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裡,夕陽酒色紅,映照寶寶身上的新衫,是雨中薔薇的顏色。
夏日的陽光是夠潑辣的,當夕陽西下,涼風襲襲,無疑地比什麼都醉人,把蟬聲都笑醒了,不知是否在歌誦纏綿的情詩?
蟬生蟬滅,已歌唱了千年萬年,仍然意猶未盡。它們偏愛在白晝裡引聲嗽嘯,歌聲嘹亮,像厭世的壯士;烈日初歇時,卻又像小兒女,凋碉地低訴生命的短暫,此時它們的鳴聲最悅耳,撫慰如斷線風箏的異鄉人。而烏鴉棲息在一棵老樹上,宛似開了一朵黑花。黃昏將逝,一顆早出的大星星高懸在西邊的天上,晶瑩的、孤傲的,卻又很婉約,很詩意,美得像情人的眼睛。
怪不得,古人要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魁首,夫人。」戰平遙指前方。「就快到了,姓莊的東弄村是八姓莊中最大的,也是第一個抵達的村子。」
「姓戰的很少見,也算八大姓中的一姓?」寶寶沒事找事,傻嘻嘻的反問:「那麼,姓秦的理該是八姓中的第一大姓囉?」
戰平哭笑不得,答道:「先前來開墾家園的有八姓人家,所以八姓莊,到如今少說二、三十姓,姓戰的只有敝宅一戶。」
「你沒回答我,姓秦的呢?」
「大約兩三戶。」衛紫衣笑著插進來說:「你別為難戰平吧!姓秦、姓衛、姓席,在百家姓中都不算大姓。」
「至少不像姓戰的那樣。給黃鼠狼看雞--愈看愈稀。」
衛紫衣哈哈大笑,收韁勒馬,執著她的手說:「你到馬車裡和席嫂子作伴吧!」
此次隨他們出來的除了一名馬伕、兩名侍女小營和小雛,另有席如秀和席大人,那時他們夫妻倆正在鬧彆扭,席夫人捲起包袱要回娘家,剛好被寶寶撞見,便邀她一道出來散散心,另由衛紫衣下令席如秀陪同。出門在外,日夜相處,再大的彆扭也得消失的了。
三位領主夫人中,只有二領主張子丹的夫人紫玉竹是武林高手,大領主夫人和三領主夫人均是良家女子,裡小腳的,騎不得馬,加上衛紫衣也捨不得寶寶長途騎馬,所以幾乎她專用的大馬又出動了。
「都快抵達目的地,坐在車裡如何看得清八姓莊的風光?」
「又不是馬上要走,總有你溜搭的。」
衛紫衣自先下馬,再半扶半抱的使她下了地。他不瞭解八姓莊的風俗民情是開朗或閉塞,暫且不便寶寶拋頭露面方為上策。
「好無聊!」無奈,她歎了一口氣:「早知道就女扮男裝。」
他在她耳邊道:「我可不跟男人同睡一張床。」
她拿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瞪他,雙頰霎紅,幾乎是躲進馬車裡去。幸而馬車裡昏暗,沒人瞧見她發窘,只是六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因為她突然竄上馬車的動作太快了點!寶寶不想人發問,掀窗教晚風直撲入面,化去嫣紅。
這樣一來,她忍不住想好好看一看東弄村的景致。
一路上,她由寡言的戰平口中挖出不少有關八姓莊的點點滴滴。她一點也不是個咄咄逼人的當家夫人,她太能言善道了,她是那樣善於鼓勵旁人參與。她努力把別人的嘴敲開,卻又笑得那樣無害,使他人自動向她讓步。
她對戰平是很親切,用著她的優勢,她出身名門的特有觀察力,捉住一點話柄便順籐摘瓜,教惜言如金的戰平棄械投降。其實,她並不像著些人把自己的舌頭磨利得像一把錐子,無情地欲將別人靈魂深處的秘密刺穿!她是好新奇、愛玩的,對別人的隱私沒興趣,有興趣幹什麼呢?
據戰平形容,八姓莊擴展至今已有東弄村、西鳳村、南俠村三個村,為何獨缺北村?只因它北倚二座小山,對外沒有門戶。
當時她這麼說:「光聽這三村的村名,就知道東弄村最平凡。」
「可是卻佔地最廣,最為繁華。」戰平為故鄉辯護。
不過,打聽之下,卻也證明寶寶所言不差。西鳳村原本不叫西鳳村;只稱為西村。大約三十年前,當地一名富翁求榮華富貴,先後將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送進皇宮充當皇帝老爺的玩物,放出無數的金錢收買宮人,終於第二個女兒得到皇帝的注目,上了龍床,還生了龍子,那女兒也成了有封號的妃子,所生的龍子雖然只封了郡王,也算一地之主,這在皇家也沒啥大不了,在平民百姓家卻是四海歡騰的大喜事,那名富翁總算得償所願,在變賣家產準備到外孫的封地享福的當兒,硬是成天想到就笑、笑、笑,給笑死了!
不過,西村到底出過一位『飛上枝作風凰』的皇妃,便自動將西村改成西鳳村,以便在八姓莊中自抬一下身價。
寶寶又來挑眼兒:「那位郡王可曾照顧鄉里?」
「不曾。」這回戰平的回答痛快許多:「他對西鳳村沒有感情,而且自顧尚且不暇,因捲入太子名位爭奪戰,而被削去爵位,貶為平民。」
「村人曉得嗎?」
「或許有些耳聞,但沒人去認真,畢竟曾出了位皇親。」
「自己無學問,莫把祖宗誇,失勢的皇親還不如百姓值錢。」
「得者風,便扯蓬,也是人之常情。不過,西鳳村因此文風大盛,讀書人家是三個村中最多的,舍妹也是許了當地一位叫湯秀實的秀才。而南俠村呢,就更富傳奇性了。約莫七、八年前,南村曾發生三起強姦殺人案,官府一直無法破案,整個八姓莊均人心惶惶,尤其婦道人家,個個如驚弓之鳥,白天出閨必定結伴而行,天未黑即關門落戶,可以說人人自危。後來出來一位姓宋的俠士,獨自破解命案,揪出合謀的兩名兇手,而他本人也在激戰中殉亡。村人為了感謝宋俠士的義行,紀念他的恩德,將村名改為南俠村,並由村長收養了他的遺孤一位年僅九歲的女兒。那小姑娘長大後,由村長作主許配給舍弟為妻室。」
「她叫什麼名字?」
「宋淨瓶。」
「這名字取得真好,我喜歡。」寶寶抿一下嘴,嘀咕道:「怎麼我爹不為我取個高雅些的名字?」叫寶寶,好像一輩子長不大似的。
而東弄村呢?相較於西風村的文風鼎盛,南俠村的田園色彩,東弄村無疑扮演著商家角色,有著最多的店舖,最上等的客棧,以及最繁榮的人口。
「果然我沒猜錯,東弄村是最平凡的。」
「是的。」戰平無奈,誰教東弄村沒發生過可歌可泣的故事,使他無話可說。
而今,他們就要踏進最平凡的東弄村。
夕陽沉下去了,昏色漸漸地深了。
駿馬與馬車在平靜中緩緩地前進,店家門口開始上燈,人聲開始沸騰。這是夜晚了,聞得到食物的香氣了。
至於此地的村民呢?寶寶心想,他們與其它地方的人們都是一樣的,沒有太大的不同。商人嘛,都使你掏腰包;客人嘛,殺價省下一個子兒也是好的;農人嘛,想使在田里的血汗換得全家溫飽,等來冬過年時有能力宰一頭豬或一隻羊;
婦人嘛,只願能從繁忙的家務中喘口氣兒;少女嘛,忙著想未來夫婿的模樣;小孩嘛,最懂得尋找快樂,動靜皆好玩。
他們的生話不盡然是體面而無暇,卻很真實地在活著。有比這點更形重要的嗎?再也沒有了。
「寶寶。」席夫人輕拍她肩膀,招呼道:「餓不餓?要不要吃些點心?」
寶寶收回視線,笑著對她搖搖頭。
「我也不餓,」席大人歎道:「雖說是坐在馬車裡,比不得馬上趕路,坐久了卻了腰酸骨硬,胃口大失。」
「待會兒洗個澡也就好了。」寶寶是練武人,又常在外面走動,旅途疲乏的感受不如席夫人深。
在此說一個題外話,寶寶還未和衛紫衣成親前,一直叫席夫人為「席媽媽」,而今她成了大當家夫人,再用舊稱呼等於要衛紫衣也跟著矮一輩,席夫人說什麼也不敢承受,可是,跟著衛紫叫她「席嫂子」也怪怪的,便改口叫她席夫人。不過,寶寶堅持他們仍叫她的名兒,只有在正式場合才叫她一聲「寶夫人」或「當家夫人」。
「也許我現在才提是嫌晚了些,然則,戰平家能騰出四個房間容納我們這些人嗎?」席夫人細想一會,猛然記起要問。「你也不瞭解戰平的家世嗎?」寶寶失笑了起來,略略提高了聲音說:「若不是這次來到八姓,我也沒想過要動間戰平的家世,可見得此君平日是多麼沉默寡言了。我聽大哥約略說了大概,似乎他家境不錯,父親從前是做鏢的,賺了不少,直到元配去世,才體悟到對妻兒的忽略太久了,從此金盆洗手,隱居到八姓莊,購置田產以養餘生,後來經人介紹續娶了杜氏,又生下一女一兒,如此一來,只想老死斯鄉了。」
席夫人是聰明人,自然瞭解有那樣的家境,屋宇不會太小,騰出幾個房間不是難處。戰平的妹子戰流虹先出嫁,隔三天,戰小春迎娶宋淨瓶,熱鬧是夠熱鬧廠,但忙忙亂亂的情況也是可想而知的。
「怎麼戰老夫人沒想到要為戰平娶一房妻室嗎?」寶寶聲色不動地問道。
「也要他自己願意娶啊!」
「就不知道他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寶寶用求教的眼色看著席夫人,「是一般『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良家女子呢?還是出身同道的江湖女俠?」
「這可就難猜了。」
「找個機會直截了當的問他吧!」
於是,躍躍欲試的欣然笑意,從她嘴角流瀉。
她玩過的花樣太多了,就是沒玩過當紅娘的滋味。反正她閒著也是閒著,多的是時間和戰平窮蘑菇,非想法子磨出一個戰平夫人不可。
抑鬱寡言的戰平,如何敵得過舌燦蓮花又不按牌理出牌的秦寶寶?何況,她還有幫兇哩!
「席夫人,咱們聯手出擊吧!」
「沒問題。」
騎馬在後面護駕的戰平,沒來由的打了個寒顫。
『未曾吃飯終算早,未曾做親終算小』,你戰平要一輩子被人當小孩看待嗎?光此一句,就要他棄械誠服。寶寶得意的想。
好漢無好妻,多受饑來多受寒,苦於沒人照應,怪可憐見。
寶寶笑歎一句:「哎,我真是太好心了。」
雞媽媽的媽媽……雞婆?!可不是。
※※※
人類過的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小龍王一點概念也沒有,只覺得人類是一種行動遲緩的動物,比他身旁那隻小烏龜還慢上三分。小小一段路,又騎馬又坐車的,竟也走了三天,而他,一眨眼工夫便可到達。
「龍三,你還不死心啊?」
「我為何該死心?偷看不到秦寶寶洗澡的模樣,沒機會尋找她身上的胎記,並不是我的過失。何況,我已想到更好的方法。」
「我洗耳恭聽。」小烏龜知道這傢伙是死鴨子嘴硬,根本清純得要命,才不好意思去偷看人家洗澡,何況,這秦寶寶有可能是小魔仙附身的,他豈敢唐突佳人?
「我可以在夜裡潛入她的夢中,趁她沒防備的時候,逼出她的本相。」他朗聲說道,面容發光,眼神閃亮。
「這倒可一試。」小烏龜由衷的讚歎著:「龍三,你實在才思敏捷!」
「那當然,比起她那差勁的丈夫要強上百倍。」
「哪個?」他不解地問。
「就是那個叫衛紫衣的臭男人!」
「哇!」他怪叫,失笑道:「你不是普通的會記恨他,龍三。我看他一點也不差勁嘛,是男人中少數真正疼愛嬌妻的好丈夫。你不要只因記恨人家說你是一條沒教養的魚,便全盤否定他的好處。」
「你忘了,他也說要把你煮成烏龜湯。」
「得啦!我原形是小烏龜,我並不以為恥。至於人類妄自尊大的說些什麼,何妨隨他去,反正不可能變成事實。」
「你是要我妄言姑且聽之。」
小烏龜憨厚的笑著,眼光又純真又溫柔,有種醉人的溫盤。
「你確實比我有修養多了。」小龍王心不甘情不願的承認。
「烏龜的本性就是與世無爭嘛,否則怎成得了千年龜仙?」
「這點我相信,你會活得比我久。」
「慢點,慢點!你說這種話好生沒道理。」
「神仙也有落難時,你瞧小魔仙不也被貶下凡塵?烏仙爺爺不只一次提到,論闖禍的本事,五小仙裡要算小魔仙排第一,我排第二。而今小魔仙遭劫,下一個不該輪到我嗎?」小龍王一臉無所謂的表情。
小烏龜不敢置信的瞪著他,彷彿聽到驢子開口說話似的。
「呸、呸、呸!你別詛咒自己行不行?」
「得啦,你慌張什麼?」
小龍王不等他的烏龜嘴開口,丟下一句『我去辦正經事』,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龍三!」小烏龜待呼負負。「這傢伙,太急性了。」
為了怕他『吃緊弄破碗』,反而弄巧成拙,小烏龜大歎一聲『我歹命喲!』很認命地追蹤小龍王的氣息而去。
夜幕低垂,新月如鉤。
※※※
由於旅途的疲累,一等安頓妥當,各人便都提早回房安歇。
夜晚非常清涼,打開一扇窗子睡覺,月娘有興就讓她偷窺吧,秦寶寶飽嘗了美景和甜蜜的幻想,縮在衛紫衣懷裡睡著了。
在滿天星斗的夜色裡,她夢見田莊上的樹木從她身旁滑過,比施展輕功更快速的飛越山要,聽到水聲而停下腳步,於是,她轉過一個山勒尋覓水源,霍然眼前開朗,一道瀑布像一匹白緞子流瀉下來,形成小湖等待有緣人的吟詠。
山中小湖,百練如銀,松濤如浪,新月如一把月牙梳為湖水梳理雲鬃。
「這地方可真美,怎麼從來不曾聽說過呢?」她心想著。「叫大哥也來瞧瞧,咦,大哥呢?他怎麼沒跟來了?」
彷彿現在才發現自己孤身一人置於無名山中,週遭一片寂然,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恐慌的危機感取代了興奮。
「大哥!」她吶喊。「大哥!」
山也朦朧,游魚唱咽聲挑逗著水色月光。
一隻白鳥掠過湖面,飛向叢林深處。
她的吶喊得到了山鳴谷應,魚驚鳥遁,再沒有別的。
「大哥……」她只餘呢喃:「大家都到哪裡去了?」
疑真似幻,更像一個恍惚的夢景,她親密的愛人、親切的家人,剛才猶圍繞在她身邊,怎麼才一眨眼工夫,全都不見了?這不是夢又是什麼?然而,她的耳朵聽得到流水聲嘩啦地咱著,她的眼晴看得清山中美景如一幅畫在她眼前延伸,如果是夢,會有如此清晰的夢境嗎?如果不是夢,這一切又如何解釋?於是她闔上眼睛,感到心神不寧,極待理清思緒,最好一睜開眼晴,一切已恢復原狀。
在這舉寂的時刻裡,大地上散發著各種氣息。那些蒼天古樹是多麼靜穆,可以想見鳥雀歸巢於林間,多麼安逸!山花吐出濃郁的香氣,和著嫩草柔葉的清新味道。晚風徐徐拂來,月光的溫暖可以感覺得到。
模糊地,她感受到生人的接近,萎然睜大眼睛,一個好漂亮的男孩挺立在她身前,熱切的目光正凝視著她呢!
寶寶後退一步,驚訝地問:「你是誰?你怎麼也在這裡?」
「你問我是誰?我是小龍王呀!你一直都喊我龍三,你忘了嗎?」他熱切的逼視使人頗感窘迫,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毫不放鬆地盯住她。「讓我看看你身上的蓮花胎記,好證明你是小魔仙。」
她冷冷地看了他一陣,不懂他意指什麼。
「快呀!我能將你帶入夢境,但時間不能拖久。」
她倒困惑了,瞪著眼上上下下打量著他,繼而揚起雙眉。
「是你把我帶來這裡?就憑你一個小鬼有何能耐左右我的行蹤?小兄弟,你別把話說滿了,小心笑掉人家的門牙。我不知道你跟蹤我有何目的,如果你想追求我,那你的技巧也太爛了,絲毫不能打動我的心。一來我已名花有主,二來你也太小了,去找其它的小姑娘吧!」
什麼小龍王?聽也沒聽過,江湖上壓根兒沒一個外號叫『小龍五』的少年英雄,這小鬼也太會自我吹噓了。雖然他的外表是難得一見的俊美,奈何心術不正,竟想得出追求『金龍社』的大當家夫人以求迅速成名的餿主意!
呸!人小野心倒挺大的,可惜找錯了對象。
她又瞇著那雙狡鑄的黑眼打量他,最後把目光定在他的臉上。她想,他果真好看到了極點,這種生在男孩臉蛋上有點浪費,而且也會招來些許困擾,宛如數年前仍作男孩裝扮的她,容易被人取笑是『男生女相』。
幸而,他體格健壯,像一位少年將軍,而且頭腦機敏,一心一意想要往上爬,在江湖上闖下響亮的名號。
有志氣是好的,有野心也沒錯,但不能走邪路。『狗朝屁走,人隨勢走』,意欲巴結她的老公衛紫衣,也不必把腦筋動到她身上吧!
秦寶寶對他的評價,一下子降到與地面齊平。
小龍王才感奇怪!怎麼小魔仙一墜人凡塵,竟變得如此敗與而不可理喻?難道眼前美若天仙的她,並非小魔仙?不可能,他的直覺很少出錯,他一看到她便感覺親切,本能的想保護她,猶如對小魔仙無誤。況且,她左右兩手的手腕上套著一隻黃金手鐲,不正是為了遮掩引人側目的蓮花胎記?
寶寶追隨他的目光,將視線移向自己的手腕,暗酌,「難道他是個小賊,看上我的手鐲?」為了遮掩被金蛇咬傷的疤痕,手鐲成了她最喜愛的飾物,收集在一個銀雕盒子裡,每天輪流使用。
把一隻黃金手鐲賣了,可以使五口之家過上半年不愁溫飽的日子,自是招人眼紅,連初出茅廬的小鬼都知道要搶。
『盜雖小人,智過君子』,倒也不可小窺,不可不提防。
小龍王有些耐不住了。「把你的鐲子摘下來給我看看!」
哇,果真被她猜中了。「真是可惜呀,這般人才竟當起小賊。」她歎息似地望著他說:「『強盜遇上喊打劫』,你也不去打聽打聽,小心你出師未捷身先死。
敢把主意動到我頭上,也算有種。」她微笑起來,帶著眩感魅力。「不過,要摘我的手鐲,得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
「這有何難?憑我的法術就算要剝光你全身也不費吹灰之力,只不過,念在過去情誼,不願使你難堪,所以還是你自個兒乖乖地解下來吧!」
聽聽他那寬宏大量的語氣,彷彿她還要倒過來感謝他。
「法術?」寶寶譏刺地向他說:「敢情你還是一位仙人。」
「我原本就是。早告訴你,我是小龍王,龍三太子,你們都叫我龍三。」他奇異熱切的兩眼望著她。「而你,理應是『五小仙』中的小魔仙,父親來自魔界,母親來自仙界的半魔半仙之體。只因你一時的大意,竟使得一名凡間女子死於非命,於是你被貶下凡塵,附身於凡間女子體內,喪失了仙界的記憶,唯一能辨識的只有你身上的蓮花胎記。」
寶寶愈聽愈迷糊,因她根本不信怪力亂神之事,至於神仙,只存在於民間傳奇故事中,見也沒見過一個。
「什麼五小仙?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我沒見過也有聽說,何來的『五小仙』?」
她還是將之歸類於江湖事件比較合理,好比她的丈夫外號『金童-羅』,當然不是閻王來投胎,而是一種隱射。她還聽過『俏羅-』、『木金剛』等等外號,難道真是仙魔下凡來歷劫?當然不可能。『小龍王』算是滿響亮的外號,『小魔仙』又何嘗不是?可想見是一個刁蠻古怪、行事亦正亦邪的小姑娘,生來教人頭痛的那種人物。
「如果你在尋找你失散的同伴,那你是找錯對象,我身上並無蓮花胎記,當然也不肯被人附身。今天以前,我叫秦寶寶,今天以後,我依然是秦寶寶。」她自個兒可也是一號『玉女巧仙』,難道她真是仙、是玉女?呵,她如何不明白江湖人喜歡言過其實的毛病。
「原來你仍然不相信?」他用窒息的聲音問她。
「你說你是龍三太子?」寶寶對他嘴之以鼻:「好啊,你現出龍形給我瞧瞧,這可比你說破了嘴更加有用。」
一時,兩人間怪緊張地靜默著。
最後,他用著有點激烈的聲音問道:「一定要這麼辦嗎?」
「是的。」她心不在焉地說。實際上,她從頭到尾都只當他是一個愛說大話的小鬼,故意刁難他罷了,所以也沒怎麼放在心上。
小龍王從她的聲音裡聽出了人類是不信邪的。他望著她,心裡帶著一種往事已難追憶的悲傷,小魔仙已不再是小魔仙。
天神啊,玉帝啊,一個無父無母的小魔仙不值得上天憐憫嗎?當初,魔界的人要將小魔仙帶回魔界,不也是玉帝你留住她的嗎?如今,只因她身上流著一半魔界的血液,便對她加倍嚴苛的要求,死了一個凡人,就要她形銷魂滅?蒼天何其殘忍,倒不如讓她回魔界去算了,至少在那兒,她還是一位公主。
秦寶寶想丟下他不管,卻走不了,似乎有種力量使她遲疑不決,她不知道為什麼。
兩人間靜默了好久,冷森森地靜默著。
他的表情有些頹喪,甚至可以說是惆悵,這使她無法再緘默了。
「哎,你若是變不出來,就閃開去,我要找路回家了,沒工夫和你蘑菇。」
她的聲調裡,帶著一種輕鄙的意味。
這深深刺激了小龍王。他的筋肉戰慄著,牙關緊閉著,周過的氣息瞬間轉變,感覺得到空氣正加速地流動,再遲頓的人也可感應到禍事將臨,正如暴風雨前的寧靜。
「你!」思潮隨之旋轉又旋轉,交織成一個暈眩迷的千層網。
天是暗藍色的,當銀光閃爍,天地間亮如白畫,一條巨大的銀龍盤旋在半空中,在她的頭頂之上,吐出嚇人的銀芒。
「呵、啊、呵!」恐懼的情緒抓住了她,姣美的臉蛋上慘白一片,眼裡流露出驚駭之色:「這是惡夢!快消失了吧!妖怪,快點走開!」
在空中迴響著使人柔腸如絞的呼喚聲:「小魔仙,你醒醒!小魔仙,你醒醒吧!想一想我們在仙界的日子,想一想……」
「住口!住口!我不是小魔仙!」
「不,你只是忘了,而我會讓你想起。」
「我不要聽,你走開,妖怪!」作夢也罷,處在這種超乎常理的情況下,寶寶的神經緊張到無以復加,腦海裡佈滿了瘋狂雜亂的影像,就好比成天聽人描述地獄情景的人,突然間墜入地獄一樣,聽是一回事,真實面對又是另一回事。
「妖怪?我在你眼中竟成了妖怪?」小龍王為之狂怒昂起龍頭,向她直逼而來。來不及閃避和逃脫,一條銀龍盤纏在她身上,把她像一朵花捏在手心似的可松可緊,鬆了還可以喘口氣,緊了便要她筋斷骨碎,絞斷她的性命!
哦,如果這是夢,快醒醒吧!完全被束縛住動彈不得的寶寶,只有腦子還能運轉,神經已如同上緊了的琴弦一般,隨時有可能繃斷。她的心臟如擂鼓一樣加速鼓動,漸漸地,她的呼吸困難,胸口絞痛,不得不張開嘴來喘氣……
「小龍王,快罷手!」
來遲一步的小烏龜看上去驚慌失色:「快,你闖大禍了!快點將她送回去,可不能教她死了!她天生心臟不好,受不了你這一嚇!」
夜,是靜穆而溫柔的,星星在天空閃爍。巧仙秦寶寶,昏迷在夢境中。
※※※
「寶寶!寶寶!」
首先察覺有異的自然是摟著她人睡的衛紫衣,懷中人兒氣息不穩,掙扎扭動,很快把他驚醒了,他一看便知她陷入惡夢中,極力要將她搖醒。
「醒一醒!寶寶,醒一醒!」
他望著她痛苦的表情和顫抖的身子,眼裡射出了驚懼之光:「老天,她究竟做了什麼樣的夢?」他把她抱進懷裡搖晃著,輕喝道:「你醒來!寶寶,快些醒來!」
時間像是凝住不動了,感覺上過了好久好久,才由她喉中逸出一聲呻吟,勉強半睜開眼晴,喘著低微的氣息:「痛……我的胸口……好痛……」
在睡夢中發病,莫非暗射她的命運又開始逆轉嗎?衛紫衣無法多想,他的反應是迅速而正確的,『護心丹』就擱在床前,垂手可得,為了使藥效發揮得快些,他先將藥丸嚼碎,再餵入寶寶口中。
整整半夜的輾轉反側,她才逐漸平穩下來,安詳的睡去,算是脫離了險境。
衛紫衣懷著一顆不安的心,一夜不曾再睡,直到天明,倦極了他才稍微瞇一下眼,不多時卻又一驚而起,看視她的病況。
無論如何是無法再睡了,他有這樣的覺悟,乾脆起身梳洗,要侍女小營將早餐端進房裡,他放心不下寶寶。
不多時,大夥兒全跑進來要探病,衛紫衣好說歹說,總算將閒雜人等全請了出去,一個人獨對著寶寶發呆。
為何突然發病呢?事先全無半點徵兆。
只是因為作惡夢嗎?那一定是非常可怕的夢。
她向來少夢,更別提作什麼惡夢了,而今她躺在那兒,嬌艷得像一朵花,誰都按耐不住要盯著她多看幾眼呢!不只是她有一雙變化萬千的眸子,和生動嬌媚的鼻子,更因為她正值青春,充滿無窮的活力,她尤其喜歡使周圍的人都跟她一樣快樂。她是好心腸的,偏偏身帶惡疾。
命運最會捉弄人,天性好動的寶寶卻有著一副隨時可能發病的身體,這是對她的不公平?還是對其他人的公平?
衛紫衣面色沉鬱,他希望能代她受苦。
最令他耿耿於懷的是,寶寶因何在睡夢中發病了這會不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以至病情變得無法控制?這是否表示她的身體將如江河日下?
他搖頭歎息,似乎要搖掉心中的愁緒,他敞開一扇窗子,陽光充溢了冷寂的臥室,窗外的石榴樹正肆無忌憚地怒放著火焰般的花朵,『五月榴花照眼明』不知是誰的詩,他忘了,只以淡漠的、諷刺的眼神逼視著蒼穹,至於他所看到的一樹紅花,所聽到的鳥雀啾啾,也成了傲慢的花和討厭的噪音。
當秦寶寶的意識開始醒轉的時候,衛紫衣仍然處於無底的靜默中,他安靜地把她像花似的抱著,溫柔地吻她的面頰,低聲說:「你受苦了,我的可人兒。」
「大哥,」她緊依在他胸前,喃喃地道:「我可憐的大哥,把大好的光陰都浪費在病-前。」於是,惡夢的恐怖情緒在她的心裡消退了,她的心安泰著,倦伏在丈夫寬闊溫暖的懷中,她無所畏懼了。
衛紫衣讓她吃下一碗雞筍粥和魚翅羹,然後再服一次藥。
「大哥,我突然好想吃魚面和翡翠餃子。」
「好,咱們中午就吃這個。」衛紫衣吩咐小營去叫戰平照辦,倘使戰府一時做不出來,便到街上去買。
「大哥,你看,窗外的榴花開得多麼悠意,紅得耀眼呢!」
「嗯,果然極為紅艷美麗。」心情一好,也不再覺得它紅得過分傲慢了。他很有興致的飛出窗外,折下幾枝榴花送給寶寶,她拿在面前嗅著,艷艷的紅花映照她蒼白的兩頰,好像塗染上一份蔑人欲醉的明霞,人艷可就壓倒花嬌啦!
「寶寶,你夜裡是否作了噩夢?」回首這半天觸目成愁的情況,對衛紫衣而言,才真恍以作了一場噩夢。
「對呀,好奇怪的夢。」她的話如滾珠,像說著別人的故事一樣,帶著鎮靜而無懼的微笑。「我夢到我一個人到一處風景很美的山上,那兒有瀑布和小湖,然後有一名少年出現在我的眼前,說我是他的同伴,又說了好些奇怪的話,當然全被我矢口否認掉了,後來,他很生氣的瞪著我,從他身上發出巨大的銀光,少年不見了,變成一條可怕的銀龍,它纏住我的身體,我快要不能呼吸,胸口一陣劇痛,我便醒了過來。」
衛紫衣傾聽著,半晌吐出一口長氣。
「真是殘酷的夢,也幸而只是夢。」
「是啊,幸而只是夢。」
夫妻倆相視而笑,流露出一種相互體恤、知己知彼的連繫。他以愛憐的目光撫慰她的內心,使她天生的樂觀主意又回來了那不過是一個夢罷了!將它拋至九霄雲外去?嗯,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