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風兒輕拂過琉璃風鈴,揚起了清靈樂音。
「媽咪,你為什麼要穿這麼漂亮睡覺?」天真嫩稚的聲音傻愣愣地問著躺在床上的白紗公主。
公主輕顫了下,緩緩側過頭,她怔怔地凝望著小人兒骨碌碌的大眼睛。
「因為媽咪要當睡美人啊,寶貝。」她沙嘎沉啞地說。
原來是這樣啊,寶貝聽了好興奮。「好哇!那爹地當王子,我當小王子,我們一起吻醒你,好不好?」
公主聞言,勉強撐起一個笑容,那般空洞的笑意,使小小的寶貝也察覺了悲傷。
是的,悲傷,他的媽咪不開心呵!
寶貝努努嘴,不悅地開口又問:「媽咪,剛才那個凶女人為什麼打你?」
公主的神智似乎恍惚起來,她吃力地凝聚渙散的焦距,努力看著,認真瞧著……她只是想看清她的寶貝。她的寶貝是個得天獨厚的天之驕子,他是佔盡所有遺傳優點的愛情結晶,她好想跟他說她多麼的愛他,多麼愛他啊!她再也不能見到他了……
「媽咪,你不要哭,不要難過,我不會原諒那個壞女人,等我長大了,我一定殺了她替你報仇……」
那呢喃又似低泣的模糊音浪,讓公主的心揪痛了。她痙攣了下,淒苦的搖搖頭,眼中溢滿了祈求、不捨,和太多太多的悲切。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輕輕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寶貝,答應媽咪,一定要好好保護你的公主,好不好?」
「好啊。」
看著寶貝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那可愛的模樣令她滿足的閉上眼睛,舒適的歎息一聲,她的唇邊驀地湧起一朵做夢般的微笑,使她整個臉龐都綻放著光彩。
無恨,無怨,也無尤……
「不!不——」皇甫雋聲嘶力竭的高喊著,隨即驚醒過來,這才發現自己坐在柔軟的床墊上,冷汗淋漓。
多少年了,他總會做著相同的夢,常常痛得驚醒,冒一身冷汗,母親那無怨無尤的笑容更是令他心若刀絞,恨恨作痛。
這種屢屢被睡夢驚醒的日子簡直是種折磨,於是,他不斷地告誡自己:羅雪棠該死,她活該為她那該死的姑姑付出代價!但是一接觸到她澄淨的雙瞳,怨恨的意念便逐漸模糊,由無邊的柔情取代。
天知道,他有多痛恨自己的心慈手軟,痛恨這種天人交戰的莫名心緒,過去、現在和未來,就像三條錯綜複雜的繩索,勒住他的頸子,仿若要他苦苦掙扎,無法呼吸,直至窒息為止。他到底應該怎麼做?怎麼做才能擺脫這種非人的折磨?
苦惱地低咒一聲,皇甫雋痛楚地將沉重的頭顱埋進雙膝中,像個迷失方向的孩子般,迷惘無措了。
☆ ☆ ☆
接下來幾個星期,羅雪棠深刻感受到皇甫雋的喜怒無常,那是他刻意築造的牆,立意保護自己。
他常會毫無預警地沉下臉,使原本舒順的氛圍瞬間僵凝起來,那種近乎責難的沉悶對她而言,無疑是種凌遲,強烈得令她幾近窒息。她每每試圖回想令他不悅的可能,卻始終得不到解答。
漸漸地,她開始小心翼翼地學習適應他的情緒,如臨深淵地維護自己的心不在他突來的冷漠下粉碎。
這天傍晚,羅雪棠照例匆忙結束工作趕回家做飯,皇甫雋也照例存心找碴似的挑剔她精心烹煮的晚餐菜色。
「又是這種便當菜色?你當我奇葩,整天便當百吃不膩啊!」玉嫂到底在搞什麼?最近老愛回高雄,是想退休回家安養嗎?
他粗蠻無禮的態度深深刺傷了羅雪棠的心,但她依然強顏歡笑的耐心安撫他,「你別生氣,如果不想吃飯,那我煮意大利面給你吃,好不好?」
幹嘛?她真當自己是傭人嗎?「隨便你,你高興就好。」
從早到晚忙進忙出,她簡直像個逆來順受的小媳婦。皇甫雋愈想心裡愈不痛快。
「你這麼煞費苦心的討好我,究竟想得到什麼好處?」她的忍讓包容他全看在眼裡,就是這樣才痛苦!
她微微一愣,受傷地看著他,「我沒有。我只是……」她難堪地咬了咬唇,「只是……我只是……」支唔了半天,就是說不出話來。
「好了,我沒那個閒工夫陪你玩這種含情脈脈的爛把戲,更不想再聽你說些噁心的話。」他不耐煩地揮揮手,拿了車鑰匙就往門外走。
羅雪棠難受極了。她拚命忍住盤旋在眼眶的熱浪,拚命告訴自己,他並不是這樣殘酷的人,他只是受了太多的創傷和哀痛……
好不容易壓抑住心中的悲傷,她鼓起勇氣追上已走到門口的他。「雋,拜託聽我說,我……」
因為他投來極其不屑和冰冷的眼光,使得她原本就不流利的語調變得更加支離破碎,到後來甚至說不下去了。他的眼光比任何言語更傷人,見他擺出那個臉色,教她怎麼敢講?
「說啊!」他粗聲催促。
「我……」她囁嚅著,一顆心提到了喉間。「我……」
「你到底想不想說?」他不耐煩地朝她一吼。
她想,她想呵!
羅雪棠深深吸氣,然後屏息地問出:「你可不可以……愛我?」
「愛你?」彷彿聽到莫大的笑話般,皇甫雋縱聲狂笑。
如果她知道他心中深印的傷恨,如果她明白他費心計較的詭計,那麼這個美麗的天使就會明白,她根本要不起他的愛。
「不要太得寸進尺了,羅雪棠。」殘酷地瞇細眼眸,他斂去笑意,冰冷的眸底滿是刺人心悸的恨意。「你不會天真的以為我會為你這副癡情的模樣動心吧?你值得嗎?有這份能耐接受我的愛嗎?你有嗎?」她不過是他報復心態下的一隻羔羊,一隻用來替罪的羔羊!
不——
眼淚毫無預警地湧上,淌下了她的面頰。羅雪棠難過地瞪視著絞緊的雙手,覺得自己好笨、好笨。何必說出來呢?有些事是連自己都不該說的啊。
只是,她愛著他呀!
她伸手拭去淚水,勇敢的說:「我不相信你是這樣陰狠殘酷的人,更不相信你對我沒有絲毫的真情憐意。雋,不要欺騙你自己,你在害怕,你在保護自己對不對?我不會傷害你的,我的愛也不會讓你變得軟弱,更不會讓你失去自我,真的,雋,你相信我……」
皇甫雋臉色一頓,一顆心上上下下的糾葛得好厲害,但他拒絕承認那近於事實的指控。
「夠了!」他陰鷙地截斷她的話,「不要再對我說這種讓我覺得噁心的話,就憑你——一個身份卑微,愚蠢幼稚的女人,居然妄想得到我的愛?我根本沒把你放在眼裡,所以你最好別把你的想像力放錯地方!」
「不,不是這樣的,雋,不要曲解我的意思。」她狼狽地為自己辯解,「我只是想……」
「想什麼?想用速成的方法還清欠我的債務嗎?嘖嘖,畢竟是出身寒微的女人,連愛情也給得這麼廉價。」他惡毒地譏誚著。
那一字一句所蘊藏的怨毒和輕蔑,就像殘酷的冰錐刺身,字字冷徹她的心肺。原來,她在他心中的地位,竟是如此不堪!
她無話可說啊。
羅雪棠顫抖地捂著口,淚在眼眶邊繞轉,最後爭相跌碎在她白色的荷葉領上。
皇甫雋的心口突地一疼,「拜託你,不要用這種愚蠢的手段當武器行嗎?我不是那種會被女人的眼淚耍得團團轉的男人,所以——」
他的話尚未說完,她已經迅速擦乾臉上的淚痕,用一種執拗深情的眼神看著他。
「感受它吧!」她突然伸手握住他的手,然後大膽的按壓在自己的胸口上。「你願意感受這樣的心動嗎?雋……我真的愛你!」
他一僵,被動地凝看她清麗的容顏,不明白是他的手心濕了,抑是她的心潮了……他的掌心一陣濕熱,一如她深情的眼眸。
他驟然甩開她的手,似乎那碰觸熨燙了他的掌心。
羅雪棠心頭一慟,臉上除了蒼白外,再無其他。
她了悟似地點點頭,「你非得要羞辱我才能得到心靈的快感,是嗎?」她深深地望著他,眸光是那麼的沉靜和哀傷。「我愛你,雋,不管你怎麼傷害我,我都一樣愛你。如果我的痛苦可以讓你心情愉快,可以幫你減輕壓力,我會順從你的心意的,雋,我會的……」
她淚如泉湧的望著他,唇邊泛起一絲好蒼涼、好悲哀的笑。
皇甫雋渾身一震,心口像被尖刀猛戮了一記似的,疼楚接在心悸之後排山倒海的襲來,他再也顧不得勉力維持的自制,猛然伸手將她整個身子埋入自己的懷中,胸膛不一會兒便濕濡一片。
啊,他是真的在意她吧?雖然他嘴裡總是說著傷人的話語,卻在無意中流露出溫柔。羅雪棠的淚落得更洶湧、更氾濫了。
她由衷盼望就此靜靜地死去……
☆ ☆ ☆
曉翠山莊
掙扎了好久,向可航終於決定插手管管,這樣他心裡的歉疚或許能減輕一些。
「這樣做妥當嗎?」如此低劣的感情騙局,他該答應加入嗎?紀晏宇有些猶豫。
「有何不可?」
他二十歲就認識那個人了,長達十年的交情讓他心中雪亮明白,皇甫雋就是那種不玩則已,一玩必定翻天覆地的偏狂個性,即便是兩敗俱傷,抑或是輸得一敗塗地,他也必定全力以赴,至死方休。
多年來蟄伏在他腦中的,就是對傷他至深的人揮出這致命的一擊,他怎麼會甘心喊停?
不可能的!
「放心吧,伊曼之所以沒把柯仲恩放在眼裡,那是因為他比柯仲恩強過太多。但是你不同,晏宇,你無論背景能力,甚或容貌外型都與他旗鼓相當,以我對他的瞭解,他絕對會備感威脅、吃醋上當的。」向可航語氣十分篤定。
紀晏宇不知道該不該感謝大舅子這麼看得起他。「但是你別忘了,我愛的是晴兒,根本不可能再愛她以外的女人。」這點恐怕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
「這你就用不著擔心了,你當然不能愛晴兒以外的女人。」否則他第一個不饒他!「我只是要你經常出現在皇甫雋的面前,情人眼中絕對容不下一粒沙,何況是這麼大的一根刺,就算不能刺瞎他,起碼也能刺出幾個洞來。」
以伊曼那般自尊自大的驕傲感,和男人本能的佔有慾而言,他是絕對不會坐視敵人人侵領域而不理不睬的。向可航自信滿滿地想。
說得也是。紀晏宇亦頗有同感。想當初他明知道晴兒愛的是他,還不是忍不住被麥肯的胡攪蠻纏惹得怒火攻心,做盡天下蠢事。
「好吧。」他終於被說服了。「那就來玩吧。」
是啊,那就痛快的玩吧!向可航興奮地眉開眼笑起來。
是誰說的?要玩,就玩他個天翻地覆!
☆ ☆ ☆
「羅小姐,請等一等。」
羅雪棠剛走出皇威企業集團辦公大樓門口,就聽見有人叫住她。
她停下腳步,轉身便接觸到一雙溫柔有神的男性眸光,「是你。」面對這個素昧平生的男人,她有著滿腹不解的疑雲,不明白他為什麼近來時常出現在她的身邊?
她直覺知道他不是壞人,因為他對她的態度永遠是彬彬有禮、溫文體貼的。她知道他喜歡她,無關男女之情,是對鄰家妹妹般的單純喜歡。
無論如何,她肯定他是個光明磊落的好人,一如他坦蕩清明的眼神。
因此,她投給了他一個友善的笑靨。「有什麼事嗎?紀先生。」
「今天晚上你有空嗎?不知道願不願意和我一道吃晚餐?」紀晏宇不疾不徐的提出邀約,俊逸儒雅的瞼上盈滿了無害的笑意。
「好啊。」她爽快的應允了。
他們在東區享用一頓精緻而愉快的晚餐,然後到淡水欣賞夜景,直到晚上十點多,他才開車送她回家。
「我什麼時候可以再和你共度這樣浪漫寫意的夜晚?」他很紳士的為她打開車門,讓她下車,嘴邊仍不忘下一次的邀約。
羅雪棠深思的盯著他,「其實你並不是真心想追求我,對不對?」她語帶肯定的問道。
「對啊。」
紀晏宇考慮了不到一秒鐘就決定坦承相告。對眼前這位美麗溫婉的女子而言,誠實無疑是最好的對策。何況他的用心光明磊落,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地方。
「對不起。我只是奉命行事,為了彌補某人無心造成的過失,所以負責來救你脫離苦海。」
「哦?」羅雪棠被他的用字遣詞逗笑了。「那麼,你能告訴我,這個某人是誰嗎?」能指派這樣品貌出眾的男人來滿足她被人追求的虛榮感,她為他的好心感到興味而感激啊!
「他是我的大舅子,也是皇甫雋的知交老友,向可航。」他挑明的說,靜待著她的反應。
她果然如他所料般的渾身一震。「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認識我嗎?」
「不認識。不過,關於你的所有資料,卻是他提供給皇甫雋的。他是個律師,尋人對他而言不過是易如反掌的小事。」
原來如此。羅雪棠咬唇沉默了好久,才幽幽的開口說:「請你轉告他,我並不怪他,請他別再自責了好嗎?」她勉力擠出一絲笑容,「真的,我現在過得很好,說起來,我還得好好謝謝他呢,若不是他,我也就沒緣分認識雋了。」
她不是一個善於扯謊的人,紀晏宇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窘態。皇甫雋知道她深愛著他嗎?應該知道吧。但那個男人知道自己有多麼幸運嗎?
羅雪棠在他眼中看見坦然的關切。噢,她受不住這樣的溫暖,只能硬著心腸斷然拒絕。
「你不需要擔心我,真的,雋對我……他對我很好啊!」
「很好?」紀晏宇冷嗤。等她說不好時,大概就得為她焚香弔祭了。
「是真的!」她本能的維護著自己心愛的男人。「雋不是天生冷血殘酷的人,他之所以這樣喜怒無常、乖張深沉,那是因為他從來沒有機會學習真正面對自己的感情。只要給他機會,他會擺脫過去的陰霾,坦蕩地面對真實的自己的。」
天啊!他真的很想灌輸些理智給她,卻明白自己沒有權利揭開任何真相。
Damnit!紀晏宇控制不住的暗咒數聲。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氣誰多些?氣雪棠的委曲求全、逆來順受嗎?那當然;氣皇甫雋的狠心絕情、喪心病狂嗎?這還用說;但他其實最氣的就是自己,因為他就像皇甫雋一樣可惡、一樣的不可原諒!
甩甩頭,他難掩心痛地深深望著她,「雪棠,你實在太寬厚了。」那樣無情的男人哪懂得愛人,她莫要天真才好啊!
羅雪棠淒然的搖搖頭,「我並不寬厚,我只是……很愛他罷了。」
愛他?!
「值得嗎?」紀晏宇氣急了。所有的心思不過是場騙局,包裹在難解的仇恨之下,這樣的虛情假意,有什麼未來可言?
她不知道,真的值得嗎?
她從不曾想過這個問題,她只知道心上的缺口,因為皇甫雋而填補起來,他就像塊電石般燃亮她的生命——美麗,卻無法持久!但有什麼關係呢?她並不需要他的天長地久啊。
她輕柔地抿抿唇笑了,「不值得又如何?可以論斤稱兩的收回嗎?」明知不該,卻又不能,他以為她歡喜嗎?
紀晏宇被問住了,不敢置信地瞪著她。那眸光……那似曾相識的眸光讓他大大震撼了,他情不自禁的緊抓她入懷,眼前的她,就跟他心愛的晴兒一樣……一樣真、一樣的傻啊……
令人意外地,羅雪棠並沒有拒絕他的唐突,或許她需要一副結實的胸膛,企盼汲取令人心安的力量。被他這樣擁著,她彷彿有了重新對抗命運的勇氣。
「你是一個好男人,紀大哥,你的妻子肯定很幸福。」埋首在他溫暖的懷中,她如夢似地輕喃。
她感覺他的身子驀地僵硬了起來,「我……不是你所想像的——」
「你的確不是!」
一聲憤恨的嬌嚷陡地響起,他們兩個立即窘迫地分開來。
看清出聲音是誰後,紀晏宇驚駭地血色盡失。「晴兒?!」她怎麼會在這裡?
「哼!」纖美的人兒抱胸而立,一臉的嗔惱氣極。
被瞪的男人差點軟跌在地,「那個……我……她……」
說什麼好呢?紀晏宇一時也沒個主意。好慘,這下子他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嘖嘖,多精彩的一幕啊。」另一個嘲諷聲響起。「這算什麼?相見恨晚是嗎?」
「雋,你誤會了,我跟紀大哥其實——」
「你犯不著跟我解釋。」皇甫雋事不關己似的朝她撇撇唇。「我想我們的關係還沒到這麼親密的地步吧。倒是你的紀大哥,怕是不知道要如何跟他心愛的妻子解釋了。」他幸災樂禍的冷笑著。
就見向可晴氣惱地長髮一甩,「我要走了!」隨即粗魯的推開擋在跟前哀哀乞求的男人。
「晴兒……」紀晏宇愕然怔忡。
她在眨眼?她不是認定他輕薄了人家嗎?這是怎麼回事?等他發現妻子真的走遠了,這才恍然大悟的拔腿直追。
「等等!晴兒,你——等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