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過境的一個星期天凌晨,天還濛濛亮,一輛破舊的粉紅廂型車已經慢慢地「爬」進了台北盆地。
用「爬」來形容這輛車絕對不誇張,因為它遲緩的前進速度,真的只能這樣形容。
「呼……好冷……」車齡二十幾年的「粉紅噗噗」是標準的冬冷夏熱,整輛車唯一不夠響的只有喇叭,其他每個部分都鏗鏘作響,聲音奇大。
超級怕冷的包粉虹,穿上一堆衣物還拚命顫抖,她小心地開在外車道,一邊對照地圖找路,一邊小心地招呼她的老爺車,深怕它耍脾氣停在半路上,她就得頂著寒風推車。
她微鬈的短髮因為開了近八小時的夜車而顯得凌亂,巴掌大的小臉上戴著超大號的粉紅鏡框,幾乎遮住大部分的五官,除了不著人工唇彩的粉嫩唇瓣。外面罩著深粉紅色的外套,裡面的休閒服是淺粉紅色,腳上的球鞋也是粉紅色。
除了頭髮和眼珠是黑色外,她從頭到腳,就連皮膚都白裡透紅,帶著淡淡的粉紅光澤,說她是「粉紅女郎」,一點都不誇張。大概就是因為名字叫做粉虹,她簡直愛死粉紅色了,要不是礙於法官的身份,她連頭髮都想染成粉紅色。
叩……叩……噗……
此時,她的寶貝車抖了幾下,宣告罷工。
「怎麼又不動了」粉虹對於它的任性習以為常,只能無奈地扭動車鑰匙重新啟動。
試了一次,不動。
再試一次,還是沒動靜。
她不屈不撓地又試著發動好幾次,大冷天裡竟然忙得滿頭大汗,可惜的是愛車就是不給面子,一動都不動,氣得她手指方向盤,用力「教誨」起來
「喂!還沒到我要去的地方,你就給我搞怪,是想怎樣?」粉虹的臉頰因生氣而更加紅潤動人。「我警告你,如果我沒辦法順利搬好家,我就把你賣給收破銅爛鐵的!」
噗……噗……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威脅發生效用,車子竟然發動了,再度以牛步緩緩前進。
「算你識相。」她對愛車的反應還算滿意。
這輛車是在她第三度被「請」出門後,為了往後搬家方便特地買的,因為她很清楚以自己不知「變通」的個性,要想在一個地方長居久住是絕對不可能。
上任短短十一個月,她已經被五個地方法院「請」出門,明天即將邁進第六個 台北地方法院。
她被遣調的輝煌紀錄,絕對可以用「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來形容,平均兩個月就換一個「收容所」,若非法官是終身職,她早就被掃地出門,回家吃自己了。
通常法官的任期是一年,時間一到會調動到下一個地點服務,但如果關係良好,還是可以繼續留任,只可惜那絕對輪不到她。因為她只會製造緊張,讓她的上司嚇得胃抽筋、腦充血,以將她踢出管轄範圍為己任。
她很清楚,只要她願意在判案時睜只眼、閉只眼,就可以「安居樂業」,但是她做不到,因為那就失去當法官的意義。
每次被「驅逐」時,心裡頭多多少少會有些感慨和惆悵,但她並不後悔,因為她相信自己的堅持是對的。
「……一百六十八巷……這裡左轉……然後二號……六號……十八號……欸,就是這裡!」她開心地往前傾身,透過擋風玻璃,仰頭打量未來的住處,一棟四層樓的普通公寓。
唉……希望這次可以住久一點啊……
四處張望,她眼尖地發現了一個停車位,只是有點小。不要緊,她的技術了得,一定塞得進去。
她無視於前後麵包夾的房車,硬是把自己的老爺車往中間擠,前後的車子當然是災情慘重,尤其是前面的白色賓士,車漆被刮去一大片不說,還染上片片粉紅,明白昭示「虐待」它的「加害人」是誰。
只可惜,加害人視若無睹,完全沒看到。
「哇,我的停車技術果然高竿。」她跳下車,得意洋洋地看著在夾縫中生存的愛車,完全沒發現自己闖的禍。她興奮地來到房東所住的一樓門口,按下門鈴,完全沒注意到現在的時間才凌晨四點二十八分。
等了三分鐘,沒動靜。
她不屈不撓地再按一次,而且這次整整壓了一分鐘之久,直到屋內的人受不了地飆出來,爆出國罵
「X!是誰?這麼早吵什麼吵!」房東是個六十幾歲的歐吉桑,他怒氣沖沖地用力拉開大門,卻看到一個掛著大大笑臉的「粉紅人」,讓他一肚子火瞬間成灰。
「你是楊先生嗎?我是包粉虹啦,今天要住進來的房客,你好啊。」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禮貌十足。
「呃……你好……」伸手不打笑臉人,看著全身粉紅色又笑得燦爛的粉虹,房東滿是皺紋的臉上,頓時只剩下呆愣的表情。
「這是押金和一個月的租金。」粉虹從粉紅色腰包裡拿出一疊現金交給他。「總共是四萬五,請你點收。」
房東接過錢清點。「嗯……沒錯。」
「能不能麻煩你給我房間鑰匙,我要趕快整理,明天要開始上班了。」
「喔……」房東進房拿出兩把鑰匙。「這把是大樓的大門,這一把是房間的門。」
「謝謝。」她接過鑰匙又問:「請問我可不可以粉刷房間牆壁?」
「可以呀。」有人要免費幫他粉刷牆壁,當然好。
「那以後就請你多多照顧嘍。」她禮貌十足地彎腰致意。「我現在就去粉刷我的房間。」
「欸……等等……」房東急忙叫住她。「現在還不到五點ㄟ……」若是吵醒那只「黑熊」,這個小女生可能會被踩成「粉紅地毯」。
「沒關係啦,我已經很習慣熬夜開夜車了。」粉虹拉開車門,七手八腳地搬下幾個油漆罐和一大袋工具,一邊往樓上走,一邊還騰出一隻手,感動地向房東擺了擺。「謝謝你的關心喔!」
「ㄟ……我不是在關心你……」房東徒勞無功地對著她的背影哀歎。「我只是怕要替你收屍啊……」
鏗!
躺在床上的男人眼皮動了一下。
鏘!
男人眼皮眨動三下,呼吸暫停了一拍。
砰!咚!
男人睜開眼皮,看到床頭櫃上鬧鐘的時間,胸膛快速起伏。
隔壁不斷傳來擾人清夢的噪音,讓東方睿向來冰冷無波的眼神,終於出現熱度,而且是足以燒死人的熱度。
現在時間是早上四點五十八分!
「該死!一大早吵什麼吵!」他凌厲的眼飽含殺氣,一把掀開被子,火速跳下床,連鞋子都沒穿,大步跨出房門,往隔壁的噪音製造者邁進。
可惡!哪個不長眼的混蛋,竟敢擾他安眠?非劈了他不可!
他的生活比軍人還規律,晚上十一點準時上床,早上六點起床,整整七個小時的睡眠時間,少個一分鐘都會讓他變成暴怒的熊!
他的臉上充滿勃燒的怒火,準備親手宰了隔壁不斷製造噪音,打擾他睡眠的混蛋。
赤腳踩著無名火,他一步步往隔壁殺去。
砰!砰!砰!
無視於門邊的門鈴,東方睿採用最直接的拍擊,告訴裡頭的人,他現在非常不爽。
「誰呀?」充滿朝氣的聲音揚起,木門隨即被拉開,包著粉紅頭巾的粉虹從門後現身,手上還拿著一小盆油漆和刷子,好奇地看著門外。
只見一名高大的陌生男子堵住整個門框,一張臉佈滿風雨。
她才剛搬進來,就有鄰居來打招呼,雖然臉色不怎麼好看,但禮貌還真周到。
「你好……」她趕緊鞠躬回禮,想給對方一個好的第一印象,但是觸目所及竟然是一片光溜溜,肌理分明,沒有絲毫贅肉的……
古銅色胸膛!
哇!好壯觀喔!她的雙眼不受控制地順著「引人入勝」的肌理繼續往下看,一件平口的藍色格子內褲,緊緊地撐住結實緊俏的臀部,再下面就是覆上一層黑毛的強壯修長雙腿,讓她的臉頰不斷充血,最後乾脆放聲尖叫
「哇啊!」
這個男人全身上下竟然只穿一條內褲!
糟了!慘了!一大早就碰到暴露狂!台北的治安果然很糟!
「別叫了……」魔音穿腦,他連忙摀住自己的耳朵。
這女人是怎樣?不但吵得他不能睡,現在還想刺穿他的耳膜?
「你……你……你這個暴露狂!」她拿著刷子的手驚愕地指著他,緊接著馬上退後一大步。「你幹麼?想調戲我是不是?」
「你說什麼?」他的臉色難看到極點。
她是不是腦筋有問題啊?不但大罵他是暴露狂,還說他想要調戲她!拜託,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德行!穿得像只頑皮豹,竟敢大言不慚說他想調戲她,這對他的眼光簡直是嚴重侮辱!
「我告訴你喔……我可不是好欺負的……」她雙眼轉來轉去,察看四周有沒有可用來打擊「色狼」的工具,下一秒,她端起手上的小臉盆,往他身上潑去
「啊……該死!」
頓時,房裡只剩下東方睿的吼叫聲。
「呵……對不起啦……嘿嘿……真是不好意思捏……」粉虹一臉尷尬地站在東方睿的門口陪笑,又是鞠躬又是哈腰,只差沒學鴕鳥將頭埋進地板。
天啊,她竟然把前來警告她製造噪音的鄰居當成暴露狂,還潑了他一身油漆,真是丟臉丟到南極去了!
自從半個小時前不小心「順手」將手中的整盆粉紅色油漆往她的「芳鄰」身上潑後,她就一直被關在他的門外,直到他沖洗完畢,才不甘不願地打開門,但嚴禁她踏進他的房門一步。
只見他像個大老爺地端坐在屋裡中央的黑色牛皮椅上,一臉兇惡地跟她遙遙相「瞪」,就算隔著一小段距離,她還是可以明顯感受到他眼中的熱度。
雖然她可以理解他一定是氣壞了,但他也太不給面子了吧?人家都在他門口罰站半個多小時了,他非但沒有請她進去坐坐的意思,還從頭到尾沒給她好臉色看過,很不懂得待客之道喔!
這麼想著,粉虹的眼睛又不受控制地往他身上瞄……
這個男人的膚色黝黑,身材高壯,方正的臉剛硬嚴肅,一雙凌厲的眼讓人不敢直視。原本挺直的鼻樑有被打斷過的痕跡,雖然破壞完美,卻更增添幾分性格。寬厚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散發難以親近的冷冽氣息。
這像刀雕刻出來的深邃五官絕對稱不上帥,卻比一些擁有俊美面容的男人多了一股性格的男人味。
抬頭偷瞄一眼他被合身黑色T恤緊緊包裹住的寬闊胸膛,不小心回想起他肌理分明的胸肌,一抹紅暈隨即浮上,讓她的臉更加粉紅了……
哎呀……她在亂想些什麼啊!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已經洗去粉紅色油漆,穿上衣物,否則她的眼珠子還真不知道要往哪裡擺呢。
「你以為一聲對不起就沒事了?」幾乎刷掉一層皮才洗去一身粉紅油漆的東方睿,聲音冷得像冰塊,怒視眼前縮成一團的「粉紅球」。
「你……難道你想對我動私刑」她鏡片後的眼珠子睜得老大,驚愕地瞪著他。
「私刑?」這女人的想像力未免太過豐富,雖然他的長相很「黑道」,但沒人規定長相兇惡的人就一定是壞人吧?
「我警告你,台灣是個有法治的國家,容不得你亂來喔!」她挺起小小的胸膛,全身上下看不到一絲懼怕,只要提到正義公理,她的勇氣全來了。
他冷冷地瞥她一眼。「正因為台灣是個有法治的國家,單憑你無緣無故潑我一身漆,我就可以控告你。」
這個女人倒是滿有種,竟敢當他的面跟他嗆聲,就連男人都沒幾個有這種膽量。
「失禮啦……」他的提醒,讓她的氣勢頓時弱了一半。「我又不是故意的。」
不過,這個男人很不簡單喔,竟然可以當場駁得她說不出話來,他是做什麼的啊?
看他一身虯結的肌肉,感覺上像是做捆工或是搬運工,但是他的氣勢太壓人,眼神又太兇惡,搞不好是一個經常出生入死、跟人火並的黑道大哥。
嗯……非常有可能。
「不過,剛剛那種情形,任何人都會誤會呀,沒有人會穿著一條內褲到處亂跑……」她忍不住為自己剛才的行為做出合理的解釋。
「凌晨五點就被一個不識相的人吵醒,難道要我換上禮服去抗議嗎?」他冷冷地截斷她的話,眼光銳利到刮人的地步。
「呃……你起碼可以套上長褲嘛……」
「我愛穿什麼是我的自由,你走吧。」他不想再跟她多說廢話,起身趕人,並以壓人的氣勢宣佈:「聽清楚,晚上十一點到早上六點,不准再製造噪音,否則就搬家!」
「欸……?」她驚訝地逸出長音。「這是誰規定的?房東沒跟我說呀!」她每天都忙到半夜三更才回家,怎麼可能不發出聲響,這根本是強人所難嘛。
「我規定的。」彷彿他的話就是聖旨。
「你又不是房東,憑什麼定規矩。」她不服地反駁。
「因為……」他得意地睞她一眼。「就連房東都得要聽我的。」
他打從高中就住在這裡,已經有十幾年的時間。因為在大學時曾一時興起,幫房東處理過一件麻煩的官司,從那時起房東就把他當成救命恩人看待,不僅不收他的房租,還經常送些有的沒的名產給他吃。
雖說以他目前的經濟條件,要住信義計劃區的豪宅都沒問題,但東方睿就是偏愛這間住慣了的老房子,暫時沒有搬家的打算;只不過他堅持付房租,因為他不想欠人情。
「厚,你威脅他-?」她杏眼圓瞪。
他警告地冷瞥她一眼。「又隨便揣測,你想吃官司嗎?」
「可是……我都很晚才下班耶,難道不能做點調整嗎?」在他冷眼警告下,她再度意識到自己的胡言亂語,於是改用商量的語氣討價還價,並且免費附上一個討好的笑容。「比如說,改成一點到八點?」
「不行。」他毫不考慮地拒絕她的提議。
「為什麼?」他這個人很鴨霸喔。
「晚上十一點到早上六點是我睡覺的時間。」
「嗄」就只是為了這個原因?她忍不住哈哈大笑。「哈……拜託,又不是小孩子,幹麼還要在規定時間上床?」
他的眼睛瞇成一條直線,打從他上國中以後,就沒人敢當面取笑他,這女人難道真的不怕他?
「我說十一點就是十一點。」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
「你很不通情理ㄟ。」她噘起粉紅唇瓣抱怨。
「你如果不能接受,可以搬出去。」他給她另一個選擇。
「我為什麼要搬出去?我已經繳押金和一個月的房租,我有權利住進來。」她宣示自己的權利。
「多少?」
「嗄?」
「你繳了多少錢,我給你。」早知道就乾脆租下整個樓層,省得麻煩。
「不行,我明天就要上班,沒辦法另找其他住處,而且我牆壁都粉刷好了……」
「那你就給我安靜點,否則我會讓房東『請』你走人。」
「你……」在不同的場合又聽到這樣的威脅,粉虹突然悲從中來
「為什麼每個人都想趕我走?」不但工作上被排擠,就連鄰居都嫌棄她,她做人有失敗到這個地步嗎?
看到她臉上突然出現的悲傷表情,東方睿竟感覺自己的心彷彿被刺了一下,原本想回嘴的刻薄話,也全數梗在喉頭,說不出口。
搞什麼,他竟然心軟了
打從五歲就嘗盡人間冷暖的他,早已「無血無目屎」的他,竟然心軟了,他是哪根筋不對呀?
「這樣好了,我們來打個商量好不好?」自怨自艾沒幾秒鐘,她馬上換上一張討好的笑臉,既然硬的不成,就改用軟性訴求。
她生性樂觀,不會讓自己陷入負面情緒太久。
「說吧。」雖然驚訝於她變臉的功夫,但寧可看她的笑臉,也不想再看到一張哀傷的小臉,他竟然做出許久不曾做過的舉動 協商。
「我幫你整理房間,你就小小調整一下休息時間,讓我緩衝一個小時,你覺得如何?」為了「長治久安」,她願意出賣勞力。
他的房間比自己那間大了一半左右,格局比較方正,傢俱雖然不多,但是地板到處都是檔案夾和書籍,連站立的地方都很難找到。
「嗯……」他手支著下巴考慮她的提議。
他的房間到處堆滿書籍文件,雖然他已經習慣在地上找東西,但是現在越堆越多,連床都快被書淹沒了;他曾經下定決心想要整理房間,但是這幾年工作忙碌,讓他連睡眠的時間都不夠用,哪有時間整理房間。
如果多了一個可以免費使喚的勞工,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我覺得你的牆壁也要重新粉刷,最好換上粉紅色,可以讓你心情愉悅,脾氣也會變溫和喔。」看他的態度有些軟化,她進一步提議。
他的傢俱裝潢不是黑色就是白色,全都是她最討厭的顏色。正因為如此,他的脾氣才會又臭又硬吧。
她相信只要增添一點粉紅色,他就不會再這樣冷冰冰了。
「你說什……」剛才被潑得一身的粉紅色惡夢瞬間閃過東方睿的腦海,讓他突地頭皮發麻,立刻改變主意
「你離我房間遠一點!」他臉色凶狠地起身趕人。「十一點就是十一點,沒得商量!」
「欸,你……」
砰!
大門就這麼砰的一聲,在滿臉訝異的粉虹面前被甩上。
奇怪,她說錯什麼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