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小棒頭捧了溫水進來伺候寶寶梳洗。她今天也奇怪,瞧見人不是背著身子,就是拿袖掩住眼睛以下的地方,不知有多害羞似的。
寶寶一見她就微笑。「你幹嘛呀?一大早扮這副怪樣子引我發笑,倒是挺有益健康的。」洗好了臉,見她仍然怪模怪樣的遮遮掩掩,奇道:「你不幫我梳頭嗎?」
「我叫小黃來。」她作勢要走。
「回來,把身子轉過來面對我,對了,現在把你的手放下來。」她一個命令,小棒頭一個動作,是不肯把手放下來。
寶寶沉思了一下,笑說,「你這模樣讓我想起一個故事:先秦時代,魏王送給楚王一個美女,楚王非常喜愛。夫人鄭袖知道楚王喜歡新人,她自己也對新來的美人十分熱絡,選擇最好的衣服首飾和奇珍異寶贈送給她,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讓她去服侍楚王,楚王非常高興,稱讚夫人賢德。鄭抽知道越王認為自己並不嫉妒美人,私底下告訴美人說:『大王非常寵愛你,可是卻討厭你的鼻子,你見到大王時,只要常遮住鼻子,大王就會永遠寵愛你了。』美人不知是計,每次見到大王,總是以衣袖遮住鼻子。楚王十分納悶,私下問鄭袖:『為何美人見著寡人時,總是掩住鼻子?』鄭袖做出很為難的模樣,表示不知道,楚王不信,嚴厲的追問,她才無奈的說:『美人說大王身上有一股臭氣,她很怕聞呢!』楚王勃然大怒道:『割掉她的鼻子!』鄭袖曾預先吩咐近侍:『大王有何命令,須立刻照辦。』這時近侍抽出刀來,馬上把美人的鼻子割掉了。」
小棒頭嚇得連忙放下手臂,叫道:「小姐,我絕對沒有怠慢你的意思……」這同時也露出她的鼻子,她的鼻頭正中天,哇,冒出好大顆痘痘。
寶寶一看樂了,盯著她紅紅圓凸出皮膚的痘痘,笑不可遏。
「怎麼正好長在那兒?好明顯吶,怪不得你…哈哈!」
「小姐——」小棒頭漲紅了臉,蹙著眉頭。「人家都快煩惱死了,不敢出去見人,你怎麼還笑得出來?」
她用清新悅耳、動人心弦的嗓音道:「就是因為痘痘長在你鼻頭上,不是長在我鼻頭上,我才笑得出來啊!」
「你太壞了,小姐。」
「可不是?我這個壞心眼的小姐今天就卯上你啦,有事要支使人,頭一個派你出去料理。有了,你現在去找馬泰,跟他說我想吃豆腐腦兒,叫他立刻買來。」
「我不要,我不要啦!」天性愛美偏又有了情郎的可憐少女,一顆大痘痘就那麼顯眼的長在鼻頭上,連忙以手掩住唯恐不及,打死她也不肯自暴其醜。「好小姐,你是天下第一好心人,求求你別派我去吧!」
「怎麼我又成了好心人啦?哎,做人可真難喔!」
「好小姐——」她哀求的聲音拖得好長,怪可憐的。
「你過來幫我梳頭吧,若是梳得好看便饒了你,還幫你醫。」
小棒頭巴不得這一聲,立即抖擻精神在頭上變花樣,流成少女樣的三小譬,以金銀絲挽結,管上寶石花朵。
「小姐,你的光采,一如你的美貌。」她滿意的先稱讚起來。
「雖然明知你別有目的,不過你說話還真是挺實在的。」
「人家我本來就很老實不說謊話。」
「真的?」寶寶驚異的揚動柳眉,戲謔的說:「為了那顆痘痘,你少說要躲上兩天,日後馬泰問你,你肯老實說出你的鼻子正中央冒出一顆好大的痘痘?」
「這……這個例外。他問起,我另外找活岔開便是。」
寶寶咯咯笑起來,聳了聳肩。
「你也有不老實的時候嘛!」
「小姐,等你也長了痘痘,你就瞭解女人的心情了。」
「呸,呸,呸,我才不長痘痘呢!」
「小姐,昨天我也沒想到今天早上會冒出這麼大一顆痘痘,只感覺有點痛痛的,擦了點藥便去睡,誰曉得它竟然無情的冒出來,完全沒得商量。」
寶寶的嘴角,綻著美麗的微笑。「說到底,是我累了你。你為了照顧我,這一路上睡也沒睡好,才真冒出這顆紀念品。」
為樣貼心的話,真使人覺得為她做牛做馬都甘心。
小棒
「寶寶,還沒起身嗎?」是衛紫衣溫柔的聲音。
「來了。」她親自去開門,流露著愉快的神情。
衛紫衣陪她吃了一頓滋養的早餐,叫人把寶馬牽出來,帶她出去逛逛,馬泰也騎著馬在後頭跟著。
她穿了一件新裝,出落得更漂亮,坐在馬背上,在小鎮裡溜躂,不想引人注目也不可能,她使這三、五年也不出一件新鮮事的鄉間,都光彩耀眼了。
「大哥,你猜昨晚談起的那位進土郎李純孝,他會娶定哪一朵名花?」寶寶好奇得像個小孩。「會是房友禪嗎?」
「你這話問得沒頭沒腦,我既不認識李純孝,也不清楚他為人是否眼高於頂,如何知道他的心中事?你當大哥會卜卦算命嗎?」
她咯咯笑著。「我很好奇嘛,到目前為止,我還沒見過一位貨真價實的官老爺,只在戲台上看人扮過。在戲文裡,進士為求前程順遂,不都順理成章的和京城裡的官家結親嗎?除非他在故鄉已有家小或是青梅竹馬,才會衣錦還鄉。」
「只要他別見色起意,妄想娶你,他愛娶誰都不關我的事。」他促狹地笑著。「『賣魚不管蝦兒事』,多想想你自己吧!」
「我有什麼好想的?」
「你好奇別人的婚事有何意義?不如為咱倆訂下婚期才好。」
「什麼……你……你……」
她幾乎停止呼吸,心頭如小鹿亂撞,臉色一片潮紅。
他一雙微笑的眼睛,非常溫柔。
當街求婚,夠新鮮大膽了吧?!衛紫衣著到她雙頰緋紅,輕輕點點頭。話不說不明,有時出其不意的點她一下,效果不錯,點化久了,她自然女兒熊畢露,到時便水到渠成,做「金龍社」的大當家夫人也像樣了。
走到布莊門口,他勒馬,又以平常那種溫暖的聲調道:
「要不要進去看一看?你愛買什麼就買什麼,有看中意的,整家店買下來也成。為你妝扮,是我最大的榮幸。」
她笑著瞥他一眼。「我的衣裳夠穿啦,出門在外,愈多東西愈累贅,不是你一貫的主張?我以為大哥意志如山,不可動搖呢!」
「為你,我破的例何止一次。」
這個念頭令她陶然,她無法抗拒他對她的寵愛。
當他們經過藥店,她卻要求下馬,進去買了苦參,大黃、黃柏、黃苓等四味藥,讓店家學徒將之研成細粉。
衛紫不免問:「你這是做什麼用途?」
「給小棒頭的。」
輪到馬泰緊張了。「小棒頭病啦?怪不得我今天不見她出來。」
「誰說她病了?少咒人成不成?」
「可是你說這藥給……」
「是給小棒頭用的沒錯。」這朵嬌艷的鮮花又補充了一句:「不過,姑娘家的私事,你們男人少過問吧!」
這麼說來不是生病,而是……馬泰放心之餘,有點尷尬的朝大當家看去,人家倒是神色自若,不以為意。馬泰歎服,就不知他老兄想到哪裡去了?
藥包好了,交由馬泰揣著。
「等回去,我馬上交給小棒頭。」』他非常熱心肯跑腿。
「不,她現在不想見你。」
「為什麼?」
「害羞吧,反正你就避她兩天,免得她老羞成怒反悔不嫁人了。」
這還得了?馬泰受教了,不過心裡總想為小棒頭做點什麼才好。
寶寶瞧他那副熊樣,著實好笑。然則私心裡很為小棒頭感到慶幸,馬泰性情直爽忠厚,沒什麼心眼,這樣的人會善待妻小,不會出去拈三意四。重新上了馬,這一回卻是直奔向鎮外的守林人之屋。
沿途衛紫衣和秦寶寶沒有交談,卻在馬背上依偎得更緊更貼密,顯然心裡都在回味著他們於鄉間小路上訂下的誓盟。
他倆悠然地沉醉於他們共享的親密、甜美時光,雙唇甫觸,軟語呢喃,說著他們的情愛,他們的夢想,談論他們的過去和未來。
到了沈家,沈再山工作去了,不在屋裡,使他們撞見很尷尬的一幕——
沈怡萍一腔憤慨,眼中燃著怒火,對站在她面前書生打扮的年輕人發飄:「走吧!走吧!沈家高攀不起你這位朝廷新貴。」
朝廷新貴?那麼他便是李純孝羅!身穿士人的儒衫,以唐巾綰髮,身材頎長,神情淒郁,天生的斯文中人,只是眉宇之間顯得有些懦弱。「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說是十載寒窗,其實不止,四歲啟蒙,運氣好的二十來歲便可補上官職,這當中少說也花了二十年苦心,除了讀書,其餘會分心的諸般雜事都不勞他聞問、分憂,自有嚴父慈母為他頂起,生活艱難他沒嘗過,人情險惡他沒碰過,很容易養成軟弱的個性。
「怡萍,你怎能這樣待我?」李純孝憂傷地歎了口氣。「我考中功名,立即回來尋你,我全是為了你才那樣拚命的用功。」
她愈聽愈惱火,以清脆的聲音說:「李大官人,你別是還沒上任就先學會了爭功倭過。你用功讀書為了我?你敢賭咒立誓嗎?你不怕下拔舌地獄嗎?不,你不敢。你心裡比誰都清楚,你讀書求功名是為了你父親,為你們李家爭一口氣,更是為了替你父親證明一句老話:『不願文章中天下,只願文章中試官。證明你父親果然是有才學的。這可都是你過去親口告訴我的;而今,你說是為了我,你怎麼說得出口?你變了,變得虛偽無恥。」
冷粥冷飯好吃,冷言冷語難受。
李純孝因得官而攏聚的自尊心被傷害了,他以為她會張臂歡迎他,畢竟他來向她未婚了。誰知,冷鍋裡跳出一個熱粟子——想都沒想到這樣的結果。
「你說我變了?你沒發覺自己變得最厲害嗎?」他斥責她,氣得握緊雙拳像要保護自己。
「過去那個乖巧、懂事、善解人意的沈怡萍已經死了,現在的沈怡萍只是個傲慢自大、言語刻薄的庸俗女人。」
「我刻薄?我庸俗?呵,沒錯。」她的兩道眉毛正揚在一處,冷聲冷氣的道:「你那個才高人斗、學問沖天的秀才父親,如今該是李太爺了,他對我說過更刻薄更傲慢的話呢!他罵我是不知自愛的踐蹄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何德行,一個沒讀過書的庸俗村姑、一名奴工的妹妹,竟然妄想勾引他的寶貝兒子,賤,穿草鞋的敢和穿靴的站在一塊,賤,不知自愛!」沈怡萍嘲弄地說:「怎麼,如今李家愈發不可一世,他倒肯讓你倒頭來找我這個穿草鞋的踐蹄子?」
「我不相信我爹會說出那種話,他不是那樣的人。」
「好一個孝順的乖兒子。」她笑了笑,但那笑容很快就消失。「他沒說,是我天生踐骨頭,自己罵自己?好個李大官人,你果然沒被取錯名兒。」
李純孝皺起眉頭沉思,之後歎了一口氣。「子不言父過。即使他老人家言語上得罪了你,那也是為了兒子,怕我誤了課
「說到底,都是我的錯。」沈怡萍揚起眉毛,傲然迎向他的目光。「如果我猜得沒錯,望子成龍的李大爺已經領悟『得官容易陞官難』的道理,曉得娶一名富家女對你的助益甚大,所以不反對你娶我了,因為我不再是奴工的妹妹,而是沈大老的女兒。」
「你怎能這樣冤曲老人家?」
「回去問問你父親,假使我不是沈大老的養女,沒有萬貫家財作陪嫁,仍是當初那個紡紗女,他肯做主讓你娶我嗎?只怕他要說我連給你做妾都不配了。」
「不,我怎能對家父提出這麼沒教養的問題?」
哼,未做官兒說千般,做了官兒是一般。沈怡萍真正看透了讀書人的心眼。
「我是沒教養,你們這些『嘴裡說好話、腳底使絆子』的讀書人才是好教養,滿嘴民胞物與、仁義道德、天下為公,一肚子勢利與貪婪。」
李純孝像挨了一記悶棍,怔在那兒,有很久沒有說話。
痛苦的、難堪的氣氛瀰漫週遭,她心知她的話已深深刺痛了他,有一剎那,對自己不能抑制住舌頭而感到後梅。可是,她忍不住呀,她那顆少女的心曾被人踩在鞋底下,還說髒了他的鞋底。啊,利刀割體傷猶合,言語傷兒吃不消。是以,她的好勝心激發,她想盡辨法去接近那個初遭喪女之傲的沈老夫人,使乖賣巧,舌尖抹蜜,加上天生的好扮相,終於博得老好人的歡心,紡紗女搖身一變成千餘小姐。
而今她出一口心中的怨氣,有錯嗎?
她已然徹頭徹尾的領悟,貧賤人家的西施女只得匹配草鞋親,富貴人家的無鹽女卻能招得俊婚。人生在世,沒有比家世、財富更重要的了。
很腐敗的念頭是不?
但人心是功利現實的,幾個識真情?瞧,他不是來了。
「人敬富的,狗咬破的」,真正莫奈何。
沈怡萍將她薄弱的肩膀聳了聳,不再多想。她決心牢牢抓住眼前的幸福,她是沈大老的女兒不是?閨閣千金私下訂情會招人唾棄,她沒那麼傻。既是富貴千金女,就該照富貴人家的規矩禮儀辦事。
「我想,你一開始便找錯人了。」她輕哼著,還要端一下身份。「自古兒女婚姻由父母做主,沒有自做主張的道理。」
李純孝也不知聽懂了沒有,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神情茫然的走出守林人之屋,瞧見衛紫衣三人也像沒瞧見,自顧朝小鎮方向走去,沒坐轎子,沒有親隨,明顯是微服私訪。
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李純孝今天算是領教了。
「可憐的傢伙。」衛紫衣簡直笑不出來。
屋裡的沈大小姐是心情很好的呼僅使婢:「畫眉、喜雀,快幫我收拾箱籠,明日一早要回城裡去。」她逕自回房裡去,沒心情招待先走進來探問主人在否的馬泰。如今她那狹窄的心房除了「官夫人」三個字,再容不下別的了。
馬泰無條又退出去。
「沒辦法,那位小姐好像瞎子,我這麼大個子她都沒看到。」
衛紫衣斥道:「你管她做什麼?直接進去左邊那間房找人便是。」
馬泰答應一聲,無聲無息的潛入民宅。
秦寶寶無聊的踢走腳尖前的一顆石子,輕唱著說:「真想不到,李純孝喜歡屋裡的潑辣妹,文靜安詳的房友禪不是比較適合他嗎?」
衛紫衣笑著說:「這種事誰也不敢預料。」
「他若娶了沈辣貨,以後有他苦頭吃的。」
「不,我不以為他會到沈家提親。」
「為什麼?」她懷疑的看著他。
他摸向自己的心房,莊嚴道:「為了男人的自尊心,他不會再纖尊降貴的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將想起自己的功名、自己的地位,再也不肯對女人低聲下氣。」
室主眨著眼,一時不知怎麼說好。
「沈怡萍終究出身不高、少了教養,她能裝出小姐模樣,但是很浮面,沒有自幼養成的那樣自然,像房友禪。「衛紫衣對沈怡萍一半失望一半同情。「她不該批評李老秀才,孝順的兒子絕對不能忍受妻子對公婆的不敬。」
「如此說來,煮熟的鴨子,飛了?」
他只是笑。「拭目以待吧!」
馬泰走出來,回稟道:「有一個老人躺在床上,睡得很熟。」
「就是他。」衛紫衣差適馬泰到林地裡喊沈再山回來,他牽著寶寶的手走過低矮的草房,叫了兩聲,沈信萍才楊柳走出。
「我哥哥不在家,恕我不便招待客人。」她漠然的看著訪客。
寶寶半奇怪。「剛才有一個年輕人從這屋子走出去,他不也是客人?」
沈怡萍灼灼的目光,火辣辣的逼視著寶寶。這個小姑娘,的確有傾城之舉,她是這麼甜美,而且稚嫩,像白玉雕琢成的娃娃。
「你是昨天戴面紗的那個?」她的聲音裡帶著一股嫌惡,似乎本能的排斥比她貌美年輕的女孩。瞧她膚白勝雪,衣飾十分精美,連指甲都修得那樣齊整好看,證明她的出身只高不低。
「我們昨天有來過,不算生客。今天是來看看那老丈可好了?」
「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請回吧,這裡不招待貼壁央。」其實心裡巴不得他們到鎮上宣揚,如今正灸手可熱的李大官人在她面前一聲氣兒都不敢哼呢,多少姑娘暗中較勁,只有她沈大小姐,閉門家中坐,自有鳳冠霞被送上門來,她可是不怎麼稀罕呢!
「貼壁蟲?」寶寶揚起兩道美麗的眉毛,斷然糾正說:「你意指我們偷聽?哈,太可笑了。我們大模大樣的騎著馬來,只要耳朵不聾、眼睛沒瞎,都應該聽見、看見。就怕有人目中無人,眼裡除了自己,誰夠沒瞧見。」
沈怡萍得意洋洋的,也只有地位高的人才敢目中無人呢!
衛紫衣不耐煩理她,走向左邊那間房,就好像走進自己家中那麼自在。
寶寶如影隨形,被沈怡萍叫住,勒令她不許進去。
「那是男人的房間,你方便進去嗎?」沈怡萍傲然地抬起下巴,很高興捉到她沒規矩的一面,擅人男子臥房,可見不是高貴小姐。
寶寶抬起她的小鼻子,不以為然遭:「你曉得我是誰嗎?」一個外地人。」
「不錯,同時也是一位女神醫。你不讓我進去為老丈診治,只有勞動你的貴手去把老丈給抬出來。」
沈怡萍呆住,同時也難倒了。
衛紫衣激賞的朝寶寶點點頭,兩人攜手進去。
房裡只有一張木板床和一張竹椅,床角落堆著竹編的箱籠裝些雜物,牆壁上掛了兩件衣褲和一頂竹笠,簡單得很,不過卻打掃得很乾淨,沒有異味。
那老人躺在床上,一連串吵雜的聲音使他逐漸清醒過來。
盛夏的陽光篩過樹枝,從支撐起的木板窗口照射進來。
這是個陌生的地方,首先閃過他腦海的只有這個,想要翻個身,這才感覺痛苦,全身老骨頭像要散開似的不聽使喚,接看,他想起自己的遭遇以及被追殺的恐懼——他的心跳加跨,一股按捺不住的浪潮在胸腔裡翻滾著,嘔吐、想逃,在這一瞬同,奇異地渴望不要醒來才好。可是,一想到他的女,他那可憐的女兒——他心裡一陣緊縮,她怎麼會不在那裡?她到什麼地方去了?她出了什麼事?他心亂如麻,額頭沁出冷汗。的女
那個女人是誰?他眼前浮起一個模糊的身影。那不是他女兒啊!
他該怎麼辦?
強盜沿街走,無贓不定罪。他無憑無據,要如何正式他女兒含冤莫白?他一個外鄉人,誰信他的話
啊,他又老又笨拙又木訥,說出來的話一向沒份量,來到異地,冤死了都沒人理。縱然他有機會道出事實真相,也將被當成滑稽事一樁吧!
「我的女兒……我可憐含冤的女兒……」一串老淚溢出了眼眶。
「老伯,你怎麼哭啦?」
軟軟甜甜的聲音使老者頓然收淚,他慢慢的轉動眼珠子,接觸到一對靈慧的眼眸,和一張美得令人心靈悸動的面孔。
秦寶寶十分同情的詢問:「老伯,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昨天你昏倒在樹林裡,身上有傷還中了毒,被我的大哥遇見,這才救了你一命。我看老伯像個莊稼人,怎麼會有這樣可怕的命運呢?」
這話觸動了他的傷心事,老人忍不住又涕淚縱橫。寶寶掏出手絹為他拭淚,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樹怕剝皮,人怕傷心」,尤其年事已高的老人家是最經不起傷心事,又拉不下臉皮大聲痛哭,一腔苦楚全憋在頭,傷身旦傷神。
天性純良的寶寶容易使人撤除心防,尤其容易贏得老人家的疼愛與關心,只是,她畢竟還小,從來只有別人哄她別哭,沒有她去哄人的經驗,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才能使他轉悲為喜,這可是一件大工程呢!
空氣變得僵持而凝凍,害寶寶苦了一張臉。
衛紫衣倒是很擅於掌控局面,他清了清喉嚨,道:「這位老丈,我們萍水相逢也算有緣,你若有困難可以對我們說,只要幫得上忙,我們自當盡力。」
「就是這話。」寶寶的臉蛋又浮起了笑容,聲音透亮而稚氣的道:「老伯,你就把你的傷心事告訴我們吧!為什麼有兩個人要追殺你呢?」
她是脫了瘡疤忘了痛,不失為自己報仇,倒先替別人出頭。
老人正注視著衛紫衣,他們的目光接觸了好一會,他見到一對深遽而沉著的眼珠子,教人信賴、信服。終於,他低聲道:
「老漢姓雲名石頭,天性不喜和人打交道,鄉里的親戚故舊都喊我一聲老石頭。我膝下只有一個女兒,叫山茶,兩年前經人說媒,遠嫁到梧桐鎮結此地的大地主房老爺做小。去年,家鄉收成不好。到了今年開春,已是糧盡財空,心想來找我女兒女婿借些糧食,好歹熬過秋天收成。我走了七、八天的路,終於來至梧桐鎮,向人詢問,很容易找到房家那座大宅院,那時我正感到羞慚不敢進去,有個邪裡邪氣的男子走出來,身旁跟著一名花俏的小婦人,我想跟這女人探問一下山茶在房家可如意,因為打從她離鄉後,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也不知大婦能容她不能是否有一點地位?我不是糊塗人,也曉得給人做妾是吃虧的事,遇到刻薄的大婦,處境比奴婢還不如。所以,我想先打聽一下,若是山茶過得不很好,我不願意再加添她的困難。」
當他們聽到山茶這名字,一抹詫異掠過他們的面龐。寶寶的睫毛問了閃,意味深長的笑了起來。「那你是多慮了,你要借多少糧食都沒問題才對。」
雲老頭瞪著她,有點迷惑不解。
「寶寶,別插嘴,聽老丈往下說。」衛紫衣聽出了這其中有某種不對勁。
「小姑娘,你說錯了,我永遠也借不到糧食。」老者傷心的說:「我還來不及上前向那小婦人探問,就聽到她旁邊那個男人叫她『山茶』,兩人說了好些話,左一句山茶右一句山茶,聽得我一頭露水。這小婦人也叫山茶?我一時捺不住,上前問她:『你叫山茶?』那婦人瞪了我一眼,承認她是山茶。我不死心,再問:『你姓什麼?」她回答:『姓雲,白雲的雲,雲山茶。你有什麼指教嗎?』我幾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好半天才又問出一句:『你家居哪裡?』她皺了皺眉頭,終於回答我:『祖居柏榕村的桃花溪畔。』那正是我雲家三代祖傳的地方,我心裡又驚又怒,破口大罵她不是雲山茶,她是假的,因為我正是雲山茶的父親……我一心只想知道我的女兒怎會不在居家?而由另一個女人冒名頂替?我太生氣了,忽略了她身邊那男子的眼裡閃動著殺機……」
前因後果一加起來,衛紫衣和秦寶寶都明白是怎麼回事。雲老頭若是所言不虛,那麼如今住在房家的某些人,外技羊皮,內藏狠心,不知想圖謀什麼?
衛紫衣不禁代房明鏡難過,看得出他對「雲山茶」甚是迷戀。
他又提出幾處疑點詢問,雲老頭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老人家的老眼不花,琢磨出這年輕人是做大事的人,慣於指揮佈局,發號施令。
「如果,要你到房家當面鑼、對面鼓的和他們對質,你可放?」
「那最好不過了。」這回答又快又熱切。「就怕有人要滅口。」
「有我在,沒人要得了你的命。」
衛紫衣肯定的給予保證,和寶寶走出那間簡陋的臥房,正好馬泰帶了守林人沈再山回來,吩咐他們準備板車,把老人載到房家正屋,並且叮囑馬泰小心護送。
他們倆上馬先行,好一陣子誰也沒開口,心情有點複雜、有點沉重。
「你預備怎麼辦呢?大哥!」寶寶先沉不住氣,這也是因為她與房明鏡素無交往,沒什麼人情包袱,容易單純的看待事請的發展。
「開門見山,壯士斷腕。」
「那房老爺不是太可憐了嗎?」
「寶寶,那幾隻害蟲不除掉,房兄的處境不只是可憐,而是很悲慘。」他的眼光深不可測,沒有不安和猶豫。「也算他們倒楣吧!就那麼湊巧的被我碰上。我欠房兄一份情,即使會令他悲傷,我也非還這份情不可。」
「但願他不要太沮喪,很快看開。」
「他會的,畢竟他今天遇到的只是幾隻不長進的害蟲。」他嘲笑的一笑。「你想,老鼠尾巴上生得出大瘡嗎?」
寶寶聽了,嘴角往上彎。他一說到大瘡,使她聯想起小棒頭鼻尖上那大痘痘,著實滑稽好笑。笑歸笑,她也很好心的幫她買齊藥粉。回去以水調和,勤往患處上擦,很快便好了。
「千力易得,一效難求」,行醫難,難在對症下藥。說起來,她是祖上積德,有個神醫老爹,為她打下紮實的基礎,有個錢多多的未婚夫,珍貴藥材隨手可得。
偏偏條件愈好的人,愈容易怠情,寶寶也是其中之一,貪玩得很,下的苦功自然有限,離「女神醫」這一神聖名詞,尚有一段遙遠的距離。
不過,只要她別把自己給醫死了,衛紫衣別無苛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