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愛寒情 第一章
    在本市司法界的年輕一輩中,司寇是一個傳奇式的存在。十年前他從法學院畢業,剛出道時只是一個毫無身家背景。默默無名的小律師,在別人旗下幹了不到一年就甩手跳槽。之後同富家少爺方修羅合夥開業,第一樁生意便是一件進行到一半,辯方律師離奇猝死的巨額財產訴訟案。所有人都認定中途接手的司寇不是成為下一個冤死鬼就是走個過場等待敗訴,然而他居然能令此案後半段翻天逆轉,被告不僅成魚大翻身而且還把原告以謀殺嫌疑送進刑事法庭,其手腕之高明,作風之狠辣令人瞠目。此後他一路順風順水,走到今時今日他的事務所不一定是本市最大最好,但司寇本人卻一定是收費最高的寥寥幾位大律師之一。

    現今這位業界傳奇週身環繞的低氣壓席捲了銀都大廈整個二十三層。老闆心情惡劣,手下做事自然愈發謹慎小心,走過發出連綿不絕的彭彭聲的老闆辦公室門口都會特意放輕腳步。

    惟一不受影響的方修羅推門而人,直接將手裡抱著的大疊文件往辦公桌上一放。

    「做事。」聲調不急不緩不高不低,臉上亦無風雨亦無晴。

    嫌惡地看一眼辦公桌上新舊卷宗混合堆出的小山,掛在椅子上的司寇因為極度不爽而敢於頂撞自己的修羅秘書。

    「我要休假!」

    聖誕新年剛過,開春就要休假的老闆還真少見。方修羅眉毛也不動一根,問:「休假?」

    「剛剛輸了官司,我心情不好要休假是理所當然的事。」司寇越說越理直氣壯,「事務所又不只我一個老闆,還有養那麼多員工是幹什麼的?」

    方修羅冷冷地看著他。前兩天開庭的刑事案司寇是辯方律師,法庭最終判決被控一級謀殺的被告二級謀殺罪名成立,嚴格來說也不算輸了。

    司寇在他手術刀一般的目光下有些心虛,但鴨子就算煮熟了嘴巴都是硬的,他絕對不會承認讓他惱羞成怒的是那天的檢控官——邢儀非,在法庭上當他是敵人(說律師和檢察官是職業天敵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正確性),法庭下看他像死人。審判一結束他就直奔老友的酒吧——最近他風雨無阻天天到那裡按時報到,今日宿醉未醒,頭疼欲裂。

    方修羅當然明白他的所思所想,合作十年,講難聽點他們完全可以互做對方肚子裡的蛔蟲。不過明白歸明白,他的性格構造中從來沒有「縱容」這種東西,「修羅秘書」這個雅號可不是白叫的。

    「當然可以,』他點頭,「就當你今年提前休年假,年末你工作我休假。」

    「開什麼玩笑!年假是我的……」對上方修羅的目光,司寇自動由氣盛變氣餒。

    「那就少廢話,做事!」方修羅顯然認為對話已經結束,逕直走到門口。

    司寇對著他的背影磨牙,沒心沒肺沒血沒淚,為什麼他最親近的人都是用這種模子打造出來的?難道自己天生是受虐狂?

    關門之前,方修羅又補充一句:「十五分鐘以後鍾先生要來,你把自己收拾乾淨,客戶要見的是律師,不是棺材店老闆。」

    ☆☆☆

    當晚九時,環城高速公路。

    邢儀非駕著她的雪佛萊跑車在公路上急駛,剛剛在城外結束一個證人的取證工作,她拒絕同事雷壑的晚餐邀請,獨自駕車回住處。水銀燈照得道路纖毫畢現,遠處霓虹閃爍,這裡是本國最有名的不夜城。

    搖下車窗,初春的寒風席捲而來,她深吸一口氣,卻突然覺得多日高強度工作積累下來的疲憊在此刻湧上全身,連動一根小指頭都覺得累,內心深處湧動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浮躁,那張極美麗極精緻卻一貫極寡淡的臉上,浮現出非常少見的混合著孤獨與疲憊的神情。

    視線遠處的燈火一閃一閃,像……那傢伙四處飄飛的桃花笑眼。法庭上,一半以上的女陪審員都回報以情不自禁的好感,當然,陪審員也是人。他流暢的語言、嫻熟優雅的專業姿態,甚至眼底的自信光芒、微側著頭的似笑非笑、有力卻不張揚的手勢,都叫人不知不覺受到蠱惑。她想起他的樣子,穿著深色的西裝,以一種雖憤怒但又彬彬有禮的口吻,彷彿是個牧師那樣說「以上帝的名義,我的當事人怎麼會被控犯有如此罪行呢?」……。完美無缺的表演……同樣是法學院畢業,她常常覺得,司寇不應該做律師,應該去做演員。

    只是,有必要笑得那麼燦爛而刺目嗎?明亮得可以清清楚楚地反映出周圍女性或大膽或含蓄的傾慕,法庭簡直成了他分泌雄性激素的舞台,哼!又不是真的去賣笑!

    惱怒地咬了一下嘴唇,她一腳踏下油門,引擎低聲咆哮著加速。高速公路就是這點好,飆車時沒有亂七八糟的路障。風像利刃一樣在耳邊刮過,身心漸漸沉浸在這種極限刺激的體驗中,那傢伙惹人厭的笑臉連同各種翻騰冒泡的難解思緒一起淡出腦海。從本質上講邢儀非是一個極度崇尚簡單的人,拒絕一切複雜的東西。

    天暗下來,車燈照出前方的道路,是這一段路上坡度最大的轉角,出車禍死人最多的地方。她下意識換檔減速,轉過弧角之時,耳邊突然傳來另一種大馬力引擎的聲音,轟隆隆地直衝這邊而來,下一刻就看見那輛失控到瘋狂的大卡車就這麼朝自己的小車撞來。

    這一刻邢儀非仍然夠冷靜,冷靜到在一瞬間看到對面卡車的牌照且將其深深地刻在記憶中,接下來「轟」的一聲巨響,安全氣囊「蓬」地張開,不到千分之一秒的時間,她的腦袋「嗡」的一聲便失去了知覺……

    ☆☆☆

    同一晚,冥獄酒吧。

    當司寇到達老友開的這家酒吧門口時,很吃驚地發現兩隻貓在當街的空地上打架。這好像是個不吉利的徵兆,他模糊地想起大學時代以半睡眠狀態度過的古典文學課,據說事物都有一種象徵性。

    推開玻璃門,目不斜視徑直穿過人群來到吧檯前,司寇抬起手指叩了叩櫃檯,裡面正背對著人群拿杯子的老友遲衡,也就是這間酒吧的老闆兼調酒師,看見他,笑瞇瞇地說:「很準時嘛,要什麼?」

    「隨便,越烈越好。」

    遲衡聳聳肩,簡單無聊的動作他做來優雅無比,再加上精緻完美的中性相貌,幾年下來被他拒絕的男人足以排成軍團。冥獄酒吧是同志天堂,一半原因在於老闆。司寇一直認為身為男人長成如此俊美一定是個錯誤,實在不能抱怨那些如撲火飛蛾般前仆後繼向他表白的可憐男人。

    「你看起來比上次還糟。」

    隨意地評論一句,遲衡臉上帶著微笑,靈活地打開酒瓶,完全不用量酒器,倒了一杯金色萊姆酒,再加點蘇打水,切下一片青檸,在杯上小擠一下,然後掛在杯緣做裝飾,推給司寇。

    「哼。」含義不明地咕噥一聲,他拿起杯子一飲而盡。比上次還糟?他的心情更加陰鬱。上次吵架是什麼時候?……記不清楚了,總之這一次冷戰已經持續了兩個月,一貫自詡心胸寬廣雍容大度的他破天荒首度不肯率先低頭,而那一位如果肯認錯就一定不叫邢儀非。僵局一路持續至今,前天法庭上狹路相逢更是火上澆油,總算明白什麼叫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離死別,而是就站在面前,對方卻視若無睹。

    推回酒杯,不太滿意酒的烈度,「威士忌,純的。」他直接點名。

    一氣飲盡,再換一種烈酒。

    看見他這種喝法,遲衡微微皺眉,「你開車來的。」不是問話,是提醒。

    「我叫計程車回去。」幾杯烈酒下肚,司寇如願以償有點昏昏然飄飄然,心情似乎慢慢回暖。酒果然是個好東西,麻痺神志讓人陶醉,回去倒頭大睡一場,第二天就會忙著頭疼而忘了心痛。

    遲衡閉口不再理他。

    「嗨!一個人嗎?」

    耳邊傳來的搭訕雖然老套,聲音卻相當甜美嬌柔。司寇抬眼看去,喔!一流美女!身材正點,氣質上乘,正以一種明顯的流露出欣賞的眼光打量著他。

    可惜目前的司寇不僅沒有以往的惆悅心情,在酒精的作用下反而湧起一陣惡作劇的衝動,順手搭上吧檯裡遲衡的一邊臂膀,給美女一個微笑。    「Sorry,我有男朋友。」

    如願地看見美女臉上變了色,她當然知道這裡有許多同性情侶,但怎麼都沒想到眼前這個看起來非常精品的男人也是同志。太可惜了!她尷尬地擠出一個微笑,放下酒杯退到後面光線昏暗的人群中。

    司寇正處於惡作劇成功的得意中,突然覺得周圍一下安靜起來,即使酒精使人麻木,司寇還是毫無阻礙地接收到四周極度惡意的氣息。慢慢轉頭去看遲衡,他正以一種略帶憐憫的無法形容的神情看著自己。

    糟了!司寇總算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個……遲衡的眾多同性仰慕者……

    趕緊收回搭在遲衡身上的那隻手——如果那些視線有實際效果的話,他這條胳膊恐怕早被剁成十七八截了。

    角落裡的電話鈴響起,自始至終一副若無其事置身事外樣子的遲衡轉身去拿聽筒。鈴聲似乎打破了吧檯周圍的惡意之網,司寇舒了一口氣。這種玩笑還是少開為妙,他檢討著,特別是自己最近霉運罩頂,隨便做點什麼都是現世報,也許該考慮去多買一份保險……

    「唔?」遲衡轉過頭,「司寇,方找你,說你手機沒開。」他知道司寇的修羅秘書,不過始終緣慳一面。

    方修羅的電話內容永遠是關於公事,他是視閒聊為浪費生命的人,就是這種人在公務上幾乎永遠正確,所以司寇在他面前一向有點氣餒,但是下班時間?

    「我不在,明天九點,公事請早。」司寇口氣惡劣,就差沒有直接叫合夥人去地獄當他的修羅秘書。

    遲衡笑,回頭對話筒講了一句。那邊說了些什麼,他突然表情一僵。

    司寇猶自忿然。夏蟲不可以語冰,家裡堆著金山還出來當工作狂荼毒世人,富家少爺的家庭教育果然都有點問題。

    「司寇。」

    遲衡的聲音裡有些不尋常的東西。司寇抬頭,話筒就遞在他面前。遲衡臉上那算是什麼表情?他的心尖兒一緊,真出了什麼大事嗎?

    「司寇,你冷靜一點。」方修羅一貫平穩的聲音穿過酒吧的喧鬧到達他的耳邊,「Allenandra車禍,正在急救。他們在車裡找到事務所的名片。我剛接到電話。」

    Allenandra——邢儀非。

    司寇手一抖,話筒險些掉下去,像是突然有一把鉗子夾住了身上的每一條血管,血液完全無法流向心臟,臉色刷然慘白。遲衡推過一杯冰水放在他手旁,默然等著他恢復神態。

    「她在哪裡?」

    「聖瑪麗醫院。」

    扔下話筒衝出去的前一刻,遲衡伸手牢牢地揪住他,遞過冰水,「叫計程車。」他說。司寇今晚已喝了太多的酒。

    司寇接過杯子順勢往自己頭上一澆,水流傾瀉下來像個小瀑布,「我知道。」他掙脫遲衡。

    ☆☆☆

    漆黑的夜,計程車在路上狂奔。……急救中。他不敢問方修羅到底她有多嚴重,如果、如果她真有生命危險……沒有如果!除了法庭上,他上一次見她是什麼時候?五十天前還是兩個月?吵架、冷戰……一切一切在此時突然顯得那麼遙遠,那麼可笑。

    他從來沒發現,自己是如此地害怕失去。

    ☆☆☆

    聖瑪麗醫院急救室。

    他看見她躺在病床上,臉色像身下的床單一樣雪白。呼吸機罩在臉上,各種大大小小的管子自她身上延伸出去。漆黑濃密的睫毛蓋在眼瞼上,愈發顯出她的消瘦和蒼白,脆弱得彷彿一碰即碎。

    邢儀非的情況不太好,肋骨斷裂三根,脾臟破裂,右臂開放性骨折,外傷處處,最糟糕的是頭部受創,程度尚無法估計,而且她一直昏迷不醒。

    高速公路上的巡警發現撞毀的小車後立即叫救護車。也許邢儀非命不該絕,聖瑪麗醫院在本市設備一流,技術出眾,當晚值班的又是院裡最著名的外科專家M-JOhnson。

    整個手術過程歷時兩小時又四十分鐘,司寇一直站在玻璃窗外盯著,手術室裡紛亂而緊張,Johnson低聲的指示、麻醉師與護士的交談、人影的晃動……這些近在咫尺,又似乎遠在天涯。他的眼中只有她,能感覺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

    恍惚想起,很久以前的日子,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那次她也受傷,不過那個時候,她連指尖都不讓他碰。

    ☆☆☆

    國立大學法學院。

    佛魯倫說,一切事物皆包含著偶然、起因以及理由。這句話對司寇和邢儀非完全適用。

    作為本國最好的法學院的四年級學生兼學生會主席,司寇的日子過得逍遙自在。成績優秀、社交廣泛,是集教授、同學、女性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幸運兒。之所以能在課業、女友、社團中處處妥當游刃有餘,只能說,他天生就是吃法律這碗飯的,連司寇自己也有這樣得意的認知。

    司寇花花公子的生活在大四那一年戛然而止,令人跌破眼鏡。而不為人知的事實真相是。他偶然,遇見了,邢儀非。

    邢儀非低司寇一級,同為校園風雲人物,兩者的含義卻完全不一樣。她以特優生的身份保送進法學院時,眾人皆不以為然,因為邢家大富;捐錢最著。倒是她冰凍薔薇一般的驚人美貌在各年級廣受矚目。不過不久以後,大家就知道所謂特優生不只是光環而已,邢儀非期末考拿到的成績是學年最優,總分甚至超過上一屆公認的天才司寇。既然兩人同為精英,那麼誰更專心誰便更優秀,而邢儀非,遠比司寇專心。

    一年級末,比她課業更出名的是她的性格處世。所謂冰山簡直不足以形容,幸好這是法學院,若是醫學院,她一定會被當做自閉症的典型實例讓人分析。

    當然會有人前仆後繼地去追求她,冰山美人兼富家女足以讓任何自認優秀的男人視為挑戰,然而,就算再厚臉皮不在乎她身上確鑿無疑散發的「生人匆近」的氣息,但她除了上課就是在圖書館或者回家,你難道用兩條腿去追跑車?在她家門口站崗?非常不幸她住的那套公寓管理嚴密,非住戶連花園大門都進不去。如此失敗幾次,色心色膽與萬丈豪情一併揮發。現代社會,男人都是現實的動物,何況法學院這些精英。

    司寇當然知道邢儀非,不過僅此而已。美女怎樣?年級最優又如何?富家女亦有無數,邢儀非再美再冷終究不過是個普通人,這世上無人不可被取代,又有誰真是獨一無二的呢?

    直到那一天黃昏時分,他閒逛過一條偏僻的小街——也許世上真有所謂命中注定的事情。

    他聽見斥罵聲,夾雜了幾聲低沉的問哼,立刻明白是碰上街頭打架的了。那段時間這一帶治安不好,司寇想也不想打過電話報警盡到公民義務就準備離開,這時偏聽到罵聲傳來:「臭女人!』」司寇吃了一驚,往前走幾步就到了巷口。

    邢儀非?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從來沒見過一個女人打架竟然能如此威風凜凜,三個街頭混混對她一人,她雖落下風依然不慌不亂。有兩個傢伙手拿著西瓜刀,另一把在她手上。看她的身手,似乎是用貽拳道搶過其中一人的刀子。她持刀的姿勢明顯像拿西洋劍,應該受過專業訓練,不過打架需要的是另一套身手,例如酒瓶就比西洋劍實用多了。

    她的髮絲散落在額際,神情無比冷靜,對面前的威脅漠然以對,這一刻的她在司寇看來美得驚艷,令他當場心臟停跳數秒,感情理智統統指向一個方向——他直接衝過去,大喊一聲「警察!」一記重且狠的右直拳精準無比地砸中一個混混的鼻樑。

    五分鐘後,司寇同邢儀非面對面站著,彼此互瞪。司寇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而如果傳言屬實,指望她開口似乎不大可能。

    「邢儀非,你還好吧?」

    她注視著他,眼神像手術刀一樣銳利。

    「司寇。」她說。聲音纖脆冷靜,讓人聯想到剔透堅硬的鑽石。

    司寇吃了一驚,當然,他可沒想到她居然能認得他,他一直以為學長同窗之於她只是類似無機物的存在呢。司寇有點飄飄然,畢竟虛榮心人人都有,不過注意力很快轉移——安靜下來才看清邢儀非受了傷,手臂上一道狹長的傷口正往下淌血,似乎傷得不輕,額角也有些腫起。

    「你受傷了!趕緊去醫院吧!」司寇想也不想,第一反應就是去拉她的手,仔細察看手臂上的傷口。

    邢儀非側身躲開,他連她的指尖都沒碰到。司寇很有些尷尬,她繞過他往前走,連一句謝謝都沒有。他愣了一下也跟上去,前一腳後一腳走出巷子。他看她走的方向似乎不像是要去醫院,立刻良言相勸。

    「喂,你還是去醫院包紮一下吧。」

    「血好像流了很多呢,傷口感染就麻煩了。」

    「去醫院檢查吧,你這樣很危險的。」

    「你都不疼嗎?又不是超人。」

    「醫院很近啊……」

    一路苦口婆心,司寇自己都覺得像嘮嘮叨叨的碎嘴八婆,偏偏對方還當他是空氣隱形人。

    走到大道上邢儀非招手叫計程車,車門一開司寇就趕緊堵在前面問她:「你去醫院?」

    出奇地,一直難開金口的邢儀非居然回答了他:「回家。」大概想早點擺脫他的雞婆。

    司寇讓開,接著在她坐進車後的第一時間擠上後座。邢儀非瞪著他。「喂,」他擺出最燦爛的笑臉,「我也受傷了呢。」晃了晃方才用力過猛擦傷的指關節,的確有點破皮流血。「你家裡有急救包吧?要麼送我上醫院?」

    總之,一定要看到她進醫院確定沒事為止。司寇下了決心,哪怕用無賴手段也在所不惜——哎,他這輩子還沒這麼沒品過。

    邢儀非怔了一下,這人居然是只超級大蒼蠅,而且還囉嗦,似乎不大像教授口口聲聲誇讚的那個天才……頭有點昏,胃也開始疼,不管他了!她直接向司機報出地址。待會兒扔給他一片OK繃算數,她煩心地想,正襟危坐,懶得再看他一眼。

    司寇的笑但在臉上,世上還真有這種目中無人的傢伙……不過到底是她不識好歹還是自己狗拿耗子呢?

    說不上來是在一種什麼氣氛下,司寇坐到了這高級地段的一間頂層公寓裡,正想著該怎麼體面地退場時……

    邢儀非急性胃炎發作。

    司寇嚇壞了,畢竟她剛剛同人打過架,他生怕是內臟受傷,抄起電話就要叫救護車,沒料到她死活不肯去醫院,就差沒把電話線拽斷……最後他妥協,翻電話簿叫來她的家庭醫生。

    她的私人醫生是個挺和善的老頭兒,與邢家淵源久長,在這裡看到司寇嚇一大跳。他看著邢儀非長大,從未見過她有什麼朋友,何況是個男的——其實這是個誤會,不過司寇沒想要糾正。總之在邢儀非打了止痛針昏昏睡去之後,老醫生主動拉著司寇在客廳裡聊天,兩人話語投機興致極好,一路聊到邢儀非半途醒來,冷著一張臉請走醫生趕走司寇為止。

    晚了,此時司寇已對她產生了莫大的興趣,興趣來自好奇,他怎麼也沒辦法把醫生老伯口中的邢儀非與現實所見的真人聯想在一起。

    興趣轉為追求,司寇為此很是掙扎了一陣。在這段情緒不定導致行為失常的日子裡,同宿舍的哥們兒偶爾聽到他居然在凌晨四點念莎劇《麥克白》的台詞——

    「已經到了必須『讓行動來為思考加冕』的時刻了,所以』就讓行動和思考合二為一吧』!」

    那哥們兒差點以為他得了失心瘋,自此以後,司寇開始展開他的追求,麥克白也連帶成了他最為欣賞的莎劇人物。

    ☆☆☆

    手術順利,反應良好,司寇被嚇掉的三魂六魄—一歸位。邢儀非終於醒來,眨一眨眼睛看清楚身旁的人是司寇,眼中閃過一絲安心的光芒,隨後往四周瞧,又有些困惑。不用她開口,司寇立刻明白她在想什麼。

    「是醫院。車禍。你差點嚇死我。」

    眼神立刻轉為不滿與懊惱,她討厭進醫院,討厭吃藥打針,討厭消毒水的味道,討厭被人擺佈的無力感。

    她渡過危險期,司寇輕鬆下來,看見她這副樣子也有了說教的心情。

    「那麼晚了你不會又在公路上飆車吧?」他知道是在高速公路上出的車禍,也很清楚有時她開車的方式驚險萬狀簡直像玩命。

    邢儀非的眼睛垂下去,他立刻斷定答案是YES。

    「跟你講過多少次開車要當心,知不知道這次你多幸運,隨便偏差一點點都會沒命。再這麼嚇我幾次遲早我要心臟早衰英年早逝!還有不要……」

    「吵死了。」她小聲說。

    「你——」他噎住,差點背過氣去。想想又喪氣,她傷得這麼重躺在床上,他能拿她怎麼辦?

    心軟下來,歎口氣,「我一不在你身邊就出事,真想把你打包隨身攜帶。」

    她抬起眼,一抹不服氣的表情飛閃而過,「臭美。」她的眼睛就是這麼說的,帶一點點不屑。

    「好啊,動彈不得還敢嘲笑我!」人的自尊心都是有底限的,他做張牙舞爪狀,俯下身子,眼神兇惡,「看我怎麼教訓你!」他已經忍了很久了。

    直接吻上那睽違已久的唇瓣,雖然因為失血而蒼白,卻一點兒也不影響它如花蜜一般的柔軟和甜美,惟一不好的是身上的消毒水味提醒他她受傷的事實。他盡量將動作放柔,可惜努力沒什麼用,太久了!自從兩個月前的吵架以來,他們再也沒有過這樣的親密接觸。她同樣熱烈地回應他,兩人之間的美好感覺一向是相互的,兩個月的冷戰,受煎熬的不只是他一個人。

    如果可以,他願意一輩子沉溺在這激情的長吻中,可惜不到三十秒就被護士打斷。

    「……先生。」護士的臉微微發紅,病人還很虛弱呢,真是,男人就這麼猴急嗎?

    司寇無可奈何地站起身,意猶未盡。唉,護士也要講人道嘛。

    「外面有兩名警察,醫生准許他們進來探視。您現在方便嗎?」護士小姐向邢儀非解釋。

    邢儀非點點頭,司寇卻皺起眉。嚴重的交通事故按規定是要做筆錄,但現在不過凌晨,病人剛剛甦醒不久,哪個部門的警員會如此勤力?

    正想著那兩人已大步走了進來,顯然他們就等在走廊邊。

    見到他們司寇大出意外,這兩人可不是普通人。一位是警署高級督察韋斯利,他雖然極少在公眾面前露臉,但司寇身為大律師豈有不知之理,他非常明白韋斯利在警署舉足輕重的地位。如果說他出現在這裡是因為級別太高而有些奇怪的話。那麼另一位實在比較誇張——華夜,華大律師。

    本市的律師界英才倍出人才濟濟,但是公認的金牌律師只有三人,排名第一的就是華夜,司寇緊隨其後。常言同行相惡,不過他們的交情卻還不錯,時有往來。

    一直有傳言指華夜身後有政治背景,而他於去年接受了政府法律顧問的職位更令人多生猜測。司寇聽過風聲,倒沒想去追問。做對手固然要究根尋底知己知彼,做朋友則大可不必。

    但是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華律師伴隨警署高級督察出現在檢察官的病房,這種組合方式實在不尋常。

    華夜與韋斯利很客氣地同司寇打招呼,對他出現在此時此地倒設任何評論——在這個圈子裡,他們的情人關係仍是個秘密——只是更加客氣而堅定地請他迴避。完全公事公辦的態度令司寇明白絕對沒有商量的餘地。

    坐在醫院休息大廳的長椅上,司寇心神不寧。交通肇事、撞人逃逸是很嚴重的罪行,但絕對不至於在第一時刻由高級警官親自出面做筆錄,就算Allen是檢察官也沒有這個資格。那麼只能說明這件事性質嚴重,比如說,殺人滅口。

    司寇的心臟緊縮了一下,在休息室裡焦躁地來回踱步。檢察官這個位置極易招人怨恨,與人結仇的效率同比警察,而邢儀非的個性孤絕,不肯給人留餘地,再加上疾惡如仇,嫌犯落在她手裡,往往都是從嚴從重定罪,在律師界素有「薪酬殺手」之稱,就是說辯護律師碰到她只好賺小時費,要拿提成那是鱷口奪食。

    邢儀非的成績有目共睹,聲名卓著,但結仇亦以幾何倍數增長。個人性格使然,若無其事的是她,擔驚受怕的則是司寇。戀愛果然是不公平的,司寇也只好認命。當年初與她開始交往不久,他就明白邢儀非與其他法學院學生不一樣,對她而言,法律不僅僅是工作,更是她一生的追求。面對她司寇常有一種炫目感,她的堅定使她獨一無二。有一次,開玩笑似的,他對她說:「怎麼我看著你的時候,就覺得法律……是理想。」

    那時他們正一起研究一個案子,邢儀非對他的分神很不以為然,更不會去搭理他的閒話。

    所以畢業之後,司寇當了律師,邢儀非則成為檢察官。對她來說這是理想與生活的完美結合。他一直很尊重她的追求,也從沒有要她為他而放棄的意思,可是不知道該怎麼解決心裡那些疲倦煩躁和擔心混雜在一起的情緒。工作與他,他從不知道哪個對她比較重要。

    手機響起,他拿起接聽,是方修羅。

    告訴方修羅邢儀非已經沒事,順帶通知他今日蹺班。方修羅沉默片刻,不抱希望地叮囑:「明天一定要來上班。」事關邢儀非,他對司寇毫無信心。

    「以人格擔保。」司寇舉右手宣誓,可惜方看不見。

    「你沒有的東西,不要拿來抵押。」

    放下手機又等了二十分鐘,病房那邊仍沒有一點動靜。司寇站起身,找到護士小姐交代幾句,叫了計程車先去酒吧停車場取了車,然後直奔邢儀非在市區的公寓。取出鑰匙開門進去。雖然兩個多月沒來過,但裡面的擺設絲毫未變,簡潔一如主人的風格。先去臥室找衣物……奇怪,他的衣服一件也不見了,雖然他和邢儀非並不住在一起,但經常會在對方的公寓過夜,所以住處都會放一些對方的衣物。記憶中至少應該有幾件襯衣的,更別提那些內褲。但是現在無論襯衣還是內褲,一件也看不到。

    暫時按下心中的疑問,他拿了幾件她的衣服放進袋子,特意挑選顏色柔和的那種,全是他買的。她是少有的能把黑白灰三色穿得如此妥帖的女人,但是司寇認為就算是檢察官也不能時時刻刻看起來像黑白羅剎,於是開始替她置辦衣物。邢儀非是那種天生不在意這種小節的人,雖然她更習慣黑白兩色,但既然司寇喜歡,那她就穿給他看好了。他暗中得意——這算不算女為悅己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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