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點,方靖恩帶著艾羅到一家格調十分高級的俱樂部——「夢遊俱樂部」,華麗的舞池、眩目的光影,就像一座夢境城堡,提供了夜歸人的去處。
艾羅的確不曾接觸過這樣的地方,這裡有一種特別的味道、一種自由的頹廢。穿梭在這裡的每一個人,個個時髦美麗,悠閒陶醉。
「這是我在台北找到唯一不讓我神經緊張的地方!」
他們在樓中樓一處雙人圓桌上坐下。
「為什麼?」艾羅看著他問。
方靖恩微微傾向前貼近他的臉,黑暗中,他晶亮的眸子異常澄澈。
「你感覺到了嗎?」
艾羅微怔。他感覺空氣中有濃重的煙味,偶爾雜著女人的香水味與濃醇的酒氣,加上震耳的熱門舞曲、擁擠的人潮,每個人都盡情釋放其中。
「從我們進來到現在,除了服務生,沒有人多看我們一眼。」
沒錯,靖恩害怕陌生人卻又難逃每個人對他貪婪的注視。但他們一來到這裡,的確沒感受到其他人的異樣眼光,難怪靖恩喜歡這地方。
「這個地方——是我從美國回來時發現的。」
方靖恩把目光投向艾羅身後,在舞池正上方的專用桌前,坐著的正是這個幻想世界的主人,擁有國內最大經紀公司十方的總裁——馮翼人。
「你到今天才讓我走入你的生活。」
艾羅點起煙來,感覺有點悶,但今天的靖恩跟他相反,臉上一直保持著微笑。
「不,你一直在我的生活裡,我說過,這裡我很久沒來了!」方靖恩為他倒了半杯甜酒,他的聲音幾乎被震耳欲聾的音樂蓋過。「剛認識你的時候,我被你嚇壞了,你一眼就看出我的孤獨?」
「所以你躲我。」艾羅隔著薄霧看他。
他感覺靖恩帶他來這裡,是為了讓彼此面對現實無奈的逼迫時,能有個地方可以逃,彼此扶持安慰。
「我想讓你認識我唯一的朋友。」方靖恩的眼睛有笑意,那個人也在這時走了過來。
「這是夢遊的老闆馮翼人。」
這麼自信瀟灑的男人,艾羅算是第一次看見。
「我得算算我有多久沒見到你了。」馮翼人的笑容十分迷人,甚至有一股魅惑人的野性,不可否認的,他與靖恩的過分熟稔,的確讓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但艾羅的不適,立刻被這個男人溫和友善的態度撫平。馮翼人對靖恩的態度,近乎一種兄長甚或父親對兒子的真心關懷;而靖恩對他的回應也像對待父兄般尊敬。
短暫的閒聊,馮翼人對艾羅說了一些令人深刻的話——
「你不覺得人來到這個世界,就是渾渾噩噩地像夢遊一樣?四周有太多批評、太多規範,其實都是沒有勇氣跳出既有的框架模擬出來的完美借口。儘管做你想做的事吧!沒有人有權利代替你走你自己的人生道路!」
這樣的話,對一個初識的陌生人來說,實在過分犀利,但艾羅卻十分感動!他相信世界上像馮翼人這樣瀟灑任性的人是十分稀少的,但也就是因為有這樣的人存在,讓人在矛盾掙扎中能稍稍得到一些解放……他也開始愛上了這個地方。
「他是個很聰明的人。」艾羅對方靖恩說。
「你有沒有發現,在這裡的每個人都是衝著他來的,不管男人、女人。在這個地方,能滿足所有人一切空虛的想望。」
「但他並不屬於任何人。」
「你和他一樣聰明。」方靖恩立刻笑了。
「我不聰明。」除掉他顯赫的家世,艾羅發現其實自己渺小卑微得可以。
「你聰明,只是你自己不知道。你被保護得太好,所以很多事你以為你做不到。「我不明白!」
「不需要明白,我愛這樣的你。」
他的話讓艾羅無言以對,甚至不知該做何表示。
這裡的氣氛、馮翼人的話語、靖恩的用心,他完全明白——靖恩要他勇敢的挑戰之後種種的挫折與壓力。
如果艾羅覺得這份感情值得爭取,他便會瞭解該怎麼做,否則,自己只能選擇永遠消失在艾羅的生命裡。
天亮了,該面對了。對於他的婚姻、他的家庭、他必須承擔的種種罪名、他始終被安排的人生戲碼,艾羅決心這回要由自己來導演完成。
如果說,還有什麼比這個更殘酷的,莫過於在他一回到家就被告之——他的未婚妻懷了他的孩子!
一時之間,艾羅感覺他全身的勇氣力量被完全擊潰,猝不及防地被打入了萬丈深淵……「我不管你這兩天跑哪去了!你爸已經安排好了,三天後就馬上公證!」
艾羅幾乎失去了站立的力氣,整個人癱瘓似地跌人沙發,不敢相信自己的人生就這樣被推入了墳墓,連為自己爭取一絲生存的機會都沒有。
劉子瑩自始至終都不敢看他,她不敢看他心碎的表情,那會令她傷心和不捨。
「你現在要當爸了,開心吧!」艾莉一屁股坐上扶手,雙手靠在他沉重的肩上笑道。
「雖然婚事辦得匆忙了點,但總比大了肚子再披婚紗好,省得人閒語地在背後說話。」艾銘說道。
艾羅悶不吭聲。他不明白,為什麼別人的意見會左右了自己的人生藍圖?他不懂,他們為何能如此理所當然地辦喜事,絲毫不在乎他的想法。
「爸爸,等明天可得到公司開個會宣佈喜訊,其他的親戚朋友我都通知了。這兩三天,公司可得佈置佈置!」
唐亞芳喜孜孜地說,卻不知道她說的一字字都像針般刺得艾羅傷痕纍纍。
「明天你可不能跑了,我約了珠寶商要挑鑽戒。」唐亞芳又叮嚀一句。
大哥的沉默令人不安,他太安靜,大冷靜了!
艾莉忍不住收回手,感到一陣顫慄……他好像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沒看見。存在的只是一個軀殼,他的思緒靈魂……全不見了。
「哥?」艾莉忍不住輕喚。
艾羅稍稍起了反應,他笑了,看著劉子瑩笑了笑。
這笑幾乎逼出了劉子瑩的眼淚,好久好久,她不曾再看見屬於他特有的溫柔笑;但他的下一句話,卻立時像利刃般割裂她的心肺。
「我們的孩子?」
說完,他無視眾人錯愕的眼神,直往樓上走去,把所有的擔憂與責備,全拋諸腦後。
眾人在呆愣半晌之後,艾莉第一個要衝上樓,劉子瑩立刻起身叫住了她。
「小莉!」
艾莉回過頭,一臉忿忿不平。
「別去打擾他!他——現在很痛苦!」劉子瑩一臉哀怨地搖頭。
「痛苦個鬼!」艾莉尖聲怒罵。「這是婚事又不是喪禮,他痛苦什麼!不為你想也該為孩子想想,別想當一個不負責任的烏龜!」
「沒錯!」唐亞芳附和。
劉子瑩使勁搖頭,眼淚跟著撲簌簌直落。
孩子是假的,他不愛她是真的,結婚是被逼迫的,她跟別人有染是事實,所以她心虛、她恐懼,她不敢再奢望什麼……
「再逼他——他會瘋的——」
「先瘋的是你!」艾莉衝到她面前。「不!是我!我會先腦充血!」
「還有我,你放心!我會替你作主的!」唐亞芳插嘴說。
艾銘無奈地搖搖頭。
是因為婚姻恐懼症吧!也許他該上樓和艾羅聊聊。
立時他撇開三個女人的連環炮轟,悄悄走上樓去。
「你別伯!這個家我說一沒人敢說二!他敢負你,我和媽咪就輪流教訓他!」艾莉霸氣十足地叫道。
唐亞芳猛點頭,又把劉子瑩拉坐回沙發上,心疼地哄著:「你現在是有身孕的人,別老是哭哭啼啼的,傷身體啊!」
「伯母……」其實她好怕,她好想說根本沒孩子,但艾利的眼神不時在提醒她,唐亞芳的熱情又讓她於心不忍。
她開始懊惱,為什麼自己總是儒弱地活在別人的意見裡,沒一點自己的主見。
「還叫伯母?叫聲媽讓我開心開心!」
艾羅坐在陽台上抽煙。說也奇怪,他此刻的心情很平靜,他以為自己應當激動、忿怒,激烈地反抗這樁荒唐的婚事……可是他竟然一句話也沒開口。
子瑩懷孕了,他竟然感受不到屬於新生命的喜悅,他甚至懷疑孩子是否真的存在。
他不由自主想到馮翼人說話時眼中那份驕傲與自信——沒有人有權利代替你走你自己的人生道路。靖恩也是,所以他走得孤獨。
事實上,每個人的人生道路何嘗不是充滿了孤單,縱使生命中有許多條路,或許交錯、或許平行。但世界上不會有一個人,和自己的人生完全一模一樣。
好不容易他在人生的愛情路上遇見了靖恩,好不容易能與他攜手同行,卻走得那麼無奈、那麼淒苦;難道非得逼得兩人跳下懸崖不可?即使如此,也無法得到他人的認同,因為兩人之間的愛情在眾人的眼中是禁忌,是不被允許的愛。
艾銘逕自開門進來,艾羅仍無動於衷。
「借一根煙來抽抽。」
父子倆似乎很久沒這麼安靜地坐下來閒聊了。
「兒子,你的心情我很瞭解,想當初我娶你媽的時候,就連在幫她套上戒指的那一刻,我還在掙扎猶豫。告訴你一個秘密,結婚前一晚我去喝個爛醉,還跟一個不認識的老女人上床!」艾銘自我調侃地說。艾羅想笑,但只是冷冷牽動一下嘴角,湊近唇邊的香煙掩去了他的笑意。
「你坦白跟老爸說,你在外面真的有了女人?」
呵!他還是笑了,只是笑得既輕蔑又苦澀。
「沒有。」他深深吸了一口煙。「那就怪了!」艾銘調整個舒服的坐姿,懶洋洋地盯著他看。「我不把你當兒子看,因為你是我兄弟!」
「爸,你套話的功夫很高明」艾羅淡淡笑著。
「商場上爾虞我詐嘛!」他悠閒地蹺起腿抽煙。
「爸!」艾羅的眼神迷濛了起來?彷彿眼前所見全是忙碌煩躁的台北城,但在這樣複雜的城市裡,他卻能看見靖恩的雙眼「你告訴我,人為什麼要結婚?」
「因為寂寞。」
這個回答,艾羅覺得滿意。
「人為什麼要談戀愛?」
「一樣寂寞。」
艾羅笑了。
「但是戀愛之後,人們結了婚有小孩,事業有成、衣食無缺,人還是寂寞。」
「嗯……。」艾銘開始思考,找到了一個牽強的理由。「人是情緒化、善變又不滿足的動物!」
「這樣說來,戀愛與婚姻一樣膚淺,而且多餘!」艾羅捻掉手上的煙。
「但是不這麼做,人生很無趣。」
「所以每個人都這麼做,結果世界上充滿了抱怨!」
艾銘深深地看著他,艾羅就坐在他身旁,但他卻發現他似乎離自己很遠,遙遠得像天空的一片浮雲,飄泊在浩瀚無垠的天際……
「艾羅,你有點變了。」
「我還是你兒子。」
「我兒子不會說出這麼悲觀的話。」
「不是悲觀,是實話,是每個人心裡想說卻不敢說、每個人都懂卻不願懂的想法,因為說了遭人責備,懂得了又顯得與人格格不入,會被視為叛逆、『異類』。」
「說了這麼多,你的重點是什麼?」
「我不結婚。」他平靜地回答。
「不能不結。」
艾羅重新為自己點燃一根煙,又將眼光投向淡藍的天空。
「那就沒有重點。」
話中的意思很明白了,他、沒有掙扎,也不想再把時間浪費在無聊的對談中。
艾銘明白,艾羅的確有個深愛的人在他心中,是他極力用生命去愛、去保護的人;所以他才能那麼冷靜、那麼理智!那麼……寂寞。
艾羅看著天空,想著靖恩,奇怪自己沒像上次一樣,衝動地跑去找靖恩,而且就在自己要娶別的女人時心裡仍感覺平靜……
因為先前靖恩為他安排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他成長,讓他這個愛情白癡親身體會!學習人世間最艱難的課程。
他真是白活了這二十八個年頭,他所有的青春不是埋首於書本,就是全力衝刺事業。直到認識了靖恩,他才真正體會人生中的愛情功課,原來是這般深奧難明。
或許他無法像馮翼人那樣瀟灑度日,也不像靖恩沒有家庭負擔!他必須自己思考出一條屬於自己的人生愛情路,挽救他自己的愛情。
方靖恩呆坐在屋後的一處坡地上,看著自己的家,看著門前蜿蜒的小徑,直直延伸到遠方的海芋田。
轉眼間,那片白色花海只剩下零星點綴在綠地上的小白花。春天其實很短。海芋的花季也顯得倉促而短暫。
他兩天沒見到艾羅了,明天他必須到淡水一趟。
這時候,艾羅會在做什麼呢,從那天短暫分別之後,他心中已做好最壞的心理打算;飄忽不定的日子難熬,但他依然平心靜氣地等待艾羅作出決定?
五點十分,天色似乎還灰濛濛的,顯得陰霾而沉重;如果能在清晨時分淋一場大雨,或許能沖淡一些痛苦。
他看見一輛計程車停在家門口,他一手托腮,彷彿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只靜靜地坐在遠遠的山頂看。
那個陌生的女子他不曾見過,但她眼中的哀怨他十分熟悉,那是得不到心中所愛,失去愛的人才會流露出的悲傷神情。
劉子瑩緩緩步上石階。
就是這個地方——艾羅和方靖恩相識相愛的地方。
劉子瑩望著這間素雅的房子出神。
昨夜她去找秦少強,秦少強把方靖恩的地址告訴她,並以她幫助他盜用公款為交換條件。她答應了,但是沒人知道,她暗自把那筆錢轉到艾銘的戶頭,並做了一份詳細的報表,一併傳送到艾銘的私人電腦裡。
明天,她就要成為艾羅的新娘,但明天是如此的不可預期……這兩天,艾羅沒有跟任何人開口說過一句話。
所以她來了,來看看那個讓艾羅離開她甘心沉淪其中的男人,到底長得什麼模樣。如果她不弄清楚,她一步都踏不進那個結婚禮堂。
方靖恩就坐在屋後的山坡上看她,心中不禁想著,如果自己是她會怎麼做?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忍受自己的未婚夫愛上別的男人吧!那麼……她一旦失去理智,很可能會乾脆一把火燒掉這個地方。
方靖恩托著腮看著她,心中竟然希望她當真能放一把火燒了這裡,……他開始有些後悔自己現在竟坐在這裡看風景……他寧願現在自己還睡在床上,就讓她那一把火結束她心中所有的忿恨、他內心的掙扎苦楚。
他不在嗎?
劉子瑩走向一旁,被不遠處一塊小白花田吸引。
住在這樣地方的人會是什麼模樣?怎會讓一向理智的艾羅,甘心為這樣一份畸戀而執迷不悔?
她無助地靠在牆上……。就算見到了這個人又如何?她本來就輸得徹底,真見到了那個人她又能說什麼?對他大吼大叫、哭鬧不休嗎?
也許她不該來的,一來到這裡,就完全令她不知所措……這裡太美、太安靜。
彷彿容不下一絲絲醜陋虛偽的想法,她想毀了這裡、想放一把火燒掉這裡。……她倏地一愣,眼淚在瞬間停止……
當她一瞥見山坡上的那個人,彷彿這山間的靈秀美景只為了襯托他的超凡脫俗……在他面前,所有的庸脂俗粉全失了顏色。
劉子瑩不敢相信,這世上真有一個男人生得這樣教人怦然心動。更令她錯愕的是,那人也看見了她,對她綻出一抹輕淡的淺笑……然後,他竟然遞給她一支打火機。
劉子瑩顫抖地接過打火機,身體止不住狂顫,原來他就是奪走艾羅的那個人——她手上的打火機,正是艾羅珍藏多年的古董打火機。
再次抬眼看他,她的眼水止不住撲簌簌直落……為什麼她竟無法恨他?在看見他那雙深沉含愁的憂鬱雙眼之後。
「趁沒下雨之前,燒了它吧!」
怎會這樣?這是他的家!他竟然能毫不在乎地說燒了它!
他甚至淡淡地笑了,笑得有些孩子氣。
「我車庫裡有汽油,這樣能燒得快些!」
說完,他當真轉身往車庫走去。
劉子瑩嚇得連忙伸手拉住了他,「等等,你不會真的要放火燒房子吧!」
他別過頭,眼中一閃即逝的神色幾乎令她渾身一顫。
「是你要燒房子……。」
「我……」
他又笑了,那溫柔的微笑幾乎能撫慰她多日受傷心碎的靈魂。
「燒了它吧!我不在乎!」
劉子瑩鬆開手退了一步。
這個男人著實太虛幻、太不真實,彷彿不是真實存在現實人生中的人。任何人的思緒在他眼中完全無法遁形。但卻沒人能看透他美麗的雙眸。
「為什麼?」劉子瑩無助地哭泣:「你明知道我是誰卻這麼冷靜……我真地燒了你的房子,你當真不在乎嗎?你在乎什麼!你自己還是艾羅?你一句不在乎說得如此瀟灑,可是卻讓許多人痛苦……」
方靖恩看著她,臉龐看不到一絲情緒變化。
他沉默了很久,才歎息地說:「真正的痛苦,你們誰也沒經歷過。……」
他轉身緩緩走到門前,脫下了套頭衣衫,拿過她手上的打火機點燃了手上的衣服,劉子瑩錯愕得睜大了淚眼,衝過去抓住他的手哭喊——
「這是木屋,很快就會燒起來的!你發瘋了嗎?我不要燒掉你的房子。我不要這麼做啊!」
方靖恩的唇邊似乎帶著笑意,火光映得他黑眸發亮……
劉子瑩使勁地把他拉退了好幾步,脫下外套試圖拍滅那燃燒的火焰。
方靖恩一步向前,握住了她的手,朝她搖搖頭。
「我不知道你這麼做是什麼意思!如果你是想讓我洩恨,為了贖罪,我告訴你!我不在乎、我早就認了!艾羅不愛我,就算你不存在他也不愛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不是來向你興師問罪的啊!」
方靖恩放開她的手,她淚眼望進他那雙朦朧似霧的眼眸,彷彿他的眼睛雖也漾起了霧氣。
他緩緩仰起了頭,淒冷的山風揚起他短俏的黑髮。
劉子瑩在淚眼模糊中,清晰地看見這一幅絕美的畫面。她忍不住抬頭望天,沒想到不一會,空中就飄起了點點細雨;瞬間落下的春雨,平靜了她心中激動的情緒,也澆熄了初燃的星星火光。
劉子瑩瑟縮起來,驚訝地看著他收回目光,投給她一抹優雅自信的笑容。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深深地注視著他,雨幕下他那張近乎無瑕的純真臉龐,竟讓她覺得此刻要說出口的話是異常苦澀和艱難。
「明天——我就要和艾羅結婚了!」
「我知道。」他的反應依然平淡。
「你知道?」
「猜的!」
劉子瑩垂下了頭。
她第一次覺得淋雨是件過癮的事,每一顆急驟落下的雨滴,都像是她潰堤欲決的淚水。
「我們每個人都知道這樁婚姻毫無意義,但是卻無力去阻止、反抗,我害怕明天我看見的艾羅,會是一具失去生氣、靈魂的空洞軀殼……」
「不會。」他淡淡地說,似乎在安慰她。「他不會這麼做。」
劉子瑩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奇怪,我不恨你……」
「謝謝。」
「可能是因為艾羅愛的是你……。還好是你……」
她不懂自己為何這麼說,她甚至不認識他。
「你是一個善良的好女人。」
她卻搖搖頭,露出一抹慘淡的笑。
「我很笨——!」
「不是笨。就是因為你太善良,才會失去了自己。」
劉子瑩怔怔地看著他……好像任何事都逃不過他的眼。
「你其實可以拒絕、可以反抗,但是你太習慣扮演一個順從乖巧的角色;你永遠隱身在別人的身後,只注定這是你的本分與不可掙脫的命運。」
劉子瑩震驚地顫抖。
「你知道什麼……你怎麼能這麼篤定地只看過我一次就知道我是個怎樣的人?」
「你的眼神告訴我的。」方靖恩淡淡一笑。
他似乎歎了口氣。劉子瑩努力地想看出那一些些虛偽,但他的眼神竟露出令她心碎的難捨與不忍。
「女人的心情,我很瞭解。」
此刻,劉子瑩只想撲到他懷裡痛哭一場。
這個既美麗又憂傷的男子,彷彿是另一個世界中的自己,可以看透她內心深處一切的脆弱與不安;只是,她不及他的美麗與堅強,所以她只能傻傻地哭。
可是他溫柔的眼神,和撫慰人心的話語,令她覺得撕裂的傷口漸漸癒合。
「告訴我……明天的婚禮你會不會來。」
不知怎的,她十分渴望他能出現。
「不會。」
「那麼你會去哪裡?」劉子瑩的聲音在發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害怕聽見他的答案。
「如果是你,你會去哪?」
劉子瑩一愣……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我們都深愛著艾羅,你能想像一個沒有艾羅的地方……會是在哪裡?」
不,太可怕了!她突然覺得自己對艾羅的感情,根本比不上他!那是傾盡所有生命、無悔無怨的愛。
「你這麼說……令我不安……」
「你回去吧。」他轉身走下階梯。站在路邊為她攔了輛計程車。
「我希望你不要離開。」劉子瑩仰頭看他。
他淺淺笑著,臉上的神情讓人難以猜透。
她這樣無心坦白又充滿關切的一句話,其實令人心痛。在與他短暫地對談之後,她彷彿重新有了一番新的體會。
她在上車前堅定說道:「我想——我知道該怎麼做了!謝謝你!靖恩。」
叫出他名字的時候!她又一次想哭……不知道為什麼,她心疼這個男人。
直到黃色車身逐漸遠離了視線,佇立在路旁淋雨的方靖恩哭了。
強忍兩天的相思、劇痛心碎的淚水,讓他在這場放肆的大雨下盡情哭泣了,明天……可能再也流不出眼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