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感覺談戀愛 第六章
    馮翼人一整晚都沒有回來。清晨,向小舞在沙發上醒來的時候發現。

    天亮了,外面還是大風大雨,今天幾乎全台灣都放颱風假,向小舞反而沒事好做。他起身梳洗,覺得頭昏昏的,鼻子癢癢的,大概是感冒了吧!當他把桌上的杯盤拿到廚房,迷迷糊糊地打破了一個杯子以後,他就確定自己生病了。

    電話鈴響,他扶著自己溫度過高的腦袋走回客廳接電話,是何莉。

    "小舞,你的聲音怎麼了?"

    "有點感冒吧!"

    "感冒?"何莉聲音大了。"那傢伙沒照顧你啊!"

    向小舞笑了笑,他又不是小嬰兒。"馮大哥不在家。"

    何莉更生氣了。"連颱風天他也要玩?我待會兒過去,你肯定還沒吃東西。你有什麼症狀?我買藥過去。"

    "沒什麼,只是頭昏。"

    "好啦!我會找他算帳,等我。"

    向小舞窩心地掛下電話,又撥了一通電話到療養院詢問向美晴的情況;他還打給瑤瑤。

    瑤瑤似乎相當驚訝竟會接到他的電話,她顯得有些尷尬,為自己的小心眼而尷尬。在向小舞心裡,一直是把她當成很普通的朋友看待,是她自己放不開。一通關心有禮的問候,反倒讓她羞愧,卻也令她感動。

    在等待何莉來到之前,向小舞看了三分之一本書,他沒想到當大門忽然開啟,進來的竟然是何莉。有一點失望,他以為是馮翼人:有一點驚訝,沒想到何莉竟有家裡的鑰匙。可見,他們過去真的是很親密的好朋友。

    "小舞,你還好吧?"何莉放下大包小包,靠到向小舞身旁,摸摸他的額頭,她嚇得收回手。

    "你怎麼沒說你發燒?去床上躺著,我煮熱粥給你吃。"

    "何姐……"向小舞哭笑不得地被她推進臥室。

    "少囉嗦,乖乖躺著。"把他弄上床後,何莉露出一個美麗和藹的笑容,她甚至俯下頭在他發燙的額上印下一吻,教向小舞整個人僵住地呆望著她。

    "除了翼人和丹尼,你是第三個吃到我親自下廚煮東西的人,這可是別人求之不得的事哦!"她俏皮地朝他眨了個眼,才轉身離開。

    何莉對待他的方式,好像是他媽媽從前對他的感覺,除了他媽媽,從沒有人吻過他的額頭,向小舞突然覺得萬分感動。十方就像個大家庭,有一個像媽媽一樣精明幹練的何莉,有一個像爸爸一樣穩若泰山的馮翼人,還有一群搞笑可愛的兄弟姐妹,而向小舞,就像被這個家寵溺的ど兒。有家真好,他微微笑著,有家人朋友真好。

    音樂傳進他的耳裡,還有何莉悅耳的歌聲,看來,這個家她相當的熟悉。向小舞閉上眼,不曉得自己能不能夠像何莉一樣,那麼瞭解馮翼人呢?

    不一會兒,悅耳的歌聲變成一聲怒罵。"你這個豬腦袋!小舞生病了,你知不知道?"

    向小舞半睜開眼。何莉一定是打電話給馮翼人了。他眼皮沉重地又合了起來,他不想讓馮翼人擔心,一點也不想。

    "發燒四十度,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何莉誇大其辭地說。

    向小舞想笑,卻使不上力氣。她這是在詛咒他嗎?

    "你回不回來?……拜託,你管他死活,別理他了。"那個他(她)……是昨夜打電話給他的人吧!是很重要的人吧!

    "我不說了,被你氣死了!"何莉摔下電話,走回廚房忙她的事。

    向小舞卻沉沉地睡了,睡前還想著,可別為了他吵架呀!何必為了一個小小的感冒,打擾到他的正事,何必呢?

    向小舞不知睡了多久,似乎還聽得見雨聲,他朦朧地睜開眼,以為自己仍在夢中隱約感覺到有一雙深情的黑眸子,正用一種他熟悉的心疼與眷戀,深深地注視著自己。他睜開眼,真的是馮翼人。

    "你再不醒,你的海鮮粥就全進了我的胃了。"他柔聲笑道。

    向小舞看清楚他了,隨即一楞!怎麼他臉上會掛綵?!馮翼人飛揚的眉稍劃了一痕,頰上也有兩道割痕,手背上還貼著紗布。"你……"

    "颱風惹的禍。"馮翼人輕輕碰了一下臉上那兩道看起來像被玻璃劃到的傷口,自嘲地笑道:"破相了,我可是靠臉吃飯的。"

    向小舞看著他,緩緩地,他溫熱的手伸出了被窩,輕觸馮翼人微微一楞的臉頰。那兩條平行的傷痕,泛著放肆的暗紅,在他完美的俊容上,傷佛是一種挑釁,向小舞發現他的臉好冷。

    "馮大哥,你說謊……"

    馮翼人楞楞地望著他,連靠在門邊的何莉也凝視著他。她好像在搖頭,搖著頭說不,她真的不希望向小舞對馮翼人產生異於兄弟之情的感情,只怕那種感情的傷口,會烙在向小舞的心上。

    "我真希望……能多瞭解你一些……"向小舞在閉上眼之前,對馮翼人說了這句話。

    向小舞又睡了。看來他真的病得不輕,而他也不會知道他透露的這句話,對馮翼人造成的震撼有多大。馮翼人起身,鎖著緊蹙的眉宇,他現在才感覺,臉上的傷口好疼,疼到似乎連胸口都像在淌血。轉身準備快步離開向小舞的房間,何莉拉住了他。

    "你想做什麼?"

    "幫我照顧他。"他拎了風衣又要出門。

    何莉生氣地叫道:"你先說清楚!"

    他回過頭看她,何莉瞭解他那種眼神,她所痛恨的那種看似深情的,其實是最無情的眼神;他從不需要向人說清楚什麼。

    "翼人……"何莉的一雙美眸陷入愁海。卻看見馮翼人笑了。

    "阿莉,我真的想收心了,這就是證明。"他指指臉上的傷,立刻消失在緊閉的大門前。

    何莉佇立著,心痛著。她搖搖頭。翼人,原諒她實在無法信任他,他帶給每個人的愛太深刻,痛也太深刻了。

    賺到一天颱風假,卻在家悶了一天的台北人,晚上紛紛出籠找樂子。

    颱風暴風範圍離開陸地,威力減弱成輕度颱風,整個台北也變得滿目瘡痍;風小了,雨還是放肆地下著,夢遊PUB依然擠滿了大潮。

    何莉在晚上被丹尼CAll了回去,她千叮嚀、萬交代地警告向小舞不准下床走動。向小舞在吃下藥,也吃了一些粥,又睡了一整天之後,他的精神恢復不少。依然不見馮翼人蹤影,向小舞決定到夢遊找他,不為什麼,只想找他而已。

    搭計程車到夢遊,他才進去,就被瑤瑤逮個正著。瑤瑤看起來一副擔心的模樣。"小舞,你還好吧?感冒了還跑出來。"

    "我來找馮大哥。"向小舞淺淺笑道,臉色還是過於蒼白。

    瑤瑤的憂愁又加了一層。"馮大哥……好像心情不好。"

    向小舞看看她,又抬頭看向貴宴席,座位是空的,可是桌上有酒瓶。

    "昨晚颱風夜,店裡的人很少,馮大哥突然在凌晨一點的時候進來,要大家提早打烊回家去。他好像整晚都待在這裡,有人看見他跟一個男孩子在一起。結果,大家下午來上班的時候;發現滿地都是摔碎的玻璃杯,大伙嚇死了。"瑤瑤繼續說道。

    向小舞一楞楞地,皺著眉問她:"那他人呢?"

    "剛才還看見他,大概又有人找他了吧!"瑤瑤抬頭看了一下。她也顯得心事重重。"我要去忙了,今天人真多,好煩。"

    瑤瑤走入人群,向小舞陷入她剛才說的話裡,猜想,到底馮大哥出了什麼事?

    他默默地走上樓,來到貴賓座,看著桌上散佈著凌亂的煙蒂,幾杯酒未飲盡的酒杯,就連馮翼人常用的煙盒和打火機也在,想來,馮翼人一定也在某處。

    "是你?"

    "你好哇!"

    有些人認得向小舞是十方的人,一一過來和他寒暄。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他竟也變得和馮翼人一樣受歡迎了。

    "翼人沒來?"

    "他怎會設來,我看他快被亞瑟纏死了。"

    "亞瑟那個傻瓜。"

    他們說的話,向小舞一句也沒有聽懂但他直覺猜測,亞瑟就是稍早和馮翼人通電話的那個"他"。向小舞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圍過來的人,忽地,他眼尖地捕捉到推開出口大門的兩個人影……

    亞瑟的情況比馮翼人還慘,他的雙手都纏滿了紗布,清秀的臉上,佈滿了不知是雨或是淚水。馮翼人靠在牆上看著亞瑟,表情是冷漠的。

    "你看,現在弄成這樣子,你覺得很開心嗎?"

    亞瑟垂下了頭,掩飾他垂落的淚。"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讓你受傷的。"

    馮翼人伸手揉揉他濕潤的黑髮,歎道:"我不喜歡鬧脾氣的小孩。"

    "翼人哥——"亞瑟猛地抬頭,含淚的眸子滿是懇求:"我真的很愛你,我不想跟強尼在一起,你讓我跟你在一起,好不好?"

    馮翼人牽起一抹淺笑,那笑容讓他極富魅力,又顯得十分殘酷。"每一個人都這麼對我說,我如何對每一個人負責?"

    亞瑟幾乎是無助地向前抱住了他,貼著他的胸膛,哭了,"沒有人要你負責,每一個人都心甘情願地愛上你。"

    "你既然明白,就不該有所要求。"仍是殘酷的拒絕。

    "可是我覺得我快死了。"亞瑟仰起淚眼。

    馮翼人笑著:"你不會死,你只是自我催眠,沒有我,你還是活得好好的。"

    亞瑟孩子氣地搖頭,儘管馮翼人哄人的功夫一流,卻也沒遇過比亞瑟還彆扭的人,怎麼一個十九歲的男孩,會比向小舞還不成熟?

    不,是因為向小舞太早熟,十七歲就是有權力叛逆任性,但他就是那麼成熟懂事。他的心無時不刻地為向小舞疼惜、馮翼人的眼無時不刻地繞著他轉……他眼花了嗎?

    馮翼人渾身一僵,連緊抱著他的亞瑟都感覺到他的震撼。是向小舞!他正用帶點迷濛困惑的澄澈眸子看著他。馮翼人懷中的那個美少男,他見過兩次。

    向小舞一直以為……其實就像每個人都一樣的以為,馮翼人那令人難以抗拒的俊美容顏、卓然出眾的外形氣質,使他成為男男女女追逐的目標,男人會喜歡他似乎也是很正常的事但是,向小舞卻迷惑了,當他看見這樣的畫面,聽到這樣的對話時,他彷彿可以完全體會亞瑟的心情,那種想得到馮翼人,卻得不到的心情……

    剎那間,向小舞領悟了亞瑟的那種自我催眠、以為自己快死了的心情,讓他腦中浮現三個字——三個幾乎嚇壞他的字:同性戀。

    眼見向小舞幾乎一陣踉蹌,馮翼人緊張地推開亞瑟,一個箭步向前扶住了向小舞:"小舞,你怎麼跑來了?你還在發燒啊!"

    向小舞抬起頭看他,眼神更困惑了。為什麼要對他這麼好?還是他對每一個人都一樣好?他向小舞呢?他向小舞只是他馮翼人生命的點綴?還是很重要的人?重要的話,為什麼不讓他瞭解他呢?他的秘密都告訴他了,他又對他坦白了多少呢?

    向小舞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他向來害怕的那種被遺棄的心情,突然一湧而上,他發起抖來。

    "小舞,你別嚇我。"馮翼人抓緊了他的雙肩晃著。

    向小舞回邊神,凝視了他好一會兒,才緩緩地拉下他的手,像失了神似的,茫然地走向雨中,絲毫感受不到大雨瞬間濕透了他的冰涼。好冷,他的心好冷……

    "小舞!"馮翼人叫住他。

    向小舞喃喃回道:"馮大哥……我不懂,我想思考一下。"

    他真的需要思考。他是同性戀嗎?天啊!他是男生啊!他應該會喜歡像瑤瑤那種可愛的女生的……他一楞,對呀!他對瑤瑤沒感覺,連心跳的感覺也沒有。可是,對馮翼人卻有的,他會心跳加快,他會心神不寧,他會心慌意亂,連看不到他的時候,他都變得心不在焉……因為他的心在馮翼人身上,他的心被他牽引著。他以為他當馮翼人是大哥、是父親,事實上,他根本就愛上他了!

    "小舞,別再走了!"馮翼人在他身後叫他。

    向小舞的腳步很慢,因為他很認真地思考著,彷彿絲毫沒有聽見馮翼人的呼喚。馮翼人再也忍不住地衝進大雨中。亞瑟跟馮翼人的在背後,大聲地叫住了他:"翼人哥!"

    該死的!馮翼人頓下腳步猛地回頭。亞瑟佈滿哀戚的臉上,泛著像滂沱大雨般的心碎的眼淚,他的哽咽清晰地傳入他們的耳底。"他才是你真正愛的人吧?"

    三個人,佇立在街的三個角落。向小舞回頭了,馮翼人也回頭了。雨下得更大了,他們的視線也模糊了,而那分深藏的愛,卻在大雨的洗滌下,清醒了……

    "小舞!"馮翼人一個箭步向前,接住向小舞差點落地的身子。大雨猛烈地打在他們身上,彷彿天空也失措地落了淚。

    "小舞,小舞。"馮翼人將向小舞抱了起來。

    亞瑟也衝進雨中,擋住了他的去路,他仰著頭哭叫:"翼人哥,你回答我!我要你回答我,讓我死心,讓我清醒!"

    馮翼人抱著向小舞繞過亞瑟,筆直地往停車場走。此刻,他的心什麼也容不下了,就連雨水都滲不進去,他只要向小舞不受傷,不因他而受傷。

    "翼人哥……"亞瑟拉住了他。

    "你走吧!"馮翼人殘忍地回絕了他,他的跑車已在眼前。

    亞瑟激動地叫道:"我只是想要一個答案而已。"

    "你走吧!我不想再說重複的話。"馮翼人別過頭,他的眼神和雨水一樣冰冷。"你說的沒錯,這就是答案。"

    門一關,車身揚長而去,連同亞瑟破碎的心也一併帶走。

    向小舞在滂沱的雨聲中醒來,昏沉沉地望著漆黑的房間,窗外只有黯淡的燈火,和繼續傾盆而下的豪雨。他緩緩坐起身,呆坐在床上回想著今晚發生的一切。他的腦袋好重,甚至拒絕思考,他只好望著自己不知何時換上的乾衣服,悄悄地摸黑下了床。

    馮大哥呢?他在哪裡?屋子裡冷冷清清的,像他失落的心。也許是夢吧!也許他今晚根本沒出過門,沒去過夢遊,沒見到馮大哥,沒聽見那句話……他佇立在空蕩蕩的大廳裡,望著桌面上半滿的煙灰缸發呆。不是夢……

    向小舞捧著失了神的心。不是夢,那馮大哥又在何處?又像往常一樣,他只是製造夢境,清醒了,一切由別人自己面對?向小舞搖頭,似乎在抗拒自己也是馮翼人夢境中的一個,若真是如此,亞瑟又何必這麼說。

    電話鈴聲在他失神時響了起來。現在是凌晨兩點半鐘,有誰會打來?

    "喂?"向小舞在電話響第三聲時接了起來。對方似乎一楞,也許本來已經準備要掛斷了吧!

    "你醒了?"

    "馮大哥?"向小舞立刻清醒地叫道。他緊抓著電話,千思萬緒湧上心頭,他竟然想哭,一顆因見不到馮翼人而遺落的心,竟被他的聲音一喚,全化成突刻其來的眼淚,他真的想哭……

    "醒了就好……"他柔聲帶笑。從話筒傳來的聲音,彷彿有歎息、有雨聲……

    "你在哪裡?"

    "再去睡吧!別又著涼了。"他答非所問。

    "你在哪裡?"向小舞叫道。感覺視線有些模糊,他強自吞下了一聲哽咽,幾乎是無助地又道:"為什麼……老是丟下我一個人……"

    雨聲,清晰地從話筒的另一端傳來。向小舞跌坐在冷清的地板上,無力為自己揮去不爭氣的眼淚。"你在躲我嗎?……我很想見你……到夢遊找你,你又把我送回家……"

    "小舞……"馮翼人的聲音低沉無奈,彷彿快被滂沱的雨聲掩蓋。

    "你在哪裡?"他問第三次。

    "你不知道的地方。"馮翼人只是這樣回答。

    向小舞沉默了,看著窗外漆黑的夜、滂沱的雨,在他不知道的某處,他知道馮翼人正淋著雨……

    "小舞,我不會遺棄你的……"這是他之前曾許下的承諾。小舞只是個孩子,只是個脆弱的、無助的孩子。突然,馮翼人覺得自己好殘忍,殘忍地將滿室的寂寞留給了他。

    "你在哪裡?"第四次了。

    "海邊。"他終於回答。

    "我要去找你。"

    "不要。"他立刻拒絕,等了半晌,仍聽不到向小舞的回應。他歎息、妥協。"我回家。你等我,我馬上回去。"

    電話的兩頭同時收錢,他們同時望天,這雨……要下到何時呢?

    馮翼人駕車要轉進車庫時,忽然捕捉到中庭前雨中的一個身影,他立刻踩了剎車,驚愕地下了車。"小舞。"馮翼人驚愕地快步跑到向小舞的面前。"你站在這裡做什麼?"

    向小舞仰起頭來,他的臉被大雨沖刷得太過蒼白,他整個人縮在濕透的薄薄運動衫裡。雨太大了,他得半瞇著眼,才能看清眼前的一切。"我……不想一個人在家,我怕你又不回來……"

    "傻瓜……"馮翼人伸手將他拉入懷中,這是第一次他這麼直接、不帶玩笑成分地擁抱他。

    難道他不知道,他用這樣的方式折磨自己是會逼瘋他的嗎?這雨,是那麼冰涼,而他的擁抱,竟是那麼溫暖……

    "我不是答應你,馬上回來的嗎?"

    向小舞從不知道,他竟會如此依賴一個人;更沒想到,他會讓一個男人這樣抱著。向小舞的手,竟也不自覺地緊抓住馮翼人濕透的風衣,整個人偎進了他的胸膛。大雨中,他聽見馮翼人滿懷歉意的嗓音低沉地響起。"對不起,小舞……"

    向小舞仰起頭,看見他黑水似的兩潭深邃眸子、正翻騰著洶湧的巨浪。不知怎的,向小舞發起顫來、心痛起來,不忍看見馮翼人如此痛苦。

    "馮大哥……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的心事?你寂寞的原因?你瘋狂的理由?"

    馮翼人楞了兩秒後,鬆開了他的手,緩緩退了兩步,他慘淡地輕笑了雨聲,然後搖頭,扶著自己的腦袋,他笑得苦澀,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你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麼嗎?"

    向小舞無言地望著他,只感覺眼前這個瘋狂自負的男人正一點一滴地瓦解他的脆弱。

    "是你!小舞,是你啊!"

    向小舞一驚,楞楞地望著他。剎那間,他發現,眼前這個惆悵的、甚至受傷的男人竟然變得那麼陌生。他從未見過馮翼人表現他脆弱的一面,原來,感情就是他最脆弱的一面。

    "你真的想知道嗎?"馮翼人無助地望著向小舞,捧著一顆顫抖的、醜陋的心望著他。

    這是什麼該死的天氣?該死的,他連半滴酒都沒沾,理性卻像在瞬間被腐蝕殆盡了一般。

    向小舞睜大了眼,看著馮翼人脫掉了風衣、襯衫、背心,讓赤裸的上身毫無遮避地任大雨襲擊。他瘋狂的舉動,令向小舞不知所措。

    馮翼人仰著頭,跳上花圃,攤開雙手淋雨,當雨水滑過他結實的肌肉曲線時,竟構成了一幅驚心動魄的美麗畫面。

    "他們是怎麼形容我的?自由、瘋狂、瀟灑的大情聖?放蕩不羈的富家子?遊戲人間的浪蕩子?女人愛我、男人也愛我?而我……誰都愛,誰也不愛。愛是什麼,你懂嗎?"馮翼人低下頭問。

    向小舞仰著頭,看著佇立在花圃上宛如驕傲王者般的馮翼人,他不知道他怎麼了?也不明白他想說什麼?只心疼地覺得,雨會不會打疼了他……

    馮翼人彎下腰來,雙手撐在膝上,雙眸迎上了向小舞的那一雙迷惑純真又充滿了少年傲氣的黑亮眸子。馮翼人柔柔地,彷彿呢喃地重複問著:"愛是什麼……你懂嗎?"

    向小舞看著馮翼人,據了抿嘴,雨水順著他緊抿成一直線的唇形,滑落成條條美麗的的線。然後他搖頭,很用力地搖頭。

    "過來一點,小舞。"馮翼人的唇邊彷彿帶著笑,笑裡卻有一抹淒涼。

    向小舞不自覺地向前移動腳步。

    他的聲音好輕,輕得像帶著誘人的魔力。"再近一點。"

    他已經夠近了,再靠近的話,他的頭就要撞上他了。向小舞的腳步頓了,呼吸止了,心跳停了,那一剎那,他以為他就要死了;馮翼人就在向小舞幾乎貼上他的臉的同時吻住了向小舞,溫柔地、近乎瘋狂地吻住了他。向小舞被雨水濕透而變得柔軟的嘴唇,他生澀失措的初吻,全留在馮翼人滿溢的情潮裡……

    他的眼睛瞪得那麼大,他的唇片依然發顫不合,他的吻擾亂了馮翼人的思緒。為何?為何?他的吻曾經給過那麼多人,卻不曾像此刻那麼令他銷魂?馮翼人笑了,笑得比剛才還悲傷。

    為什麼?向小舞真的不懂。

    "你明白了嗎?"

    向小舞僵硬地搖頭,似乎還未從剛才的那一吻清醒過來。

    馮翼人的笑容隨著他坐下而消失,向小舞的視線停在他眼中無法轉移。只聽見他苦澀地開口:

    "我是同性戀。"

    向小舞呆呆地,努力地思考著馮翼人的話。一時之間他只能僵硬地點頭,表示他聽到了。

    "如果你要離開我,我不會阻止你的……"馮翼人終於倦倦地啟口,將臉埋進了掌心裡。想像著他將會聽見逐漸遠去的腳步聲,而他的心,也將一點一點地被撕扯開來然而,馮翼人聽到的,只有雨聲,隨即,他感覺風衣蓋上了自己的背,他微楞,緩緩抬起了頭。

    向小舞依然在原地,美麗的臉依然白皙,只是那雙眼晴,寶石般發亮的眼晴,此刻正閃爍一道光芒,矛盾的、複雜的、交織著愛的、恨的、璀璨的光芒。"你不是說不會遺棄我嗎?為什麼又要我離開你?"他一開口就是指責,令馮翼人彷彿挨了一記著拳頭。

    "你是同性戀,那又如何?你怕我笑你嗎?你怕我離開你嗎?你怕我厭惡你嗎?如果是這樣?你又何必幫我?照顧我?甚至吻我?"

    "那是因為……"馮翼人急著為自己反駁,卻發現自己在向小舞清澈的往視下,竟脆弱得不堪一擊。

    向小舞的眸子顯得傷心孤寂。"因為什麼?因為你就像何姐說的,無情、花心,卻又寂寞,因為你從不讓人瞭解。你的世界那麼大,朋友那麼多,可是你卻跟我一樣寂寞。因為你拒絕讓別人瞭解你,我們之間的差別,只差在我把這樣的冷漠表現出來,而你卻隱藏在風花雪月背後。事實上,你害怕別人看透了你,因為你根本沒有那麼多愛可以給他們,所以你玩遊戲,所以你寂寞……"

    馮翼人震驚地看著向小舞,眼中全是不可思議的震撼。他怎麼會如此透澈地看穿了他?他怎麼會如此清晰地說中了他?

    向小舞的眼中是嚴苛的責備、是無盡的關懷,他們兩人,像自己看著自己。原來,他們都是同一種人,同樣被寂寞囚禁的人啊!

    "你是同性戀,那又怎麼樣?你為我做了這麼多,在讓我這麼崇拜你、信任你……依賴你之後,只因為害怕我知道你是同性戀,而要我離開你……你不覺得太殘忍了?"

    馮翼人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雨好冰,他卻覺得渾身發燙,連血液都在沸騰。二十八年來第一次被人掀開他的面具,那個人,竟然只是個十七歲的孩子。因為他太純真了,所以才會如此輕易地看透了他吧!

    "你是同性戀,那又怎麼樣?"這是向小舞第三次強調這句話了。

    馮翼人彷彿是個失措的孩子,他感到既窩心卻也惶然。直到又聽見向小舞的一句話,讓他震驚地幾乎跳了起來。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呢?"

    馮翼人一臉錯愕,雨中的向小舞,看起來那麼蒼白瘦小,卻那麼勇敢堅強,他太冷靜了,冷靜得讓馮翼人的心緊緊地揪疼了起來。

    "認識你之前,我連笑都不會,握手、打招呼,說請、謝謝、對不起……都不會。笑是虛偽的,說話是多餘的、哭是懦弱的,甚至我,都是不必要存在的。可是認識你之後,我從抗拒、接受、信任,到依賴,你一直就像我追逐的夢想,可是……我不想像別人一樣盲目地追逐,追著你布下的夢境,夢醒了卻只能自己承擔。我不想這樣,當我發現在別人眼中,我對你而言是特別的,我竟然有一種虛榮的、自私的快樂。但是今天晚上……我聽見亞瑟對你說的話,我才明白……我和其他人都一樣,平凡、渺小、卑微地想乞求你一點點的愛……"

    "不一樣!"馮翼人終於能夠說話了。他同時起身,雙手握住了向小舞的肩。

    在馮翼人的眼裡,向小舞清晰地看見了最赤誠的真情。"只有你不一樣。"他的大手厚實冰冷,柔柔地為向小舞撥去不斷滑落的雨水,他輕輕擺首,眼中全是滿滿的深情。"所以我才會這麼痛苦啊!就是因為你不一樣,所以我不敢用我對待別人的方式對你。你明白嗎?小舞,亞瑟說的一點也沒錯,只是我不敢向你承認,我害怕你會離開我。"

    向小舞望著他,清澈的眸子裡映出那張出色的、多少人為之瘋狂迷戀的臉孔,此刻,在雨中,竟如此深情地對自己表白。愛情的發生,似乎就是從一道不經意的注視開始的,只是他想不到,這交錯出愛情火苗的注視,竟會是出自兩個男人。他有些慌,也有些醉,愛情是怎麼回事?他本來就不瞭解。

    "馮大哥……"他的眸子陷入一股天真的迷糊中。"這種感覺……是愛吧?"

    馮翼人笑了,上揚的唇角讓他的臉龐立刻有了光采。向小舞還是有些傻氣。"媽媽……也是用這樣的心情愛著那個人吧!"

    向小舞連一聲爸爸都倔強地不肯說,馮翼人愛極了他的固執、他的傲氣,在他眼中,那都是不向命運妥協的堅強,那都是不虛偽、不掩飾的純真,他愛極了這樣的向小舞。拎起了地上的衣服,馮翼人只手環上了向小舞的肩膀,柔聲啟口:"我們淋了夠久的雨了,回家吧!"

    他的手輕輕地握住了向小舞的手,踏上前庭走廊的那一刻,他的聲音溫柔地飄向小舞的耳底,頓時,連蕭瑟的暗夜也彷彿在瞬間融化開來。"小舞,謝謝你接受這樣的我。"

    雨勢似乎變小了,天氣似乎也不那麼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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