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得趕在這個時候出京嗎?」大清早頭一個來拜訪王府的不速之客慕容石,面對的就是燕飛宇的一臉不耐煩。
「太后有動作了。」慕容石的表情是難得的正經,「昨晚你們府裡的刺客可不是憑空掉下來的。不用報到刑部去追查,我就敢打包票,幕後的主子一定是宮裡的那女人。」
「拖到現在才動,她也算有耐心了。」燕飛宇冷冷一笑,「準備了那麼長時間,不過弄來幾個刺客這點兒本事就想做武後?」
慕容石笑得不懷好意,「雖然只是幾個刺客,我可聽說差點兒就成功了呢!」
「少說廢話,東西拿來!」燕飛宇瞪他一眼。事態發展至此,他明白此次出京已是勢在必行。
慕容石從懷中取出一個封袋遞給他,「都在這裡了,三位將軍、兩名提督、兩個藩王,共計七份。」
「果然是一網打盡。」他接過,臉上微微現出遲疑之色,「今日準備,明天動身,就算日夜兼程也要至少一個月,我……」
很少見到燕飛宇臉上會有這種表情,特別是當慕容石知道所為何事的時候。慕容石強忍住笑,一奉正經說:「你是擔心府裡的流蘇……和白姑娘嗎?放心,盡可包在小弟身上。若有半絲差錯,你儘管來問罪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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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床梳妝之後,因為擔心白伶兒的傷勢,流蘇隨便吃了幾口早膳,就來到了白伶兒的房中,掀開簾子走到床前,白伶兒仍然沉睡未醒,一邊肩膀微露被外。流蘇輕輕拉過被子替她蓋上,不經意間瞥見她的手中握著什麼,好像是一塊玉珮,形狀十分眼熟……
流蘇的心怦怦亂跳,某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湧上心頭……天底下那麼多玉,不會這樣巧就是那一塊吧?況且它的主人應該早就死了,不可能人亡物在……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就像著了魔一樣,她不由自主地用手指去取那塊玉,睡著的白伶兒握得並不緊,稍稍用力便抽了出來。那塊玉的正面是篆字「小雪」,翻轉過來,背面刻著「不離不棄」。
流蘇匆忙掏出昨日得回的玉珮,將兩塊玉並在一起。一模一樣的形狀,一模一樣的質地、紋理、光澤、雕工……全都顯示出這分明是用同一塊原石雕刻琢出來的一對玉珮。
莫失莫忘,不離不棄……眼前的八個字天衣無縫地嵌成一對,另一面就是「小雪初晴」。
她不自覺地雙手用力握緊,昨日拿到自己的玉珮時心中充滿了甜蜜的感覺,面現在卻覺得手裡拿的是什麼邪物一般。冷汗滑下額角,真的有這樣的事嗎?物在人亡嗎?或者它的主人從來就是她吧……
忍不住去看白伶兒,冷不防地對上一雙冷冷的眼。流蘇驀地睜大眼睛,一瞬間以為自己看見的是另一張臉孔,雖然輪廓不同、五官不似,但眼神卻是驚人的神似,同樣的一雙冷然中蘊含無盡黑暗的眼睛,黑色的瞳孔後面有著憎惡、憤怒、絕望、傷感……一望之下,彷彿有人從自己前世的墳墓上踏過。
「啊!」聽見聲音,她才意識到這聲壓抑過的慘叫是出自自己之口,像被火燒著一般,扔下那塊「不離不棄」的玉,猛然站起身,不敢再看白伶兒,扭頭就衝了出去。因為走得太急,甚至帶翻了一張凳子,發出「砰」的聲響。
這一聲響令白伶兒完全清醒,方才半夢半醒中察覺有人在旁而睜開眼,一睜眼就看見蔚流蘇,她還沒反應過來,蔚流蘇就像見到鬼一樣的衝出了屋子。就算自己受了傷,但樣子有那麼嚇人嗎?
哼了一聲,看到被子旁自己那一塊玉,咦?記得臨睡時好像是握在手中的……不想則已,一想則昨日的事一股腦兒湧到眼前,一顆心頓時變得沉重如鉛。白伶兒幽幽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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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蘇蜷縮在椅中,凝視著外面灰暗的天空,保持著這樣的姿勢已不知多長時間,她的心卻始終沒辦法平靜下來。
人與人之間有著奇妙的緣分,她與白伶兒……大概只能稱之為孽緣吧!最重要的是:白伶兒到底是不是那個人,那個十七年前就應該早夭亡故的嬰孩?人死不能復生,但是她為什麼會有那塊玉呢?況且她的相貌……蔚流蘇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對白伶兒有一種近乎畏懼的熟悉感——她太像母親莫夫人了!隱約之間,一年輕,一滄桑的兩張臉疊在一起,她打心底戰慄了一下。人有相似,物有雷同,但世上真有巧合到這個地步的人嗎?
那麼她一定就是了!不管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她還活著!並沒有隨同故人一起長埋皇陵,而且平安長大再命中注定似的與自己相遇……是老天垂憐,才讓自己於此地遇見她,發現她好端端地活著以減輕自己沉重的負罪感嗎?畢竟十七年前,她被迫代替自己去赴死,連帶連累了周圍人悲慘的半生……
現在的自己不是應該狂喜才對嗎?為什麼一時間萬般滋味在心頭,喜、憂、感、歎,還有深深的遺憾……遺憾……為什麼是在此時與白伶兒相遇呢?哪怕是一年前也好,那樣許多事情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陷入一種可以稱之為「死局」的棋局裡。母親不會含恨而終,父親死亦瞑目,還有蔚成霽,他也不會在內心煎熬中拼著一定要殺死自己以慰亡靈……錯恨難返!
白伶兒……自己應該叫她一聲「妹妹」吧!她應該什麼都不知道的,如果明白發生過的一切,她能夠平靜地接受自己這個奪走她的一切甚至人生的「姐姐」嗎?自己的良心是終於得到解脫,還是反而墮落得更深了呢?十七年前到底發生過什麼啊?那場陰謀交織的愛恨情仇,過了這麼多年,才真正揭出謎底嗎?我到底該怎麼做呢?
這一天晚上,流蘇做了一夜的噩夢。母親莫氏的臉在眼前晃動,充滿悲傷地看著那一炷香供著的字跡模糊的牌位,下一刻卻突然面向自己,神情一轉而為憎恨與猙獰,「你早該去死!」深切的恨意令她不由自主後退,卻發現自己後面就是退無可退的深淵。
不是我!她喊救命卻沒人聽到。正驚惶無措時,一人從旁邊閃過。「哥哥!」她驚喜地大叫,卻發現他的臉上面無表情。「誰是你哥哥!」他冷冷地說,一掌擊向她……
墮落深淵的她只覺得窒息,自己就要死了嗎?放棄掙扎、閉目等死時,一隻溫厚堅定的手掌拽起她……這是新的臉孔,眼裡是溫暖的笑意。驚魂未定的自己忍不住迎了上去,這男人是……燕飛宇?!得救了……心中正舒了口氣,那雙眼睛卻突然變成白伶兒……
啊!猛然驚醒,坐在床上大口喘氣的她,一時之間竟不能分辨夢境與現實。這麼逼真的夢……不,這簡直是她人生的縮影。她自己、蔚成霽、白伶兒、燕飛宇……這些面孔一一在眼前浮現。為什麼偏在這個地方、這個時候遇見白伶兒呢?為什麼她又會同時遇上燕飛宇呢?燕飛宇……白天剛發現真相時,她刻意忽略去想他,夜深人靜,噩夢方醒,她再也沒有辦法不去想他。她喜歡他,他喜歡她,然而,白伶兒也用上性命地去愛他呀……
十七年前的蔚曉雪與蔚初晴,一人代另一人去死;十七年後的蔚流蘇與白伶兒,難道又是一人令另一人不幸嗎?如果一定要犧牲一人以成全另一個的話,這一次是不是該輪到自己?為什麼是現在?好不容易,她構築了重生的蔚流蘇,終於能夠再一次全心全意去愛上一個人、去相信一個人,以為自己總算能擺脫過去的陰影時,卻發現那陰影正在前方等候著她。
再一次以那個人去換取幸福,自己真能坦然以對嗎?小雪初晴……難道她們真的如參商兩星,永遠不能在同一片天空下共存嗎?
莫失莫忘,不離不棄,這句話似乎是專為諷刺她們的命運而刻上的。或者這一次,該忘掉的,應失去的,要離棄的,是她——蔚流蘇。
夜涼如水,月色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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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燕飛宇立刻就要離府出京,流蘇居然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現在的她,沒辦法像以前一樣面對他。臨走之時,相對於他的眷念不捨、再三叮嚀,她就顯得冷淡許多。燕飛宇一來有事分心;二來以為她仍在為白伶兒受傷而愧疚,所以並沒多想;再來有慕容石照看,他還算比較放心。而且,短短一日之內流蘇的心境竟有如此急劇的轉變,絕不是凡人可以預料之事,就算歸之為天意也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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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王府角門外
因為行事絕密,除了隨行幾人,送行的不過寥寥數人。有慕容石與旁人在,燕飛宇與流蘇並未多言,草草告別之後,他就跳上馬,一抖韁繩,然而在馬兒起步之前,還是忍不住回首再看了她一眼。也許是他眼神中的熾烈愛意一覽無遺,她的心不知怎地就激動廠起來。衝動之下她越過眾人,急步走到他馬前。
「怎麼了?」燕飛宇從馬上俯下身,她的身影背著光,看不太清楚臉上的表情。
「……」
背後傳來一聲輕笑,是幕容石。但兩人均未在意,注意力全在彼此身上。看她欲言又止,燕飛宇想要下馬,右手剛一按馬背,她急忙搖頭,示意他不用下來。
「這個……這個給你!」她通過兩天前才從他手中取回的玉珮,塞到他手裡。
「呃?」他挑眉,不無驚訝。這不是她先前視若性命的那塊玉嗎?
你一定要平安回來!她默默地想。雖然燕飛宇不說,她也明白宮內鬥爭已到了最後關頭,此次出京事關重大,風險亦不同平常。不管自己現在有多少心事,最先湧上心頭的仍是他的安危。
她沉默不語,燕飛字反而笑了出來,一躍跳下馬,在她反應過來之前攬她入懷,俯下頭,低聲念道:「莫失莫忘……這算是定情信物嗎?我會好好珍藏的,現在沒什麼東西給你,一月之後,我就用一場婚禮來做回報,怎樣?你在府裡乖乖等著就好。」
注視著他,她隱去心內的五味陳雜,只是微笑著點頭。雲破日出,襯著身前拂曉的第一縷冬日晨光,微笑的蔚流蘇這一瞬間美得令人屏息,令得燕飛宇拋卻了所有顧忌,毫不猶豫地用力抱緊她,尋著香唇便吻了下來。總算他還記得一掀黑色大氅將兩人緊緊包住,無限春光不至外露。
餘下幾人幾乎呆住,如此香艷刺激的一幕實在不該發生在此時此地。懾於燕飛宇平日的威勢,其他大都眼觀鼻、鼻觀心,視如不見,惟有慕容石毫不避忌地睜大雙眼,搖頭晃腦中還有惋惜之意,「雖說非禮勿視,不過……唉……那斗篷實在太礙事……」
流蘇極柔順地承受著,甚至以前所未有的熱烈回應著燕飛字。你愛我嗎?很愛、很愛……無須言語,一切盡在交融的唇舌之間。然而,這一去關山重重,再見之日,渺然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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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飛宇離去的當天,為保護好他的家眷,慕容石要流蘇與白伶兒遷去侯府的一處別館居住。但白伶兒傷重不能移動,流蘇也不肯去,慕容石只好作罷,轉而大刀闊斧地清理王府。一日之內,管家、執事、文書、守衛、僕傭,各色人等被他遣散了一半以上,其中也包括了連燕飛宇也不曾理會過的那十幾個賞賜的美人,再調來侯府親衛守在王府各處。
大管家宋震保得自己的飯碗不落已是謝天謝地,另一位實權人物白伶兒傷重臥床,因此整個王府快被慕容石翻了過來。流蘇即使不深明內情,卻也明白這府裡各門各道的探子眼線藏龍臥虎。如今朝中風雲際會、一觸即發,慕容石索性以雷霆之勢將他們一併掃除,用他的話講,這是寧可錯殺不可錯放。
慕容石不時過來探望蔚、白兩姝,守禮過甚,但次數之頻繁令人驚訝。宮中的皇權之爭正在緊要關頭,他居然還那麼有空,簡直讓人懷疑他這個特務頭子是假的了。慕容石來王府時,流蘇出來接待,逢到心情好時兩人也會彈琴和曲一番,畢竟知音難求。慕容石常笑言:因為燕兄的關係,姑娘名滿京師的絕藝恐怕是聽得一次少一次了。而她聽見這話,臉上微微浮起的笑容裡,苦澀的味道遠遠大於幸福的感覺。
慕容石對白伶兒就疏遠很多,而白伶兒避他比他疏遠她更甚。總而言之,在大體還是平靜無波的氣氛中,距燕乜宇離府已過了半個月。白伶兒的傷勢以令大夫都吃驚的速度在恢復中,因失血過多又一度高燒不退而顯得蒼白的臉上也有了血色,肌膚也漸漸豐潤起來,只是週身冷淡與寒氣比起以往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
相反,蔚流蘇卻一日比一日憔悴,總帶著說不出的懨懨的神情,十幾天下來竟瘦了一圈,做著什麼事都常常發呆,神思不屬,只在慕容石來時才提起一點點精神笑顏相對。王府中人看在眼裡,但她既然不說,也沒有人敢多管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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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魚粱州府行館
梆、梆、梆……樓下的打更人已敲過了三更,海彥超仍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他今年不過四十三歲,仕途卻一帆風順,如今已做到了水師提督、封寧海將
軍,妻妾兒女,樣樣齊全。然而自今年開春之後,朝廷接連出事,朝中大臣走馬燈般倒台,流放的、自盡的或者索性被打人天牢砍頭的數不勝數,其中還有幾位是平日與他交往甚密,常常一起喝酒聽戲的同僚。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他的心情又豈會好得起來。
當今皇上即位十三年,尚未開始親政,掌權的一直是太后與顧命大臣。宮廷無父子,且太后並非皇上生母,母子不合已是朝野皆知的事情。現在皇上即將親政,兩人間的矛盾日益激化,宮廷中的爭權奪利勾心鬥角,其激烈驚險之處尤勝江湖上的刀光劍影。
自古天無二日、民無二主,眼見這場權勢之爭已到了生死立判的關鍵之時,朝中大員莫不被牽連進去。所謂成王敗寇,若是押錯了賭局,不要說仕途前程,恐怕連身家性命也要一併賠進去。海彥超此次奉旨進京,只覺悄惴不安,如臨深淵。
呼……風聲嗎?他似乎聽見了什麼聲音,睜開眼睛時只見人影一閃,大開的兩扇窗戶微微抖動,床前已站了一個人。
「誰!」大驚之下他剛張口叫出一個字,便覺喉間一窒,給來人封住穴道。正在惶恐莫名時,那人卻一手燃起火折子點著了油燈。光亮起,他一眼就看清了那人的面貌。那人右手彈出一縷指風,他被封的穴道立被解開。
海彥超萬萬料想不到在此處見到此人,一得自由立即滾下床,下拜行禮,「參見洛王……」
「不必多禮。」那人不待他說完,一手拉起他,微笑道:「我這趟出京不便公開,未經通報便來拜訪將軍,該請海將軍見諒才是。」這人赫然是燕飛宇。
「不敢不敢,」海彥超連聲道,「不知王爺……」想起此人乃是微服出行,定有隱秘之事,立即改口道:「公子有何吩咐?」
「吩咐倒談不上。」燕飛宇微笑道,「海大人身為一等將軍、總督朝廷水師,手握重兵,可謂朝廷棟樑啊。」
海彥超雖是以軍功起家的一介武夫,卻絕非粗豪疏忽之輩,聽了燕飛宇這幾句話,他非但不暗自歡喜,反覺大大不妙。這人身份極貴,絕不可能會有閒情來拜訪他一個水師提督,這次的夜半相見,為的恐怕是攸關性命之事,稍一思索之下大為惶恐,再次下拜道:「請公子指教!」
「指教不敢,」燕飛宇這次沒阻止他下拜,「海將軍可知大禍臨頭了嗎?」
「這……從何說起?」海彥超大驚之下猛地站了起來。
「海將軍起程已有幾天了?」燕飛宇狀似不經意地問。
「五天。」
「海將軍可知道,自你領旨之日起,京城的黃昱將軍也同時起程趕往水師駐地,身懷太后懿旨接掌旗下官兵。海將軍的密謀謀反之罪,一人京城大約便是鐵板釘釘了。」
燕飛宇這輕描淡寫說出來的幾句話,直把海彥超嚇得魂飛魄散、全身發抖,驚慌之下雙膝跪倒,叫道:「公子救命!」說罷連連磕頭。
「海將軍何必如此。」燕飛宇伸手扶起,笑說,「將軍忠肝義膽,皇上當然知道。此時當務之急是緊掌帥印,水師在握之後,再慢慢辯明不遲。」
海彥超腦中急轉,心想自己不過剛走了五天,黃昱此時一定還未到半途,他若立即回軍,多半能趕在此人前面,之後的事便大有周轉餘地。隨即轉念一想,違抗太后懿旨半途返回,淪起來也是死罪,何況萬一此事是燕飛宇捏造出來的,根本子虛烏有,自己豈不是自尋死路?
「啪!」一件東西擲在他眼前,燕飛宇悠悠道:「將軍不妨慢慢細看。」
他拾起來,卻是一份折子,一看之下,頓時冷汗直流。這份折子參奏他密謀不軌、勾結重臣,意圖起兵謀反,雖然完全是誣陷之詞,然而旁邊卻有太后朱批的一行字:其心可誅!
「公子救命之思,海某沒齒難忘!」事已至此,海彥超反鎮定下來,下定決心道:「皇上年紀雖輕,卻明察秋毫、聖明無比,末將自然一心一意為皇上竭忠盡力!末將這就趕回水師,除非皇上親筆下旨調動,否則半艘兵船也不會有絲毫異動!」
燕飛宇點頭,道:「海將軍忠心耿耿,這就好得很。既然如此,我便告辭了。」
從行館出來,燕飛宇不經意間地仰首望天,漆黑的天幕上星月齊輝,越發顯得夜空清冷寂寥。北斗七星橫列,不遠處的北極星熠熠閃爍,亮得幾乎有些炫目。
「第五個……」他自言自語。照這個速度,也許用不了一個月便能返回京城。真是的,從未像現在這樣掛念過一個人,這種感覺對他而言,稀罕到簡直可以說是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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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日,白伶兒已經可以下床走動,雖然所見皆是陌生臉孔,但她對慕容石的越權並不置一詞。臥床的半個月裡,許多事情、許多決策,早已在她的心中籌謀數遍,也許正因為有了目標,她才能那麼快恢復過來,無論精神或肉體。
第二十五日,暌違多日的慕容石再次造訪王府,見著蔚流蘇時,為她的形容憔悴暗暗吃了一驚,但看她的精神又不像是頹喪倦怠,相反,眼睛裡還透著一股堅定的光芒。以他看來,似乎是心中對什麼萬分為
難的事好不容易下定了決心似的。
在言語中試探著提起蔚成霽——他同燕飛宇一樣的心思,認為她若有心事,一定是關於蔚成霽。這兩人實在不像是一般的兄妹。
流蘇只微微一笑,說:「國家大事流蘇雖然不懂,但我家大哥日後卻要拜託侯爺費心照看了。」
「呃……不費心、不費心。不過依本侯看來,拜託王爺比侯爺管用多了——況且王爺又是現成的。」
流蘇不說話,臉上仍是淡淡地笑著,只是那笑容已有些苦。幕容石銳目掃過,心裡不由打了個突。
內室裡,白伶兒死死盯著攥在手中的一方錦帕。大冬天的,額上卻隱現汗珠。那錦帕簇新簇新,白底繡著一些古怪紋樣,非花非蝶,非人非字,看上去倒也精緻可愛,但白伶兒看著這些圖案的眼神卻是驚恐到極點,素來冷漠的她臉上竟會現出這種神情,幾乎叫人懷疑坐在這裡的是另一個人了。過了好久,白伶兒才漸漸鎮定下來,臉上又有了一絲血色。為什麼又是現在?她總算立下決心為自己做些什麼的時候卻接到這樣的任務。要違抗嗎?還是一如既往地服從?她從未這麼猶疑過。
想起方才在花園走廊上碰到的慕容石,如果實施自己的計劃的話,最礙眼的無疑是這位狐狸侯爺,一定要做得天衣無縫才行……**dreamark**
一盞茶工夫後,慕容石告辭回府,回到書齋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叫來親信,吩咐從今日起加派人手「護衛」洛王府裡的流蘇姑娘。她若有什麼不尋常的舉動,立刻回報。
親信去後,慕容石在房間裡獨自陷入沉思。「本來以為那傢伙的春天已經不遠了呢……」他喃喃自語,一種微微的不安感襲上心頭。**dreamark**
因為神思恍傯的緣故,敲門聲響了好幾聲白伶兒才反應過來,隨口答應一聲。門開了,進來的是蔚流蘇,雖然已近半夜,她仍是一身整整齊齊的裝扮,精神比起這段時間一貫的低落要好上很多。
沒想到會是她,白伶兒吃了一驚,有些匆忙地將手上的錦帕塞進袖管,動作不免慌亂。流蘇看見了,卻並不在意,她的心思完全不在那上面。
「白姑娘,你的傷勢怎麼樣了?」坐定,短得可憐的寒暄之後,流蘇問。
「托福,除了胳膊還不敢亂動,其他都無妨了。」白伶兒聽出她語氣中的關心,卻一點兒也不願領這個情。小小的混亂與心虛過後,白伶兒又恢復了
平日的冷漠,不,不止是冷漠,是冷酷。既然蔚流蘇自己送上門來,她可不必客氣了。一瞬間,白伶兒在搖擺不定的天平上決然地倒向其中一邊。蔚流蘇,既然你奪走了我曾經以為的所有,那麼就要有被反擊的自覺!我並不知道人心是不是可以奪來搶去的東西,但我從小學會的,只有心狠手辣、以牙還牙。是我的,我絕不放手;我要的,也一定要搶到!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不知道還可以怎樣活下去……
「蔚姑娘……」
「白姑娘……」
同時出聲的兩人齊齊一愣。
「你先說吧。」白伶兒搶先開口。她不急,今天晚上,她有大把時間可以與蔚流蘇周旋,可以一點一點讓對方明白將要面對的是怎麼樣不堪的境地,她甚至可以聽見自己心裡的冷笑聲。
今天,一定有個很漫長的夜晚。
就某種意義而言,流蘇是無數人中惟一得知最多真相的人,但在目前,她對白伶兒的「認知」不如用「無知」來形容比較好。
「我,」流蘇不自覺頓了一頓,吸一口氣,「是來告辭的。」無論她說些什麼,白伶兒都不會在意,但是……告辭?
「你說什麼?」白伶兒微微睜大眼,黑色的瞳孔中映出對面女子的一臉決然。
「告辭。」流蘇點點頭,心臟卻傳來被扯痛的感覺。很疼,疼得她以為自己的面孔都要扭曲了,「我準備離開這裡,就在這一兩天。這段日子承蒙白姑娘照顧,所以先來辭行。」
白伶兒仔仔細細地打量對面的蔚流蘇,從她的表情和語氣看不像是做假,但是沒有理由啊!她怎麼會自動求去?天底下絕無這樣的道理!莫非她知道了自己的打算?不可能!掩去所有的表情,她端起面前的茶杯。因為仍是病人,所以裡面只是水,不是茶。
「你……」她盯著清澈到一覽無餘的水面所倒映出的自己,「就算要告辭,不是更應該去向王爺說嗎?」一言出口,她能感覺到蔚流蘇瞬間的僵硬。
「不必了,」連流蘇的語氣中也帶了幾分生硬,「王爺現今不在府中,只好免了。」
半晌,「蔚流蘇。」白伶兒放下茶碗,冷冷地說,這是她第一次直接叫出流蘇的名字。
「白姑娘?」
「已經做到這個地步,何必要後退呢?我家王爺還不夠好嗎?」
話語中濃濃的諷刺意味一分一分地發散出來,再一點一點地進入蔚流蘇耳中,她很慢很慢才反應過來。流蘇不怒反笑,只是,是那種很悲哀的笑。
「白姑娘,這世上好東西多得很,但是,不是每一樣都可以讓我拿得到手的。」語氣輕飄飄的,帶著迴避問題的味道,但她說出來後才覺得是肺腑之言。
白伶兒的眼光銳利如劍,計劃總是趕不上變數嗎?今天晚上,她原本就打算勢逼蔚流蘇離開王府的,如果她不肯,哼哼,休怪自己趕盡殺絕!但是蔚流蘇居然真的自願離開?!
「蔚成霽是你哥哥?」白伶兒的突然轉開話題令流蘇一愣,但反應倒快了許多。
「他告訴你了?」
他?白伶兒冷笑,哪個他?叫得還真親熱!掩去冷冷的醋意,她挑了挑眉尖。
「原來真的是,怪不得蔚姑娘的神采風度、言談舉止不同凡響。」雖然這幾日全力探查下只得出這個結論,但聽見她親口承認,白伶兒仍覺得心裡一震。欺君之罪……很多事現在才一一有了答案。而燕飛宇,燕飛宇早已知道,卻一力為她隱瞞維護,還有立她為王妃之意,她真的有那麼美、那麼好嗎?就那麼值得燕飛宇為之全心牽掛嗎?相形之下的自己就那麼卑微嗎?渺小到他連回頭一顧都不肯嗎?
蔚流蘇一向是個非常聰明的人,燕飛宇對她的愛有部分也緣於此。以她的才智,應該明白燕飛宇即使與白伶兒再親近,也不會將她的真實身份告訴白伶兒,但是,她對白伶兒複雜難言的心結使她看不清某些東西。再聰明的人若遇上感情上的死結也會變笨,況且,聽到這句問話,蔚流蘇心中激盪的卻是另一件事——蔚成霽、是、你的、哥哥!絕不能說!就算不公平,也比讓白伶兒得知真相成為另一個犧牲品要好太多。
「你要離開王府就因為這個嗎?」
見蔚流蘇點頭,白伶兒眉宇間卻顯出怒色,「你是怕連累到蔚家還是王爺?要走的話,一個月之前為什麼不走?這麼偷偷摸摸地離開,你置王爺於何地?!」
憤怒……蔚流蘇為什麼不在燕飛宇動心之初就走呢?勾引到他,再如此毫不留戀地拋棄,自己幾乎無望的愛情、視為生命的愛情,她憑什麼得之輕易、棄之簡單!明明知道她自願離開對自己而言再理想不過,但白伶兒仍然抑制不住心底湧上的憤怒……她很少這麼意氣用事的……
「白姑娘,我來辭行,並不想聽人教訓。」淡漠至極的語氣,與之成對比的是桌面下深刺進掌心的銳利指尖。為什麼?為什麼?燕飛宇、白伶兒,白伶兒、燕飛宇……為什麼她要同時遇上這兩個人呢?
再也掩飾不住了,兩人面對面,一個微微喘氣,另一個輕輕發抖,很難斷定是怒、是悲。
鎮靜下來,白伶兒首先恢復她的冷面冷心,站起身,一字一句地說:「我本來……算了,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麼意思,總之你自己要離開王府,我就放過你這一次,但要是讓我再看見你——我絕對不會輕饒!」
蔚流蘇隨之推開椅子起身,她平靜地迎視著白伶兒比冰山還冷、比劍光還利的眼神,靜靜地說:「告辭了……但願有生之日,再不相見。」
流蘇覺得自己轉身跨出門檻的那一步,竟如千斤巨鼎般沉重。這一步,跨過的,是門檻;割斷的,是情義、愛情、信義……
過去一個多月的時光在眼前飛快掠過,又迅速散去,來如春夢,去似朝雲。
縱然不捨,亦無它路。舊罪,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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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王府不到一里遠,素衣男裝、拎著一個小包裹的蔚流蘇被人迎面撞上。低頭走路的她抬起眼,看到神清氣爽、笑意吟吟的慕容侯爺立在眼前,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玉扇。天寒地凍,呼吸間白色霧氣清晰可見,也不知他扇的是哪門子的涼風,不過別人做來附庸風雅的動作他做來竟然瀟灑自若,實屬不易。
「蔚姑娘早,要去哪裡啊?無論什麼刀山火海,在下一定生死相隨。」果然出事了啊!難道是那位白美人做了什麼手腳嗎?燕飛宇啊燕飛宇,外患易除、家賊難防,小弟我為你可算鞠躬盡瘁、物超所值了……
「幕容侯爺……」她連眨兩次眼睛,希望自己是眼花看錯,「流蘇只是在王府做客,連出行的自由都沒有了嗎?」
「好說好說,」收起扇子,慕容石換上一本正經的表情,「在下本來也沒有資格干涉姑娘的自由,只是燕飛宇那廝臨行前交代,若是姑娘不見了一根頭髮,他就要剝下在下的頭皮,若是一個大活人不見……咳咳,總之為了在下這一身皮著想,就算拼了老命也得護住姑娘周全,在下的苦衷實在比海還深、比天還高……」
「慕容侯爺,你如果能裝做沒看見,流蘇一定……」
「感激不盡、以身相許嗎?」慕容又露出了招牌的和善笑容。
果然與燕飛宇是物以類聚,動不動就叫人以身相許。
「侯爺!」
「咳咳,我是說笑話,說笑話而已……就算流蘇姑娘肯以身相許,在下也無命消受,燕飛宇那廝一定會趕盡殺絕、雞犬不留……」
看到蔚流蘇一臉的焦急和無可奈何,慕容又搖起了玉扇。哼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蔚流蘇當然不是蟬,白美人未必是螳螂,但他慕容石一定是那只黃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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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之內,京城局勢風雲變幻,其莫測之處實在令局外人眼花繚亂。太后聽政十三年,雖有大臣擎肘,但心腹遍佈朝野,外戚把持朝政已是既成的事實;而即將親政的皇帝文成武略無一可取,大概勉強只可落得「中正平和」四字評語。但皇帝就是皇帝,就憑這身份,朝中有一半大臣力捧真命天子,以驅除外戚多年把持朝政的亂局。
於是,距離親政還有一個月的這段時間,就成了兩派籌謀已久、分秒必爭的時機。正所謂先下手為強,三日之內太后連斬五員大臣,打入天牢流放邊境的五品以上官員近百名,一時人人自危。太后一派聲勢赫赫,大有西風壓倒東風之勢。
局勢逆轉是在第二十六日晚,以三位親王六位將軍為首,出動輕騎,以雷霆萬鈞之勢,在兩個時辰之內,圍住太后派的各個重臣府邸及官署,最重要的是年逾九十的襄陽王竟然親自帶兵勢逼中宮。太后措手不及之下,連一個親衛都沒來得及派出去。這一個晚上,駐守京城的都騎、健銳兩軍奉命一級戒備,卻嚴令不得干涉城中事務。
第二日早朝時已是風雲變色山河易主。六部尚書只剩下一半,最重要的吏、兵兩部,吏部由刑部尚書慕容石兼任,兵部則是襄陽王親領。殿堂之上,原先的牆頭草大臣紛紛倒向皇帝陛下。
大勢已定,太后餘黨就是想再興風作浪也不太可能,天下十三行府五十都郡、並駐軍水師一齊宣稱勤王平亂。幾日之間,皇帝的江山如鐵桶一般牢不可破。
這個時候,京中的兩部尚書慕容石與尚在州府的洛王燕飛宇,終於不約而同地長舒了一口氣。
國事既了,強自抑住的相思便噴薄欲出,燕飛宇立即動身回京,一路日夜兼程,原本需要六日的行程,硬是讓他縮短為三天。
王府門口下得馬來,府門旁的守衛一看居然是王爺,大驚之下還未來得及迎駕通報,燕飛宇已隨手擲下馬鞭,匆匆踏入府內……
這一日,王府風雲變色,上至總管親衛下至奴婢僕從,個個行色張皇、面色青白,連呼吸都提著一口氣。因為——
王爺的心頭珍寶——流蘇姑娘已失蹤七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