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衛紫衣的寢居,一個植滿龍柏的雅園中,那幢氣勢相當磅礡的「黑雲樓」的二樓寢間,秦寶寶就住在衛紫衣對面的廂房。
衛紫衣強迫他恢復本來面目,搖身一變,喝!好一個世家貴胄的公子少爺,粉妝玉琢,玉面朱唇,肌膚雪白嬌嫩得勝過大姑娘,使額心那顆硃砂痣更顯得殷紅欲滴,微微一笑,梨窩逗人,猶帶著一股嬌氣。
他喜穿一身白衣,頸上掛著一條設計精巧的圓形「壽」字圖金煉子,閃閃生光,是衛紫衣親手設計請巧匠打造的。他的長髮在肩後晃來晃去,嵌在髮束上的「蒼犀角」也拭亮了。只是,看來看去,總是太嫌瘦弱了些,怎麼吃都吃不胖,真是教人心疼。饒是如此,找遍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出一個男孩子比他更俊的,連人稱「金童」的衛紫衣也自歎弗如。
三、四個月相處下來,如今「金龍杜」裡,上至展熹、張子丹、席如秀三大領主及大執法陰離魂,下至廚師老趙,人人都對秦寶寶真是又愛又怕,愛他的天真活潑、純真無邪,使嚴肅的「子午嶺」平添一股生氣,何況他們這群江湖老鳥,何時享受過這等稚情的滋潤,所以自從他被帶回「金龍杜」,人人都當他是寶。可是,他們又怕他頑皮惡作劇,就像做父母的,總怕自己的小孩愛搗蛋,卻又狠不下心來責罰他一番。
他可以說沒有一天不搗蛋的,尤其愛搗席如秀的蛋,奇怪的是,一老一少有事沒事就鬥來鬥去,感情反而愈來愈好,尤其席如秀的夫人一直沒生育,對長相深得人緣的秦寶寶更是愛到心坎裡去了,若不是寶寶已與魁首結拜為兄弟,不敢占衛紫衣的便宜,老早有心收寶寶為義子。乖巧解事的寶寶左一句「席媽媽」右一句「席媽媽」,聽得席夫人心花怒放,心早歪了一邊,寶寶每有惡作劇,她必然是老公放一旁,寶寶擺中間。
衛紫衣呢?他太清楚這位小兄弟的頑性,這些日子來,雖然沒有人告狀告到他面前來,便總是有些風聲,聽說連大執法陰離魂和三位領主都曾被他耍了,他還怕誰來呢?直到有天衛紫衣自己也吃到「苦笑」和「甜魚湯」,才確信寶寶真該打屁股了。
他怒火直上眉梢,命令戰平去把大廚老趙和二廚小張抓來,厲聲斥罵道:「你們兩個大糊塗蟲是瞎子,加上手下那群小糊塗蟲眼花,這麼多雙眼睛居然沒一個發現飯菜被人動了手腳,留著眼珠子有何用?馬泰、戰平,把他們拉下去,挖出廚房裡所有糊塗蟲的招子!」
老趙和小張又驚又怕,連忙喊叫:「冤枉啊!魁首!」
群雄一怔,魁首今天怎麼了?雖然廚子有錯,也只是小事一件,小小的一個玩笑,罪不在此,罵一頓就算了。何況平時這類事情都是交由陰大執法去處理,魁首幾時變得這般專權又暴虐無道?
只有秦寶寶眼見衛紫衣居然用這種方法逼他「現形」,忍不住「咭」的一聲大笑出來,衛紫衣手指著他,無奈的搖搖頭,苦笑不已。其他人這方醒悟魁首的用意,也都忍不住好笑,真是一物克一物!
可憐的老趙和小張早嚇得汗濕重衣,觀音菩薩、天上的各路神明啊不知已暗叫了多少次,見他們忽然改顏大笑,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笑了半晌,寶寶自知過意不去,走到他們面前,歉然道:「對不起,張叔、趙叔,都是我太頑皮才害你們挨罵,大哥只是用計逼我自己承認,不是真的要挖你們的眼睛,你們大可放心。」忽然拍手笑道:「有了,我想到一個補償你們的方法。我爹娘生前酷愛美食,我娘有遺留下一本手抄食經,可惜我沒帶在身邊,不過倒記了不少,明早我默背幾道菜餚給你們作三考,保證大哥吃了讚不絕口。」
老趙和小張大喜。「那可多謝你了,寶少爺。」
衛紫衣對他的惡作劇只是莞爾一笑,哪捨得真打他屁股?
他就是這樣頑皮又可愛的人兒,讓人想恨也恨不起來。
「子午嶺」後山的鏡月湖畔,築有一「觀魚亭」,那是為了寶寶而趕建的,取自白居易的《觀游魚》詩:「繞池閒步看漁游,正值兒童弄釣舟;一種愛魚心各異,我來施食爾垂釣。」湖光山色,兒童戲魚,多麼生動的一幅畫面。
衛紫衣對秦寶寶的疼寵之專,已經超乎兄弟之情;而寶寶對衛紫衣的依賴之心更是與日俱增,他最愛賴在衛紫衣的懷裡,感受親情的滋潤,那是他失去已久的感覺。
今日一早,用過早膳後,衛紫衣便帶著他共騎一騎來到鏡月湖畔的觀魚亭賞景,待馬泰擺好棋盤,兩人便對弈一番。
衛紫衣穿著上一襲月白色的綢衫,銀劍為帶繫腰間,腳踏一雙白緞面的騎靴,滿頭的黑髮也以一根白絲帶束起,渾身的白,白得清雅,白得潔淨,更白得瀟灑!
秦寶寶永遠一身白,白得純真,白得可愛,也白得貴氣。
兩人同樣一身的白,面目同樣的俊美無匹,一個英俊高大威儀逼人,一個年幼天真稚氣逗人,看起來更像兄弟了。
一聲沙啞的低笑聲驚醒沉醉在棋戰中的兩人。
「瓢把子,雅興可真不淺啊!」
聞聲回視,衛紫衣看清來者面目,不由得豁然大笑起來:
「我道是誰,原來是我們大俠盜來了。」
站在涼亭外的人,年約四旬上下,一臉精明相,活脫脫一股賊氣不藏,身材適中,不似一般樑上君子又瘦又短的模樣,相貌十分乎凡,像是在大街小巷隨處可以看到的叔叔伯伯。這個人,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俠盜」方自如,一生劫富濟貧,難得的從未失過手,是衛紫衣的好友摯交。
立時放下棋子的衛紫衣急步迎了過去,人一踏出亭外,已經熱烈的伸出雙手,於是那位客人也伸手握住了那雙手。
「大俠盜,該有兩年沒見你了吧!今天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用力搖撼方自如的手,衛紫衣十分高興的笑著問。
「早該來看你了,就為了我那個笨徒弟一直抽不開身。」方自如的眼角一瞥,注意到了秦寶寶,馬上「見色忘友」,直繞著寶寶打轉,大驚道:「大當家的,這個漂亮的小孩就是令弟?方纔我聽如秀說你收了一個弟弟,就是他嗎?」他見獵心喜,在寶寶的身旁又轉了幾圈,不住評頭論足:「真是太俊了,除去瘦了點,簡直找不出一點瑕疵來,我說兄弟,將來你要為他找媳婦可得費一番工夫哩……嗯,不但俊,而且美,若非他在走動,我真以為那是巧匠用白玉雕琢出來的玉人兒。」
方自如一雙賊眼宛如在審視一件稀世珍寶一樣的打量寶寶,還一邊直點頭以加強語氣,真可謂賊性難改。
衛紫衣失笑道:「第一次看到寶寶的人,所說的讚美語大都很相似,就以方兄形容得最絕。不過,奉勸方兄那雙賊眼不要以看寶物的眼光審視他,他一不高興,方兄就準備遭殃吧,到時我也救你不得。」
方自如一哂道:「一個小娃娃,有什麼好可怕的。」
「但願如此。」衛紫衣決定袖手旁觀老友落難。
「嗯哼!」寶寶有樣學樣,雙手背負在後,在方自如身邊走來走去,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上上下下、毫不留情的打量人家,那目光帶著三分促狹、兩分惡作劇,撇了撇小嘴,不滿道:「看你這模樣,既不像俠士的睿智瀟灑,也不似盜賊的卑瑣穢氣,俠不俠,盜不盜,憑什麼號尊『俠盜』呢?」
「小鬼,你沒聽過『人不可貌相』?」
「才怪!做賊的不『貌相』,老是偷到贗品,豈不糗大了。」
方自如有點手足無措,猛搓著雙手道:「瞧你貌比潘安再世、宋玉重生,怎麼性格古靈精怪,著實不可貌相。」
「你這位方先生一臉賊相已不討人喜歡,一張賊嘴巴也挺臭的,剛才拿我比成石頭刻的,現在又說我不像活人像死人,你的賊腦袋裡就擠不出一句好話嗎?」
「老天,你也太刁了,舌尖翻雲覆雨,好的也成了壞的。」
「美玉不過是石頭,潘安、宋玉早已作古,我何曾冤你?」
「這……」
衛紫衣險些笑出來,親眼目睹赫赫有名的大俠盜在一個毛頭孩子面前進退失據、舌頭打結,實在太爽了!不過,他們都是成年人了,不好過分助紂為虐,解危道:
「寶寶,這位就是我曾經和你提過的老朋友,在江湖上人人聞名為之色變的『俠盜』方自如,和大哥有著深厚的交情。」這等於點醒他: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在衛紫衣面前,寶寶總會比較乖一點,聞言笑道:「俠盜,俠盜,貪官污吏聞名喪膽,不法富商如見閻羅,貧民百姓視若菩薩,可是?」
「好甜的小嘴。」方自如轉顏笑了,內心裡暗捏了一把冷汗。
衛紫衣也接口道:「可不是,這小傢伙一張嘴,把他大哥我哄得恨不能把心掏給他,其他兄弟的家當也給他騙得差不多了。」
寶寶神氣道:「大哥的家當呢?」
「我的東西你喜歡就拿去,何必用騙的。」
「大哥一口一句『用騙的』可多難聽,我只是暫時借用一下,過幾天就會歸還,大哥何必在雞蛋裡挑骨頭。」
「雞蛋裡若沒有『骨頭』,我又怎挑得到?」
寶寶一怔,自己忍不住拍手大笑起來,衛紫衣和方自如亦相視莞爾,尤其方自如更見識到什麼叫「人細鬼大」,暗自慶幸渡過一關。
舉步踏上觀魚亭,三人不拘形跡的坐下,方自如突然深深歎了口氣。
「方兄為何歎氣?可是心中有什麼難決之事?」
「雖不中,亦不遠矣。」方自如眼神陰鬱,歎氣連連。
「真是不乾脆的人。」寶寶拿起零食便吃,平時衛紫衣怕他零食吃太多誤了正餐,每愛管制他,今有客人在座,衛紫衣絕不會小題大做,他正好大吃特吃,嘴巴裡吐出來的不外乎也是小孩話:「你明明碰上了什麼麻煩事,前來求助大哥幫忙一二,老實說也就是了,偏偏左唉一聲右唉一聲,老母雞下蛋也比你乾脆得多。閣下做賊時若也這般磨 蹭蹭,不乾不脆,苦牢有你蹲的!」說完丟一粒蜜脯入嘴,嚼得有滋有味,似有說不出的好吃,倒教看的人忍不住要吞口水了。
方自如吞的是苦水。這小鬼,不懂得大人說話不但要「技術」也要「藝術」嗎?直接開口求人,不顯得太不婉轉,太不知進退?總要給雙方留一點餘地,那麼即使對方拒絕了,好歹有個台階下,彼此都不失面子,不至於大傷情誼。
衛紫衣悶笑一聲。「方兄,不是我護短,寶寶說的沒錯,兩年不見,你倒是見外了,跟自己的老兄弟顯得多禮反見怪。」
方自如本是豪爽男子,衛紫衣一席話令他心曠神怡,也感到自己的矯情著實好笑。
「這叫『狗頭上插不得金花』,不是秀才千萬別混充秀才。」他自我解嘲。「和祝文韜相交一場,別的本事沒學會,就學會了咬文嚼字。」
「祝文韜?」衛紫衣猛然觸悟道:「你說的是『三笑書生』祝文韜,以三笑蠃得美人芳心的祝解元?」
「就是他。他是武當俗家弟子,雖有薄名,但很少在江湖上走動,尤其結識辛彩霧之後……不想大當家也知道他。」
「辛彩霧的生母唐倩是四川唐門掌門人唐雷的掌上明珠,卻背叛唐門,和仇家辛可風私奔成親,生下辛彩霧不久,即被唐門的人找到,唐倩被處決了,而辛可風卻下落不明,留下孤女由唐門的一名外戚撫養。」衛紫衣衝著凝神傾聽的秦寶寶一笑,他夜裡時常需「講故事」哄寶寶入睡,江湖上的點點滴滴自然是最佳題庫,取之不竭。如今他細說前塵,主要是讓寶寶心裡有個明白,別聽得一頭霧水。衛紫衣對寶寶可說是再細心體貼也不過了。
「長大後的辛彩霧成了一名毒娘子,一雙毒掌殺人無數,直到遇上祝文韜,受他的感化而洗心革面,自廢一身武功。愛情對於女人的影響力是驚人的,祝文韜也正式向辛彩霧的養父母下聘。聽說,當毒娘子碰上祝相公,原本打算往枉死城裡多添一縷冤魂,但祝相公卻對她連笑三聲,溫柔款款的對她曉以大義,他飽讀詩書,乃一榜之解元,又是武當弟子,正氣凜然,文采與風度兼備,終也點化了毒娘子,她那顆因可悲的身世而造就成的邪心因他而轉變,成就一段武林佳話,祝文韜也得了個『三笑書生』的美名。」
寶寶聽得如癡如醉,早忘了要吃零食。
「後來呢?」
「這須請教方兄了,我想,這也是方兄來此的目的。」
衛紫衣笑睇方自如,眼中晶芒閃爍,露出了一種挑戰的眼神。
「大當家好銳利的眼力及敏捷的心思,我的確騙不過你。」方自如回答得乾脆利落:「自古好事多磨,就在他們即將成親之前的一個月,辛彩霧被人擄走了,祝文韜急於解救未婚妻,將他唯一的親人,也是他的小妹托付於我,而我一得知擄走辛彩霧的人是何方神聖,再也坐視不得,朋友相交首重道義,我不能眼看一對有情人命喪西域,非去助陣不可,所以呢,只有將祝姑娘帶來交予大當家,請求保護,相信她在『金龍杜』的翼護之下,要比拜託官府保護來得更加安全。」
「方兄有情有義,衛某人豈能無動於衷,祝姑娘儘管留下,與席嫂子等女眷在一起,生活不成問題。」衛紫衣尚未大婚,自然不方便照顧一名姑娘,只能如此安排。
「祝姑娘今年多大?長得美不美?」寶寶虛心請教,臉上流露出小孩的天真自然。
「大約十七、八歲,十分美麗。」
「這麼大了,還沒出嫁?」這下有點不以為然。「許了婆家沒有?」
「尚未字人。」
寶寶馬上嘟起小嘴。「你一定在騙人,一個漂亮迷人的大姑娘怎麼可能待在閨中,她的兄長又是有名之士,豈會缺少良媒?我猜,她若不是長得平凡無奇,就是貌美其外、敗絮其中。你說,我猜得對不對?」
方自如很高興讓他失望。「你全猜錯了!祝香瑤姑娘不但美賽王嬙,而且嬌滴滴的惹人憐愛,是位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
「真有如此美好的姑娘?」衛紫衣隨口道:「我極欲一見。」
寶寶聽他這一說,心中翻倒了五味瓶,翹起嘴可以掛油瓶。
「大哥怎麼重色輕友啦?你不問方大俠義助祝文韜是否會有生命危險,反而對祝文韜的妹妹未見已先動心。」
「小鬼,話頭是由你挑起,是你挑起了我的好奇心。」衛紫衣不以為忤的笑著:「方兄何等名聲,他若不開口明言,誰敢多問便是小覷了他。」
「大當家言重了。」
寶寶還要抬槓:「我是小孩子,我好奇人家姑娘,並無非分之想,但大哥你怎麼可以跟著起哄呢?那太危險了。」
「危險?」衛紫衣和方自如交換了一個注視。
「不,我保證祝姑娘是安全無害的。」
「哼!我保證?!你什麼也保證不了。女人一見著大哥,就像蒼蠅黏上了蜜糖,趕也趕不走,真教人作 。」他瞪眼嘟嘴的模樣說有多逗人就有多逗人,衛紫衣看著便忍不住想把他摟在懷裡疼一疼,方自如則笑得震天價響。
「你……你在吃醋!老天,你才多大,自然不會有姑娘愛上你,而你和大當家相交一場,情誼深厚,嫉妒他比你有女人緣,不顯得小氣又沒義氣嗎?」
方自如太不懂「小」人心了。在寶寶小小的心靈中,根本還不識情滋味,簡直連半分興趣也沒有,何來妒意?他在意的是衛紫衣,他害怕失去衛紫衣,所以很討厭有女妖精來勾引大哥,甚而搶走大哥。
衛紫衣英姿颯爽,又是一幫之首,活像天生的「白馬王子」,哪個姊兒不愛俏?哪個姑娘不想妻憑夫貴?
寶寶一把抱住衛紫衣,失去已久的親情好不容易在衛紫衣身上找到,說什麼也不願再失去。「大哥永遠都是我一個人的!」下定決心,絕不讓別人搶走大哥。
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散發乘夕涼,開軒臥閒敞。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
祝香瑤真是一位才貌雙全的姑娘,連她身邊的丫鬟椿雨都不同凡響。女主人在月下操琴,荷風送來陣陣的清香,淡雅怡人的氣氛下,俏丫鬟展喉輕唱,發出清脆悅耳的歌聲,唱完孟浩然的詩,再唱杭州的俚曲:
色不迷人人自迷,情人眼裡出西施;
有緣千里來相會,三笑徒然當一癡。
餘音繞樑,久久不絕於耳。
「好啊!唱得好!」席如秀最感歡悅,不住擊節讚賞,彷彿置身歌樓酒肆,最符合他的脾胃。他天生就愛醇酒美人的熱鬧氣氛,所以「金龍杜」對外的應酬幾乎全由他出面,如魚得水,跟官衙打交道也很有一套。怪的是,這種人偏偏有懼內症。
「獻醜了。」椿雨冉冉下拜,氣質良好,讓人不由同情她命薄作婢女。「平日和小姐在內院唱著玩兒,打發寂寥,從沒有在外人面前獻醜過,請恕奴婢大膽。」
「不,不,你唱得太好了。」席如秀可是行家,聽得出此妹音韻優美,擁有難得的天賦。「但更好的是祝姑娘的琴藝造詣超凡絕俗,實乃深閨之中的奇女子!今日幸托大當家鴻福,親聆佳音,真是太榮幸了。」
「席領主過譽了。」
祝香瑤盈盈淺笑,眉宇間淡淡含愁。也難怪,唯一的親人生死未卜、安危難料,再歡樂的樂曲在她的彈指下也不免略帶輕愁。
也因為她們主婢二人在此寄居數日,祝香瑤始終眉蘊深愁,閉鎖心扉,食量日少,誰也安慰不了她,衛紫衣眼看不是辦法,唯恐有負老友重托,於是決定在月圓之夜開一個小宴會,不分男女在戶外烤肉聯歡,有絕活的人也可趁機表現一下。衛紫衣另外答應祝香瑤,他會命令潛伏在「黑蠍子幫」地盤的探子多加查采祝文韜、辛彩霧和方自如的消息,一有眉目,立刻報予她知。祝香瑤終於轉憂為笑,對衛紫衣油生感激之心。
兩曲彈罷,她一手執酒壺,一手捧酒杯,行影裊裊來到衛紫衣面前。
「大當家義伸援手,香瑤無以為報,僅以三杯水酒致意,一祝『金龍杜』千秋萬載永霸江湖,」一杯盡,再斟一杯。「二祝大當家威名遠播,英名不墜,」二杯盡,再斟第三杯。「三祝大當家早日娶得如花美眷,英雄美人相得益彰。」她的臉上盈滿了少女的羞怯,羞怯中又掩不住流露出若有似無的崇拜與戀慕,有那麼一剎那定定的直望入衛紫衣溫暖的眼眸中,然後才以袖半掩喝下第三杯酒,已似有點不勝酒力。
衛紫衣連連謙虛,也陪她喝了三杯。
「但願老天也依了祝姑娘的好口采,在此先謝了。」
祝香瑤忙為他添酒。「大當家的恩澤,小妹一生……」
一聲不怎麼秀氣的「哈啾」打斷了祝香瑤的滿腹謝辭。
「寶寶!」衛紫衣連忙望向身邊人,果然見寶寶在縮肩膀。「你穿少了。雖是仲夏,但山間夜裡涼,小棒頭幹什麼去了?馬泰,取我的斗篷來。」
「是。」馬泰一溜煙去了。
寶寶趁機偎近衛紫衣臂彎,藉他的體溫取暖。
「小傢伙又在撒嬌了,不怕祝姑娘見笑。」眼裡儘是疼愛之情,豈容得別人見笑?
「有什麼關係?是大哥自己說的,今夜不必拘禮,放懷盡興。」拿起衛紫衣的酒杯,他一飲而盡。「咳、咳、咳……好辣!好辣!」不住咳嗽,整張臉都紅了起來。衛紫衣看他那副可笑又可愛的模樣,真是好氣又好笑,餵他喝水又吃肉,才總算壓下酒意。
「不許你喝,你偏要喝,可不是自討苦吃嗎?」
寶寶只圖好玩,哪考慮這許多。「瞧你們大家,乾了一杯又一杯,活像瓊漿玉液似的,我自然要試試,沒想到酒的味道這麼嗆,怎麼大家都愛喝?真想不通。」
「哈哈……」衛紫衣一把擁他入懷,點點他小鼻子。「等你想通了,就表示你長大啦!懂嗎?小傢伙。」
「我當然懂,我早長大了,還會釀猴兒酒呢!」
「是嗎?」衛紫衣只是笑,並不認真去相信,接過馬泰遞上來的薄綢斗篷,給寶寶披上,他的身體狀況禁不起再多的病痛。
寶寶卻認了真,暗自決心要釀出猴兒酒,讓衛紫衣驚喜。
祝香瑤忍不住艷羨道:「寶寶真是好福氣,有大當家這麼一位義結金蘭的大哥疼愛、照顧,幸虧你是個小男孩,若是位女兒家,可要妒煞天下美女了。」
寶寶投以甜甜的一笑。「祝姑娘自己也有哥哥,還是親大哥,才令人羨慕呢!」言外之意是:你已經有哥哥了、別來跟我搶哦!
他以為人家搶衛紫衣,只是為了當哥哥嗎?
「家兄是好人,希望他平安無事回來。」
「我也希望他快點回來。」他以敏感的小孩直覺嗅出這女人在朝他大哥亂放電波,雖不至太明目張膽,已夠他提高警覺了。
椿雨為小姐送來披風,祝香瑤對她說:「寶少爺很好心呢,美言我的大哥和未來嫂子能夠平安歸來。」
椿雨機伶的朝寶寶一拜。「多謝寶少爺金口!我家大公子是位癡心人,和辛姑娘兩人彼此相知相許,誰知竟招來女魔頭的悍妒,揚言非嫁給大公子不可,真是太豈有此理了!寶少爺是江南人,想必聽過一副對聯吧!」
「什麼對聯?」
「上聯是『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下聯是『是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姻緣』;橫批是『凡事隨緣』。」有意無意的,主僕兩人的目光都投向衛紫衣,尤其說到那一句「莫錯過姻緣」時更加重了語氣。椿雨接著感傷地說:「『鐵娘子』張道潔仗著她師父是『血手魔君』蕭一霸,硬是強逼大公子就範,大公子自然不屑與黑道為伍,張道潔竟擄走辛姑娘,目的不就是想以人質脅迫大公子嗎?可憐大公子……」
「椿雨,別再說了。」祝香瑤輕斥道,似被觸痛了心事,美眸浮上點點水光,而又強抑情緒,強顏歡笑。「今夜大夥兒都高高興興的,你提這些幹什麼?太忘形了。」
「奴婢知錯,請大當家見諒。」
「無妨。」衛紫衣溫言笑道:「難得她一片忠誠護主,言語唐突些又何足掛齒,祝姑娘得此良婢忠僕為伴,理應高興才是。」
「噢,大當家。」喃喃輕喚,充滿感情。
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傳說中的北方一隻鼎,行事狠辣得人稱「閻羅」的衛紫衣,堂堂一幫魁首竟是這麼溫和體貼,祝香瑤感覺自己的一片冰心正涓涓滴滴的為他溶化,不再含有目的,而是真心喜歡上他了。
宴會散後,回到寄居的廂房。
「我愛上他了!椿雨。」祝香瑤語帶憧憬,柔情似水的說:「論相貌,他算是少見的俊美男子,論才氣,他縱橫江北,是位雄霸一方的偉丈夫,勝過我哥哥,不,勝過所有我認識的男子太多太多!難得他又正當少壯,尚未成家。我若嫁過來,不但夫婿溫柔解意,而且是正室,地位猶在三大領主之上。椿雨,我不再以身侍江湖人而深感委屈了,我是真的想當『金龍杜』的魁首夫人,所以,你要幫我。」
「小姐,奴婢與你早就是一體了。小姐愛什麼人,奴婢也愛什麼人,小姐若討厭誰,奴婢也當他是仇人。」
「你這張巧嘴啊,真能哄死人。」
「小姐,我說的可都是真心話。」椿雨急了。
「好啦!我信你便是。」祝香瑤語笑嫣然道:「我答應過你,自不會把你拋下。我當了魁首夫人,你好歹也是位姨你你,有好處絕少不了你。」
「椿雨在此先叩謝小姐!」有了主子「共事一夫」的承諾,椿雨為了自己的將來著想,沒有不為小姐盡心盡力的。
「可是,憑他的條件與聲望,為何至今未娶呢?」
「那自然是尚未遇見像小姐這般色藝雙絕的好姑娘。」椿雨嘴甜道:「以大當家之名,娶妻自然不能隨便,若不是大有來頭的俠女也須是大家閨秀,我想他是不愛江湖女子的,需要的正是小姐這樣知書達禮的解語花。」
「是嗎?」她無法這麼樂觀,有一片烏雲始終籠罩她心頭。「我瞧他對誰都好,那反而是一種距離,唯獨對秦寶寶最特殊,親暱笑鬧,關懷備至,完全不避人耳目的真情流露,反倒顯得磊落坦蕩,真當秦寶寶是他唯一最重要的親人。椿雨,這對我的前途是否造成傷害?萬一,衛紫衣並不貪愛美色,只在乎兄弟之情,那我不是白費一番工夫了嗎?更何況,秦寶寶對我似乎有偏見,幾次打斷我藉話頭親近大當家的機會。」
「可不是,那小鬼真夠惱人,礙手礙腳的。」
「何只礙事,簡直是只討人厭的病貓。」
「就是說嘛,生病也不會挑時間,壞人姻緣!」
主僕倆同聲埋怨秦寶寶。
人人傳說衛紫衣的劍術已臻天人化境,但傳說終是傳說,有幸親眼目睹他劍法的人早死於他劍下,任誰也形容不出個所以然來。祝香瑤憑著自己是客人,又是宴會中的主角,衛紫衣斷不會嚴詞冷臉以對,因此大膽的開口央求衛紫衣露一手絕技,以開眼界。她的表情告訴大家,她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氣才敢開這個口,誠惶誠恐卻又充滿期待,任何有血性的男子見了,都不忍拒絕她的請求。
衛紫衣若答應了,「金龍杜」自三天領主以下的兒郎們都將對她另眼看待,這等於暗示她在衛紫衣的心目中已不只是一名嬌客,地位更形重要些。
結果是衛紫衣連考慮都沒考慮一下,就給寶寶這特大號的燭光(電燈泡)破壞了,因為他突然吃壞了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滾,衛紫衣顧不得女客,匆忙中只記得吩咐席如秀代為招待,一把抱起寶寶直奔向黑雲樓。
宴會繼續,但眾人總感覺少了什麼再也無法盡興,不斷有人探聽寶寶的病況,最後雖聽說不要緊,但衛紫衣和秦寶寶都沒再出現。
祝香瑤恍然明白,秦寶寶在「金龍杜」已奠下不可動搖的地位。
「小鬼固然討厭,一時卻得罪他不得呢!」她不免輕歎。
「小姐暫且捺著性子敷衍他,總有吐氣揚眉之時。」椿雨獻策道:「聽說那小鬼正餐吃得少,偏愛吃些點心、零食,小姐不妨投其所好,親手炮製幾樣糕點博他歡心。少了他這個阻礙,對小姐的前程可大有幫助。」
祝香瑤掙扎一下,無奈道:「也只好便宜他了。」
她對寶寶也有一股莫名的妒意,實在是寶寶的相貌過分出眾了,若非他是男孩,以祝香瑤的天人之姿也非自慚形穢不可。
美麗的女人見不得有人比她更吸引人,尤其像寶寶這樣過分漂亮的美少年,簡直是生出來糟踏女人的信心嘛!
蒼天不仁,莫此為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