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會眾人,莫不在心裡頭這樣嘀咕著。
宴席上,首先上桌的是四個極精緻的冷碟,瞧著很開胃,衛紫衣坐在主位上,意思意思的先夾一筷子,眾人便都開動的開動、斟酒的斟酒,頗為快意。
只有她,從懷裡取出一塊絲帕,聚精會神、慢條斯理的,將她面前那只描金紅花瓷碗由裡到外擦拭了兩三遍,擦好了碗,筷子也一根一根拿起來擦,擦到她滿意了,則換調羹、小碟子,足足用去一刻鐘的時間。
如此淡雅妍麗的一位美人,說是來自「明義堂」已教人怔了征,偏偏又有這等奇怪的毛病,就愈發招人測目了。
寶寶愈看愈有趣。「莊姑娘。怎不用菜?」
莊月色嬌怯地看了她一眼,終於將目光移向面前的四碟佳餚。左看看右看看,簡直挑不出一個可以安然下著的地方,搖了搖頭,又把筷子擱在碗上——直接放置桌上未免不潔,而那只碗至少能確定是這屋裡頭最乾淨的東西了。
這時,熱菜上桌了,照規矩,都是主人象徵性的先夾一筷子。當莊月色眼睜睜的看著衛紫衣的筷子往菜盤裡伸去,她簡直花容失色,倒盡胃口。
寶寶輕聲招呼她:「莊姑娘,你不愛吃冷食是吧?這兩道扒羊肉條和菊花雞可都是熱呼呼的,口味道地,鮮嫩香腴,你試試看!」
「多謝。」她嘴上這麼說,可哪裡下得了著呀?看到那些男人們放懷吃喝,個個吃得油嘴滑舌,菜盤裡不都沾滿了臭男人的口水嗎?這菜如何還能吃得?
「怎麼又放下筷子了?」
「還不餓嘛!」莊月色覺得餓死事小,「失潔」事大。
「敢情你不愛吃大魚大肉?不打緊。等會兒有幾道較清淡的素餚,姑娘可多用些。」因對方是女客,寶寶善盡待客之責。
等素餚上了桌,莊月色稍一躊躇,又教那群大食量的男人捷足先登。再乾淨的菜色也瞧著怪噁心的,又不吃了,臉上的臉色很難再維持平靜,總算沒有當場作出嘔吐狀,給他們留一點面子,心想:「金龍社」號稱江北第一大幫派,果真人才濟濟,只是吃相太差,不愛清潔,未免美中不足。
卻不知在場諸分心裡都在嘀咕:這女人究竟有什麼毛病啊?
衛紫衣著在眼裡,已然明白幾分。過去聽說有一種人愛潔成癖,愛乾淨到成了一種毛病,一絲灰塵都容不下,那一雙眼睛忙著尋尋覓覓,生怕有一丁點不潔的東西站污了自己的靈魂,那一顆心門扉緊閉,不教一絲污垢登堂入室。看來傳聞不假,這位莊姑娘便是其中之一,就不知她的毛病嚴重到什麼程度?
愛乾淨總比邋遢好,然而,照眼亮的碗碟她擦了又擦,漣跟別人共食一盤菜都嫌污穢,未免矯枉過正,失之孤寡,直教人想敬而遠之。
他有點後悔沒先接見莊月色便貿然安排夜宴,否則多少能瞧出點端倪,早早打發她走。也是寶寶喊無聊,他知道她愛熱鬧,便順水推舟準備熱鬧一下。這會兒,果真有好戲看了,人人拿莊月色當奇珍異獸般的打量。
她也真能忍耐,美酒佳餚當前而不受引誘。最後端出兩色甜點:百果蜜糕和千層酥。男人們沒興致,只有秦寶寶食指大動,不過衛紫衣朝她使了一個眼色,他倆心靈相通,寶寶便將甜點讓給任月色,終於讓她伸出筷子,吃下一點東西。
「嘖嘖!」席如秀咋舌道:「沒見過只愛吃糕點的客人,山珍海味一樣不碰,又不是小孩子,偏食得可笑。」
寶寶出言維護。「你拐彎抹角的,可是在說我?」
「當然不是。」席如秀呵呵直笑。「你再正常也不過了,除了不宜飲酒,不宜鹹、辣等重口味,什麼毛病都沒有。我是在奇怪這位莊姑娘,一舉一動均引人注目,這可不是普通人辦得到的,光吃糕點不吃菜,從來也沒兒見過。」
在月色倒是落落大方,直言道:「我生性孤怪,不慣與人共食。」
衛紫衣含笑道:「姑娘若早言明,敝人可另作安排。」
「我是來賣劍的,並不在乎口腹之慾。」
終於說到重點了,而且由莊月色主動提及,顯然她覺得山珍海味的夜宴,簡直在浪費她寶貴的時間。衛紫衣挑起了眉毛,有些慍怒,但是,他那訓練有素的修養和自制力使他控制了自己,不予回應。
一陣沉寂之後,衛紫衣吩咐撤席,眾人跟隨他至議事堂,喝茶等候莊月色去取來寶劍。眾人心頭均存著刁難之念:即使是今生罕見的神兵利器,我也絕不動心,不教那臭丫頭賺取一分一毫,她怎麼來就怎麼回去!
在場除了秦寶寶,均是成名人物,身邊自有合手兵刃,不過是想開開眼界,即使心存「收藏」之心,看到莊月色那種怪人,也斷了買賣念頭。
「大哥,『明義堂』的底細究竟如何?」寶寶乘機詢問。
他柔聲的、低沉的說:「『明羲堂』的歷史近百年,世代以打造兵器為主,初出道的江湖子弟以擁有一件『明義堂』的兵刃而出名的不少。因為,那是專為他個人而設計的武器,配合他的身長、臂長、腿長以及武學專長而打造的,不但使來得心應手,且不浪費一分多餘的力氣便能發揮出最大的力量。當然,『明義堂』並不輕易接訂單,一般人也付不出他們索求的高價。新一代的堂主叫古思謙,有個名號叫『暗器王,。」
「這個人想必對設計暗器頗有心得哦!」寶寶微側著頭,似乎在運用著思維。「擅使暗器者多陰騭,有機會遇見此人,必須提防些。」她忘了自己的武功不怎麼人流,唯一能拿出去唬人的,也只有輕功和金針暗器而已。
不過,她倒是很盼望莊月色能帶來新奇的獨門暗器。
過了半晌,只見莊月色神情古怪的由馬泰領了進來。顯然的,有種又激動又驚詫又憤然的情緒掠奪了她。她的手上並沒有什麼寶劍,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獨門暗器,只有一隻毫不起眼的木盒子。
「莊姑娘!」寶寶忍不住喊了一聲。「你怎麼了?」
「有……有賊!」
「你說什麼?』衛紫衣豎起兩道劍眉。
「你們之中藏著一個賊!」莊月色失聲叫道。
群雄嘩然。有人說過他們心智狡猾如狐狸,手段狠辣若猛裊;有人指責他們以江湖好漢的身份去經商,未免不倫不類,自古武林中人謀生的手段無非是開鏢局、武館,或者追緝盜匪以領賞花紅,總之不脫「學以致用」四個字。開店做生意?未免失格了點!席如秀每聞之,必然笑嘻嘻的大打太極拳:「我們原是以賺錢為目標,只不過恰巧會點武術而已,哈哈哈!」
什麼樣的批評都有,就是沒人敢說他們是賊!
衛紫衣揮手要他們安靜,臉色難看的詢問莊月色:「不知姑娘遺失了什麼東西?」
「就是我此次帶來兜售的稀世珍品,冰蠶銀絲軟鞭。」她毫無懼色的迎視群雄激憤的目光,舉起手中的木盒,侃侃而言:「當今世上只有一件『冰吞銀絲軟鞭』,是上一代『明義堂』的堂主古濟人的遺作,為了這條軟鞭,他嘔心瀝血,三十七歲便英年早逝。這不但是他的遺世之作,也是古家歷任堂主之中最傑出、最珍貴的一件兵器,因為冰吞難再得。」
「如此貴重之物,怎會落在你手上?」衛紫衣對於冰吞銀絲軟鞭也只聽人傳說,並未見過,無法想像如此絕世之作會由人兜售到「金龍社」來,古思謙如何容得?因此心生疑念,不太相信。
「古濟人一生未娶,收我為養女,他仙逝那年,我不過十二歲。」她自自然然地回答,看到衛紫衣眼中懷疑的神色,又遭「軟鞭是養父留給我作陪嫁之用,可惜,他棄世太早,沒人教我武功,今生大概沒機會用上。每當我思及養父一生的精華傑作就要在我手上默默無聞地失傳,不教世人聞問,再過得十年、八年,江湖人只知有古思謙,不知有古濟人,簡直教我無法忍受所以,我想到為這件傳世寶物找個主人,所以,我便來到了『金龍江』。猶記養父曾說,假使『武林第一美人』仍在世,他要將此物獻以給她!寶劍贈英雄,銀鞭贈美人。一般的絕色女子顯不出銀鞭的價值,只有色藝雙絕的馮香蝶,既可使鞭抗敵,又能將銀鞭纏在腰間以陪襯她絕代之姿。」
群雄左右交視,這才明白她來此是為了寶寶。
秦寶寶不覺動容了,離座走近她。想到有人為她的生母特地設計製造一件獨門兵刃,既可防身又能當成一件飾物,就像衛紫衣腰間的那柄銀質軟劍,平日纏扣子腰,必要時卻是一件殺人利器,寶寶對去世多年的古濟人,油生感激之情。
「養父後來又歎息,可惜馮香蝶早已仙逝,這才決定轉送給我。」莊月色靜下來,一臉苦澀的表情。大概疑心自己只是這件寶物的「候補」繼承人,心裡有點不舒服。還好,她很快又釋懷了,畢竟馮香蝶的纖纖玉手從沒碰過銀鞭一下,乾淨得很。
「你擁有這件寶物,可真幸運,把它賣了豈不可惜?」寶寶眼巴巴的盯著她手中那只盒子。真是不起眼的東西,裡頭竟裝著一件稀世之寶?「你就把它放在這盒子裡面?」
「不錯。『匹夫無罪,懷壁其罪』的道理我也懂得,為了將寶物平安送來子午嶺,韜光養晦將它藏於木盒中,總算不引人注目,一路平安的進入貴社。」她說,臉上現出鄖夷、嘲弄的神色。「萬萬想不到,賦人不在外頭而是在你們之中。」
群雄又變臉變色,席如秀第一個叫道:「這全是你的一面之辭,誰曉得你說的是真是假?這裡誰也沒見過狗屁『冰蠶銀絲軟鞭』,傳聞是否有誤且先不論,你如何證明它確實曾在這木盒子裡?人心難測哦,這年頭的女騙子可不少。」
「哈,說的好!」陰離魂平時愛和他鬥,遇見敵人時倒挺能同心協力。他的鍾馗臉一瞪起人,可比席如秀威嚇三倍。他冷酷地反諷問:「你自報的身份來歷是真是假,又能拿出什麼證明來?」
莊月色更為激動,話頭洶洶而來:「我明白了,你們想仗著人多來賴帳!告訴你們,辦不到。對付你們這群草莽人物,我老早有預防之策。當我上門求見,守山門的兩名漢子曾要我現出欲售之物,我照辦了,如今正好有他們來證明銀鞭確實存在。」
衛紫衣不得不慎重其事,叫馬泰去傳當時那兩名「衛山龍』進來,在等候的空檔,他詢問她:「我只當你是來賣劍的,怎麼又不是了?」
「我確實帶來一對鴛鴦寶劍,意欲求售,還擱在房裡忘了取來,因為當我發現銀鞭失竊,便亂了心神。」她神情一正,評斷道:『鴛鴦寶劍是一對的,最好別拆散,以免招來不幸;不過,比起銀鞭的貴重,一對寶劍加起來也沒它一半值錢。只因聽說了馮香蝶的千金目前人在『金龍社』總壇,我便千里迢迢趕來,心想銀鞭若歸屬秦姑娘,也不辜負了養父當初的心願。當然,我亦深知衛大當家出得起價錢。」
「說到底,就是想發一筆橫財嘛!」席如秀嗤之以鼻。「愛財如命」可不大符合有氣質的美女的形象,不過,怪胎除外。
「這年頭,沒錢可辦不了事。」她言下不勝欷吁。
廢話不是?群雄紛紛暗笑,本來美人就不大好養,加上若是身懷絕大的怪癖,沒有金山銀山可不太供應得起。
秦寶寶笑道:「不如先將鴛鴦寶劍拿來開開眼界。」
「也好,我去取來。」她將木盒擱在最近的小兒上,轉身走了出去。顯然不放心由旁人去取,群雄為了避嫌,也沒人肯自告奮勇。
不一會,馬泰帶了兩名衛山龍進來,是一對兄弟,叫石蟹和石魚。
據石蟹所言,確實曾目睹冰蠶銀絲軟鞭的神奇,說道:「看來好像一條銀白色的絲帶,約一丈長,寬兩寸多,真是漂亮,怎麼看也不像一件兵器。莊姑娘見我們不信,向我要火種。我點燃一根蠟燭給她,她竟舉著燭火燒灼那條帶子,結果絲毫無損,一點燒過的痕跡也沒有,我們這才信了那是一件寶物,心想或許魁首有興致見一見,便呈報上來。」
衛紫衣點點頭,讓他們下去。
大領主展熹憂形於色。「看來莊月色所言不假,東西確實在咱們這兒失竊,這可就糟了。魁首,可有應對之策?」
衛紫衣搖了搖頭。「事出意外,也只有隨機應變。不過,只要東西還在總壇,不可能查不出來,且等莊姑娘來了再商議。」
大夥兒心裡都很難受,這回「金龍社」可鬧了笑話,丟了醜,誰也沒興致多言語。
泰寶寶盯著那只木盒,心底愈發地好奇,恨不能親眼見一見冰蠶銀絲軟鞭的真實模樣,是不是美得似天上的銀河墜落凡間,卻又韌得像千年蠶絲百斬不斷?她手撫著木盒,心中不住揣想。這同時,衛紫農正奇怪莊月色久久不來,一瞥眼間瞧見寶寶正欲打開木盒,突然,一股不祥的預感使他衝口而出:「寶寶,別打開——」
為時已晚,寶寶才打開了一條縫,就見一道金光由盒內朝她疾射而來,總算衛紫衣的叫喝使她本能地舉臂擋在面前。驀然感到有什麼東西咬住她的手腕上方,一陣刺痛使她怒目看去,霎時心神抖顫,竟是——
說時遲那時快,瞬間一道銀光閃過,一小截金色的蠕動物掉在地上,扭動兩下便死了個透。原來由木盒中射出來咬住寶寶右腕上方的,竟是一條不盈五寸的小金蛇!
衛紫衣疾揮銀劍斬蛇,但咬住寶寶嫩肌的蛇頭依然不放,他火速剝開,兩個小小的齒洞清晰可見,流出的一丁點血是紫黑色的。
蛇有劇毒!每個人臉色都變了,衛紫衣潤紅的臉色霎時轉為蒼白!在傷口上劃一道小小的十字痕,張口就臂,為寶寶吮出毒血。
這不過是轉瞬間發生的事,群雄震驚莫名。大領主展熹和二領主張子丹相互使個眼色,趕緊去追捕兇犯慶月色。
一室寂靜,落針可聞。
寶寶已然支撐不下去,軟癱在衛紫衣的懷裡。她感覺到在她面前是陰暗無底的深淵,眼神一片模糊,精神和肉體已陷入麻木狀態,黑白無常就快來了……
「寶寶!寶寶!你振作一點!你不能拋下我……」
啊!又聽到懷念的聲音,她要把這深情的話語永遠刻在心版上,不管上天或下地,她要緊擁抱住這份愛才得安息。
他又在呼喊了:「寶寶,寶寶,你告訴大哥,什麼藥可以救你?」
往事的回憶——出現在她眼前。和衛紫衣在郊外初次相遇,她扮成小乞兒,他非但不嫌棄,反而加倍的憐惜,令她自喪父後空虛的心靈再次被填滿了;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永遠有說不完的話題,道不盡的點點滴滴。
然後,她回想得更遠,想到她和爹爹住在少室山的清幽竹屋裡的歲月,那麼多好玩的事情,她無憂無慮的在眾人的護翼下成長。有一年的夏天好熱,她看明智、明理、明月剃了個大光頭,瞧著挺涼快的,更覺得自己一頭長髮混在和尚堆裡,可夠怪異了,便自個兒理個大光頭。那一年她八歲或九歲?
只記得老爹被她嚇得差點嗚呼哀哉,鄭重的告誡她:「頭髮長長,命也長長,下次可不許再胡來。」那時她當自己是個男孩,覺得老爹未免反應過度,一點幽默感也沒有,後來方知用心良苦。
她一直都不是個乖寶寶,時常躲在樹上和老爹玩捉迷藏,有一回被蛇咬了,老爹險些嚇昏過去,總算及時取解毒丹救她一條性命,從那時起她被強逼著學了不少醫術和製藥術,救不了別人至少能救自己……
「解……解毒丹……」
「你說什麼?解毒丹能救你嗎?」
遠處傳來呼喊的聲音和一片嘈雜聲,不過那離她太遠了,她聽不真切。
啊,別吵吧!安靜些,讓她多想想父親慈愛的面容和關懷的話語,那彷彿已是上一輩子的往事,離她好遠、好遠!
難以抵擋的寒冷直透入她的骨髓,她依稀看到死神的魔爪,不禁產生極度的恐懼。她的生命從來沒有受到這樣的威脅,幾乎只剩下最後一口氣。
她心裡想:我就要死了……爹和娘在等我呢…
她的心跳減緩了,簡直像要停止跳動,一口氣很難喘過來,即使「萬邪聖醫」在世也難救吧!不,不,爹爹好像還交代了什麼?…突然,爹爹死了,她受不了,心想不如一死,勝過孤伶伶一人活在世上,怎麼她卻沒死呢?想起來了,是大和尚叔叔用少林聖樂「大還丹」延續了她的心脈。爹曾交代,解毒丹也救不了命時,只有大還丹能為她續命。
「大……還…丹……」她氣若游絲。
「寶寶!寶寶!你說清楚些,求求你振作一點…」
啊!她好累、好倦,睜不開眼睛。她天生的病骨,注定今生離不開藥罐子,有時情緒低落,也感活著無味,不如撒手吧!
有人緊緊抱住她不放:『寶寶,你不能離開我,我不許你離開我!聽到沒有,你要好好活著,不能就這樣走了。」
大哥的形象突然浮現在她面前,她看見他跪在她冰冷的屍體旁,感到他絕望中的痛苦,一滴淚也流不出來。悲傷擊倒了他,傷慟到極處反而無淚可流。
啊!她不願見他如此,她會死不瞑目。
「大還……丹……」
然後,她陷入昏沉沉的睡夢裡,無知無覺了。
孤燈獨影,一室清冷悲涼。
同樣的夜,同樣的背景,換了一種心情,竟淒涼悱惻,悲切莫名。
寶寶一息尚存,然而她的魂魄正飛蕩飄揚在生死橋上吧!衛紫衣形容慘戚,心傷腸斷。他的寶寶怎會遭此橫禍?為了她天生體弱氣虛,他花費無數的精神與金錢才使得她今年健旺猶勝往年,正暗自慶幸,打算等過幾天他把社務處理妥當,交代給大領主展熹負責,便要帶著她去遊山玩水。這不打緊,可憐的寶寶氣息奄奄的躺在病床上,她可能活下去嗎?她有再活蹦亂跳的一天嗎?
最使他痛恨的,莫過於有人損害了寶寶的健康,甚至威脅到她的生命。
「莊月色啊莊月色,算你狠!」他的下顎顯得非常堅毅不屈,線條分明的雙唇充滿了冷峻和魅力,有不達目的誓不甘休的驚人狠勁。「若是不教你付出十倍的代價,衛紫衣三個字讓你倒過來寫!」
解毒丹只能暫時解毒,顯然破不了水金蛇的劇毒,衛紫衣念念不忘寶寶最後的一句話:「大還……丹……」然而,嵩山少林寺太遠了,寶寶支撐得到那時候嗎?他尚抱著一線希望,或許莊月色身上有解藥。
她沒能逃出山門,如今正在刑堂裡由陰離魂逼供,衛紫衣有言在先:「絕不能教她死了,那太便宜了她!」這狠毒的女人明顯有計劃來行兇,扮出古怪的癖性來鬆懈他們的警覺心,以預藏的小金蛇奪人性命,她一定算準了寶寶的好奇心旺盛,再加以言語的誘導,寶寶定會打開木盒來瞧瞧。若非他一時心神不寧,及時喊了一句,只怕小金蛇咬中的不是寶寶的手腕,而是頸項,毒發攻腦,非立即喪命不可。
為什麼?寶寶與她無冤無仇——如果她的原始目標是他或在場某一人,也沒道理,她與「金龍江」並無瓜葛,為何設下此毒計?
他的一對黑眼睛顯得冰冷,幾近於凍結。
沒有人能傷害寶寶而不付出代價,絕對沒有!
「我太大意了!竟然讓寶寶在我的視線之內慘遭蛇吻,我還配當她的大哥嗎?萬一一一果真有萬一,我也活不下去。」他看著床上尚餘一口氣的寶寶,深深自責,就像千刀萬劍同時戳進他的心臟,無力再苟活。「啊,寶寶是怕寂寞的,無論生死,我都要陪伴她的身邊,不使她孤獨、害怕。」
一朝心意已決,反而能夠心平氣和面對橫亙於眼前的苦難。
雖然她是那麼頑皮、有時又很沒規矩的鬧出荒唐事的一個小可愛,卻是他心中的至寶,對她的深情至愛,早已落入他的骨血而不可分離。
「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這摯情,無需對人訴說
小棒頭悄悄地來到了身後。「啟稟魁首,三位領主和大執法求見。」
衛紫衣沒有理會她,只關注的凝視床上的人兒,直到確定她此時還沒有生命危險,這才說一名:「小心伺候小姐,有任何狀況立即來通報。」
小棒頭答應了,領著兩個小丫頭寸步不離的守在榻旁。
樓下的花廳,有四個男人正在等待他出面,若非情況特別,平日他們絕不敢踏進「忘憂園」一步,犯了大當家的忌諱。
「如何,有解藥嗎?」他冷靜地問。
陰離魂幾乎不敢正視他,身為大執法,頭一次栽在一名弱女子手上,逼問不出什麼重要情報,簡直羞愧得抬不起頭來。
他明白了。「這倒也是意料中的事。」若有所失地呢喃著。
「魁首,」席如秀真擔心他會受不了打擊,努力出主意:「那女人似乎抱著必死之決心,不論如何刑求,一個字也不吐。我說大當家,事到如今,只有去求悟心大師賜予大還丹救寶寶的性命,我相信悟心大師一定肯的。」
「對,對!」張子丹附和。「虎毒不食子,況且寶寶是他一手帶大的,情同父女,大師必不會袖手旁觀,忍心教她喪命。」
展熹思慮得周到些。「壞就壞在路途遙遠,千里車馬顛簸勞頓,寶寶可受得了?能不能支撐到少室山下?」
這可說中了衛紫衣的心病,卻也沒其他路可走,歎息道:「只要還有一線希望,總得試一試。」眾人無言。他思索了好一會兒,斷然道:「展熹留守總壇坐鎮,子丹命人以飛鴿傳書各分堂待命,準備快馬、藥品、銀兩應付一路所需,另外你和展熹一起統領幫務。如秀隨我南下,幫忙調度人馬。離魂小心看好莊月色,不能使她有機會自盡,然後等我的消息,要殺要留看寶寶的身體狀況。」
群雄—一答應了,心裡都有數,莊月色即使僥倖不死也剩半條命了。當然沒人同情她,太可恨了,誰不好欺,欺到他們頭上來,真當「金龍社」全是些心慈手軟、任人捏圓搓扁的蹩腳貨?毒害他們疼愛在心的寶寶,使寶寶的魂魄在生死邊緣徘徊,比在他們臉上抹糞更加不可饒恕。
不過,有一個小問題可教群雄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就是:寶寶溜出去大鬧江湖、惹是生非的時候,著似危險,其實倒楣的全是別人,她大小姐平安的很:怎麼今朝在家裡修身養性,反倒「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沒道理,可不是?可是它偏偏發生了。
雨嘩啦嘩啦下個不停,路面淹沒在雨水中。
兩匹馬拖著一輛大馬車,往南方快步馳去,車聲轆轆,馬蹄嗒嗒地響著,兩個大車輪濺起成團的泥漿。車廂裡佈置了一個很舒適的睡窩,讓寶寶躺在上面而不感覺到路面的顛簸,她極少醒來,即使有動靜也只是一陣痛楚的呢喃而已,任由小棒頭和另一名侍女小萱照料,而她們的心情也和濕漉漉的大地一樣憂鬱。
馬車前後有六匹快馬護駕,馬上健兒在滂論大雨中趕路,自有說不出的苦楚。然則,一想到傾盆大雨怎麼也淋不到睡在馬車裡的寶寶,呼嘯的風雨吹打不了寶寶嬌弱的軀體,衛紫衣感到幾許安慰。
「未晚先投宿,難鳴早看天」是行旅者必須奉行的法則,尤其在這種壞天氣下,露宿郊外無疑是頭殼壞掉了。
為了趕路,他們沿著運河南下,到了故城轉換車馬,今朝來到平鄉,早有探子先行,安排好住宿的客店,備下茶飯、湯以及喂牲口的水和飼料。
夜幕籠罩大地,掌燈時分大而雨已轉為零零細雨,佈滿繁星的天空,一輪明月含羞地露了臉,彷彿剛被風雨吹醒,有點兒朦朦朧朧的猶帶睡意。
這家古色古香的「悅來客棧」原是一名富商的大宅院,家道中落後賣給人改成客棧,經營者是一對母女,說來少見,不過別有一股家庭風味,挺溫馨的感覺,恰能安撫出外人寂寥落寞的心境,尤其在落雨的夜裡,一壺暖酒、兩碟熱菜,盡掃愁鬱。
衛紫衣一行人包下東跨院,出手闊綽,引動女掌櫃姬大娘親自來問候,知曉有病人,還叫她閨女姬美絹幫忙服侍沐浴更衣,衛紫衣暗暗稱許。
夜裡非常清涼,門窗都打開了,清淨舒爽的空氣洗去一身疲倦,於是,精神重新振作了,胃口也大開了。飽嘗姜辣腐皮雞絲、醉蝦、香蒸栗子鴨、肉脯、炒三鮮。清燉鯉魚湯的美味,飽足地透出一口氣,再慢慢地飲酒。
姬大娘望著空碗盤,舒心地笑了:「客倌還需要些什麼?」
衛紫衣搖了搖頭;隨行的季大夫起身去熬藥;石蟹勤快的去幫忙。
擅長和女人打交道的席如秀,閒話家常般觀著:「女掌櫃你不簡單,把一間客棧經營得有聲有色,酒香菜好,乾淨舒適,簡直教人挑不出毛病。你准發財的,大娘。」
「多謝大爺金口。」姬大娘笑得魚尾紋部藏不住。「多虧了我女兒幫裡幫外,既聰明又能幹,是我的得力助手,否則我一個人哪有這般神通廣大?不過,唉!這也是美絹命苦吧,假使她父兄健在,也不至讓她一個大閨女拋頭露面幹這等營生。」
這倒是,往往因此誤了一個好姑娘的終身。能與她旗鼓相當的好對像只怕不肯納聘賣酒女,只能下嫁條件此她差的,招贅進來幫忙做買賣。
所幸姬大娘看得開。「反正人是掙不過命去,過一天算一天。其實做習慣了,偶爾歇業兩天還真不知如何打發哩!」
馬泰哈的一聲笑。「跟我一樣勞碌命,一天不做就渾身不對勁。」
姬大娘陪笑。「是啊!是啊!」
她真是位和氣的婦人。
馬泰安慰她:「工作好啊?多活動筋骨對身體有益無害。」
戰平冷聲冷氣:「也沒見你做的比旁人多。」
「你存心找碴啊?」馬泰和他吵起來,戰平愈不回應,他愈火。
衛紫衣臉色難看的走開了。席如秀搖頭歎息地看著馬泰:「你啊,少根筋是不?吵嘴也不著時候,魁首的心情正壞,你有膽子嚷嚷,噴!」
「糟糕,我一時忘了。」馬泰拍著自己的後腦勺,勉強一笑。「這些天來大夥兒心裡都難受,也不知為什麼,一走進這家客店,心情便放輕鬆了。」
姬大娘笑吟吟的為他解開僵局。「得君一句話,我便是做牛做馬也值得了。至於剛才走出去的那位公子,瞧他一表人才,斯斯文文,席間他飲酒最少,待會兒我徹一壺上好的普洱茶,保證他喝了口舌留香,知道要笑了。」
席如秀由衷的說:「你去忙吧,但願能如你所言。」
女掌櫃精神抖擻的自顧忙碌去。
「誰能娶到這種老婆,倒是一件快意事,她使男人有精神。」席如秀呵呵一笑,想想她方才說的,搖了搖頭,又聳了聳肩。
「喝酒最少?哈!誰能灌醉大當家的,我情願輸他一百兩銀子。」
賭注滿誘惑人的,可惜沒人敢賺這錢,廢話一則!
被連綿雨天潑濕了的廊道上,衛紫農沉重的走著。如今,寶寶全靠藥湯提住一口氣,不知何時將如離枝的落花,迴旋飄舞,重歸塵土。
「不!不!」他在心裡吶喊著,卻忍不住內心的恐懼。嵩山少林寺仍在千里之遙,當中隔著一條黃河,寶寶還能支撐幾日?
他不敢去想,一想及,簡直是一種無法承受的酷刑。
「難道真是紅顏薄命嗎?不,這不公平。寶寶看來命好,實則命苦。她出生喪母,稍長喪父,無依無靠,唯一的堂叔父又是方外之人,而蒼天待她何其殘酷,教她帶著病根出世,這一生注定與藥罐為伍,永無康復之日,這難道還不夠可憐嗎?若再使她夭折,老天爺你也別做天了!情願用我的壽命與她均分,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他向明月許願,明月沉默以對。
踏進客房,可以看出這是東跨院最好的一間房,衛紫衣很滿意,親自檢視寶寶有無異狀,老半天方透出一口氣。今晚應當能平安度過吧!雖然她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雙唇發青,身子看來更瘦了些,但只要還活著便是好的。
即使死氣沉沉,她看來依是舊美得驚人。
衛紫衣拂開垂至她臉上的一根長髮,彷彿這才注意到她原本烏亮清順的秀髮為了這場病也失去了誘人的光,不由得心酸。
小棒頭端來藥湯,叫一聲:「大當家!」
他扶起寶寶的上半身,以右臂托住,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扳開她的牙關,由小棒頭在一旁擇好藥碗,他一湯匙一湯匙的緩緩將藥汁灌入寶寶口中,輕揉她的喉嚨使之能夠吞嚥,這自然急不得,喂一碗藥少說要一柱香工夫。
「也多虧她此刻不省人事,這要在平常,她哪肯乖乖吃藥呢!」
「可不是。只有大當家能使小姐乖乖服藥。」
良藥苦口,任憑誰也想能躲便躲。可憐的寶寶,最愛吃的是甜點,卻又離不開苦藥。寶寶若能言語也只得苦笑吧!
「唉!像小姐這樣的美人如果身強體健,可就十全十美了。」
衛紫衣看了她一眼,嘉許道:「你是個忠心的好丫頭,小姐和我都不會虧待你。」
小棒頭覺得受寵若驚,全身飄飄然。
不怪她興奮莫名,教一股不可捉摸的感動而神魂顛倒,實在是她從不曾在衛紫衣跟前獲得今天這樣的寵遇,所以一點小恩遇就可以使她渾身都震動起來。
她一向畏懼衛紫衣,他不怨自威,使下人不敢在他面前放肆。其實,他很少疾言厲色,卻教人由衷敬畏。
寶寶曾取笑她膽小:「大哥再和氣也不過了,你沒聽他說話的聲音有多溫柔,臉上的表情有多迷人,真不明白你見了大哥為何就變成一隻膽小畏縮的小老鼠?」
小棒頭直呼冤。「那是對你呀,小姐。」
沒錯,衛紫衣待人和氣,卻只對秦寶寶傾心溫柔。
小棒頭有時也很羨慕小姐好福氣,但羨慕歸羨慕,她可不敢癡心妄想,她怕死了大當家朝她怒目瞪視,那眼珠子冷酷得似兩顆冰彈,火爆得像兩團火球,要凍死或燒死,就任憑他隨意處置了。
她只能敬若神明,心裡也踏實些。
反正她只需把小姐服侍周全,自有好飯吃、好衣穿,更有良緣等在前頭,何樂而不為呢?她本是一孤雛,蒙小姐收留在身邊,私心裡早將寶寶當成今生唯一的主幹了。她領的是衛紫衣的月他,心卻向著寶寶。
就這麼著,衛紫衣反倒滿意她忍心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