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要我穿這個?」
「元寶,在我這兒,你應該不需再偽裝。」
「這裡地處偏僻,有個『大男人』同住比較安全。」
「問題是你這個『大男人』給人的感覺實在不可靠。」
「你算不算是我朋友,江默嬋?」
「當然是,所以才不怕死的勇於直諫。」
默嬋捧了套自己的衣物出來,明麗的色彩很適合金元寶,她相信,水仙花黃的顏色她穿來總覺不配,所以做好後一直沒穿。
「我方才應付那兩個男的,不是威風凜凜嗎?」元寶嘀嘀咕咕,還是把衣服穿上。
元寶若碰上什麼不合意的事,一向據理——歪理也算——力爭,要她讓步是千難萬難的;然則,遇上默嬋那副「懶得跟你爭」而背轉身去的脾氣,她就沒轍了。奇怪的是,她倆的大姐共事一夫,算得上是情敵,她們兩人卻是一見投比,情誼不受兩位大姐影響。元寶說是自己肚量能撐般,不袒護金家人,不為精明能幹的金照銀作倀!默嬋即使不以為然,也從來不多說無謂的廢話。
「默嬋,」兩位美人促膝談心,四目交接,元寶忍不住發問:「你怎麼被發配到『邊疆』來?是我大姐干的嗎?」
「別多心,元寶,這事跟誰都沒關係,是我自個兒向姐夫請求的。我喜歡這裡的清淨,沒有紛爭,日子很好過。」
「住這裡無聊死啦!」元寶不以為然的聳了聳肩,不過她也瞭解默嬋的難處。像她做人家女兒的,看到母親那輩人妻妾相爭,有時都想逃之夭夭,眼不見為淨。而默嬋更難做人了,她算是江庭月帶進門的拖油瓶,食衣住行都仰賴張家,即使眼見親姐受委屈,又有什麼立場為姐姐辯護?更何況,她根本說不過人家。她說話速度慢,不具說服力,對方若辟哩啪啦說上大串,她更只有傻眼的份兒了。
可憐的默嬋,十歲那年的一場重病奪去了她的聽力,起先還能勉強聽到一點,到後來,就完完全全聽不見,進入無聲的世界。有一段時間,她甚至也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就不知張師涯如何辦到的,又使她開了口。關於這段,默嬋從不曾提起,似乎往事不不堪回憶,當然,誰也不忍心多問,更因為張師涯不許他人多問,曾有一名小妾恃寵冷言取笑,從此被打入了冷宮。金元寶和她初相會時,她就已經是這副模樣了。
默嬋因為聽不見而學會了讀唇語,這固然增強她生活上的便利性,然而面對大姐的訴苦、抱怨時,不能裝作不知道,自己又幫不上忙,無力感頻增。不能夠幫得上忙,她明白,大姐也是把她看作無用之人,她有點哀傷,卻也同時鬆了口氣,她不用背負大姐生活上的不幸。而江庭月的不幸,無非來自妻妾爭寵,閒言閒語聽多了,不吐苦水會悶死。
悲哀的是,江庭月固然艷若桃李,可惜她的個性注定得不到丈夫專寵。其實,又有誰能獨得張師涯寵愛?在張府,最被看重的無疑是二夫人金照銀,她說得上是色藝雙全,又是門當戶對,肯委屈作二房可說是張師涯的福氣,不過在她之後,他又娶了五個妾進門。
元寶嗤之以鼻。「男人啊,就是這麼好色,夠噁心的!」
默嬋搖搖頭。「我不以為姐夫是好色之徒。」
「不好色幹嘛娶了一個又一個,跟我爹比賽誰娶的姨太太多?」
「我不知道,只是覺得不像。」
「你不懂啦,默嬋,有時姨太太不是娶回來用的,而是男人愛面子,姨太太愈多,表示這男人有本事,養得起如花似玉的美人,在親朋好友面前很被人羨慕。其實,是造孽!」
幸虧她說得慢條斯理,默嬋總算聽懂了。
「你又怎麼知道?」
「我爹都六十了,去年還討個十七歲的小妾,不是造孽是什麼?」默嬋也想起來,那裡金照銀還被接回娘家喝喜酒,另外兩個已出嫁的妹妹金翡翠和金玉環也回去送禮。回來時,金照銀還罵道:「娶什麼小姨娘?分明是乘機向女兒、女婿勒索要錢!用二十兩買來的小妾,卻要我們三姐妹回去送上千兩,真是吃人不吐骨頭。老不修的爹,一輩子只知死要錢,連自己女兒都不放過,把女兒當生財工具,也不管女兒在夫家會因此難做人,只曉得聚金囤銀,難道他還能把錢帶進棺材嗎?」
這些話,默嬋自然聽不到,卻被江庭月的心腹丫頭冷翠聽了去,而江庭月又把這當成笑話說給默嬋知道,然後又故作氣憤的向其他小妾廣播,女人們同仇敵愾,都罵金照銀假慷慨,拿夫家的錢去貼娘家。那陣子家裡暗潮洶湧,小妾們只要家中有喜事,都爭著要更多的錢回娘家妝點門面,若不給,便冷嘲熱諷,使得管家婆的金照銀很難打理。後來,還是張師涯出面訂下例規,才平息一場內亂。而始作俑者的江庭月卻一副沒事人樣,不爭不吵好不賢良,因為,只有她沒兄弟。如今,冷翠被遣,金照銀也算借題發揮的報了私仇。
唉,由此可見女人心眼之小。
元寶因此立下志願:「除非有男人向我保證絕不納妾,若是納妾將死無葬身之地,否則,我情願終身不嫁!」
默嬋無言,她自覺無權做這樣的要求。
「我可沒耐煩跟好些個女人共搶個男人,即使他貌若潘安,才華勝過曹子建,也不值得我為了他偷腥而活活氣死我自己。」元寶對自己是很有信心的,對男人的評價反而不高。「我可是很認真的,想娶我的男人最好別亂來。」
默嬋總以為世事無常,女子的命運尤其難說。
「如果你碰不到那樣的男人呢?」
「我說過啦,情願終身不嫁。」元寶自己承認:「沒辦法,我太霸道了。」
「你爹會答應你不嫁嗎?」
「當然不會。他總說女兒是賠錢貨,必須想法子在聘禮上撈回本錢!他決不捨得把如花似玉的女兒白白留在家裡浪費米糧,他已經在動我四姐的腦筋,再來就輪到我了。」元寶很不服氣:「算一算我爹從女兒身上可撈了不少,怎麼老說我們是賠錢貨?」
默嬋含笑道:「這是因為女子沒有掙錢的本事。」
「誰說沒有?」元寶有些不贊同。「那些寡婦人家要養活子女,不也是靠一雙手?還有,咱們家那些女傭也是靠自己掙飯吃。」
「你要抬槓嗎?元寶,你必須承認,賺大錢的都是男人。」
「所以我想賺錢的話,就必須扮成男人。」
「你要自己賺錢?」默嬋有些驚詫的說。
「如果我能自己賺一筆錢,我爹就管不了我嫁不嫁。」
「你太天真了,元寶。即使被你找到金礦,你爹若要你嫁,你也是沒法子,因為做父親的有這個權利。」 「傻瓜,有了錢還怕不能遠走高飛?」
「怕什麼?趕明兒你大姐也會替你挑個婆家,你有夫婿相伴,就會忘了我啦!」
「你會忘了我嗎?」
「當然不會,你是我最欣賞的一位女子。」元寶真心的說。
「我更加不可能把你忘記,你是第一個不以異樣眼光看待我的人。」
「默嬋,」元寶拉住她的袖子,輕輕地說道:「我要你永遠記住一點:你比誰都好,不比任何人遜色,包括你那個『外有掙錢手,家有聚錢簍』的超級富有姐夫,看到你也要收起所有的身段和架子,和你平起平坐。如果你不值得,那個敢一腳把我爹跺在腳下的張師涯絕不肯紆尊降貴。」
「那是因為……」
「因為你是他的小姨子?」元寶搶過話來,搖頭道:「我也是他的小姨子,他可從不希罕我,說不定連我的臉是圓是扁都沒看清楚過。照我看來,他對待你大姐和我大姐都比不上他對待你的那份尊重。」
「你這話傳出去,又會造成可怕的流言。」
「我不是意指你們之間有私情,至少我確定你沒有。至於張師涯嘛,有一回我見到他和你說話的表情,滿臉的溫柔疼惜,我心想,他大概愛上你了。」
默嬋作勢要打她,她笑著避開去。
大而化之的元寶,有時也體會不出默嬋心中的憂慮難過,她甚至希望張師涯不要待她那麼好,她會比較容易在張家立足。當金照銀開始擺出敵意的眼光,小妾們見到她便竊竊私語,連江庭月都曾支支吾吾想問些什麼卻又問不出口的樣子,默嬋知道,是她該離去的時候,她欠張師涯的恩情是今生難報,至少不要在張家掀起另一場波濤是她可以做到的。
「我需要你這個朋友,元寶。」她殷切地說著。
「我何嘗不是?」元寶斂起往常的笑容,認真地道:「如果我是男人就好,我娶你,你嫁我,我們會是很恩愛的一對。沒奈何,天公不作美!」
「做朋友不能永久嗎?」
「這就是做女人吃虧的地方。男人可以借口闖事業在外頭呼朋引伴,而女人結了婚就像戴了枷,日子過得沉重不堪。」元寶的可貴處便在此,以她急驚風的個性卻有耐性一句句、一字一字慢慢說來:「看看我們身邊的例子就知道,往來的全是親朋故舊的女眷,彼此多少沾點厲害關係!『話到舌尖留一半』,因為誰也不敢保證今天和你要好的女人,明天不會為了討好另一個女人而把你的秘密說出去。在大家庭裡待久了,誰也不會對誰說真話。」
「你今天牢騷很多。」
「還不是在家裡看那些女人明爭暗鬥看煩了心。」
「難怪你會立下那樣的志願。」
「結了婚連閨中好友都不往來,天天見到的都是一些可厭的面孔,久而久之,自己也變得面目可憎。從來都說少女懷春,其實,想嫁的是傻瓜!」
「這話未免偏激,幸福的人很多。」
「你沒聽過所謂『紅顏薄命』嗎?」
默嬋噗咻一笑。「臉皮這麼厚,豈會薄命?事實上,紅顏薄命的雖然不少,絕對沒有醜女薄命的多。」
「哇!江姑娘的見解與眾不同,難怪我大姐都誇你頭腦清楚。」
「這道理再淺顯不過,因為醜女比美女多很多。」
元寶一想也對,不由得笑出來。「怎麼我從沒想到這點?」
「金家是出了名的美女窩,鶯鶯燕燕你看慣了,反說醜小鴨稀奇。」
元寶不由得歎服,心想張家那些妻妾們,包括金照銀在內,都把江默嬋看扁了,她若存心要爭奪張師涯的寵愛於一身,她們一個個都將被打入冷宮去。
默嬋起來整理被窩,今晚她們將一床睡。
元寶有些不滿:「冷翠這丫頭可夠拿喬的,竟服侍小姐。」
默嬋沒聽見。元寶決定多住些日子,一來兩人作伴不會無聊,二來需觀察清楚冷翠那一家人可盡心對待默嬋?
「世亂奴欺主,時衰鬼弄人」,她可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在默嬋身上。
女孩子還沒有婆家之前,心思都在閨中密友身上,甚至會去寵愛對方,當作一種精神寄托。不過,不打緊,等到心上人出現,這種毛病自會不藥而癒。
次日接近午時,張師涯突然大駕光臨。
默嬋搬來市郊將近一月,他是第一個上門的貴客,事前又沒派人先來打點,自然忙壞了冷忠一家人,不知如何款待他才不算失禮。
冷翠為他上茶,覺得他安安穩穩的端坐廳堂的模樣好神氣,不由臉頰火燙燙的,心也跟著七上八下的亂跳起來。
長年累月在等待「時機」,如今幸福的曙光陡現,一肚子的唐詩宋詞卻不知跑哪兒去了?難道也怕見大人物而逃遁回古代去啦?
冷翠好著急,腦子愈是糊得像一鍋爛粥。
默嬋走進來就見她額頭上冒汗,而天氣又不熱,便關心的問一句:「你病啦?」
冷翠不假思索的搶白道:「你才有病啦!」恨她來的不是時候。
「真是反了!」張師涯冷冷的吐出一句,冷翠才知道糟糕了,她居然在這麼重要的時刻弄巧成拙,只有趕緊跪下賠罪,怕張師涯對她留下壞印象,倒不是怕事情過後默嬋會找她麻煩。呸,那只軟腳蝦,誰怕她?
「下去。」張師涯不欲動怒,遣她出去。東窗之下,有兩張高背靠椅,上頭覆著默嬋自己做的錦褥,當中隔著一張茶几。她走向他笑容如幾上初入的蘭花那樣清馨,他不由放鬆了心情。
「默兒,坐。」
「姐夫一個人來?」默嬋在他身旁落坐,面對面才能夠「談話」。
「你姐姐沒來。」他回答了她真正想問的,邊喝茶邊微笑,深邃的眸子與她四目交接,竟顯得軟柔柔的。「我要去蘇州一趟,順道過來看你過得好不好。很顯然,不如我想像中的好。」
「你是指冷翠嗎?那沒什麼,冷忠和忠嬸對我真的盡了心。」
「那是他們的本分,倒是你,御下太寬反而不好。」
「女孩子早晚留不住,何苦招人怨懟,這地方對有些人是太清靜了點,沒機會覓良緣,難怪心情不好。」
「你倒會替她設想。也罷,調她到二夫人身邊,找個男廝配婚。」
默嬋不便再多說,畢竟那是張家的奴僕。
張師涯問了些她日常話兒,看些什麼書?還作畫嗎?要不要一張新琴?夜裡不要動針線,對眼睛不好……他問得瑣碎,她也一一回答,還提起元寶也在她這裡。
「她來了倒好,跟你作伴。」並沒有想見她的意思。
不過,他仍是吃了一頓午飯才走的,默嬋和元寶作陪一道用膳,席間冷翠倒表現得十分得體,尤其聽到張師涯說他從蘇州回來時會再過來一趟,她心想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偏僻所在沒一大群美婢礙眼,她反而更有機會接近張師涯,真的始料未及,服侍默嬋也就心甘情願且又周到。
張師涯帶著一群手下走了,兩名女孩回屋裡去。
「糟了,」默嬋忽然想到,對元寶私語:「我對姐夫多說了一名話,怕要引動許多位夫人來勘查敵情。」
「你說了什麼?」她一向認為默嬋是最謹言慎行的。
「我說冷翠正當花樣年華,這兒無良媒,對她而言是太冷清,結果,方才姐夫便派人回莊吩咐二夫人辦理。這一來,不教人都知曉姐夫來探望我,怕有些人會心裡不舒坦。」默嬋悄歎。「我的消失讓一些人芳心大悅,不希望再惹出事端來。」
元寶何嘗不知道人嘴最壞,但她不以為這事嚴重。
「是他自己要來,你也沒法子阻止啊!你別只為別人設想,那些女人高興或不高興都是她們自己的事,只要你問心無愧,就毋需為此煩心。」
「她們不會到你面前嚕唆,你當然不需煩心。」
「你少激將了。」元寶笑說:「反正我會在這兒白吃一陣子,她們不來便罷,一來正好讓我抓住小辮子,看看哪一個最小心眼,頭個上門報到。」
默嬋放心地笑了,開心地握住元寶的手。
「搞不好是你大姐。」
「也搞不好是你大姐。」
兩女相視而笑。
默嬋說道:「咱們實在不禮貌,畢竟大姐對我一向好。」
「開個玩笑有什麼關係。」元寶對自己的大姐一向缺乏敬意。
體形高貴的藍貓自己玩夠了,這時才以貓爪探抓主人裙擺。
「原來是你呀,傲慢的傢伙。」默嬋把它抱起來,放在膝上,手指梳理它的軟毛。「方纔姐夫來時,你躲哪兒去了?」藍絲很享受主人的撫摸,撒嬌的咪嗚叫。默嬋對她的寵物寵愛地笑了,柔聲道:「還是你好,可以對誰都不買賬。」
藍絲是張師涯在海港向一艘商船上的船主重金買來的,直接便送給了默嬋,很使得一些女人眼紅了好一陣子。
「說到底,你也是孤獨的。」她對藍絲充滿憐愛地說:「你飄洋過海遠離鄉土,這裡又沒有你的近親,你這只驕傲的貴族貓難道要孤單一生嗎?還是放下身段,在本地尋找你的意中人?」
「你和一隻畜牲說這些,它聽得懂才有鬼。」元寶的臉上自然泛起笑意。「你總不能一直處於隱居狀態吧!想想有什麼樂事可解悶?」
「我早曉得你捺不住清寂,就不知你對鬼屋有沒有興趣?」
「鬼屋?」她以困惑的聲音問,接著立刻又道:「你的意思……該不是說余園吧?」
默嬋坦白說:「我一向孤陋寡聞,所知道的鬼屋也只有餘園。」
「那裡我早去過了,根本沒有鬼。」
「你是深夜子時去的嗎?」
「當然不是,我娘不會准我出門。」
「那作不得準。」默嬋道:「傳說余家千金的意中人另娶名門閨秀,她想不開,在余園自殺了,從此那地方便不乾淨,夜裡常聽到有女人在哭。」
「傳說有哪一次准的?只要有哀怨女子自殺的地方,自然便傳出一則倩女幽魂的新版本。」金元寶天生不信邪。「上次去余園,在雜草叢生的園子裡看到一名白衣女子的背影,遠遠一看,彷彿幽魂,我那個沒膽的丫頭巧雲當場失聲尖叫,反倒嚇壞了那個『鬼』。其實哪裡有鬼?不過是一位身著白衣的姑娘。由此可見,許多鬼怪傳說,都是人們眼花卻又自以為是,以訛傳訛的誇大之說。」
「全身都穿著白衣也太誇張了,又不是服喪。」
「她是誰?」默嬋好奇的問。
「就是過去余園主人的妻舅林蒼澤的獨生女,林翦冰姑娘。」
「是她?可憐,林蒼澤的名聲不太好呢!」
元寶輕描淡寫地說:「十五年前余園主人去世,林蒼澤便代理余家的產業,不多時,余家的獨子突然被盜賊綁走,從此下落不明,生死成謎,當時便有謠言說是林蒼澤與盜賊勾結,但是誰也提不出證據。而余夫人憂傷過度,不到一年也病逝,留下一女名寒花,托孤給弟弟,至此,余家產業幾乎全落在林蒼澤手上,而十年前余寒花自殺,余家的人算是死絕了,林蒼澤順理成章的坐享其成,成了杭州的富人之一。」余園公案轟動一時,到如今仍被人傳說,她們都聽說過。
默嬋想到不幸的余家人,為之低回不已。「他們的不幸卻造就了某些人的幸運,天公也真會捉弄人。」
「正因如此,大家都以為林蒼澤有謀財之嫌疑。」
「那也未必,真正要計畫這樣一件大案,很難不留下破綻。」
「人心難測,加上後來林蒼澤的妻子意外死亡,續絃夫人又生不出孩子,後繼無人,大家都講這是他的報應。」
默嬋失笑。「多少積善之家都斷了香火,盜賊無賴反而子孫滿堂,這該怎麼說?我的耳朵聽不見,背後難保沒人嚼舌,說我上輩子造了孽什麼的。」
元寶忍不住乾笑了一聲。「我爹常罵我是潑猴、是野馬,跟四個閨秀姐姐完全沒得比,一定是他上輩子人太胖了,累死一匹好馬,投胎來折損他陽壽的。」
默嬋呵呵笑道:「六十高壽的人還怕折損陽壽?」
「怎麼不怕?反正他要是沒活到八十,一定是我害的。」
默嬋更是笑彎了腰,元寶也滿不在乎的嘻嘻而笑。
藍絲被她們的笑聲吵醒了,倏地溜下地,不屑與美人兒窩瘋,另覓清靜所在。
「小畜生!」元寶笑罵。
「有時我覺得它皇室貴胄還傲慢呢!」
「早點給它討個老婆,挫挫它的銳氣。」
默嬋不置可否。「想不想到余園一探究竟?可以帶藍絲一起去散散心。」
「余園已經被人買去啦,不得其門而入。」
「是嗎?昨天你口中那位賊兄的朋友卻邀請我們去參觀。」
「什麼時候?」
「我等不到彩虹出現就睡著的時候,那個叫范啼明的人叫醒了我,後來又告訴我他買下余園,隨時歡迎我們去玩。」
「可希罕了,叫咱們去逛賊窩?」元寶噗咻一笑說:「需不需要雇保鏢同去?」這是玩笑話,何道堯聽見了非火冒三丈不可。
默嬋搖頭。「你舌尖帶刀,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至少不容易吃虧。」
「我口齒笨拙,也不吃什麼虧呀!」
「那是因為你一起住在象牙塔中,有大姐和姐夫罩你。」
「你的靠山更硬,放著清福不享,又何苦巧嘴薄舌的刁難人。」
「無聊嘛。」元寶的薄唇兒微微翹動著,雪白的小牙兒時隱時現,帶著一種又嬌又辣的甜味,她的聲音也是清脆的:「我不像你手巧心靈、又安靜文雅,可以在閨房裡躲上三天三夜也悶不出病;我呀,就像我娘說的,只有睡覺的時候才聽不見我的聲音。」
默嬋用手絹掩著嘴,笑得就像一朵含羞花。
元寶不由讚歎:「看著你,就像看一幅活生生的仕女圖。」
「什麼話?金家的美女成陣,和張家的妻妾有得爭暉。」
元寶輕哼道:「『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薰籠坐到明』,從古至今,多少美女仗恃貌美而嫁入顯赫之家,幾個有好結果?別提我爹發蒼齒搖,年輕力壯的張師涯也是冷落妻妾時多,親近妻妾時少。」
「得啦,你閒得發慌去替人傷春悲秋,誰感激你?」
「誰要那群緊抱三從四德的假女人感激?我是嘴上唸唸,用來警惕你,也警惕我自己:愈是有財有勢的男人愈不可靠!」
默嬋不語,心裡想著:姐夫其實很寂寞!她總有一種奇怪的想法,縱橫商場、人人奉承的張師涯,回到家中有嬌妻、美妾相伴,看似熱鬧繁華,其實是個孤獨的人。明知說出來惹人訕笑,她只能藏在心底。
事實是否如她所想?她也不知道。
只能在大姐獨守空閨的夜晚,大姐慘白著臉,兩眼發狠的咒罵眾小妾淫蕩的悲聲中,隱約感覺到對生活的不安、惶恐,踩著疲憊的步伐回房途中經過他獨居的「勁松樓」,燈火通明,知曉他沒宿在某個小妾房中,安心的睡了個好覺,從中體會到一二。而事實上,他在家的時候並不多,至少沒有多到使眾妻妾感到幸福。
天知道他娶這麼多老婆幹什麼?三夫人和四夫人原是青樓歌妓,他只要說一句「曲子唱得好」或「作詩作得不錯」,自有人買下來送進張府,不想要都不了。
在她還不瞭解大姐為何總在夜裡垂淚的時候,他已然妻妾成群。而今她明白了,卻是無能為力,幸虧大姐也不再多愁善感,生活環境使她不得不堅強。
在默嬋眼裡,張師涯是個好性情的人,長相夠俊挺,單憑這點,就足以吸引一窩女人,更何況,又有財、有勢。
她捫心自問,張師涯疼她,不曾使她受委屈,怎麼她就是不受他吸引。
她笑了笑,或許,是年紀差太多了吧!
不過她明白「愈描愈黑」的道理,沉默是一項良策,她會以行動來解除包括江庭月在內的那些女人的疑心。
女人是一隻隻的蠶,喜歡作繭自縛。
是誰說過: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
何苦呢?天曉得。
「默嬋,」元寶的聲音飄不進她的耳朵,便推了她一下。「說要去余園,怎麼還不走?盡愣著想些什麼?」
她抬起頭來,有一種說不出沉靜的溫柔。
「我在想,『事若求全無可樂,人非看破不能閒』。」
「你幾時得道升天?」元寶反逼一句。
默嬋笑應:「快了,快了。」
「呸、呸、呸!」元寶吐舌:「你一定沒弄清楚我講什麼。」
兩人這個下午到底沒去余園,默嬋說不必急在一時,元寶也就急不起來了。
又過了幾天無所事事的日子,受不了悶,一日清晨,用過早膳,元寶扮起男裝來,拉著默嬋便出門。藍絲呢?很有個性的不甩她們!罷了。說是拜訪鄰居,由家裡走至余園也要花上兩刻鐘,不過,那確實是離她們最近的一戶體面人家,沿途散居著幾戶農家,負責供應默嬋那一家所需的新鮮蔬果、雞蛋、魚肉等。
元寶很不習慣這樣離群索居,生怕默嬋養成孤僻的個性,所以急著去那鬼園子兼賊窩探險,管不得大閨婦去男人家並不恰當。
「怕什麼,我現在也是男人。」她的眼裡蘊藏著應戰之光。
是啊,不過是個很需要被保護的「男人」。
元寶忽然扭轉頭部對她促狹地笑著。「我穿這樣子,你不介意?若是造成什麼誤會,你不會怪我吧?」
默嬋甚感驚奇。「介意什麼?又誤會什麼?」
「你對范啼明頗有好感吧,否則也不會人家一邀請,你便提議要去,這不似你平常的作風。咱們『孤男寡女』的同進同出,只怕有人誤會。」
好感嗎?默嬋怔了一怔。
「我倒沒想這麼多,只是怕你,待不住。」
元寶點點頭沉寂了一下,才說:「原來你也怕寂寞,又何苦自請發配邊疆,要避嫌也不必太委屈自己。」
「我不委屈呀!」默嬋眼露笑意。「我從不要我不想要的東西,我說過我喜歡這個地方,這裡使我感到自在。」
「為什麼?除了風景不錯,沒什麼特別嘛!」
「光是這點還不夠嗎?」她笑元寶太貪心,要的太多。
「你愛風景好,幾時到我家的西湖別苑待上一陣子,那才叫景色如畫。」
「姐夫在西湖也置有別苑,但我選擇這裡。」
「你真怪。」
默嬋的眸子裡發出一種流轉的柔彩,就那麼一閃的光景,彷彿回到了童年,一個與這裡差不多環境的地方,無拘無束的,很自在。
雖說父親待她比較冷淡,大概失望她又是女兒吧,然則,那畢竟是自己的家,不富裕但也是衣食無憂的家。娘親只生她一女,自然十分寵愛,時常捧著她的臉凝望,似乎想從她臉上解讀哪一部位像爹、哪一部位像娘,長大後,不免遺憾自己沒有遺傳到娘親的絕世美貌。那種使身心暖洋洋的幸福日子雖遠離,卻是無法磨滅的回憶。
所以她選擇遷居這裡,避開繁華,也等於避開無謂的人事紛爭。
可是,當真閃得開,避得了嗎?
她沒想到,當她一腳踩進余園,命運之輪將開始旋轉、旋轉,再也停不下來,就好比賭徒一把擲下骰子,結果是六六大順還是斃十,端看造化了。
金元寶這異常漂亮的假少年和沉靜文雅的江默嬋手牽著手來到余園門前,邊門開著,她們自己走進去,呈現於目前的不再是雜草叢生、蛛網遍結的鬼園了,它經過了一番打掃整修,恢復余園過去的原貌。
元寶嘀咕道:「同樣花錢請人整理,換了是我,我要依我的興趣作一番改變,表現出我獨特風格。看來這范啼明是沒啥個性的,隨便弄一弄可以住就好,男人就是男人,惰性堅強,難怪娘常說,一個家沒有女主人就不像一個家!」
默嬋沒聽見她這席話,她第一次來到傳說中的余園,忙著在腦海裡將余家人的不幸傳說和這座園子結合在一起,總覺得不可思議:美麗的庭園為何醞釀不出美麗的傳說?死絕了的余家人,是被什麼噩運詛咒著?
她的幻想在孕育,余家人的噩運是天譴是人為……
偶然的一時興起來到此地,默嬋呆怔良久。
許多年後,驀然回首,她恍然驚覺今日的拜訪是自己生命中一項重要的開始。
是生命中春天的開始。
抑或是秋風瑟瑟、冷冬霜雪的提早降臨?
此刻的江默嬋沒法子預測。
莫名其妙的好奇心引發了莫名其妙的心靈悸動,於是,生活開始多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