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囚禁的日子過得有些稀里糊塗。白伶兒說過以上賓之禮待她,果然不僅是客氣話。流蘇堂而皇之地遷入西廂一間精美的客房,衣食取用一應俱全,樣樣品質不凡,連自由也恢復了一小部分——她被准許在這府裡任意走動,當然大門是出不去的。
日常的生活實在很舒適,睡覺喝茶,閒來彈彈小曲,賞賞小院裡未開的梅花。白伶兒本來要為她安排一名丫鬟,被流蘇大力謝絕了——她才不會傻到弄個燕飛宇的耳目在身邊。這些天來,她彷彿回到了一年前那種繡樓深閨、悠閒懶散的日子,消逝的時光重溫起來,尤覺珍貴。
開始她還會想想樂坊怎樣、岑先生怎樣、蔚成霽怎樣,到了後來,她已經把這些統統拋諸腦後。她被無聲無息地擄到這裡,這些事再怎麼煩惱都毫無意義,忘掉才是正確的做法。有的時候,雖然明知是錯覺,但流蘇都會有一種被奉若上賓般的感覺。她現在常常想到的人,是燕飛宇和白憐兒。
燕飛宇天天在眼前晃來晃去,想忽略都難。如果這裡的生活沒有燕飛宇,那該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流蘇如此確信。並不是因為燕飛宇作為主人有什麼問題,而是……
很奇怪的,燕飛宇這傢伙的眼睛也未必有那麼銳利,相反,他大半時間都是一副悠然的樣子,但是,在他的面前,流蘇總有一種心虛的感覺,好像時時會被人揭穿底細、隨時都有滅頂之災似的。可能因為見過他變臉的樣子吧,流蘇想。受過教訓的人,日後總難免存著三分小心。
燕飛宇當然沒有流蘇那樣的顧慮,他常常把她叫來陪他下棋。
「我為什麼要同你下棋?憑什麼你想我就得奉陪……」流蘇嘀咕的聲音很小,燕飛宇的耳朵卻很尖。
「你在王府裡白吃白喝,就算是食客也要逗主人開心吧。或者還有其他更適合你的事……」燕飛宇不鹹不淡地說。
「下棋。」她不冷不熱地回答。相識不久,瞭解亦有限,但當這個人講出這種話時,傻瓜才會接著問「什麼事?」,這叫常識。
由於心中或多或少存在的怒氣轉化為求勝心,這一局她非常之專心。相形之下,燕飛宇就閒散多了。他看看棋局又看看美人,左手拿玉杯,右手執棋子,醉翁之意,未必在酒。
這一局,她以絕對優勢勝出。「吁……」果然,上一次他只是僥倖地言和。流蘇抬起頭,「怎麼樣?」
她的眼中煥發的神采令燕飛宇頓覺眼前一亮。他見過專心致志地彈奏琵琶的流蘇,秀麗奪人,也見過她扮成男人可笑又醜陋的模樣,還有受到驚嚇和憤怒時的反應,但現在這個因為獲勝而單純地得意與喜悅的蔚流蘇,整個人彷彿充滿了生氣,眼睛靈動、神采飛揚,還兼有孩童的稚真和少女的嫵媚。
饒是燕飛宇見慣美女,此刻依然大有驚艷之感。回過神,他雙眉一挑,嘴角勾起笑意的弧度,「沒有綵頭.贏了也沒趣。」
「綵頭?」流蘇眼中的光亮閃了一下,「等等。這一局是我贏了,下一局的綵頭應該由我來決定。」
「說來聽聽。」
「我要是僥倖勝出,你把我身上帶的那塊玉還給我。你若贏了……我彈琵琶給你聽,如何?」
「好像不太公平。」
那塊玉本來就是我的!我才委屈呢!她很想大叫,但是……「王爺是皇室貴胄,身份尊貴無比,小女子怎能比?況且王爺心胸寬闊寬宏大量……」
「流蘇,不是真心的話不要講出來。」
她噎住,王爺這種身份還想聽別人講真心話?笑話!燕飛宇動了動,不知從哪裡拿出一樣東西,無視流蘇有些僵住的臉色,在她面前晃了晃,「你說的是這塊玉嗎?」
她盯著他掌中的玉,手癢癢的真想一把搶回來,「是。」
「你似乎一心想把它拿回去的樣子。這塊玉,對你很重要嗎?」
這算什麼問題!如果回答「不是」,明明在撒謊;如果回答「是」,以此人惡劣的個性,恐怕……「還好,」她含糊地說,「這玉我很喜愛。」
燕飛宇點點頭,笑容擴大,「好,我同意,不過附加一點條件:你若是輸了,就再沒有第二次機會要求拿回它。」不等她回答,他徑直在棋盤中央放下一顆白於,篤定她會答應。
只猶豫了一下下,她便跟著落子。她對自己的棋藝一向極有信心。
這一局,雙方都慎重起來。她每落一於用的時間幾乎比燕飛宇多一倍,患得患失的心情之下,遠沒有上一盤下得得心應手。而認真起來的燕飛宇,實力遠比她預計中的要強。
到了中盤,兩人廝殺得難解難分。在最緊要的關頭上,燕飛宇隨手將那塊玉擱在了棋盤邊上,漫不經心地說:「你要是輸了,這玉,我就隨便賞人了。」
蔚流蘇執棋子的手一顫。攻城之計,攻心為上。這一著,過了很久才落下,不幸卻是敗筆。
一子落錯,滿盤皆輸。燕飛宇的狠辣此刻起開始完全展現,對七零八落的黑子圍截堵殺,毫不留情。
卑、鄙、小、人!她的汗涔涔而下,那塊玉就在自己右手邊一尺處,偏偏又彷彿在天邊般遙不可及。先失望,後絕望,再憤怒,繼而鬥志油然而生。小人!憑什麼讓你以為可以將我玩弄於股掌之上?!從前也有不少次起死回生,從瀕臨絕境而轉為柳暗花明的對局,此時的流蘇反而冷靜下來收拾殘局,一邊應付白子咄咄逼人的攻勢,一邊還能適時設下圈套,冀望找到一線生機。
看著蔚流蘇的掙扎,燕飛宇倒真對面前的小女人產生了一點點敬意。和他對奕的人當中,還沒有哪一個女子能夠像她一樣,有著如此頑強的求生精神的。所謂棋品如人品,能夠做到這個地步,這樣的女人已經不僅僅只是一個出色的樂伎了。她的美貌、才氣、聰慧、見識都極其罕見,但如此的頑強更令他刮目相看。當然,敬意歸敬意,他是絕不會手下留情的……燕飛宇的字典裡沒有「勝之不武」,只有「兵不厭詐」。
棋局漸漸收尾。即使頑強如蔚流蘇也知大勢已去,在她力挽狂瀾的努力下,從「慘敗」變成「惜敗」,但是對她而言,這兩者一點區別也沒有。可是,這塊玉,她一定要拿回來!那裡,有她的前半生,一個叫「初晴」的人的全部。
嘩啦!輪到燕飛宇走棋的這一刻,他信手拂亂棋局,用上半分內力,一陣響動之後,棋盤上的黑白棋子混成一片整整齊齊的方陣,再沒有方才模樣,「這一局,就算和棋。」
她愣在椅上,縱然看見他的作為,腦子裡一時還轉不過來。這算什麼?明明自己已經輸了,他幹什麼……和棋就是她沒輸,他也沒贏。她沒輸的話,這塊玉就不會隨便落到某個陌生人手上,她還有機會取回它。太好了!她的表情頓時放鬆下來。她的玉還在!流蘇的心情放鬆下來後,才有空想到對手。奇怪,下棋的時候那麼奸詐狡猾心狠手辣的人,千嗎偏偏在最後關頭放水?而且手法還那麼拙劣,竟然拂亂棋面……她可以一子不差地整個復出來給他瞧瞧!哼!她才不稀罕他的假慈悲。
燕飛宇垂下眼,看著自己亂棋的右手,有點不相信自己竟然做出這種事來。這算什麼?他拿她當一個有趣的遊戲,但遊戲中他怎麼會做出這種不符合控制者身份的事?他可一點兒也沒打算讓她的。這女人被他看破身份、「擄掠囚禁」,雖然她看起來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實際上卻未必將他這個洛王放在眼裡,否則她怎會如此優哉游哉?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控制著她的自由,她甚至可以將他完全忽略!一旦想到這一點,即使談不上多麼生氣,燕飛宇也會覺得週身不爽。她不是很重視那塊玉嗎?發現這一點的他也決定要加以利用。他要看看她真正驚慌失措的樣子,那種生殺予奪盡在掌握的良好感覺應該可以稍稍撫平他的悶氣。
但是,他居然在最後一刻放手了!看到她明明已經沒有希望、但卻仍不肯放棄的堅持和最後關頭那黯然卻仍固執的眼神,雖然他在心裡得意地想「快求饒吧!」,但右手卻不知怎地脫離了控制,做出了如此白癡的事.緊接著又說出那樣白癡的話……這算什麼嘛!
而且,自己莫名其妙發作的善心完全沒得到應有的回報……看看蔚流蘇那副表情就知道了,除了一瞬間起死回生的驚喜之外,看向他的眼神根本就寫著「不屑」兩個大字!燕飛宇也不知道自己怎麼這麼瞭解她,但明白就是明白,實在讓他覺得慪氣。
「你還要下棋嗎?」流蘇盡量制止自己的眼睛瞄向棋盤邊的玉,但看到燕飛宇遲遲沒有反應,終於忍不住開口,這一局她一定要贏,絕不會再落人這傢伙的圈套!
「夠了。」燕飛宇臉上的表情好像有點複雜,「既然你還那麼有精神,正好讓我欣賞欣賞流蘇姑娘名滿京城的琵琶技藝。」
「我又不是你買下的戲子,憑什麼叫我彈我就彈……」
「蔚流蘇,不要那麼快就忘恩負義。去拿琶琶前先把棋子收一收。」
我的不甘不願表現得石那麼明顯嗎?她一邊收拾棋子一邊想,正要混水摸魚地拿走玉珮,另一隻手已經先她一步拾起,並順手塞進衣襟。
燕飛宇斜睨她一眼,他是不在乎這塊玉啦,但她既然如此寶貝它,他當然不會讓她輕易拿回去!
流蘇可沒有上台獻藝的心情,她就像平日練習一樣,彈彈這個,換換那個,調一調音,試一試弦。但是不知為何,旁邊這位聽眾的存在感卻強烈到讓她難以忽視。奇怪,往日不要說表演,就是在樂坊練習的時候,身旁總有為數不少的人,但她可從來沒覺得不自在,也許是基於對技藝的自信吧——面對琵琶的時候,她的樣子可以用目中無人來形容——而就是一個缺乏欣賞水平的燕飛宇,她卻沒辦法忽略他,一定是因為太擔心他又會用什麼詭計,所以才心神不寧的。流蘇為自己辯解。還好只是隨手彈彈,就算分神也不會影響什麼,即使有差錯諒他也聽不出來。
燕飛宇的確不太專心,對於音樂這類東西,他的興趣從未超出常人的水準。她的技藝雖然很好,在他看來還遠不如同她下棋來得有趣。不過,這樣的感覺似乎也不錯,悠悠揚揚的樂聲,懶懶淡淡的氣氛,先前他糟糕的心情漸漸平和了。看向她時,也覺得這女人比方才可愛了不少。
兩人就這樣,一個隨隨便便彈著,一個漫不經心聽著,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整個下午的時光就這麼慢慢逝去了。當白伶兒敲門進來請示晚膳時,兩人才注意到時間流逝得如此之快,真是難得平和的一段相處時光呢。
然而,白伶兒卻另有一番感受。當她推門進去的時候.驚訝於屋子裡兩個人之間那種融洽卻無拘無束的奇異氣氛,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彷彿成了突如其來不受歡迎的闖入者。離開時,她的面孔一如往常的冷淡,但是受到震動的心底卻很難平靜。她,非常不喜歡——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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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白天那盤棋勞神過度,這天晚上流蘇總覺得諸事無心,睡覺偏又太早。想到燕飛宇時,流蘇的心情比較複雜,很難用簡單的好惡來形容;但對於白伶兒,她的感受就單純得多,那是一種忍不住想退縮的衝動。
即使是別館,也難免有多嘴的僕人傭婦,下人們津津樂道的是白伶兒與洛王之間非同一般的親近。無論公務私務,白伶兒對於燕飛宇都是類似「機要文書」一樣的存在。這樣的關係,在當今權貴中極為罕見。
「白姑娘又聰明,又是個美人兒,就是性子太冷淡了些。除了面對王爺,其餘的人十天半月也不見她笑一笑。」
「可惜是養女,要是白大人的親女,現在怕早已經是王妃了。唉,側妃的命喲……」
「什麼呀!養女又怎麼樣?只要王爺喜歡,立為正妃也沒人敢說半個字!」
「說得也是,正經京城裡這些名門小姐,可沒有幾個及得上白姑娘的。」
自伶兒在王府裡特殊的地位由此可知,然而令流蘇感到畏縮的並不是這個,那種感覺……就像是曾經被火燙傷的人,再看見火焰會下意識地躲閃似的。
幸好,她與白伶兒碰面的機會並不多。她雖然閒到發慌,白伶兒可是王府一等一的大忙人。而且她覺得白伶兒同樣不願意見到自己,至於原因就非她能夠猜度了。偶爾窮極無聊時,她會想:如果她真要對燕飛宇有什麼不軌,燕飛宇倒未必會殺她,更有可能是想出種種惡毒的法子折磨得她求生求死的。當然,前提是白伶兒沒有把她一刀了結。
流蘇披衣而起,走出房間。片刻後發現自己無意間逛到了書房附近的一間側廳處。裡面人聲隱隱,火光透了出來,甚至能夠聞到一絲絲酒香。她輕輕走到雕花窗格旁,小心翼翼地往裡瞧,首先看到的便是一隻擱在紅泥火爐上的銀製小酒吊,旁邊的燕飛宇倚在地炕上,手中拿著一本書,白伶兒正坐在燕飛宇旁邊小聲說話,她聽到的低語聲大概就是這個。好奇之心人皆有之,難得有這種偷聽他底細的機會,流蘇當然不會放過。
「這樣……不妥。」白伶兒的聲音斷續地傳來。
不妥?什麼不妥?燕飛宇為何沒說話?
「現下朝廷局勢一觸即發,王爺身關大局,眾矢所向,一定要加倍當心……朝中大臣,人人自危……」
燕飛宇好像答了一句什麼,流蘇卻聽不見。
「前幾次……都出了些差錯,一定是……被洩露出去……」
流蘇聽得一頭霧水,本來也就只有些言語片段能聽清而已。耳邊聽著支離破碎的言語,流蘇的注意力不由被白伶兒吸引過去。只見白伶兒站起身拿下火上的酒吊子,又取出一個小酒壺,慢慢將吊子裡的酒傾倒進酒壺裡去。空氣中的酒香因此更濃。流蘇雖不善飲,也能聞出這酒絕對是上上之品。
白伶兒將小酒壺遞給燕飛宇,嫣然一笑,說了句話。此時她的臉孔正朝著蔚流蘇的方向,流蘇心中一動,一陣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奇怪,她似乎從前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副面孔。火光閃爍不定,那股熟悉的感覺越發濃厚,但是,她的確不認識這位白姑娘啊……
「那位流蘇姑娘……」
這樣的字眼突然飄人她耳中,流蘇的精神一下於又被拉了回來。關乎己身,她的耳朵又貼近了些,努力想聽清楚。
「嫌疑極大……並末審問……王爺將她放在身邊殊為冒險……」
燕飛宇慢慢抿著酒,目光投在火爐上,並未回答。
「依我看……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流蘇嚇了一跳!白伶兒聲音略提高了些,這八個字她聽得清清楚楚,「殺人滅口」四個字迅速閃過她的腦際。你就算忠心為主,也沒必要這樣濫殺無辜吧。祈禱燕飛宇不要被她說動……
燕飛宇微微搖頭,動作極小。但是,畢竟是搖頭了。流蘇心下稍安。
「這兩年間那麼多前例,難道這一次王爺迷戀上她了?」
流蘇的心臟不爭氣地狂跳起來,後面說了什麼全沒入耳。迷戀……真的嗎?燕飛宇會……迷戀她嗎?他把她抓起來,懷疑她是細作……但他也並來真的傷害到她。流蘇注視著火爐旁的他,他的眼睛深處閃爍著火光,輪廓如同刀削,儀態雖然悠閒,整個人卻如豹一般散發著剽悍的氣息。
流蘇覺得雙頰火燒一般,下意識地用手碰了碰。屋裡,燕飛宇揮揮手,似乎不願再聽下去,手上的書又捧了起來,大約打算專心研讀。白伶兒不再多言,盈盈起立,接過他手中的酒壺,然後繞至他身後,溫柔地為他按摩。
以往的白伶兒聰明精幹,卻令人有陰沉之感,而流蘇現在看到的白伶兒卻完全像另一個人,她嫵媚細心,眼神專注溫柔。燕飛宇專心看書,白伶兒為他按摩,廳裡非常安靜。
蔚流蘇的心彷彿被猛撞了一下,心頭莫名其妙地變得沉重。她本來覺得臉有些熱的,現在卻整個人都冰冷下來,連那火光都讓她覺得有些刺目。
流蘇不願多想,也不敢深想,輕輕回房躺下,指望快快睡著,最好一覺到天明。但事與願違,這一夜她輾轉反側沒再睡去。
從此,蔚流蘇便常不自覺地注意燕飛宇與白伶兒兩人。白伶兒對燕飛宇總是恭敬而又顯得親密,而燕飛宇則不自覺地接受。流蘇下意識地想離他們遠一些。她也說不清楚自己的內心到底是什麼滋味,但一想起那個晚上,她總覺得是經歷了一場奇怪而不真實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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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石最近的心情比較糟糕。他前天被迫去應付老太后,足足兩個時辰才得脫身,昨天則是皇帝密旨召見,又是一大堆廢話。朝政混亂,刑部自然也不得清閒,五天之內送來三位外省大員,問罪的、求情的絡繹不絕,纏得他連逛逛青樓、喝喝花酒的興致都沒了。還有他準備賺進的那百金橫財連影子都沒摸到,想到這裡就覺得奇怪,以他的耳目,居然連半點消息也無,這蔚流蘇憑空蒸發了不成?
拿著屬下送來的卷宗回府,這是他叫人為燕飛宇準備的蔚氏資料大全。真是,做商人有那麼賺錢嗎?蔚成霽一入京城就作此驚人之舉,有機會倒真要會會此人。
一目十行地翻閱完資料,慕容石「啪」地合上卷宗,長身而起,「來人,備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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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王別館-午前
相較於慕容石的繁忙,燕飛宇就非常從容了,沒有公務又不需應酬。用完午膳,想起前段日子收藏的一幅名畫,心念一動,遣人去喚蔚流蘇。
流蘇自幼習慣午後小睡,所以當傭僕來敲門時她已經爬上臥榻,聽完傳話只得認命地重新穿好衣裳,乖乖跟去書房,心中卻已不知罵了多少聲無聊紈褲子。
進門之後,第一眼看見的是白伶兒,書桌上放著一隻錦盒。燕飛宇舒舒服服坐在一張大椅中,見她進來,揚聲道:「我聽人說你琴棋書畫無所不通,那麼這一幅畫就送給你好了。」
畫?她來了興致,走近桌前。白伶兒將錦盒遞給她,兩人目光一觸,隨即分開。流蘇的目光落在錦盒的標誌上,上面寫著「江行初雪圖」,流蘇不由得一震。
「你怎麼了?」燕飛字見她臉色古怪又不說話,便主動發問。流蘇拿出盒中的畫軸輕輕展開,細心研究畫上的藏家印鑒、紙質和裱工後,她微微皺眉,「這是仿臨真本的摹畫,幾可亂真,的確是極有價值的摹本,隨便可賣數百兩銀子,你真的要送給我嗎?」
其他兩人一愣,燕飛宇坐直身體,白伶兒已忍不住發問:「你說這是偽作?」
「是摹本。」她一本正經地回答,「能逼真到這個程度,一定是高手所為。」
白伶兒瞄了燕飛字一眼,冷冷說:「你憑什麼隨便看看就斷定這是臨摹之作?」
因為真本就收藏在蔚家,她從小已不知臨摹過多少次。「因為……,」她鄭重地說,「我熟知趙干的畫風和運筆用墨,這幅畫用的是趙幹慣用的厚麻絹,獨在印鑒和筆力上出現問題,一般人該注意不到這些破綻。」
「但這是皇上所賜……」白伶兒將信將疑,臉上又青又白。很少看見白姑娘臉上會有這麼人性化的表情,流蘇有點想笑。
忍住想笑的衝動,流蘇點點頭,「皇恩浩蕩。既然如此,這幅《江行初雪圖》就是真跡,天下獨一無二的真跡。白姑娘不必掛心。」
「哈哈哈哈!」燕飛宇大笑起來,一點兒也沒有惱怒,反而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果然見識不凡.你喜歡便拿去玩好了。」
「王爺!」白伶兒沉聲說,「無論真假,這畢竟是皇上的賞賜。日後追究起來會很難交代的。」
「沒有關係。」燕飛宇一彈指,「不過是幅畫,御史大人想參就讓他參去。」
「我不要。」蔚流蘇不屑。她自己都可以畫一幅出來給他。燕飛宇的眼光隨即掃過來,面色不善。「是……不敢要。」她識相地改口,「王爺當然不怕小人讒言,但流蘇身份卑微,實在配不起這般名畫。萬一被人發現,便有十條命也賠進去。」
「是啊。」難得白伶兒同她意見一致,「王爺的賞賜,對流蘇姑娘未必是福。」
燕飛宇淡淡道:「本王送出的東西,從不收回。」
白伶兒閉口不言。蔚流蘇看看她,只好噤聲。算了!拿回去再還給白伶兒就是,這種麻煩東西她才不要沾染。
正思量間,外面有人高聲通報:慕容侯爺來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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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石看起來和早朝時的樣子完全不同,他精神奕奕,眼睛裡閃耀著興奮的光芒,手上拿著一卷卷宗。燕飛宇眼尖,看到上面一個小小的「蔚」字。知慕容石者莫過於他,他隨口問:「看你這麼高興的樣子,難道又捉住別人什麼把柄?居然自己親自送過來。」
慕容石不以為忤,笑瞇瞇地說:「我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你要不要聽一聽?」他攤開一幅二尺見方的小像,「這一幅秀像,你認不認得?」
這是去年皇宮選秀時統一規格的畫像,上面的女子端然凝坐,純粹是一副肖像畫。「這是內廷的畫工。」燕飛宇凝視著畫中的女子。
「你不要跟我裝傻!」慕容石哼一聲,「這可是非同小可的,至少她現在身上就有百金的懸紅呢!」
「蔚流蘇。」
慕容石沒注意到他太過沉靜的語氣,打了一個響指,「畫這幅像的時候,她可不叫這個名字。」兩人的目光一致落在畫的左上角四個小小的楷書上——蔚氏初晴。
「世上這等的美人怎會有兩個?」慕容興致勃勃,「每次我見到蔚流蘇,都覺得以她的氣質才貌,很難叫人相信只是個樂伎。當知道她的來歷時,我就疑心她原來是哪家的閨閣千金,我果然是料事如神!」
「去年選秀蔚初晴排在第一,不過因為太后知道她是昔年湘妃的親侄女,心中不喜才降到第九,這女人的嫉妒心真是歷久彌堅。」他面不改色地評點當今國母,「後來訃報傳來,太后連著高興了好幾天。我看她要真到了宮裡,不管能否得寵,太后恐怕先會要她半條命。」
「欺君詐死,不要說半條命,九族都是抄斬。」
「有其父必有其女。」藕容石笑言,「蔚初晴之父蔚慎思,寵女兒在江南幾乎成了笑話,此事定是他一手造成。都說商人無膽,看來未必。」
「蔚初晴怎麼會成為蔚流蘇?」燕飛宇不理會他長篇大論的廢話。
「這中間想必出了什麼變故。蔚慎思既然為女兒甘冒抄家滅族之險,當然不會讓她流落京城去做樂伎。蔚流蘇到樂坊的時候,的確身帶刀傷奄奄一息,莫不是被強盜打劫?」
「蔚成霽在找她。」
「所以才有懸賞百金這種事。」慕容石接下去,「看來不僅是好父親,她還有位好兄長呢。偏偏她在這個時候又突然失蹤,看來今年最有意思的事就數這一樁了!」
「你打算怎麼辦,對這位蔚流蘇……或者說蔚初晴?」
「上報朝廷。」見燕飛宇僵住,慕容石挑眉笑了起來,「我慕容石怎會做出如此殺風景的事!這樣獨特的美女,寧可放過不可錯殺。總而言之,先找到她再說。」
燕飛宇的肩膀放鬆下來,「這秀像是不是惟一一幅?」見他點頭,燕飛宇伸手將它拿起來,轉頭問他:「卷宗留下,你還不去找人嗎?」
慕容石目瞪口呆,「你這是在趕人?就算是過河拆橋也未免太快了一些吧?」
「改日再謝。」燕飛宇拍拍他的肩,「尚書大人,你公務繁忙、私事又雜,小王不敢相留,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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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
初冬時分,一到夜晚便寒氣逼人,書房僅有的一盆炭火漸漸熄滅,一點燈燭的微光輕輕搖曳。白伶兒進來的時候,不由連打了幾個寒噤。「王爺還不歇息嗎?三更已經過了。」她輕柔地問。自從慕容石來訪之後,燕飛宇便陷人一種奇怪的情緒中,似乎接近於沉思和迷失,這是從未有過的事。公事斷不至於這樣,但說是私事,她從未離開過他一日,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啊。難道是因為那位蔚流蘇?她不自覺皺眉。
「你去唾吧,」燕飛宇頭也不抬,「不用管我。」
「蔚姑娘……」
「她怎麼了?」蒸飛宇猛然抬頭。
「她把《江行初雪圖》還給我了,說承受不起,請王爺收回。」
「那就算了。」
白伶兒垂下眼,默默退出。
燕飛宇不能理解此時的自己。蔚流蘇就是蔚初晴,犯下欺君重罪的蔚初晴。幾日之前隱隱約約的猜度已被證實,然而他第一個反應,居然是非常高興,而且不是那種終於捉住她的把柄、生殺予奪盡在掌握的高興。蔚流蘇身份不明,他一度懷疑她是朝廷某方派來對己不利的細作,而現在她既然原本是蔚初晴,這種懷疑已被完全推翻。他發覺自己居然是為這個而心花怒放,至於欺君之罪則根本不是問題。證實這女子對自己沒有威脅當然好,但會為這一點而欣喜則很不妙。
坐在冰冷昏暗的書房,他的腦中不受控制地浮起流蘇美麗的面孔,彈琵琶的她,下棋的她,開心的她,憤怒的她,絕望的她,還有口是心非的她……想到最後一樣,他不覺微笑起來。短短幾日工夫,她在他心中已然變得如此鮮明,如此生動,連他自己都為之震驚。
他今年二十七歲,不是十七歲,已沒有人比他更瞭解自己。他從十五歲初涉花叢,雖然有著風流虛名,卻從未真正沉迷其中。對他而言,美人遠不如美酒,後者可以沉溺,前者連投入亦很難。他的過往情事,大半可用「逢場作戲」四字來定論。蔚流蘇的美貌令人屏息,然而美色於他,俯拾皆是,各式各樣的美女一一流過,他一向浮光掠影笑看春風,但是這一次卻再不像以往一樣淡然處之。他發覺自己越來越喜愛與她相伴,就像美酒從不離身一般。
美人如醇酒,他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感覺。而這位美人卻似乎沒有同樣的心情。世事之諷刺,莫過於此。
他鬆開掌心,那塊玉赫然在其中,光華流轉,整間書房似乎一下子明亮起來,燭火下那光芒竟讓他覺得炫目。
這是一塊藍田玉。此種美玉,乃玉中王者。冬則溫潤,夏則清涼,質地潔淨堅脆,擊之清澈嘹亮,紋理艷絕無倫。
人同此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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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不能人睡的還有白伶兒。她非常厭惡蔚流蘇,那是一種既生瑜何生亮的慨歎。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很美,但總有一點點的陰冷,就像她十七年的人生。人們看她的,感歎的不是她的美,而是她的冷。遇上燕飛宇的五年,是她最快樂也是最悲傷的日子,他就像耀眼奪目的火焰。她曾經想,只要能永遠伴著這火焰就好,然而她的命運卻永遠不為自己所掌握。她明白這一點,但總會心存奢望,而蔚流蘇的出現,卻讓她有了一種即將失去的預兆。雖然遲早要失去,但到了那一刻,她真的能夠放手嗎?
下意識握緊拳頭,堅硬的感覺抵在手心。那是一塊她從小帶在身上的玉,不離不棄的生母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