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的內部裝潢更見華麗氣派,錦榻繡幃,仿若貴婦房間,散漾著淡淡的芬芳,是脂粉和花香滲合的那種氣息,高雅、柔婉、又熨貼人心。
美婦宋夫人半靠在錦榻上,身旁還有一位貼身女婢,長得也是人模人樣,秀美可人;瞧瞧這份氣派,若非出門在外,她在家中少不得有七、八名婢婦隨侍左右。
元寶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暗想運氣還算不錯,給她碰對了冤大頭。你可別指望她會「餓鬼假客氣」的努力維持大家閨秀風範,頂多斯文些,好配合眼前這美輪美奐、情調媚麗的好所在。
宋夫人客氣道:「姑娘可願陪我一道用膳?」
元寶笑道:「如此叨擾了。」
車內置有玉 銀杯,瓜果美點,還有充飢的鹵鴨、糟雞、蝦子鰳 、梅花脯等適合外帶的行糧,元寶看在眼裡,自是食指大動,吃得極香。
空氣中淡雅的清香圍繞在她的四周,元寶的內心湧起一陣陣的回憶,彷彿回到母親所住的居室,可以讓她輕易地忘懷外面的勾心鬥角。是母親使她成為今天的金元寶,聰明、獨特,且無懼的面對現實。
無疑的,元寶欣賞如此舒適的旅程,但焦點卻放在宋夫人身上,她看起來多麼雍容華貴,元寶想著,像從宮廷畫上走下來的后妃命婦。
「她的出身不知有多高貴呢!」元寶揣測,「說她出身王侯府第也不為過。」只不知她生的是什麼病,竟然要連夜趕路求醫,可是,看外表與常人無異
「姑娘,金姑娘!」
元寶迅速抬起眼來,有一陣子的愕然。「哦!宋夫人,你嚇了我一跳,我正在神遊太虛呢!」
宋夫人笑道:「你一直盯著我看,是不是在想我生的是什麼病?」
「夫人真是蕙質蘭心。」
「倒也不是,而是有許多人都有同樣的疑問。」宋夫人從容地說道:「我的毛病說嚴重是一點也不嚴重,卻深深地困擾著我的生活。我患有一種莫名的暈眩症,它說來就來,叫我常常頭暈目眩,幾乎站不住腳,坐著也不舒服,必須躺著才好過些。有時幾天發作一次,躺一下午就好;有時卻連數日暈眩不停,吃藥也不見效。長期下來,那份苦楚實在難以言喻。」
「原來如此。」元寶頷首道:「我也曾經受風寒,我過幾場小病,最怕的就是頭暈目眩、暈頭轉向,那簡直什麼都無法想,什麼事也做不了。」
宋夫人苦笑道:「風寒之症總有痊癒之日,我這毛病卻是拖了許多年。」
「想必請教過高明大夫,難道都不見效?」
「我夫家在北地太原,聲望極隆,江北有名的大夫無一遺漏的全被拙夫延攬入府,卻都只能醫好一時而無法斷根痊癒。」
「哇,從北地千里迢迢來到江南求醫,就不知求的是哪一位名醫?」
「麥仙翁。」
元寶驚訝地聳聳眉毛。「『聖手毒心』麥仙翁!」
「你也知道他?」
「當然知道,他這外號是十年前我爹一怒之下給他安上去的,還廣為宣傳。」
「為什麼?」這意外的問題使宋夫人感到驚訝。
「家父是個守財奴,家財萬貫,卻絞盡腦汁的想一毛不拔的過完一生,偏偏人是吃五穀雜糧,少不得病痛尋良醫。夫人,你當然聽過買東西可以殺價,然則,你大概沒聽聞有人跟救命大夫殺價殺到面紅耳赤吧?不用懷疑,那個人正是家父。」
元寶誇張地歎了口氣。「那年,我爹生了一場大病,便宜的大夫都醫不好,最後,不得不請來麥仙翁。這位麥仙翁的醫術十分高明,性情卻很獨特,要嘛不收半文錢,要嘛診金由一百兩銀子起跳,價錢隨他開,沒得商量,而且是先付診金才開藥方給病家。」
「貪財名醫遇上寸財奴病人,能不熱鬧嗎?麥仙翁開口要一百五十兩銀子,家父氣得從床上彈起來,破口大罵,麥仙翁也擰起性子把診金往上哄抬,二百兩、二百五十兩、三百兩 一直哄抬到六百六十兩銀子,家父終於認栽了。待家父病好,也替麥仙翁取好了外號『聖手毒心』,直到今日,仍不時聽他切齒怒罵。」
宋夫人先是有點吃驚,而後卻覺得相當有趣的笑了。
「令尊倒是個性情中人。」
「是啊,任性到極點,無情的貪財不重情。」
「做女兒的這般批評父親可真絕。」宋夫人故作驚駭狀的對她說。
「假使你有意勾起我的愧疚心,萬不可能。」她勇敢地說:「當著家父的面,我也是這般說話,他反而哈哈大笑,很以自己的吝嗇無情為傲呢!」
宋夫人端詳著她,臉上緩緩地展露出了笑容。她是在笑她自己。「我年輕時,如果也有你的勇氣不知多好!」
「勇氣是與生俱來的,誰沒有呢?」元寶忍俊不住的笑出聲來。
宋夫人的兩道柳眉微蹙,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人若到了三餐不繼的地步,會連反抗不公平待遇的勇氣都失去了。」她說完合上眼瞼,表明了再往下說,自我養神去了。
元寶驚異地瞥了她一眼,心想這不可能是她的「經驗之談」吧!元寶告訴自己別想太多了,這裡不過是她暫時的居留而已。
不過,她仍是很欣賞宋夫人的睡態。一個美女在醒著的時候,可以使人被她的美麗所震懾,這一點都不困難,幾乎已成為美女們的生存本能;可是,在睡著的時候,下意識的全身放鬆,往往就美不起來,甚至醜態百出。能夠晉身至「睡美人」之列,那才是身為美女的最高境界,若非天賦異稟,便須經過長年累月的訓練。做美女,是一項很辛苦的工作呢!
不過,總不能欣賞別人的睡姿而過一夜吧?她自己也極需休息。
她問那俏丫頭,「你們就預定這樣趕一夜的路?不需要找地方休息嗎?」
俏丫頭道:「不!我們每晚都有投宿旅棧,而且趕在太陽落山前投店。今晚這樣趕路是有原因的,因為麥仙翁就隱居在前頭那片樹林子裡頭。」
言談間,馬車突然停了下來,受到震盪,宋夫人也睜開眼睛疑問著。
「娘,」宋定風的臉出現在窗口。「前頭馬車進不去,需下來步行。」
「也好,我正想活動一下筋骨。」
宋夫人由丫頭扶著下車,元寶自不好死賴著,也跟著下車湊一份熱鬧。
宋定風謹慎道:「金姑娘可以留在車上休息,我留一名家丁保
,,」
「不用了。」元寶很容易就流露出本性。「我都下了車你才開口,慢半拍。我也好久不見麥仙翁,扯一扯他的白鬍子,就陪你們一起去吧!」
宋定風不習慣被人反駁,年輕氣盛的擺出臭臉。
宋夫人笑道:「不要緊的,風兒,金姑娘和麥仙翁的舊識。」顯然她只要運用一點天生的魅力,什麼事都會迎刃而解,包括兒子都會俯首貼耳。
宋定風不再堅持,神色也轉為和悅。
一行人步行進入樹林,兩名家丁提燈在前頭引路。
不多久,他們便已望見隱於林中的那棟房舍,看樣子十分殘舊卻仍然堅固的青磚瓦房,孤零零的只此一戶人家,膽量不夠大的人還真是不敢住。
元寶打個哆嗦,秋風一陣寒。
「麥仙翁果真住在這裡?」
「本莊的消息來源不會出錯。」宋定風自傲道。
「這四下無人的荒野之地,麥仙翁一個人怎麼生活?據我所知,他無妻無兒,孤單得很。」她懷疑地皺了皺眉。
「他又不是沒錢,不怕沒人伺候茶水。」
「你現在說話的口氣很像我爹,以為金錢可以解決一切困擾。」
宋定風大概為自己一開始的「有眼無珠」感到氣惱,語氣不免尖銳些,「我不是守財奴,很知道金錢的好處,也懂得善用財富。」
「好也!你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
「鬼才和你不謀而合!」宋定風在心裡咒罵,可惜不能宣之於口,免得嬌弱高貴的母親聽了花容失色。
來到那幢磚瓦屋的門前,一名家丁握緊醋缽也似的大拳頭,正要往那扇黑漆門扉擂下去,那門卻正好「咿呀」一聲啟開,一個乾瘦似竹竿、面色蒼黃如風乾橘子皮的小老頭,端著一盆洗腳水往門口一倒,有一半灑在那家丁腳上,引得他一陣臭罵。
小老頭是一絲歉意也無,冷然道:「幹什麼的?仗勢欺人啊!」他抬眼往家丁身後的那些主兒們臉上溜一溜,有一剎那的迷惘,隨即搖搖頭,轉身進屋。
「老丈,請留步。」宋定風喚住他,正色道:「我們是來求醫的,敢問麥神醫在嗎?」他雖未見過麥仙翁,剛才已聽到元寶說他有白鬍子,而眼前這小老頭長相猥瑣,毛髮稀落,哪裡像個不可一世的名醫。
小老頭回首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進來。」說完,轉身一面往屋裡走一面叨念:「大概是快斷氣了,要不,半夜找大夫,存心折騰人!」也不知他在說給宋定風等人聽,還是說給屋主麥仙翁知道。
宋定風忍氣不予理會,扶著母親進屋。
元寶走在最後,嘀咕道:「乖乖!麥仙翁從哪兒找來這樣的僕人,真是『主大奴也大』!若非病家皆是來『求』醫,換了別樣營生,老早砸鍋了。」
她「碎碎念」的走到門口,正要一腳跨進門檻,忽然,有人拍她一下肩膀,她本能的回頭 一時沒想到她的後面應該沒人才對 甫一觸及對方那冰冽的目光,「啊」的一聲梗在喉頭,來不及叫喚,便已軟軟栽倒,人事不知了。
郭冰巖收回點在她軟麻穴上的手指,順手將她軟成一團的身子抱起來,然後,他喔上樹頂,把元寶四平八穩的擱架在一處既安全又隱密的枝椏上。
郭冰巖正是跟蹤她而來的。元寶的出走,多少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心想,讓她吃點苦頭,瞭解世途險惡也好。沒料到她會遇上宋家的人。
太原宋家,最有名的莫過於「鐵劍山莊」宋仕元一脈,宋定風應該就是宋仕元的三子。未仕元前兩年因病而亡,由長子宋逸風繼承莊主之位,一時沒有大作為,「鐵劍山莊」的聲望有點下滑的趨勢,聽說正急召過繼給親戚的次子回門助長聲威。
郭冰巖既然決心退出「修羅門」,到江北展開新生活,自然也是有打算的。上次去追回不不華的那段日子,已足夠他把北地的武林局勢做一次全盤瞭解,雖不打算重入江湖,也須讓心裡有個底,以防一二。
人生際遇的起伏難料,福禍無常,總是小心為上。
此時,只見他高大的背影融入黑暗裡,透過窗口將屋子裡的情形瞧了一個大概,把醫者與病家之間的對白更聽了個明明白白,於是,他對那位宋夫人起了興趣。
麥仙翁和宋夫人之間,有一段對話是這樣的
「夫人的脈息與常人無異,應該沒病才對,這暈眩之症恐怕是心魔所起。夫人是不是有什麼傷心之事,或者,隱憂在心頭?」
「先夫離我而去已有兩年,不過,我這病是先夫在世時已發作多年,先夫為我求遍名醫,始終無效。如今先夫拋下我先走,這暈眩症就發作得更頻繁了 」
「也就是說不是心魔所起?這毛病來得古怪,老夫可要束手無策了。」
「求仙翁盡力!」
「夫人,若說你有病,只怕是鬱悶之症,這倒是可以從你的眉宇間看出來。所謂『心病還要心藥醫』,找不出原因,如何下藥?」
「我 我哪來的心病?」宋夫人的聲音變得有些僵硬。「先夫待我情深義重,我身為莊主夫人,自有享不盡的榮華。雖然天不假年,讓先夫早走一步,但還有兒子陪伴我、孝順我,給我活下去的勇氣。我怎麼會有心病呢?」
「兒子不是你親生的吧?面貌完全不相像。」
「你 」
宋定風插嘴道:「大夫言辭太過,不是仁者風範。我兄弟三人固然不是母親十月懷胎所生,卻是母親一手照料長大,對我等慈愛有加,恩重如山;我們早已將她視若親娘,恭敬、孝順,不敢有半分懈怠。」
「老夫失言了,恕罪!」
「 」
黑暗中的郭冰巖像城牆一般挺立著,他傲然無表情,然而,他的內心在滴血。
原本他只有三分懷疑,但,那個遙遠卻又熟悉的聲音,那張與他酷似的面容,還有屋裡的那段對話,像是一針又一針的插進他心人,使他全身發冷而駭然。
暗夜裡,他的心中亂成一團。他應當不顧一切的衝出去問個明白,但是然後呢?想到不可預知的反應,他便感到麻木。
回憶過往,他的童年是孤獨而苦澀的,他居然想不起一件有關父親的快樂回憶。而關於母親的呢?記憶中的她是近在眼前卻又彷彿遠在天邊,伸手可及卻又從不交心。也是啊!一個孤寂憂鬱的婦人,如何為孩子謀得幸福快樂?他在兩個不快樂的靈魂陰影下長大,他只有他自己。
在陰鬱的黑暗中,他的臉色一片死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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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
金元寶醒來,不意外的,開始尖叫。
「啊 」
奇怪,他這次怎麼沒反應?沒叫她閉嘴,也沒點她啞穴。
可惡!挾持她,卻又漠視她的存在。
「啊 啊 」
他聾啦?她刻意加強音效,他依然無動於衷,臭著一張糞坑臉,活像她欠了他幾百萬兩。
不行!好女不吃眼前虧,不等他興師問罪,她先發制人
「郭冰巖,我警告你,要是你敢再點我的穴道,殘害我說話或行動上的自由,我就跟你勢不兩立!我會一次又一次的逃開你,直到我入土的那一天,我都不允許有人騎到我頭上來,我爹不成,你也不成!」
郭冰巖在離她五步遠的一方石墩上坐著,目光深沉的凝視著天邊詭異層布的日出光景,他那張巧奪天工的面龐上,也映眩著一抹奇異的光彩,淒然落寞,冷寂到了極點,彷彿不帶人間煙火氣息。
而他這副神情卻被金元寶解讀為「臭臭的糞坑臉」,他如果知曉,只怕會更加的郁卒!也難怪,元寶完全不瞭解他的身世,自然無法想像有人生出如此俊美的兒子,卻是棄若敝屣。
「你以為你悶不吭聲的就可以唬住我啦?你以為你睜著一雙死魚眼瞪著我看,就可以把我嚇得乖乖閉嘴啦?你別作春秋大夢了!」她的碎碎念有如江水滔滔不絕。
「自古聖人有言『士可殺不可辱』,你仗恃著你有一身武功便能夠輕易地制伏我,要我住口就住口,要我昏迷就昏迷,使我的身心飽受摧殘,我的精神備受威脅,惶惶不可終日,不要!我不要過這種日子!我寧可死也不願忍受屈辱而活,我生來便不是當『小媳婦』的料,你是選錯了對象愛錯了人,咱們還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從此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求生去吧!」
他看著她在他面前走來走去,甜美的聲音透著無比的自信和驕傲,光彩耀目猶勝日出東方,這使他憬悟到如果失去了她,他的生命將會再度墜入黑暗的深淵。她就是他的日出,他決心終此一生再也不離開她了。
她的肆無忌憚、她迷人的臉孔、她的自信和她的利嘴,和他以前認識的女人截然不同,從沒有女人敢用這種無禮的態度對待他。
「你若是再保持沉默,我可是 」不過,她的話實在太多了一點。
郭冰巖終於行動了,他拉近她,摟入懷中,笑歎道:「你說我該拿你怎麼辦?我頑固、任性、又可愛的元寶。」
他的手臂強而有力,元寶無法抗拒,她的臉頰緋紅,心中有如小鹿亂撞。
他們的視線相遇,彼此注視了好久好久不能分開。
他眼中的寒冰溶化了,熱情的眼光在她臉上梭巡,然後他的唇猛力壓在她的唇上;她的心掙扎著,一陣暈眩無助的感覺襲來,終於無力的屈服了。
元寶緊抓著他,一顆心陷入昏亂中。他愛她嗎?她有辦法和這個性格殊異的男子共度一生嗎?她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郭冰巖!他是唯一能克住她的人。
他性格嚴肅,常常表現出冷漠的態度,但她卻感覺得出他內心的真誠,事實證明,他也有細心體貼的一面。
他本身便是一股安定的力量,捉得住她那顆如野馬奔騰的心。
元寶無法再迴避他的目光,她覺得臉上一陣灼熱,心跳不期然地加速。她看著他那深邃的眼睛,發現他眼中有種奇怪的憂傷。
「你的表情很奇特,你的心裡在想什麼?是關於我的嗎?」
「不是。」他很快的說。
「我真是不明白。」
「但願你永遠也不要明白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他說著,臉上泛起一個苦笑,開始娓娓訴說他的身世,他貧乏的、孤寂的過去。那是一個沒有色彩、沒有夢想、沒有希望的童年,他整個過往生命是一幅冰冷的水墨畫。
元寶似乎聽得癡了,她茫然地瞪著郭冰巖。
然而,他訴說的聲音依舊固執而冰冷,不帶半分矯飾或激動的語氣,彷彿那份憂傷早已溶入他的血脈而不知痛了。
終於,元寶眨了眨眼,蒼白的嘴唇咯為張開。「這簡直不可思議。」
「不!這才是最現實的人生。」郭冰巖鎮定而自持。「那是一種寒徹心骨的冷意,自從在幼年第一次感受到父嫌母棄的冰冷之後,這種感覺便不曾離開過我。」
「哦,老天!」元寶的聲音極其微弱。
郭冰巖笑笑。「沒有老天,元寶。打從我的雙手能為自己掙一口飯吃的那一天起,我即是我自己的主宰,我的命運由我自己來決定,我不再怨天尤人,也不再感謝上蒼及任何人,如此,我便不再感到痛苦。」
元寶的眼眶已浮現了淚水,在她眼中,郭冰巖是個堅冷如鋼鐵般不可扭曲或崩潰的人物,沒想到他卻有一段不為人知、不堪回首的過去。
郭冰巖傲然道:「不許你掉淚,我不需要同情。」
元寶乖順的點點頭,忍住了淚水,雙手無意識的絞在一起,瞪大了眼睛注視著他。「其實你還是很在意,因為你不知他們如今是生是死。」
郭冰巖怒視她,面色難測,緩緩閉上了眼睛。「你說的沒錯,沒有人能逃避得了往事。」他睜眼,歎道:「已經存在的,便是一生必須背負的重擔。」
「你是發現了什麼使你不安的蛛絲馬跡嗎?」元寶耐心問著,決定追根究柢。
郭冰巖瞅了她一眼,半含譏諷的道:「你不笨,並且好奇心旺盛。但有一點你要明白,一旦你得知了我全部的故事,你也失去了抽身而退的餘地。」
元寶明白他柔和的語氣下是有專橫的要求 她的承諾。
「你發誓你不再用武力對付我,弄昏我並點我穴道什麼的。」
「我不發誓言。」他頓了頓,很快又道:「我也不願成為像我父親那樣的獨夫,我答應你不使你感受到委屈便是。」
「不受委屈,是不是包含衣食無憂?」
「你說呢?」
他居然把問題拋還給她,是要她賭一賭命運的意思嗎?這個死冰山、臭冰塊,說幾句甜言密語,替未來許下一片光明燦爛的前途,有這麼難嗎?不過,這也正是郭冰巖與眾不同之處。
「好嘛!嫁就嫁嘛!誰怕誰?」她一點也不怯懦。「反正我若是餓肚子,你也休想背著我偷吃一個飽。」
郭冰巖先是悶笑,繼而哈哈大笑。
一個幾乎忘了要怎麼笑的人,居然會笑得很開懷,足見她的搞笑功力一流。
「我說元寶,你又沒有飢餓的痛苦經驗,怎麼會這樣子貪吃?」
「我哪有貪吃?」她毫不遲疑地反駁道:「一個貪吃的姑娘家,會有我這般曼妙的身材嗎?你真是有眼無珠。」
「是嗎?」他鋒銳的眼光上上下下,評頭論足式的打量著她,看得她好不自在卻又要故作矜持。他細細的看了一會兒之後,有點言不由衷的說道:「還可以啦!我一向都覺得女人的內在美比外在美重要得多。」
元寶為之氣結,真是太瞧「扁」她了!她也不是省油的燈,一記回馬槍應時刺出,「我也一向都覺得男人的經濟能力比他的外表重要得多。」
他有趣地望著她,故意漫不經心的說:「讓我們各自期待吧!但願別是『失意人對失意人』,可有得瞧!」
元寶臉上微微一紅,橫了他一眼。
她自問雖沒有母親突出的胸圍和嬌嬈的嗲勁,卻也稱得上曲線玲瓏,穿什麼衣服都亮麗出色,可不是什麼乾扁四季豆!
這個冷淡、乏味又沒情趣的冰塊,有人願意取暖他就要偷笑了,竟然還把她瞧得好「扁」好「扁」!顯然他的記憶尚停留在她童年裸泳的那階段。
「有眼無珠的傢伙!」她小聲咒罵:「總有一天,我要你『好看』!」
由於她太專心於罵人,因此沒注意到郭冰巖聽到她的話後抬起了眉毛,更沒注意到他眼裡正閃爍著充滿期待的光芒。
瞧!好一個明朗的晴天。
他想,他的生命也該開始轉晴了吧!
再一次,他將她擁得好緊好緊,令她有點害羞又有些不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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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寶呵、元寶啊 元寶 」
入夢時分,薛姣依稀可見元寶流落在荒山野嶺,正凍得發抖,餓得發暈,淒淒然的、無依無靠的可憐樣,總使她睡不安穩。
誰來溫慰她夢醒後不安的心靈?
「元寶 你回來吧 你回來吧 」
在夢裡,她呼喚過一百次,回來吧!她的愛女。
「娘!娘!」
「元寶 」
「娘!」金元寶用力搖晃母親的肩膀,輕聲叫著:「你醒醒!我在這裡。」
「元寶!」薛姣睜眼後,一躍而起,驚道:「真的是元寶?哦!元寶,我的心肝肉兒!」母女倆相擁而泣。「元寶,你真的回來了,我不是在作夢吧?就算是作夢也沒關係,只要你平安回來就好。」薛姣一再撫摸她的臉和頭髮,快樂的暖流流過她心田,深切體會出自己對她的思念。
「娘。」元寶鼻酸眼熱,十分感動。她唯一捨不下的,就是母親和幼弟。
薛姣一掃多日愁腸,滿面喜悅之容。「元寶,你別怕,這一次,娘會跟你爹對抗到底,相信你爹會讓步的。其實,自從你走後,你爹也蒼老了許多,娘看得出他真是有幾分懊悔,畢竟這麼多兒女之中,也只有你最像他。元寶,只要你委屈一點,向你爹認個錯,他會既往不咎的 」
「娘,你別說了。」元寶緊張地清清喉嚨。「我是回來同你道別的。」
薛姣有些錯愕,嘗試著安慰她,「不許你走,元寶,娘跟你保證,你不需害怕你爹再一次發虎威,娘拚了命也會護你周全。」
「你不必再為我操心了,娘,我已經找到我的意中人,我們要到北方去過日子,不再理睬這裡的閒言閒語。」元寶總算說明來意,略微鬆了口氣。「你說過,要讓你知道我的消息,所以我來告訴你,請你放心。」
薛姣茫然地看著她,彷彿自醒後到現在才腦勱突然清醒,想到夜深人靜的,府裡派有男丁巡夜守衛,幾隻兇猛的獵犬負 守護後院的女眷,元寶是如何無聲無息的進入她的臥室而不驚動半個人?
「你是怎麼進來的?」
「當然是他飛簷走壁,如入無人之境般帶我進來的。」元寶第一次流露出崇拜的眼光,可惜,郭冰巖沒瞧見。
「他是誰?」
「就是要娶我的那個人,也是一斗明珠的主人郭冰巖。」
「怎麼會這樣呢?」
「娘,你放心,他不是輕薄無行之徒,他待我十分癡心,絕無虛假。」
「他人在哪裡?」薛姣將信將疑。
「在外間花廳。做女婿的怎敢直闖岳母的香閨?」
「頑皮!」
薛姣下了地,略微整理了儀容,由元寶陪著走出房門,來到外面一間小花廳。
花廳外是一條充滿了詩情畫意的小溪,流水清澈,點綴著古雅的奇石,溪畔兩側花曳柳垂,極得自然幽韻。過了橋,直達門階,門廊上懸掛著蓮花形座燈,散漾著迷濛又溫馨的光輝。
門廊之下,郭冰巖那偉岸修長的身軀便暴露在暈黃的光芒之下,那是一種極度的自信,自信沒有人逃得過他的耳目,他隨時可以隱身。
薛姣和元寶尚未出聲,他已轉身面對她們,一雙明眸精芒四射,宛如寒星,俊美的臉孔上卻沒有絲毫表情,他站在那裡,直覺的給人一種不動如山的森然氣勢。
薛姣有個感覺 就是他了!這是一個方正嚴肅的男人,不耍花槍,不會賣弄嘴皮子,卻是可以讓女人倚靠終身的良人!而且看起來很厲害,不是泛泛之輩,難怪他捉得住元寶這個宛如脫韁之野馬!
有道是「丈母娘看女婿,愈看愈有趣」,薛姣自問閱人多矣,她深信她女兒看中意的這名女婿,絕對不輸給前面四位姊夫,而且有獨佔鰲頭之勢。
郭冰巖沒對金乞兒行過禮,對薛姣卻極盡禮數。「小婿見過岳母。」
薛姣審慎地看著他,而後掩不住喜悅的說:「你果然眼光獨到,知曉我女兒的好處。只是,你們何不留在江南,大家也有個照應。」
郭冰巖盡量溫和地說:「我的家在北方。」彷彿只此一句已足夠。
的確,自古女人的命運莫不如此,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旦出了娘家門,連父母都無權阻止女婿帶著女兒天南地北的四處討生活,有許多母女就這樣活生生的被隔絕了親情,直至斷了氣的那一天都不曾再相見。
「元寶!」薛姣難忍心痛,緊捉住女兒的手。
「娘,我會回來看你和弟弟,我一定會。」元寶溫柔的反握住母親的手,加強力道,給予保證。「是不是啊!巖哥哥?」
郭冰巖突然感覺一笈涼意竄上心頭,自己似乎被反將了一軍,然則,兩雙詣問的眼睛同時盯著他看,使他不得不回答,「我答應你想見母親時,隨時都可以回來。」
他對義父承諾,此生不在江南活動,不損及「修羅門」的一分一毫利益。所以,他只有遠走他鄉,但,在不驚動「修羅門」的情況下陪老婆回娘家,應該不至於犯忌諱。
「那就好,那就好。」薛姣掩不住喜悅之情,堆滿一臉迷人的笑容說:「賢婿果然是個明理人。」高帽子一戴,使人更加無法反悔。
「娘,這麼一來你放心了吧?」元寶也高興的舒了口氣。
薛姣戲謔道:「對你呀!我從來都不用太擔心。你是我生的,怎麼可能吃虧?我只是一時情緒激動,犯了為人父母都會犯的矛盾病。」
「矛盾病?那是什麼?」元寶粗率地問。
薛姣打趣地掀掀嘴角,一臉譎詐的微笑,「就是一方面老是煩惱你嫁不出去,等你有了婆家,卻又擔心我們母女從此不能再相見。」
「什麼嘛!我怎可能嫁不出去!」元寶哼道。
「可是到目前為止,也只有一位仁兄敢來提親。」
「那是其他人不識貨。」
「元寶!」郭冰巖出聲了,「我們該走了。我聽到有人朝這邊過來。」
薛姣奇道:「我什麼都沒聽見。」
不多時,果見黑暗中有燈火搖晃的光芒。
離情依依的愁緒再度瀰漫母女倆的心田,兩人眼裡同時閃起了淚光。
郭冰巖只有自助助人,朝薛姣躬身一揖,「岳母,後會有期。」語音未落,他的動作更快,猿臂抱起金元寶,影子微幌,已如幽靈般消失在蒼茫月色裡。
「元寶 賢婿 」薛姣簡直看花了眼。
一行人朝這邊趕來,為首的正是金乞兒。他對完了帳冊,想想薛姣這兒的風景好,美人也是風情萬種,便拋下稚嫩的小妾,往她住的園子裡來。
「夫人,你怎麼半夜也點燈,多浪費!咦,對了,方纔我聽你在喊叫 什麼元寶 這是幹嘛呀?你老是想不開。」
薛姣白了他一眼,又粲然一笑。
金乞兒看了,彷彿吃了顆舒心丸,她好久沒給他好臉色看。不過,她說的話他怎麼聽不懂。
「剛剛,我的女婿抱著元寶私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