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於顯而易見的原因,聖小嬰連到天台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的機會都沒有,臥室裡的窗簾也總是拉上的,這種不見天日完全與外界隔絕的生活很容易把人逼瘋掉。
為了排解鬱悶,她拜託華夜弄來一架高清晰度長筒望遠鏡,架在窗口的隱蔽處,過於無聊時就坐在那裡往外看。鏡頭底下是人群來來往往如同螞蟻一般,每隻螞蟻臉上又有不同的表情,偶爾看看也覺得很有趣。
現在,她因為今天上午華夜連著三個小時的盤問而心情極度不爽,什麼嘛!又不是上法庭,用得著那麼認真嗎?每一點細節都被他問上三四遍。奇怪……起初不是兩人討論案情嗎?怎麼討論著討論著就變成高壓審訊了呢?簡直是萬一被捕後警方審訊的預演嘛!結果呢,還不是什麼都沒發現。
心裡一邊罵人,眼睛一邊看鏡頭,所以當那兩個很親近的人影落進視線裡後足足用了好幾秒才傳回大腦。
是華夜與葉蔻蘭。兩人靠得很近,似乎正談笑生風,鏡頭上看不到他們的表情,但想當然一定是非常愉悅。兩人都高於常人,在螞蟻一般的人群裡,這一對氣質出眾的金童玉女越發顯得鶴立雞群……聖小嬰專注地看著,漸漸兩人走過了大樓,消失在鏡頭之外。想到陰暗的窗簾後的自己,她的心情在看到那陽光般的兩人時變得更加鬱悶。
「老天果然是不平等的啊……」發著小小的牢騷,她「啪」一聲合上了鏡蓋。
走過大樓後,葉蔻蘭抬頭回望了一眼,「她……那位小姐還好嗎?」她問。上次之後她再沒去過華夜的公寓,一是不願干擾華夜的私事,二來自己也陷於困擾之中。事實上從那天起根本很少有機會見到華夜。
華夜點點頭,「一切都好。」他不願多談,立即轉移話題,「來找我有事嗎?」
葉蔻蘭笑著搖頭,「伯母叫我來的。她讓我告訴你,今晚再不回家的話,她就直接去公寓拎人。你當心一點兒哦!」
聖小嬰並沒有想錯,華夜與葉蔻蘭之間的關係完全可以用「曖昧」來形容,而一手造成目前這種狀況的正是華夜的母親。出於各種各樣內部外部的原因,華夫人非常希望他們能結為姻緣。雙方門當戶對,自小青梅竹馬,蔻蘭又是不可多得的大家日秀,在華家夫婦眼裡,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這一次葉蔻蘭的遠東之行就是由華夫人在這種期盼下力促而成的。
至於雙方當事人,兩人的態度都有些撲朔迷離,好像是有那麼一回事,仔細看看又不大對。畢竟,心裡想什麼只有他們自己明白。
所以對於華夜的連續數天不回家陪客人,華夫人覺得有必要做點什麼,以提醒這一直不太容易管教的小兒子。
擔心母親找上公寓發現聖小嬰,華夜二話不說乖乖跟葉蔻蘭一起回去。吃晚飯的時候,華家長子、他的哥哥華日笑瞇瞇地說:「夜,很久沒看見你了呀,聽說最近事務所不算很忙,是不是又釣上哪位漂亮小姐啦?」
妹妹華星也大力點頭,「是啊是啊!小哥,最近都沒聽見什麼新的花邊新聞,你這次保密功夫做得很到家呢!」
不用華夜開口,華夫人已經板起臉,「你們胡說什麼?!吃飯!」
華日對葉蔻蘭笑笑,華星對華夜扮了個鬼臉。他們都很喜歡葉蔻蘭,但站在同胞兄妹的角度,很早就看清這兩人根本就是在做戲給父母看,也因此不約而同地期待著好戲揭穿的那一刻。
吃完飯華夜便把自己關在二樓的臥室裡,坐在書桌前點燃一支雪茄。他並不太喜歡抽煙,只是覺得煙霧繞繞的感覺很好,模模糊糊的煙霧中比較容易理清思緒。
四十分鐘後,他掐掉第三支雪茄,站起身,上三樓客房去敲葉蔻蘭的門。
開門看見是華夜,葉蔻蘭有些奇怪。讓他進屋後,兩人隔著茶几相對而坐。
看著華夜一副皺起眉頭很難啟齒的樣子,葉蔻蘭覺得自己應該義不容辭幫他一把。
「你有什麼事要問我嗎?」
此言一出,華夜立刻點頭,眉頭也舒展開來,彷彿問題已經迎刃而解,從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小心翼翼將裡面的東西倒在茶几上。胸針上的鑽石在水晶燈下熠熠閃光。
葉蔻蘭則是臉色劇變,彷彿桌子上的不是一件首飾而是一隻毒蠍。她的臉色已經說明了很多東西。華夜在心裡歎口氣,雖然他一向很相信自己的判斷,但這一次還是希望看錯了。
「聖誕節之前你戴過它,後來怎麼丟失的?」他追問,口氣溫和而堅定。
葉蔻蘭垂下眼睛,有些手足無措,『你……你看到他了?」
如同閃電劈開迷霧,華夜立刻就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無論從何種角度去看,葉蔻蘭絕不會有任何機會在聖誕節前後出現在謀殺發生的公寓陽台上。姑且不論其它,本身便是稱職的護花使者的華夜自己都可以證明這一點。但胸針又不會自動長翅膀飛掉,這種貴重首飾肯定保過險,如果是不小心遺失,葉蔻蘭絕不會發現不了,那麼排除所有推想之後只有一種可能:葉蔻蘭將它借給或是送給了某人,而這人在最近一段時間到過兇案現場。會是誰呢?
他立刻知道了這人一定就是斐卓斯!在英國的社交場,蔻蘭有「玫瑰美人」之雅稱,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追求者數以打計。相貌、家世、財產……上帝在賜予她生命時實在是過於慷慨了。到目前為止,葉蔻蘭還沒有明確自己的選擇——所以才會被華夫人寄予厚望,但是華夜知道,至少有一位追求者,即使不算勝利,也可以說已經成功地擾亂了葉蔻蘭的芳心——
斐卓斯。職業:走私船長。這位二十八九歲,不知混了多少國血統的混血兒,堪稱他那一行裡的佼佼者。緣於英雄救美的老戲碼與葉蔻蘭相識——華夜一直有點懷疑那次是否只是一場自導自演的精心策劃,之後便上演野獸與美女的現代版。當然現實不能完全照搬童話,兩人之間如同科羅拉多大峽谷般深遠的差距,使斐卓斯注定只能暗中追求他心中的玫瑰,而蔻蘭更不敢允許自己同一個叱吒風雲的走私船長有什麼結果。
「在聖誕節見到他?」華夜追問。如果是這樣,斐卓斯毫無疑問會成為一個重要線索。
「聖誕前夜的舞會。」葉蔻蘭低聲說。這次會面顯然困擾了她很長時間。
他的腦子飛快地轉著,「最後一個問題,」他說,「時間,他去那兒的確切時間。」
※ ※ ※
自從她「住」進這套公寓,華夜頭一次晚上不回這裡過夜。
聖小嬰覺得有些寂寞。空蕩蕩的房子裡只有自己一個人讓她不太習慣。雖然華夜在的時候兩人也交談不多,而且往往不歡而散,但畢竟是兩個人,這麼一來似乎缺少點兒生氣。
「哼!」她突然有些憤憤,一把掐住身邊的抱枕,「一定是和美女通宵達旦去狂歡了!」
鍾敲過十二點,百無聊賴的聖小嬰拖著枕頭去睡覺。關上所有的燈,她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數綿羊,數到一千隻還沒睡著。煩躁感慢慢擴展,索性坐起來在黑暗中發呆。
怎麼就不習慣了呢?她一直是一個人的,和老頭在一起的十幾年也是聚少離多,她也一直很享受獨處的清靜與安全感,難道是風水的緣故?換到這間房子就不習慣一個人了嗎?顯得那個男人的存在很珍貴似的……
但聖小嬰畢竟是有自控力的,在下一秒立刻清醒過來。「怎麼回事?」她笑著拍拍自己的額頭,「人在受傷的時候果然容易多愁善感!」倒了下去,準備重新開始數羊。
當!剛數到十隻,鍾就敲響一點,她的思維頓了一下,繼續吧……十一、十二、十三……
電話鈴響了起來。過了片刻聖小嬰才反應過來,不是公寓電話,是華夜前兩天扔給她的一支手機,應該只有他知道號碼。響過兩分鐘她才去接電話。
「你還好吧?」那頭傳來華夜的聲音,帶點急促,「怎麼這麼長時間才接?」
聖小嬰的嘴角微微上勾。「白癡!我在洗澡。」她說。
華夜在另一邊挑挑眉,現在洗澡?「你自己一個人要多當心。」他接著說,「我明天可能晚點回去,你先吃飯。鮪魚罐頭在廚房左邊櫃子第一格最裡面。」同住一個星期,他知道鮪魚三明治是她最愛的食物之一,昨天收拾廚房時把罐頭挪了地方。
「知道。」她沒好氣地回答,「你打電話就為了這些廢話?」
華夜輕笑一聲,不以為件,料到她不會說什麼好話,「好了,晚安。」掛了電話。
「囉嗦!」聖小嬰咕噥一聲,索性關了機,重新躺回床上,心情倒是慢慢好了起來,不久就睡著了。睡著以後做了個好夢,可惜第二天一醒就把夢的內容忘掉了,著實讓她懊惱了好一陣。
※ ※ ※
道上有一撥人在追查聖小嬰的下落,似乎不懷好意。
水星在得到這個消息後陷入沉思。根據瞭解到的事實,聖小嬰至少有七成的機會是無辜的,恰逢其會做了替死鬼的可能性極大。他在接受任務的當天就通過警方檔案徹查了聖小嬰的歷史。有這麼一句話:一個人的歷史裡昭示了他的未來。
聖小嬰四歲之前的身份不詳,這是受傷失憶導致的後果。因為年齡太小,水星認為這一段沒有可疑之處。在聖心孤兒院十四個月,記錄不是很完美,出走後淪為街頭詐騙團伙控制下的一名乞兒,五個月後因捲入幫派械鬥而被警方解救,之後被人領養,領養人是當時警方的退休顧問漢格-李。
記錄到此中斷。水星又通過全國人口登記處查到漢格-李已於兩年前死於突發性心肌梗死,葬在本國西南部一個平靜的小鎮上。顯然,他死後半年,聖小嬰回到出身之地——本市。
而在特勤局的電腦資料庫裡,聖小嬰的歷史可以算得上多姿多彩。她於五年前開始自己的灰色生涯,掮客、中間人、職業搭檔……在這一行裡名聲極好,但是,未曾做過有損國家利益的事情,口碑也不錯。特勤局對這樣的人一般總是睜隻眼閉只眼的。
總之,她是黑道中的良民,沒有暴力前科,也沒有傷過人,賺錢很巧妙,雖然不大合法,卻也不算強取豪奪。所以水星的結論是:不排除她會做出突發性暴力事件,但不會因為鑽石而預謀殺人。更重要的是,她也不會是為盜取機密文件而殺人的那一類。
在這種背景下,追查聖小嬰的那撥人就很可疑了。假定聖小嬰手中沒有文件,為什麼會有人要在這個時候找她?
答案是滅口。水星順理成章地得出結論。聖小嬰正處於非常危險的境地中。當然還有一個可能就是聖小嬰就算不是兇手,也拿走了文件,那些人追的是文件。
水星決定盡快找到斐卓斯。目前情況下,他是拯救聖小嬰最大的希望。
※ ※ ※
午後一點-本市東北區-金絲利飯店306號房間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斐卓斯正在猶豫要不要再溜去藍盾大廈一趟。思前想後,鑽石胸針就只可能丟在那個地方。為這件事他已經懊惱超過一個星期了。
「進來。」他懶洋洋地說。八成是服務員來收盤子,今天的午飯味道實在不錯。
門開了,他看見華夜,眼睛頓時瞇了起來。「是你!」他以一種面前是蟑螂的語氣說,「你來幹什麼?」
「來看你。」華夜一步跨進來,順手帶上門。
斐卓斯嫌惡地看著他,「不要對我講這些,你這種人從來就不會有什麼正派、真誠、單純的衝動!這回是什麼?」
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看,斐卓斯與華夜都是極為出色的男人。前者是那種撕碎無數女人心,又引來無數女人前仆後繼的浪子,曬得發亮的肌膚,一頭捲曲的黑髮,渾身充滿著爆發力的肌肉,高鼻薄唇,再配上一雙看似冰冷又似乎蘊藏無盡深情的藍眼睛,加上一點山野之王吉普塞人的味道,可以稱之為「狂風一樣的男人」。而後者,人類中「精英」二字似乎就是專為他準備的,溫文爾雅,品味高尚,為人與事業都接近完美,而且天生具有無人可比的幽默感與親和力,在無論什麼版本的童話中,他都可以拿來做完美王子的最佳示範。
當浪子與王子相遇時——這是很長一段故事……總之,他們兩人彼此清楚對方的存在。姑且不論華夜對斐卓斯的評價,至少在斐卓斯看來,華夜只有一種身份——情敵!在這個世界上,情敵是比蟑螂更令人厭惡的存在,所以這兩個極度搶眼的男人站在一起時只能注定相看兩相厭。
「給你看一件大禮。」華夜沒理睬他的挑釁,走到他面前,一直握著的右手打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
斐卓斯一下子跳了起來,「還給我!」華夜手心裡正是他為之牽腸掛肚的胸針。
華夜及時收手,兩人瞪著對方,就身手而言,斐卓斯同華夜打過一架,非常驚訝地發現這傢伙居然不比自己弱。
「聖誕節那天你翻陽台進B座舞會的吧?」華夜語氣自然地說。沒有邀請函的斐卓斯,除了這種方法也沒什麼可以選擇的,「時間正好是在D座謀殺案發生的時刻,你要我相信這只是巧合嗎?」
本來就是巧合!斐卓斯憤憤地想。那天是難得的好機會會見蔻蘭——最好的是華夜沒像鬼影子一樣跟在她身邊、事先他又確定過隔鄰D座沒人,所以才用萬能鑰匙進門從D座陽台翻過去。誰會知道正好碰上謀殺案!但是,華夜這混蛋抓住了他的小辮子!
「關你什麼事?」斐卓斯冷冷看著他,「你不是律師嗎?什麼時候改行當警察了?」
「律師當然要尋求真相。」華夜一句話輕輕帶過,「或者你寧願警察來問你?」
「你怎麼不去通知他們?」斐卓斯一點都沒被嚇住。
「當然是為了蔻蘭,」華夜垂下眼睛,「你以為為什麼?這是她的東西!」
斐卓斯沒吭聲,華夜抬起眼看著他,「你那天晚上到底幹過什麼,或者看到聽到什麼?」
其實華夜也認為是巧合。他瞭解斐卓斯,就算他要殺人,也絕不會有半點牽連到蔻蘭身上,更不會在去見她的時候幹這種事。但,沒必要讓斐卓斯知道這一點。
「不是有兇手嗎?」斐卓斯想想說,「警方有足夠證據通緝的那個女人。」
「我認為她是被陷害的,」華夜大膽地推論,「而你,一定知道點什麼。」
斐卓斯思考了片刻,冷冷地說:「我和這事沒關係,也什麼都不知道。你可以走了!」
他的想法很簡單。第一,華夜不會把胸針交給警察牽連蔻蘭;第二,他的身份一向見不得光,特別在這個城市,可以稱得上不受歡迎的人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第三則是一個心理因素,華夜是他的情敵,情敵是什麼?你可能會對最強的夙敵產生一點兒惺惺相借的尊重,可是你會對一隻蟑螂產生尊重嗎?因此,他幹嗎要隨著華夜的笛子跳舞?!
這時華夜已經可以肯定,斐卓斯一定知道些什麼!但他不肯說,他也拿他沒辦法。他傾身向前,眼睛緊緊盯住斐卓斯,一字一字地說:「斐、卓、斯,如果你不肯說實話,我擔保你這輩子也別想再接近蔻蘭一步!你自己去想吧!」
不待斐卓斯暴跳起來,他已經徑直轉身離開,「砰」地關上門。
走在大街上,華夜覺得這麼利用蔻蘭似乎有點兒卑劣,但是……是為了任務吧!華夜說服自己。不,此時他是水星,不是華夜。
一切都是為了任務……
※ ※ ※
聖小嬰過著有生以來最無聊最米蟲的日子,吃。睡、打電動遊戲、看錄像,再吃、再睡、再打電動遊戲、再看錄像……週而復始。還好她比較擅長自我調劑,雖然很悶,但總比在大牢裡做苦力要好,所以她的情緒大體來說還算正常。
這就是為什麼華夜中午回到家時看見她一副煩躁得走來走去的樣子而感到很奇怪的原因。她完全不理睬華夜,整個人似乎都沉浸在一種不自然的焦躁狀態,像一根繃得過緊的弦。打個比方,如果聖小嬰是隻貓,那麼現在這隻貓身上的每一根毛都豎了起來。
華夜回到公寓是為了拿落在家中的資料。以前碰上這種事,他會直接叫事務所小妹來取,但現在因為聖小嬰的存在,只好自己跑一趟。
「你不要走來走去好不好?」被晃得有些頭昏的他說。既然回來了就順便小睡一下當作午休,但躺在客廳長沙發上的他在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中很難安心打盹。
「你還不快去上班,在家裡偷懶幹什麼!」聖小嬰一副趕人的姿態,頗有公寓主人的架勢。
華夜走後很長時間,聖小嬰還在屋裡打轉轉,直到時鐘敲過三點,她終於艱難地下了某種決心。
拿起電話,她的手指有些過於用力而蒼白。7—7—5—4—8—9—2—0,一個號碼一個號碼地往下按。
嘟了兩聲就被接起來了。「喂……」聖小嬰的聲音有些發顫,「……」
「請等一下,我幫您去查……是,是有這個病人……對不起,醫生剛下了病危通知書……」她手中的話筒掉了下去,那個人……真的要死了嗎?
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電話旁,與一上午的焦躁比,現在的她沉靜得可怕。二十分鐘後,她換好衣服,穿上運動鞋,走到門口,頓了一下,伸手擰把手。自從走進這裡以來,第一次跨出公寓大門。
※ ※ ※
華夜今天下午總覺得有些沒精打采,一定是中午沒休息好,他下了結論。
找到原因之後,他用內線電話吩咐秘書小姐半小時內不要打擾他,然後反鎖了辦公室的房門,躺進沙發裡開始小睡。休息是為了走更長的路,華夜曾對無意中發現他此項行為的大哥如此解釋。
一個小時後會見客戶,華夜驚訝地發現自己由無精打采變成了心神不定,以致半途走神令客戶大為不滿。送走客戶,他急急撥了聖小嬰的手機。就是這個,自中午見過她,他總隱隱有種會發生什麼的預感。
鈴聲持續了兩分鐘,沒人接。再撥,同樣如此……
秘書小姐停下打字的動作,驚訝地看見一臉陰沉的上司匆匆離開,甩下一句話:「取消今天剩下的所有活動!」後來她一面刪除日程表一邊想:最近華律師實在很反常,有點像……戀愛中的男人呢!
心情很糟的華夜如果知道浪漫的秘書小姐的想法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叫她捲鋪蓋,畢竟家裡藏著個通緝犯已經很出格了,更何況這人現在狀況不明。他邊開車邊埋怨自己,萬一聖小嬰有了危險怎麼辦?他早該做好預防措施的,最近自己有點不大對頭,行事大失以往水準。
他看見聖小嬰時是在十字路口,雖然兩車相擦而過也不過是瞬間的工夫,但他很肯定坐在那輛紅色出租車裡面的是聖小嬰本人。
他毫不猶豫地踩下剎車,驚險萬狀地來了個路口轉向的車技表演,引發窗外一連串喇叭與大罵聲。憤怒與好奇交織中,他一路追著前方的出租車急駛……難道她不知道這麼在公眾下露面是很危險的嗎?難道他沒千叮萬囑她安分呆在公寓裡嗎?難道她有什麼事瞞著他嗎……她要去哪裡?
跟蹤一輛出租車對華夜來說簡直是小兒科的東西,但它一直出了城區上了高速公路,周圍的車輛開始稀少,出於謹慎起見,他刻意拉開一段距離,在後方遠遠地吊著。
眼前是一片別墅型的建築群,富麗堂皇,氣勢浩大,與一般別墅不同的是,長長的鐵圍柵欄將這裡徹底圈了起來,鐵門森嚴,裡面有幾個穿著漂亮制服的保安在來回巡視。
華夜在遠處看著聖小嬰進去,他當然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因此越發奇怪她來這裡的目的。這是本地區最好、最昂貴的一家醫院——
精神病院。
華夜很快在醫院的登記處查到了他要找的東西。
聖小嬰在這裡登記的名字叫李聖心,華夜可以猜出這是由她養父的姓「Lee」與聖心孤兒院的組合。她來這裡,為的是探望編號為513的一個精神病人。
這人是一年半前被轉入這家醫院的,支付住院費用的人匿名。轉院不久,聖小嬰就以病人遠房親屬的名義來看望過他,而今天,是第二次。
「為什麼?」華夜不明白,「既然是親戚,一年多才看一次不是有點兒反常嗎?」
對面前這個英俊男人很有好感的接待處護士聞言歎氣,「這人瘋得很厲害呢!」她點點頭強調,「平時倒還安靜,發起瘋來實在可怕。上一次李小姐來看他,他用削水果的小刀刺傷了她,連警衛都驚動了。這種人不要說親戚,就是自己家人也應該離遠一點兒啊!」
「不過他活不長了,」接待護士補充道,「最近剛查出來,肝癌晚期。這樣的人,也許死了反而是種解脫。」
華夜靠著玻璃牆往裡看。
玻璃牆的隔音效果很好,華夜聽不見裡面兩個人在說什麼,但他能很清楚地看見坐在病床上的那個老人。形容枯槁,花白頭髮,就像所有瀕臨死亡的老人一樣:陰鬱,淒慘,彷彿在那兒的已經是一具屍體。
但是名人的眼睛卻不一樣。那雙無神而奇怪地顯出狂熱的眼睛緊緊盯著床前背對華夜的聖小嬰,乾癟的嘴唇快速地動著,額上青筋暴露,而且臉色越來越猙獰,似乎在激烈地咒罵著。而聖小嬰,彷彿被凍結了一般,連最輕微的反應都無法做出,就那麼一動不動的,僵硬地站著。
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想起接待護士描述的水果刀事件,華夜開始覺得不安。就在此時,老人一把扯下手上的輸液管潮聖小嬰扔了過去。
華夜毫不猶豫地拉開門闖進去,那老人失去控制了。之後一瞬間發生的事差點讓華夜渾身的血液凍結起來——
老人拽下吊著的輸液瓶,以一種突然迸發出來的,垂危病人絕不可能有的大力和敏捷砸向聖小嬰。那一刻,華夜與聖小嬰同樣看清了老人臉上的眼睛,瘋狂的、充滿仇恨的眼神。
聖小嬰一動不動站著,注視著老人,一點兒要躲開的意思也沒有,臉上說不上是種什麼樣的表情。
華夜撲了上去抱住她,輸液瓶狠狠地砸在他背上。玻璃碎片四濺,帶著他被扎破皮膚而濺出的血。面前是聖小嬰死氣沉沉的一雙眼,華夜抱住她時看見裡面閃過一絲驚愕。同時華夜也明白了聖小嬰怎麼會被水果刀刺傷。方纔他就覺得奇怪,以她的身手,沒理由躲不過一個精神病人的襲擊,但是,不閃不躲,站在那裡挨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醫院裡的工作人員衝了進來,華夜被拉到一邊處理傷口。
後面傳來老人大聲的、瘋狂的笑聲。華夜看見聖小嬰無意識地站在牆角,右手放在頸上,一動不動。
「他是我父親。」
聖小嬰站在病房外的草坪上,抬頭看著天上流動的雲。不遠處大樓的玻璃窗反映著冬日清冷的陽光。
「呃?」華夜看著她。
「那個瘋子……」聖小嬰保持著望天的姿勢,眼光似近實遠,有些不著邊際的迷離。華夜沒見過這樣的她,他忽然意識到聖小嬰其實有極深極暗的一面,如夜般幽沉,但這一面遠遠地隔絕在另一個世界裡,沒有人觸及得到。華夜突然很想知道,這一面究竟是什麼樣的。
她沉默著,他也沒說話。這個時候,他覺得自己只能沉默。
「我從來沒有失去過記憶。」聖小嬰突然說。低下頭,目光游離在遠處。
華夜愣住,「真的?」他的聲音有點兒沙啞。
「聖誕節,他殺掉他的妻子——我的母親,又來殺我。不知道為什麼,割傷我的脖子時突然停手了。我跑出去,在大街上昏倒。被人救起之後,我沒辦法再回那個地方,就說什麼也不記得了,他們送我進了孤兒院。」聖小嬰淡淡地述說著,彷彿是與己無關的事。華夜離她很近,靜靜地看著她臉上每一絲線條。
「一年半前我找到他,他……變老了,」聖小嬰頓了一下,「從那天起就成了瘋子。」
「你送他去醫院。」華夜說。他已經明白聖小嬰大部分的開銷都用到哪裡了。
「我不會讓他死的!」聖小嬰冷冷地、咬著牙說聲音裡第一次有了情緒,「我不會讓他輕易拿死做解脫的!當時既然沒殺死我,現在就輪到他痛苦地活著!」
「我要讓他長命百歲,」她一字一字地說,「活著接受報應。」這是說給自己聽的,不是給他。
「你……」華夜突然有點衝動,「這樣很辛苦……」
他握住她的手,覺得彷彿握住了冰塊,寒意一直沁到心裡。她沒動,也沒什麼反應,漸漸地,他的溫度傳給她,她的手有了點兒暖意。
「回去吧。」他摟住她的肩,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