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王爺,蔚姑娘,恭喜恭喜。」
「你這傢伙又跑來做什麼?國事方定,人心未穩,你不守著你的尚書府好好做事,到處亂跑成何規矩?」
本應是京城裡最忙的人之一的慕容石聽到燕飛宇這麼說,臉上卻沒有一點兒心虛愧疚之色,倒是一副理直氣壯的表情,「前陣子我忙得吐血,現在又在準備新年,六部裡一片雞飛狗跳,不趁這個時候到處逛逛,難道還等到正月裡不成?誰能像王爺這麼好命,不上朝,不理事,還有美人在抱,享盡極樂。」
流蘇微哂,慕容石這個人是從不肯在嘴上吃虧的,看到他以調侃的目光瞧著自己,她淺笑,「侯爺兼理吏部,加封太傅,天下萬官矚目,日理萬機也是難免的。」
原本是奉承的話從她口裡出來,偏就帶著那麼一點兒說不出的微諷。慕容石雙眉一挑,正要說什麼,燕飛宇截斷了他,「不要廢話了,慕容,恭喜過了,沒什麼事你就回去吧,省得別人看兩部尚書的笑話。」
看我的笑話?哼!慕容石眼珠轉了轉,端正顏色,咳了一聲,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有兩件正事要跟你商量。」
「第一件可大可小。昨天那位意欲行刺蔚姑娘的蔚大商人關在我那裡,現在還沒下獄,如何處置還看王爺示下……」
「下獄?」流蘇一驚,「我哥哥他……」
「不用擔心。」燕飛宇偏過頭,「我又沒殺他,叫人好好侍候著,過上五六十年自然會放他出去。」
「五六十年?他不知還有沒有那麼長的命呢!」
「死了最好,天下太平。」燕飛宇冷淡回應,「此事日後再說。慕容,你的第二件事是什麼?」
「事情……對了,是有關太后。皇帝尚未大婚,她仍算是一國之母,現在雖被禁在散儀宮裡,但她十餘年的影響並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清理乾淨,若留著,恐生後患……」
突然住口是因為流蘇站了起來,她垂眼低眉,靜靜地說:「王爺與大人商談國事,流蘇不便在旁,告退了。」
生氣了呢……慕容石想,恐怕燕飛宇有得頭疼了!哈……本侯倒要瞧瞧是誰看誰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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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翼的白伶兒所住的小院裡,這兩日遠比別處受冷落。燕飛宇與蔚流蘇一同回來,王府裡辦事的、奉承的,大都湧到那邊。何況白伶兒又以養傷為名將人大多攆開,所以大白天裡這一帶竟連個人影不見。冬日草木零落,瘦石清流,風過雁驚,有種說不出的淒涼冷落。
內廊上走過兩個小丫鬟,一個著紅一個穿青,不言不笑,連走路都像特意放輕了腳步般小心翼翼。一路經過長廊,來到院子裡才輕鬆下來。
穿青的小丫鬟先歎了一口氣,對同伴說:「天下事可真難定!我來這府裡幾年,原以為這白姑娘是准做王妃定了的,想不到憑空生出一個蔚姑娘,不過兩個月工夫,王爺的心裡眼裡就只有那一位了。為了蔚姑娘不見,這幾日整個王府鬧得天翻地覆。昨天回來,連瞧都不來瞧白姑娘一眼,聽說白姑娘還是為王爺擋劍受的傷呢。現在躺在床上,傷也罷了,我看大半還是心病。」
「你胡說些什麼!」紅的丫鬟年紀略大些,趕緊喝住她,「王爺的事也論得到你評說?上個月府裡的管家執事被趕了一大半出去,你還不安分一點,被人聽見可不得了!」
「哪裡有什麼人?」青衣丫鬟反駁道,「人都到前面去了,這院子裡往日多熱鬧,現在連個鬼影兒都不見。再說我又沒抱怨什麼,蔚姑娘我們都見過的,論起人品容貌,也怪不得王爺如此傾心,況且她待人又比白姑娘和善了許多,她就做了王妃也不奇怪。只是白姑娘平日雖冷冷淡淡的不大理會人,現在這個樣子,我卻覺得她也怪可憐……」
「你替她操哪門子心?」紅衣丫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白姑娘畢竟是官門千金,王爺怎樣也不會太虧待她,日後做個側妃可是綽綽有餘。」
「側妃也是很好,只是蔚姑娘到底不是什麼公主郡主之身,白姑娘一向心高氣傲.可不一定會甘心屈居人下……」
兩人邊說邊走,已經出了小院,背影漸漸消失不見。這個時候,園子裡假山湖石的背面卻走出來一個人,正是兩個丫鬟談及的蔚流蘇。她神色沉沉的,又有些發怔。
再三思量,她還是決心先來見白伶兒一面。因為不欲人知,所以就這麼悄悄地走過來,聽見有人,就在山石後站了一站,再想不到會聽見這麼一番話,心境一時起伏難平。
流蘇信步走到假山池前,天氣雖冷,池水並未凍上,偶爾還有一兩尾金魚從山石旁一掠而過。池水映出她的面容,平靜無波,然而此時心中卻是千頭萬緒錯綜複雜,竟不知是何滋味。出了一會兒神,激烈的思緒漸漸平復下來。半晌,她終於下定決心似的回身,卻不是走上內廊,而是往來時路走去。
無論她怎樣想,白伶兒此時一定很厭惡見到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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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房,白伶兒並未躺在床上,而是斜倚在靠枕上逕自發呆,屋裡除了她再沒有第二個人。她的心裡已經沒有蔚流蘇了,占的滿滿的全是燕飛宇的影子。他的笑、他的冷、他的眉、他的眼……五年來的朝夕相處,一言一語,一顰一笑,每樁小事,每個眼神……浮光掠影般一一記起。但是,他已不再是她的了。
不!或許燕飛宇從未屬於過她吧,自始至終只不過是她自己的一廂情願。那一日之後她突然覺醒:即使沒有了蔚流蘇,他也永遠不會傾心於她。或者錯就錯在自己將一腔情絲系錯於人,本來她到他身邊來就是不懷好意,錯誤的開場又怎會有一個完美的結局?這也許,就是她的命吧。可是白伶兒,是從來不認命的!
白伶兒慢慢地抬起手,一把短約三寸的匕首赫然在目。匕首鑲金嵌玉,刀鋒寒光閃爍,寶石與鋒刃交相輝映,煥發出無與倫比的光芒,是一把削金斷玉、世所罕見的利器。這一柄匕首將演出她人生的最後一章,那名為「破局」的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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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裡,慕容石與燕飛宇已經談完公事,慕容石笑著轉開了話題,「燕兄,你真的要把那蔚成霽關上五六十年嗎?刑部大牢又不能用,小弟不能總留他在府裡吃閒飯吧?」
燕飛宇想了一想說:「你關他兩三個月再趕他回去,叫他從今以後不准踏出扛南郡半步!」
「喲,」慕容石笑得不懷好意,「早知如此,剛才何必去嚇蔚姑娘呢?」潛台詞不外是「我早料到你會讓步」。
燕飛宇不理睬他,接著說:「京裡大事底定,再亂也亂不成氣候,我準備回去了。」
「什麼?這麼快就回去?喂,王爺大婚按例都要在禮部注名,京城同慶。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
「京城太多人認識流蘇,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她身份特殊,還是避開得好。」他淡然回答。
騙鬼呀!分明是找個借口想溜回封地享樂,留下他在京城裡做牛做馬!慕容石忿忿地嘀咕。官做得大就是可以名正言順地偷懶!但無可奈何,他是王爺,吏部也管他不著,可惱可恨!本來還想去鬧一鬧場的,等等……他要帶流蘇回領邑成婚,那麼……
「咦?你們府裡那位無所不在的白美人呢?」
「臥床養傷。」
得到這個答案的慕容石愣了一下,若有所思,「那你要拿白美人怎麼辦?嬌妻美妾,右擁右抱嗎?」
「不要說廢話,她跟我五年,我一向視她如家人。」
「不錯不錯,齊人非福,這道理你果然很明白。但你真的打算把她帶在身邊嗎?你當她是瞎子啊!」
「呃?」燕飛宇偏過頭看他,「你似乎有很多話要說。」
「很多話倒沒有,只是幾句忠告啦。」慕容石笑得看不出是正經還是玩笑,「不管你是真遲鈍還是假遲鈍,白美人之心可是路人皆知。你既然不打算娶她,最好還是放得遠遠的,就算趕緊把她嫁出去都好,再這樣下去,說不準哪一天就會出事。」說到這裡,慕容石的心中不禁微微浮起一種莫名的不安感。那種心高氣做的女人大都性情偏激,從一開始就覺得這女人遲早是個禍患……
「這麼說來,我就把她留在京城托你照看如何?」
「喂,不要隨便開這種玩笑,會嚇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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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是十一月二十,距離新年不過一句。外面正在化雪,到了掌燈時分,王府裡燈火輝煌,處處是燃得正旺的火盆和炭爐,洋溢著溫暖的氣息與年前特有的熱鬧。
慕容石去後,管家過來請示晚膳,然而晚餐時只有燕飛宇一人。白伶兒不必說,他回來後她還沒出現過,連蔚流蘇也借口頭疼而只在自己房間裡隨便用了點兒麵點,所以這頓晚飯燕飛宇吃得悶悶不樂、食之無味,最後終於撂下筷子走人時,旁邊提心吊膽侍侯的管家終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往書房裡走的時候,燕飛字心裡遠比臉上表現出來的更惱怒。不就是為了一個蔚成霽嗎?他可是擔心她、替她出口氣而已,她用得著就這樣跟他鬧脾氣嗎?真是不知好歹的女人!虧她還信誓旦旦說什麼「知錯了」——她哪裡有一點兒反省的樣子了?坐在書房裡,燕飛宇越想越不甘心。
「啪!」隨手將桌上的一堆公文扔到角落裡,他站起身來、準備去東院看她。也許她是真頭疼呢?然而他的腳還沒向外跨出一步,房門處卻傳來輕叩聲。站在門外的正是蔚流蘇。
燕飛宇心中一喜,旋即重新控制好臉上的表情。他愛她,可也不能次次由著她的性子胡鬧。這一次,他一定得讓她明白這一點……至少此刻的燕飛宇心裡是這麼盤算的。
「你來找我有事嗎?」他向後重新坐回椅中,正想裝模作樣地翻翻公文,這才發現那堆東西此時還都統統散在角落裡,伸出去的手尷尬地停了半刻才收回來,只好更用力地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如果這時慕容石在場,一定笑得前仰後合。燕飛宇這個樣子……實在很幼稚,幼稚到沒辦法想像他就是向來淡定閒適、萬事不脫掌握的洛王……不過愛情這種東西若不能叫人一夕之間由雲端墜落紅塵,也就算不得稀罕了。
流蘇卻是神色不變,從從容容的眼光落在他身上,一步一步走了進來,距離書桌有一丈之地時停住了。今日無意中聽到的那一番話終於令她下定決心。有些事情,再這麼糊糊塗塗、噯昧不明地放任下去,只會造成更多人的痛苦和遺憾,那些埋葬在人心陰暗深處的東西就讓它們曝陳於陽光下吧!哪怕會一時掀起大浪,但長痛不如短痛,否則只會再製造出一個十七年的舊罪影長。
「我有一事,想求王爺。」
求?燕飛宇頓時精神一振,她居然會有事求他?與她相處相戀不過兩個月,但他已深深明白她那一種外柔內剛、寧折不屈的倔強脾氣,即使是生死一線操於他手時,也沒見她吐出半個「求」字,那麼現在……哈哈,你終於有事肯開口求我,不再動不動偷偷摸摸要跑要溜,很好很好……
但想想又不對,她有什麼事要求他?十有八九還是為了蔚成霽……太、太掃興了!當時真不應該圖一時之快,早讓慕容石那小於隨便一刀把他喀嚓掉,才是真正從此太平!
燕飛宇陰晴不定的眸子和流蘇那過分寧靜的目光一觸,忽然間「咯登」一聲,心頭一緊。她太過沉靜了,卻平白地讓人覺得詭異,本來溫暖如春的書房也像是無端籠罩了一種極度沉重的氣氛,就是燕飛宇也覺得心頭忐忑起來。
「是為了蔚成霽嗎?」他微微皺眉,正要再說什麼,流蘇卻忽然間對著他跪了下去。燕飛宇嚇得一愣,隨即就像火燒般跳了起來。什麼惱怒、什麼教訓全忘個精光,閃電般移到她面前,將她身子扶住,驚問:「你幹什麼?」他一時心神俱亂,扶住她的雙手微微顫抖,「有什麼天大的事,你既然講了,我總是應承的!」
流蘇明澈的眸子靜靜看著他,一字一頓說:「哥哥的事,我管不了,但是另外一件,卻求王爺成全……」
正在此刻,書房外有人揚聲說:「伶兒叩見王爺!」
看來今天晚上,下定決心的並不止蔚流蘇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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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侯府的慕容石立刻被眾星捧月般圍了起來。
他在外頭遊逛了大半天,隨後又到燕飛宇那裡攪局,在這期間,吏部、刑部以及慕容府積聚下的公事少說也有二三十件。一手拿筆、一手翻捲、兩耳聽著匯報、口裡下著訓令……他認真起來的效率恐怕六部中無人能及。
一個時辰之後,慕容石面前的桌上總算清潔溜溜了。他正想鬆口氣,大執事又上來回話,說刑部天牢裡的周提點遣人來了三四回,大概是一個要犯有什麼話定要對慕容侯爺親言。慕容石聽到這裡,倒是有了點興趣……本侯最喜歡聽人講秘密了……
刑部天牢,這所謂的要犯竟是昔日權傾後宮、身為太后心腹第一人的首領太監夏忠良。太后是一國之母,如今雖被軟禁,可皇帝也不敢去背「弒母」的罪名。然而太監算是什麼東西?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於人,所以夏忠良為了保命,要以一個驚天大秘密換取一線生機。
「尚書大人與當今軍中第一人——洛王燕飛宇是過命的交情吧?」
「唔?你不是說這個秘密同太后有關嗎?」慕容石微微瞇起眼睛。
「哼哼,當然有關。」即使受過苦刑滿面狼狽,夏太監冷笑時仍有種說不出的猙獰之色,「太后深謀遠慮,早在多年前就在洛王身邊埋好了棋子,可惜啊可惜,就是埋得太好太深,用的時候反而來不及。」
慕容的神經一根一根繃緊,瞳孔猛然收縮,一個身影慢慢浮上心頭,「你說的是……」
「白、伶、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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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裡的氣氛已不足以用「怪異」來形容了,僅那份寂靜無聲就可令人窒息,流蘇甚至可以聽見這清冷的冬夜裡,白雪在屋簷上靜靜融化的聲音。
她已經站了起來,燕飛宇倚在桌前,心裡有些惱怒,方才流蘇到底要說什麼呢?依他的本意是不想叫白伶兒進來打擾的,但流蘇似是一怔,自動站到了一旁,白伶兒也已推門而入,他倒不便再說什麼了。
三人中最自然的當屬於白伶兒,舉止鎮定、進退自如,向燕飛宇請安,對蔚流蘇問候,替他們斟上茶水。流蘇在一旁用心地看著,只覺得她雖因受傷未癒而臉色蒼白,但言語舉止卻另有精神,臉頰上甚至隱隱浮起兩團淡談的紅暈,服飾也特意換過,昭君套、百蝶衣、翡翠裙,環珮鏗鏘、珠翠輝耀,愈發顯嫵媚嬌艷,與素日的清妍淡雅大不相同。流蘇心裡不由暗暗有些驚異。
她也在這裡嗎?進書房看見蔚流蘇時,白伶兒其實也愣了一愣。她本以為書房裡只燕飛宇一人而已,但是……也好,就算是落幕,沒有觀眾還是會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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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奴親自送出最後一次密令,命她動手殺了燕飛宇。尚書大人洞明練達,處處佔得先機,可也沒料到這一招吧!若不是發動得太遲,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
慕容石的腦子飛快地轉動,如今大勢已定、勝負已分,再對洛王下手就算會引發大亂也不可能有回天之力了,但是如果那人是白伶兒……
他心中一緊,那邊夏太監繼續講道:「還有一樁大秘密是這白伶兒的身世,太后安排她做棋子自有原因……」
「不用說了!」慕容石冷喝一聲打斷他,「你的命保住了,其他事本侯過會兒再來聽!」
匆忙出了天牢,嚴令周檢點看好夏太監,叫人立即備馬……就算是未雨綢繆好了,一個晚上工夫,那白伶兒應該做不出什麼來吧……但慕容石總難抹去心頭的不安感覺。
由愛生恨的女人總是很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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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書房,不大的空間裡回藹著白伶兒清亮而略顯亢奮的聲音,「五年前,我義父白大人病重,將我托付於您。蒙王爺不棄,讓伶兒跟了您五年,然而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到了如今,王爺大婚在即,即使您格外開恩,伶兒也無顏再留居王府。」
「伶兒,你……」燕飛宇沉吟著。這些話,本應該是他對她說的,她卻自己說了出來。而且今天晚上的伶兒似乎特別奇怪……
「只是有件事,到了這個時候我也無須隱瞞王爺……」她向前走了十步。
隱瞞?流蘇的心漏跳一拍,怎麼大家都有那麼多秘密嗎?
「我的義父的確是當年的禮部尚書白思遠,但義父之所以收養我,卻並不是因為什麼故人之情……」再走前一步,白伶兒距燕飛宇已經很近了,「王爺!」她突然跪下,垂首於他膝前,頭髮披垂下來,恰恰遮住眉眼。
今天晚上已是第二個人跪在他面前了。燕飛宇揚一揚眉,雖沒有伸手去扶,心裡卻也歎一口氣。
流蘇的心沒來由地沉重。白伶兒似乎根本當她不存在,真有什麼隱秘難道不該避忌旁人嗎?流蘇迷惑的視線隨著她移動。
「我,是太后的人。」鶯聲細語,石破天驚!尾音還未吐出,白伶兒的右手驟然揚起,寒光閃閃的刀鋒像毒蛇般彈出,迅若閃電地貫向燕飛宇的胸腹之間!她出手極快,又是下跪姿勢,燕飛宇背靠書桌,退無可退,猝不及防下竟讓這匕首就這麼刺了進去!
叮!刀鋒與血肉相觸,竟然發出如金玉交擊般的聲音,而且白伶兒使盡全力的右手居然再難有寸進。不要說蔚流蘇,連白伶兒的臉上都現出驚異之色。
就在這動作凝滯住的一刻,燕飛宇已出手制住她的右腕。一扭一送之間,「叮噹」一聲,匕首脫手掉落在地,隨之「嘩」一聲,還有另外的物件從燕飛宇的衣襟內滑落。
「啊!」這麼眨眼間的工夫異變連生,直到此刻流蘇與白伶兒才同時叫了出來。一個慌亂,一個吃驚,三雙眼睛一齊落到地下那救了燕飛宇一命的東西上。
匕首旁散落的競然是幾片碎玉!依稀可見玉上的小小篆字。流蘇一眼認出它就是自己那塊「莫失莫忘」的玉珮,想不到燕飛宇就將它帶在身上,而且竟然正好擋住了刀鋒。連白伶兒也一怔,這玉何等眼熟,難道是自己那塊玉珮嗎?
現在並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燕飛宇沒有受傷,但不免驚怒交加。流蘇則叫了一聲「白姑娘?!」,語氣裡充滿了驚疑、惶亂、痛心與不敢置信。
然而白伶兒沒聽見她叫什麼,方纔那一刀已用盡她全部的心神,她都不知道自己居然真的可以心平如鏡、穩若磐石地刺出那一刀,也許正因為如此,此刻的她彷彿虛脫一般,連站起的力氣都沒有了,整個人凍在那裡像一尊雕像。
「伶兒。」
這是他的聲音嗎?是他在叫自己嗎?他沒有死,沒有受傷,卻並不是自己手軟的緣故。那就是天意了?這一刀,不能傷人,只能傷己。這一刀割斷了所有的牽絆,也擊碎了一切留戀。與天相爭,縱然一無所獲,到了此刻,也總算可以安心地閉目就死吧……
她的人生,到此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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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冬日的夜晚所發生的一連串的驚心動魄的事,縱使很多年後,流蘇仍然記得無比清晰。那嬌艷的人,鋒利的刀,碎落的玉,最深刻的是那雙平靜而空洞、疲倦而求死的眼,令看到的人都會有這樣的感覺:她並不在乎是否傷人,只一心求死。
然而傷了就是傷了,行刺未遂仍然是行刺。白伶兒暫時被囚禁在自己的居處,嚴密看守。錦衣侯慕容石緊接著趕到,按例就算不立即處斬,也該被慕容石囚入天牢。
「她果然干了?」慕容石咬牙切齒、悔恨交織,最重要的是自尊心嚴重受損……身為特務頭子,號稱消息無孔不入、情報無所不知的他居然會漏掉這麼關鍵的人物,還是等到事情發生後才匆匆趕來亡羊補牢,實在太丟臉了!
當然他的心裡也有些不以為然,福禍無門,惟人自招,燕飛宇這算不算是咎由自取?而當事人燕飛宇的反應相對來說,卻太平淡了些,他的確視白伶兒為家人,但畢竟刺殺他的不是蔚流蘇,即使驚怒也有限,何況他又毫髮無損,所以首先在意的,不是白伶兒要殺他,而是她竟是太后的人這個事實。
不願將白伶兒送進天牢,燕飛宇只是吩咐慕容石去調查清楚,究竟白伶兒是何來歷,太后何時起意將她收為棋子。
「沒有道理啊!」慕容石跌足長歎,「這幾年來太后的一舉一動我都清清楚楚,絕沒有憑空掉下一個白伶兒的道理。已經去世的白思遠膝下無後,白伶兒是他幼學恩師之女,這件事因為白家的人早已死光查無可查……」
「我知道。」流蘇靜靜地說。
「你、你知道?」慕容石與燕飛宇同時看向她,「你知道什麼?」慕容石睜大眼,吃了一驚。
「我知道白姑娘的來歷,也明白她為什麼會是太后的人。」她的語氣蕭索,把十七年前的事實前後貫通起來,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請白姑娘出來吧,這些話,我要當著她的面講。」如果在白伶兒進來之前她已經向燕飛宇講出真相,後來的一切還會發生嗎?命運啊,難道永遠都是這樣差之毫釐、謬之千里的嗎?低低地、落寞地,梳蘇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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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人——燕飛宇、慕容石、白伶兒,蔚流蘇。
白伶兒心如死灰,決意求死,無論任何人說任何話,她都不會為之所動,一副毫無生氣的樣子。但蔚流蘇卻走到她身前向她要那一塊自幼佩帶從未離身的玉珮,又問她:「白姑娘,你知不知道你的親生父母到底是怎樣的人?」
一語正中白伶兒心深處的隱痛。自有記憶以來,她便知道自己是太后命人撫養的。而關於親生父母,那人只說是後宮一名宮女與人私通生下她後畏罪自盡,而太后(當時是皇后)大發善心地留下了她。但無可否認,即使是恥辱,她的心底總是渴望能多知道些父母的事,但一直到現在,她連兩人的名姓都不清楚。
「我不知道太后跟你說過些什麼,但那一定都是謊言,而且一騙就是十七年……」
白伶兒、燕飛宇、慕容石都全神貫注地看著她,白伶兒即使一意求死,此刻也不由被她要說的內容吸引,三人中只有燕飛宇隱約猜出一點兒真相。
「不信的話,請你看一看這兩塊玉。」蔚流蘇那
一塊已經被白伶兒的匕首擊碎裂成三片,此時已被重新拼好。雖然沒有親眼目睹,慕容忍不住感歎,白伶兒刺殺燕飛宇,卻被蔚流蘇的玉擋住,冥冥之中,也許真有天意。
酸枝木的誨棠雕漆几上,並排放了兩塊玉珮。三人都見多識廣,一眼便可看出這兩塊玉乃是出自同胎同工的藍玉美玉。
「這一面是『小雪』、『初晴』,另一面則是一副對子……」流蘇輕輕翻了過來,「『莫失莫忘』、,不離不棄』。」她轉向燕飛字,「當日在山路上,蔚成霽的話你當然全聽見了,我本來也只知道那麼多,十七年前……」將當日的話又講了一遍,是給白伶兒與慕容石聽的。
「只有一件小事莫夫人沒有告訴他,其實本也沒什麼大不了。」蔚流蘇微微苦笑,有著說不出的自嘲之意,「我是小雪那日生的,而莫夫人生下那個妹妹正在小雪之後第二日。那年照節氣下了雪,偏巧第二日果然晴了。不久莫夫人人宮見了湘妃,便笑說是天意早定,於是索性約定兩個孩子一名曉雪,一名初晴。湘妃還拿出兩塊先皇所賜的玉,叫人刻上字,分別帶在兩個孩子身上。」
話說到這裡,那三人都是心思敏捷之人,自然早已明白事件的來龍去脈。受衝擊最大的當然是白伶兒,一時之間,彷彿風雲變色晴空雷鳴,她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流蘇沒看白伶兒,只盯著燕飛宇。原來無論做過多少心理準備,事到臨頭她還是沒有勇氣直視白伶兒啊。「後來換嬰,玉自然也換過來了。往後的十幾年,便是我以『蔚初晴』之名長在江南,另一名嬰兒,大家都以為必是死了,甚至還葬進了皇陵,但機緣巧合下我到了王府,看見了爹爹曾跟我說過的另一塊玉,而白姑娘……」她終於正視白伶兒,兩人四日相視,有如觸電一般,卻又晦暗難解,「不,是妹妹。你知不知道,你同你母親莫夫人有多神似?你才是真正的蔚家女兒——蔚初晴。這就是我所知道的事情真相。」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流蘇閉上眼,一滴淚珠從眼角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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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流蘇所說的一切出乎意料得到證實,與天牢中夏太監後來告訴慕容石的完全符合。事關重大,慕容甚至去了散儀宮與太后對證。太后聽說白伶兒行刺洛王未遂、當場身死之後,仰天長笑,狀極歡暢,大笑完後,太后承認了一切,包括當年如何偷走嬰兒害死湘妃,本要將孩子殺掉卻靈機一動命人暗中撫養以為所用。只是事前換嬰一事她始終不知,一直以為白伶兒就是她切齒憎恨的女人的孩子——慕容石當然也不會告訴她。
正式的記錄中,白伶兒因為替洛王擋劍,傷重不治。朝廷憐其忠烈,命禮部恩獎等等不足為提,燕飛宇與慕容石隻手遮天,一切安排盡善盡美。
撥得雲開見日出,大風大浪之後,總算歸於風平浪靜。流蘇倚在燕飛宇懷中,他見她愁眉未展若有所思的樣於,便說:「那天你要求我的就是這件吧?我現在將伶兒交回給她哥哥蔚成霽,讓他們兄妹同回江南,你還有什麼不滿意嗎?」
「不是不滿,」流蘇在他懷中搖頭,柔軟的秀髮蹭在他下巴上,感覺非常溫暖,「我只是覺得,太后實在太狠毒了,害死我親娘不算,居然對一個尚不滿月的嬰兒使出這種陰險手段,又編出那種不堪的謊言,真不知妹妹這十幾年是如何熬過來的。」
「太后嗎?」燕飛宇冷笑,「有沒有因果報應我不知道,但若是沒有,就讓本王代天行事好了!待政局稍穩,自然會有人去問候她!京裡有慕容在,你大可放心聽消息。」
她歎口氣,沒說什麼。她不是冤冤相報的人,天理若要昭彰,惡人當得報應,只是無論怎樣,也沒辦法彌補白伶兒曾失去的一切。想到這一點,她始終無法釋懷。
「怎麼還是悶悶不樂?你在想伶兒?喂,我可不准你再幹出為了她而離開我的蠢事!」回想起來,燕飛宇終於明白了流蘇出走的理由——舊怨未去新恨又起,為此他著實鬱悶了好一陣子。他同蔚流蘇一樣明白,白伶兒於此時此刻刺殺他,絕不是在執行太后的命令,而是為了讓自己徹底心死。即使用玉石俱焚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否則她應該會有更周密、更萬無一失的刺殺計劃。他沒有受傷,一方面固然是運氣好,另一方面卻是因為這刺殺其實馬馬虎虎……然而,就算再明白伶兒的心境,燕飛宇這一生一世也絕不可能回應她。
「不會的,」她回過神來,微笑,「我絕不會把你讓給妹妹的。況且,堂堂洛王又怎麼會是要人讓來讓去的東西。」不止燕飛宇,還有愛情。惟獨這一樣,流蘇沒有愧疚,終不言悔。
「你明白就好。」他的嘴角忍不住上翹了一個小小的弧度,用力抱緊她,「慕容說得對,人心是沒辦法被別人拯救的,不管伶兒是什麼人、到底有多好,弱水三千,我只取你這一瓢飲。」
她轉過頭,兩人對視而笑,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兩心互許、纏綿雋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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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以後,蔚流蘇與白伶兒見面次數並不多,即使相見,氣氛也很難融洽,畢竟隔離在兩人之間的,是太多太多恩怨情仇、愛恨糾結。蔚成霽被慕容石放了出來,得知一切之後,他反而是最如釋重負的一個,親妹妹竟然未死並且平安長大,就算是莫夫人九泉之下也該含笑瞑目吧,那麼也不該再恨流蘇到非置她於死地不可,他更不用再一面追殺流蘇,一面心中苦不堪言。
這一對真正的親兄妹卻還不能適應彼此的存在,蔚成霽不知該怎麼對待這個經歷坎坷、多災多難的妹妹,而白伶兒從前連做夢也不曾想自己會突然有了家,有了來歷,有了父母,有了兄長。她一向孤僻陰冷,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竟有些手足無措……但來日方長,蔚成霽要帶她回江南,回到她從襁褓中便失去如今又重新得回的家。未來……是令人期待的光明啊。
蔚成霽和白伶兒走的那一日,燕飛字和蔚流蘇十里相送,雖然一路無話,但到了郊外驛站分手的那一刻,白伶兒與蔚流蘇下了馬車,彼此凝望良久之後,忽然間,兩人相對一笑——
相逢一笑泯恩仇……
馬車漸行漸遠,各人的心裡感慨萬千。蔚曉雪與蔚初晴,從彼此幼年相逢的那一刻起,似乎就注定活在彼此的陰影之下,這一錯過就是十七年的光陰。再度相遇,又是蒼天弄人、勢成水火。然而終有一日,會雲開日出、雪過天晴。這一次的離別,卻是為了那一日的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