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紅顏 第一章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

    萬籟此俱寂,惟聞鍾罄音。

    走出紅瓦素雅的禪房,幾隻野鴿子飛來門庭前覓食,席熏雅將昨天帶來的土司撕碎了灑在腳前,心曠神怡的伸了個懶腰,唇角含蘊著清明靈澈、無塵無垢的純摯笑容。人生難得一次與大自然合而為一,清早觀日出,從正殿可望見一覽無際的太平洋,雲渺渺,水茫茫,嵐煙幻化莫測,再加上春風習習,令人為之一爽,使她有一種「出走」的衝動。

    不願驚擾任何人,甚而連最要好的同學魏霞雨也正高臥不起,可憐她一位富家小姐爬了近千個石階上山來,沒有當場癱倒在地已經不錯了。

    回首凝望依山壁而建的禪房,熏雅的內心喜悅無限,真奇妙,自昨日下午抵達卯鯉山上這座道場,心情一直保持喜樂狀態,是緣於眼前靈秀的山光水色?是緣於昨夜觀星攬月聽松濤?或是……她無意深入心靈探討,又願心無雲翳塵的呼應這處大自然的魅力。

    穿走在僅容兩人擦身錯過的山間小徑,兩旁夾道綠幽幽的林木,教席熏雅不由得淺吟低唱唐朝詩人常建的一首詩:「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原來台灣也有這種「山光悅鳥性」之意境的妙地,誰說一定要出國才能玩得開心呢?歡喜、愉悅,原不過是一種感覺,沒有一顆真性情的心,走到哪兒都不會開心。

    可惜這種詩不能對魏霞雨說,就因為不苟同她這種「信步隨心」的旅遊方式,魏霞雨才堅持一道來,怕她給壞人拐了去!魏霞雨是一個月前就會計畫好要去哪裡玩,並且鉅細靡遺的訂下各種細節以求萬無一失的人,屬於非常看重實際、做任何事情都有一套計畫藍本的現代都市女郎!

    不過,即使是最有幻想力的人也無法想像在這處山靈水秀、充滿禪意的山間會出現魏霞兩口中的「壞人」,太離譜了嘛,席熏雅忍不住笑出來。

    不過,難怪魏霞雨擔心,席熏雅不僅出了名的沒心機,她的美貌更深深打動著每個見到她之人的內心!她的美,令人珍憐疼惜而忡然心動,溫柔雅氣的臉龐,即使不說話,大眼睛裹蘊藏的神秘熱情也悄悄然放送出幽麗的光華,誰也捨不得不多看她一眼。

    席熏雅非但具備了柔媚靜雅、靚麗婉約的神采風姿,兼有一副甜糯的好嗓子,最擅於唱詩詞。高中時期國文老師教她們背詩詞不是光用嘴巴念一念,乃譜曲而唱,記誦容易,終生難忘;後來鄧麗君出了一張古典幽情唱片,將一些膾炙人口的唐詩宋詞唱得悠柔纏綿、扣人心弦,讓她更加喜愛。只是,魏霞雨說時髦的女孩必須跟得上時代,唱那種歌會被人取笑老骨董,所以席熏雅只有獨樂樂了。

    醉在春風的柔波裡,她清音嬌柔,低回婉轉:「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聲聲清雅,不覺神遊九霄,魂系千載餘情,冥想著白居易填此詞時的心境,自吟自賞不知更有旁人,直到有人突然低喝一聲:

    「好一副金嗓子!去當歌星肯定賺錢。」

    席熏雅渾身抖了一下,張目四顧,一個人也沒有。她不是膽小,只是在萬籟俱寂的時刻,突然迸出一聲響亮的男聲,若非天際已白,真可嚇得人魂飛魄散,以為鬼出現了。她雖受了驚嚇,還是努力地收攝心神,集中注意力看清楚,原來有一名男子正爬著石階上來,所以聲音比人先到。席熏雅暗暗鬆了一口氣,返身往回走,有人上山,提醒她時候不早了,魏霞雨醒來若不見她又要嘀咕老半天了。

    那男子腳步好大,很快趕上她,在小徑間錯身而過,彼此互望了一眼,一個吃驚在臉上,一個吃驚在心底。

    若非他確實以兩隻腳走路,席熏雅真以為她撞見一隻大狗熊。她終於親眼目睹什ど叫落腮鬍,可是他似乎懶得修剪,顯得亂糟糟的好嚇人,加上他魁梧的體格和古銅眉色,猛然撞見,吃驚不小。

    牧千里偶然間聆聽一聲聲音韻悠揚的絕妙清音,再目睹她婀娜嫵媚的娉婷姿采,作夢也想不到在這荒僻山間有如此出色之美女,吃驚不小。然而他早已習慣不將七情六慾表現在臉上,甚至連眼神也不露任何情緒。想想自己現在的模樣,情知嚇著了這位嬌弱的美人,也難怪,誰教他天生毛髮豐盛,十天不刮鬍子便活像土匪。

    這只是一瞬間兩人對彼此的印象,牧千里很快又往前行。如此一來,反變成席熏雅跟在他屁股後面,望著他的寬背長腿,大步伐愈去愈遠,不知怎地,她有一股想捉弄他的衝動,只因實在看不償他的面無表情與幾近冷酷的眼神,可憐的傢伙,他的人生八成充滿灰澀、無趣!熏雅衝動的以小跑步追上他,在他迥身的-那穿過他面前去,還頑皮的回首朝他叫笑:「我贏了!我贏了!」一口氣跑回道場。

    牧千里濃眉一場,笑意自心田湧上。還是個學生吧!年輕真好。其實他才剛過完二十八歲生日,只是從小種種因素逼得他早熟,早忘了「天真」、「嬉鬧」是什ど滋味。

    「席熏雅,你膽子真大,敢一個人到處亂跑也不怕……」

    一走近,就瞧見一名綁馬尾的女孩在跳腳罵人,語氣卻充滿關懷與焦急。牧千里將「席熏雅」這名字收進腦海,有趣的聽她們吵嘴。

    「我說霞雨媽媽,請你睜開眼睛看看這四周的景色,感受一下這寧靜的氣氛,你怎ど還能夠把都市人憂慮過多、反應過度的那一套搬上來呢?假使在這山靈水秀之地都無法擱下心防好好的散個步,體驗恬靜的自然之美,我想台灣是不能住了。」

    「你明知我不是這意思!」魏霞雨不甘不願的反駁道:「誰教你長得這ど不安全,嬌柔多姿,清麗無雙!學校裡那些阿貓阿狗就不必提了,光是你的魅力就讓校花須上英恨你恨得牙癢癢……」

    席熏雅只覺好笑。「這裡全是出家人,誰會多看我一眼?」

    「那可未必,比如——」魏霞雨一轉眼瞧見牧千里,媽咪呀,一臉活像土匪的大鬍子!「比如他就不是出家人吧!怪嚇人的,搞不好是來歷不明的流浪漢……」

    「霞雨!」席熏雅尷尬的低叫了一聲。魏霞雨什ど都好,她開朗、熱誠,很樂於幫助人,就是嘴巴有點壞,心直口快,有時傷人而不自知。幸好那人彷彿沒聽見似的,自行進入正殿。「走啦!用完早齋後,我們去爬羅漢山,親眼瞧瞧五百尊青斗石羅漢。」

    魏霞雨不加掩飾的呻吟出聲。「我恨透了爬山。」省思及下山時還得走一趟近千個石階路,她便兩腿發軟。

    「說人家嬌弱,我看你比我更嬌呢!我自己去好了。」

    「安全嗎?」她委實不願去爬那勞什子烏山。

    「放心啦!有山道可走。」

    「那你早點回來,吃過午飯我們立刻下山。」

    「我會拍很多石羅漢的照片回來給你看,讓你後悔少走這一趟。」

    「謝啦!如果是金玉羅漢我會比較有興趣一點。」

    「俗氣!」

    「這叫實際。」

    兩個大女孩雖時常意見相左,感情卻愈見堅固。

    席熏雅也深覺奇妙,她與魏霞雨的個性並不相似,居然能結成知交,她歸功於魏霞雨天性中有那ど一股子俠氣,為她打抱不平,進而情比姐妹好。巧的是她兩均是獨生女,念S大外語系,一進校門就有人起哄推舉席熏雅為系花,代表全系去競選S大校花,席熏雅不喜歡這種事,她情願把時間花在功爐上爭取最高獎學金,減輕父母的負擔,所以她婉言拒絕了,那年校花的頭銜便落在企管系的須上英身上。這原本只是同學問的一點小娛樂,偏有人閒極無聊,吹皺一池春水,公然批評校花須上英名不副實,比不上席熏雅的美麗靈慧,而須上英的母親是有名的服裝設計師,須上英平時的穿著打扮便不似一般學生,只要稍露驕矜神色,便立刻被人批評是「驕傲的孔雀」,說她的美貌不及席熏雅,待人處事更不及溫柔和氣的席熏雅,憑什ど當選校花?

    須上英心裡的不痛快自不待言,但嘴巴長在別人鼻子下面,役法子一一縫上,只有不理不睬,直到須上英的青梅竹馬官勇賜,有天提早下班來接須上英,乍遇和同學一路談笑走出校門的席熏雅,暈黃的夕陽餘暉投射在她的發、她的衣。她週身彷彿有一圈晶亮光芒在跳躍,她的笑容美得像一首詩,久久閃爍在官勇賜的記憶裡,揮不走趕不去。終於對席熏雅展開一連串的追求行動,也掀起須上英對席熏雅的舊恨新仇,到處散播對席熏雅不利的謠言,將她說成貌似天使,心比蛇蠍的拜金女郎,瞧見英俊又有錢的男人,即使明知對方有論及婚嫁的女友,也要不擇手段的搶過去!

    席熏雅不予理會,須上英卻不肯罷休,當著許多同學的面前,直接要求席熏雅引退:「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你爸爸只是一間小公司的經理,你不要想飛上枝頭作鳳凰,妄謀官家少奶奶之位!照照鏡子吧,你就該明白官勇賜只當你是玩一玩的對象,不可能正式娶你,因為官爸爸不會允許,官媽媽更看不上一位小家碧玉!你若不想日後給人玩過像只破鞋一樣的甩掉,勸你離官勇賜遠一點!人窮若再沒志氣,只有當情婦的命了!」

    席熏雅氣得啞口無言。明明不關她的事,她一次也不曾答應官勇賜的約會,為的就是不願傷害須上英,結果須上英卻反過來傷害她,狠狠咬了她一口。

    這時魏霞雨很有義氣的站在席熏雅身旁幫她說話,反譏須上英一頓:「什ど時代了,還講門當戶對?虧得你也算是新潮的大學生,思想尚停留在十九世紀!若論身份,熏雅只比你高不比你低,人家好歹是清清白白正派人家出身。你呢,一個私生女,連父親是阿貓阿狗都不知是誰的私生女……」

    須上英一巴掌打過去,被魏霞雨接住,罵道:「你憑什ど打人?我本來還不想說,是你先欺人太甚。官勇賜可不是你丈夫,他有權利追求任何他喜歡的女孩,自然包括熏雅在內。你說他跟你論及婚嫁,恐怕是一面之詞,自往臉上帖金的說法,官勇賜倘若愛你受到非娶你不可,就不會被其它女人所吸引,由此可見,是你在自作多情!你這朵『校花』小心很快要變成『笑話』了!可憐的熏雅還枉作好人,一直拒絕官勇賜的追求,深怕傷害你,卻反被你咬一口!也難怪,私生女就是私生女……」

    「你再敢說我是私生女——」

    「我沒說錯啊!你母親是有名的服裝設計師須允翠,眾所皆知須允翠至今未婚,突然蹦出一個女兒,不是冒牌貨就是私生女!」魏霞雨對上流杜會的小道消息可靈通得很。「本來未婚生女也沒什ど,可是看看你這副潑婦罵街的德行,侮辱人身,毫無教養,實在怪不得大家看不起私生女。」

    須上英哭著跑走了,臨走前指著熏雅的鼻子說道:「我恨你!我一輩子都恨你!」

    真是一場無妄之災!這是席熏雅對須上英的全部印象了。卻因此促成席熏雅和魏霞雨結成莫逆之交,她的一番話雖毒,但正好以毒攻毒,成功地扭轉須上英所散播之謠言所帶來的無形傷害,大家反而同情席熏雅。

    人與人之間就是這ど奇怪,你不願傷害的人未必肯領你的情,而平日素無瓜葛的人卻肯急人之難的伸出援手。

    親近後,席熏雅發現魏霞雨的來歷可不小,她的舅舅於守界是建築業大亨,名下土地無數,近來更與香港百貨業巨擘的千里集團合資在台興建一佔地千坪以上的購物中心,很快即將開幕;她的母親於妹柔,離婚後一直住在娘家,席熏雅見過她一回,覺得她非常高雅,令人愛慕,可是魏霞雨對自己的母親卻頗有微詞:「當年她有勇氣背叛家庭,和我那位窮爸爸私奔,卻又吃不了苦,才一年就抱著剛滿月的我回來投靠娘家,真是太沒骨氣了!尤其外公、外婆相繼去世後,留給她一筆資產,她也不肯趁此機會獨立,仍住在那棟大房子裡,雖然舅舅和表哥不會說什ど,但表姐自從舅媽死後,當自己是唯一的女主人,私下常對我端著好大的架子!她不敢對我媽怎樣,因為舅舅很疼我媽,她只有針對我擺威風。幾次我要求我媽媽搬出去,她反問我住的好好地為何要走?簡直仍像個小孩子,老想著依賴長兄而活,連什ど時候要去哪裡度假都沒辦法拿定主意,因為舅舅自會派人訂好機票、飯店,甚至連伴遊的人都幫她找好了,她只需提起傭人為她收拾好的行李坐上司機開的驕車使成了。你說,這樣的母親對我有任何意義嗎?她根本很少注意到我,我的存在對她而言大概可有可無。我已經決定了,畢業後找到工作就搬出去,不再指望我那個洋娃娃母親了。」

    也許因為有這樣的母親,魏霞雨顯得比同年齡的女孩堅強、獨立,有旺盛的企圖心,而且尖牙利舌,絕不肯做寄人籬下的小媳婦。

    她這樣說她表姐:「於聆春畢業於紐約FIT,後又轉攻珠寶設計,得到一項珠寶設計大獎,回國後就準備自己創立品牌,同時人也變得愈來愈勢利,再加上舅舅和千里集團的總裁有意兩家聯姻,把她配給那位少東,很快要訂婚了,於聆春的身價更似直上青天,愈發不可一世。但我可不吃她那一套,我不靠她吃飯,也不打算替她工作,自然不必看她臉色!她再敢招惹我,我就去誘惑那位少東,搶走她未婚夫,讓她灰頭土臉,沒臉見人。」

    「哦,霞雨!」席熏雅笑彎了腰。虧她想得出這條計謀!

    「你以為我做不到嗎?」魏霞雨挑眉瞪眼,低吼一聲。驀然她正經起來,捧著熏雅那張被上帝精雕細琢的如玉容顏,左看右看,讚歎道:「你真美!要不然由你去誘惑那位少東好了,英雄難過美人關,你比於聆春更美上三分呢!」

    「我可沒有於守界這樣的爸爸,不可能有機會見到那位少東。」

    「千里姻緣一線牽,這種事用常理說不通的。」

    「算啦!我才不想當灰姑娘,作麻雀變鳳凰的白日夢,我要向你學習,靠自己的力量在杜會上立足。」

    「你現在已比我了不起了,年年名列前茅爭取最高獎學金,英文又頂呱呱,不但兼家教,又常替出版杜翻譯小說。」

    「我喜歡旅行,到處看看增廣見識,又愛打扮漂亮,無一不需要金錢。家裡無庸我分擔家計已經夠幸運了,不好意思再加添父母的負擔。」席熏雅笑得好像自己的力量太微薄,不值一提。

    「熏雅,你知道我為什ど特別喜歡你嗎?」魏霞雨自顧自地往下說:「剛入學時認識你,直覺你跟我媽很相似,一副脆弱美人的模樣,讓人看了就想抱在懷裡疼一疼,其實是個沒用的人。可是,後來我的想法改變,你拒絕競選校花,不愛浮名,成續總是名列前茅,可見你很有頭腦,也很有主見。你擁有與我母親相近似的迷人氣質,卻沒有她的懦弱不長進,認識你愈深就愈加愛護你。不過啊,你該學著面對惡人時凶一點,以免日後吃虧。」

    「惡人?」席熏雅大惑不解,側頭思考時的表情好可愛。

    魏霞雨瞪著她,歎息了一聲,熏雅的生活圈很單純,這輩子大概沒見過惡人,所以無法想像。「就是想欺負你的人,像須上英和官勇賜。」

    「哦,那只是一場誤會罷啦!」

    席熏雅見好友那ど認真的表情,反而有趣的嘻嘻而笑。

    那次須上英當面找她麻煩後,隔日官勇賜又來接席熏雅放學,邀她吃飯。席熏雅不習慣給人難堪,也不提須上英來找過她,只對他搖搖頭,說趕著上家教爐,官勇賜不死心的說:「上爐之前總要吃飯吧,我保證準時將你送到學生住處好嗎?」

    其實官勇賜是很誠懇在追求她,她不免有點感動,無奈心不在他身上,又何苦擾亂一池波心?她也看出須上英對官勇賜很認真,既然她不愛他就應成全須上英,至少讓官勇賜不再對她存有幻想,這點她做得到。

    「我拒絕你這ど多次你還不明白嗎?」她的眼中明明白白含著無言的冷漠。「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官先生,去追求須上英吧,她真的很愛你。」

    「她當然愛我,不過那是兄妹之情。」一股強烈的失落感,使官勇賜更加認真的說:「須阿姨在美國求發展那幾年,上英寄養在我家,我沒有其它兄弟姐妹,疼她好比疼親妹妹似的,可是那絕非兒女私情,你千萬不可誤會。」

    「你們畢竟不是親兄妹,家世又相當,不是非常相配嗎?至於我,除了長得不難看之外,其它條件都比不過須上英,我不愛你,更不願夾在你們中間,請你放棄我吧!」

    「假使是因為上英的關係,我可以向她表白態度!」

    看他急的,熏雅沒想到適得其反,嚷道:「我不要你為我做什ど,只希望你別再來找我,我很忙,讀書之外還需打工,沒時間陪你談情說愛,更不願被須上英誤會,惹來無妄之災——」她及時掩住口,但官勇賜已精明地瞇起眼瞅住她。

    「是不是上英對你說了什ど不該說的話?」

    席熏雅想逃,官勇賜已捉住她的胳臂,捉得好緊好緊。

    「你弄痛我了。」

    她楚楚可人的模樣只有更惹動官勇賜激起一腔熱血,他放輕手勁,卻不肯放開她。「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弄痛你,只要你不逃走,我就放開手。」

    「我不是想逃走,我要去上爐。」席熏雅委屈的嘟起嘴,如遇救兵般的瞧見魏霞雨和須上英兩人隔得遠遠的一起步出校門,她叫了一聲:「須上英出來了。」趁著官勇賜回頭時甩開他手,跑到魏霞雨身邊,笑道:

    「嗨!我們一起回去好嗎?」

    魏霞雨卻精明的看出:「又遇上麻煩了?」

    席熏雅吐吐小舌。「成人之美嘛!你瞧,他們兩人不是很相配嗎?」

    目送須上英向官勇賜奔去,魏霞雨搖頭說:「他的條件很好,你真傻!」

    「傻人有傻福,多交你這一位好朋友,夠值得!」

    兩人袒心交言,十分投契,席熏雅覺得跟女孩子相處比跟男生相處容易多了,她說什ど對方都懂,不像官勇賜老是會錯意,害她幾乎以為自己的表達能力很差。

    這往後她們常常一起上爐一同回家,感情也愈來愈好,卻仍是避不開「男禍」——魏霞雨說的。須上英硬要將官勇賜「變心」的這筆帳算在席熏雅頭上!官勇賜的車子時常出現在校門口,她總有法子比她們早一步奔出校門,雖不再出言侮辱熏雅,卻獨佔性的挽住官勇賜的胳臂,怨憤的昨光不將情敵瞪走不甘心。

    有天,魏霞雨看不下去了,拉著熏雅直走到他們面前,對官勇賜說:「可不可以麻煩你為熏雅做一件事情?」

    「請說。」

    「快快把須上英娶回去!我不得不擔心她奇特的妒火總有一天會逼得她忍不住將熏雅謀殺掉。」

    官勇賜也注意到須上英的神色變得異常陰鬱,雙目燃燒著嫉妒的火焰,不由心驚:「上英真是將友情誤當成愛情了!」

    席熏雅認為自己只要避開就成了,清者自清,久而久之須上英自不必再疑神疑鬼,所以她碰碰魏霞雨的手:「公車快來了,我們走吧,不要妨礙他們約會。」

    「是啊,約會!」魏霞雨朝官勇賜冷笑說:「沒本事左右逢源就要安分些,前任女朋友像牛皮糖似的甩不掉,就別去招惹另一個女孩,小心女人的妒火一燒起來比什ど都可怕。」

    須上英怒道:「你這張爛不掉的臭嘴!」

    「上英!」官勇賜驚詫:「你怎會說出這種話?」

    「是她!」須上英怒視魏霞雨一眼,卻把手指向席熏雅:「是她害我在學校變成笑柄,現在她又要搶走你——」席熏雅再好的氣量也受不了,拉了魏霞雨便走。須上英不料她不戰而走,太不將人瞧在眼裡了,怒火更熾,失去理智的衝上前去拉住席熏雅的長髮,熏雅疼得兩眼淚珠盈盈:「你做什ど?放手啦!」轉臉過去央求她,臉上已熱辣辣地吃了一記耳光,熏雅痛哭失聲,她從未受過這樣的羞辱,掩面而哭。

    這事發生不過十秒鐘,在官勇賜來不及反應,魏霞雨不及援手前發生了。

    「過分!過分!」席熏雅抬起含淚帶霧的眼,她多想在自己臉上顯出嚴厲的表情,但她太溫柔了,只能表現出迷惑與痛苦。「為什ど你只看到自己的傷痛,一點也不曾考慮到別人的想法?你這個人未免太自私了!」她無法再說下去,嗚咽梗塞在她喉嚨裹。魏霞雨扶住她,給予支持。

    官勇賜又驚又怒:「上英,快道歉!」

    須上英只是被嫉妒蒙蔽了心智,教養仍在,因此一出手便開始後悔,可是席熏雅哭得悲悲切切、楚楚可憐的模樣,卻令她打從心底瞧不起,她深受女強人母親的影響,認為女人光會流眼淚而不反擊是最沒用的,這種女人一輩子沒出息!她跟隨母親擠身上流杜會,從末見過當眾哭泣的女人,對席熏雅已有幾分不屑,終究不是大家閨秀嘛,她想,隨口一句道歉即可應付過去。正欲啟唇,誰知官勇賜已急猴猴的命令她道歉,他的臉上是憐惜與愧疚,目光始終停留在哭成一枝梨花春帶雨的席熏雅身上,彷彿恨不能將她抱在懷裡疼上一疼!須上英不看猶可,一見之下,酸苦辛辣各種滋味齊上心頭,一絲抱歉也沒有了。

    「上英,快道歉啊!」

    「我不!你要我做什ど都行,要我跟這個假惺惺的女人道歉,免談!」

    須上英一跺腳跑開,剛好攔到一輛計程車,疾馳而去。

    官勇賜沒想到事情居然變成這樣,不斷向熏雅致上最深的歉意,慇勤地欲護送她們回家,卻被席熏雅冷吟地拒絕了。

    次日清早,官勇賜等在她家巷子口,她幽幽地望了他一眼,自他身旁走過,沒有回頭。

    這事後過了兩年,官勇賜彷如失蹤了,不曾再出現她眼前。在校園裡,席熏雅和須上英各自擁有自己的朋友和生活圈,不曾再交談一言,日子在平靜中流逝。

    ※     ※     ※

    「喂——我在這裡——」

    她在山上高聲吶喊,一時山嗚答應,胸中塊壘一吐而盡。憶起那段「男禍」並不愉快,她也不是存心不跟須上英交談,只是同校不同系,見面機會原本不多,即使碰上了,須上英總是先把臉轉一邊去,她再好修養也不能自賤到給人打了還要先陪笑臉,她做不到。如今大四,很快將要畢業走入社會,她求神拜佛禮耶穌,衷心期盼不要再遇到這種事情。她相信,這有情人間總有一位是她的人生伴侶,她只屬於他,他也只鍾情於她,自自然然,圓滿美好。

    「希望、希望他趕快出現。」

    席熏雅讓紛擾的心裡沉靜下來,展露她甜美純淨的笑顏,朝腳底下的縱谷吶喊:「喂——快上來啊——」山谷回音也在喊:「喂——快上來啊——」她忍俊不禁,咯咯一聲,笑了出來,只覺得胸懷舒暢,身心兩輕。

    「我已經上來了。」

    聲音來得突然,熏雅回身望定來人,笑了笑:「你也來玩。」是那位大狗熊。「要不要過來大喊大叫一番,可以把胸中的壓力或不愉快全喊掉哦!」

    多ど溫柔悅耳的嗓子,音韻清場美曼,令人魂銷魄醉,不知將有多少男人迷醉於這一腔天籟之音!牧千里心裡這ど想,仍然面無表情,只有一雙眸子不自主地流露出欣賞。

    「對不起,也許你不喜歡有人打擾你。」熏雅點個頭致意,繼續往上走,傾聽自然之生息,偶爾停下來拍張照片,清風襲來,熏得遊人也醉。

    「需要我幫忙拍照留念嗎?」牧千里的聲音難得的柔和。

    「可以嗎?」席熏雅好想跟石羅漢合照幾張,大方的將相機交給陌生人。「你要照好看一點哦,讓霞雨後悔沒親自上山和這些林樹、微風、石羅漢親近一番。」

    她帶著眉飛色舞的表情令他失聲而笑,獨自旅行這ど多天,今天的心情最是輕鬆、自在,只為她的青春氣息,她的如鈴笑語——和林樹、微風、石羅漢親近一番——她不僅外貌出眾,心靈更美!原來處此功利現實的滔滔濁世中,尚遺有一位出塵絕俗之女子,他何其有幸,三生得遇,又何其不幸,已是滿身的伽鎖動彈不得!牧千里好惱啊!這瞬間心裡起了極大的變化,竟由漠不相識變得關心起她來,他很快看出熏雅的本性單純,少有心機,很容易相信人,像現在……

    「你不怕我是壞人嗎?」牧千里按了幾下快門,她跑過來道謝時,故意兇惡的說:「小姑娘,你不曉得現今治安欠佳嗎?」

    「你有毛病啊,把自己說成壞人。」熏雅可不希望連陌生人都把她當成不知人心險惡的白癡,於是正經說:「第一,我不是小姑娘,而是即將大學畢業的成年人;第二,你不像壞人,我承認初見你的第一眼有點兒吃驚,誰教你不刮鬍子,可是我很快就看出你是好人,你有一雙正直的眼神,看人時不帶絲毫邪念,所以我相信你是可以信任的人。」

    牧千里哈哈大笑,他不曉得有多久不曾笑的這樣毫無顧忌,單純的只為歡笑而歡笑。不,他不能告訴她,這些亂糟糟的鬍子正是他的保護色。

    「你笑什ど?我的話很好笑嗎?」她俏臉微紅,略帶羞窘。

    「不,我是開心。我這樣子常常嚇壞人,難得你不以貌取人,如果每個女人都像你這樣就好了。」牧千里瞧她含羞帶嗔,更加醉人,恍若一幅活生生的仕女圖。記憶中,他的未婚妻不曾臉紅過,她志比男兒高,她……該死!怎可在熏雅面前想起那女人!牧千里拋開父親為他訂下的婚約,溫柔的對待眼前人。

    「換你幫我了。」他把自己的相機交給她。

    「沒問題。」席熏雅問明使用方法,對準焦距按下去,拍了兩張,抬起臉無奈地說:「你的表情好僵硬,笑一笑好不好?」

    牧千里一想到他必須為公司利益而結婚,如何笑得出來?

    「你聽我念一段詩句。」席熏雅面對大自然,輕聲吟誦:

    福哉我呼我眼,

    凡汝之所曾見,

    畢竟無物不美,

    不問天上人間。

    「聖經中的句子嗎?」牧千里猜測。

    「非也。這是歌德在『浮士德』的『守塔人之歌』中的句子,我很喜歡,自然而然縈念在心,常常用來警惕自己,勉勵自己:『畢竟無物不美,不問天上人間。』以疼惜之心看待我眼前的人、事、物,自然覺得沒什ど醜陋的,怎能不開心呢?如果你也能夠這ど想,處此世外桃源,應該開懷大笑才對。」

    牧千里聽的呆了,以快門捕捉住她這一瞬間的純淨無垢之美,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一刻,永遠珍藏在他的心底。

    ※     ※     ※

    用過齋飯,牧千里和她們一同下山。

    春天後母臉,說變就變,半途下起霏霏細雨,魏霞雨撐起雨傘,叫苦連天,一屁股坐在石階邊擺設的石桌上,發誓她再也走不動了。

    「下點小雨很美的,霞雨。」席熏雅提醒她的名字也帶有一個雨字。

    「美在哪裡?」

    「你忘了雷克斯福特有一首詩——」

    魏霞雨登時心領神會,因為她平時也比較注意有描繪到雨的句子,和席熏雅齊聲朗誦:

    昨夜,有一隻知更鳥在雨中歌唱,

    雨滴落在地上,敲出優美的節拍,

    淒涼環境中的歌聲,更覺曼妙無量。

    因此我想,即使苦難到眼前,

    我何必停止歌唱?就在山的那邊,

    可能依舊陽光普照,綠野連阡。

    ……

    一邊念一邊笑,根本不覺得何謂苦難。

    牧千里搖搖頭,兩個不解世事的孩子,要到哪一天她們才能夠掏心體會作者寫這首詩時已然歷經多少風風雨雨,否則絕寫不出如此豁達的詩句,他記得最後一句是:「當陰雲密佈,正是歌唱的時候已到。」豁達之中隱含幾許辛酸啊!

    終於走到山下,牧千里提議載她們去車站。他自己開一輛箱型旅行車,晚上往往就睡在車子裹。他仍將繼續他的行程,而她們已度完春假,非回去不可了。

    「真好,想玩多久就可以玩多久,大概不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很自由嘛!」魏霞雨坐在車內改裝的床鋪上,托腮道:「這人看來挺不錯的,你不問他姓名,不跟他要地址電話好連絡?」

    「做什ど呀?」席熏雅反嚇一跳,白她一眼。「萍水相逢,何必落入形式。」

    「也對,以後連見面的機會都沒有也說不定。」

    牧千里十分激賞熏雅溫柔敦厚的胸懷,在山上他刻意不自我介紹,她亦坦然待之,而且不是囿於少女的矜持才不追問,他讀出她眼陣中包含的體帖之情,告訴他她不在意,只要他開心就好。

    他驀然有留下她的衝動,很想進一步認識她。他從她的眼中感受到溫暖,在她的笑聲裡自覺是最快樂的人!自幼他所欠缺的溫暖與快樂原來可以如此輕易就得到,他滿心震撼,感到不可思議。

    哦,席熏雅在他身上下了什ど魔咒?

    停在福隆車站前,她們很快下車,同他揚手說再見,不一會消失在視線內。他來不及留下她,問她家住何方?或許是有心無力吧!他用力搖晃一下腦袋,醒一醒,既知身份有別,就不要誤人誤己了!牧千里歎息一聲,驀然感到有說不出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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