握著他冰冷的手,自掌心直達心 髒,溫暖他阻塞的血管與失措的呼吸;直到機身穿越了千山萬水,趨於平穩,在無垠的 天際翱翔,連世界都在它身下,只剩一望無際的白,最乾淨的白色,沒有任何污點。
楊凱才豁然開朗似的,一直凝望著窗外;即使看到的只有單一色的白,他卻深覺美 不勝收。
空服員送來了餐點。丁仲麒按了一下楊凱的肩膀,把專注於外的楊凱給拉回神來。
楊凱別過頭,從白色世界回到了他臉龐,視覺的短暫停留讓楊凱幾乎錯以為了仲麒 的臉上發了光。
他臉上是散著柔美光芒的,那是他的笑容。
『看了這麼久,你看到了什麼?』
楊凱想了一下,笑著回答他:『看到我自己。』
丁仲麒柔聲笑道:『我也看到了,像白雲一樣乾淨的你。』
『我還看到學姐和阿威。』
『我想,他們現在很幸福。』
『我和他們一樣幸福。』
丁仲麒疼愛地撥撥他的髮絲,他的聲音在此時滿是幸福。
『幸福其實和空氣一樣,一抓就有,但因為是無形的,許多人以為什麼都沒抓到, 所以又放開了。很可惜,也很愚蠢。你看,我們連呼吸都是幸福。』
『幸福……』楊凱喃喃地咀嚼他的幸福。對他而言,丁仲麒給他的已經不只是幸福 而已,而是生命金錢無以衡量,物質也無以算計的生命。
丁仲麒為彼此倒了半杯紅酒,舉杯敬他們的幸福。
楊凱深深地望著他,他希望這樣的幸福,學姐、阿威和阿蓁都能夠體會擁有。
『我想……我還是會寄一瓶東岸的海沙給學姐他們。』 ???
楊凱若望著手中那瓶透明的玻璃瓶,八分滿的細沙隨著她的晃動而晃動。她 靠在阿威裸露的胸膛,笑的和楊凱期盼的一樣幸福。
她曾經盲目愛著的男孩,這瓶沙困住了他,如今釋放了他,她不也如此。
凱,她不會忘了自己曾經那樣深刻地愛他,如今愛昇華了,她也學會珍惜所愛,全 心去愛身旁的男人。
『他們兩個……好像脫離了現實一般。』阿威環著她,雙手與她合捧著沙瓶。
『他們……本來就是與我們不同世界的人。』
楊凱若輕聲啟口,仰起頭與他的唇吻合。就是這種辛酸甜蜜,為愛情加了味,發了 酵,結了果,盼了未來,許了一生……—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