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一朵香花 第四章
    「生日快樂!」

    暖春三月的早餐桌上,王棟突然遞給她一隻小巧的長方形古木盒,然後說出那一句話。

    「好高興!你怎會記得我的生日?」

    「你呵,若說奇怪的話!別人眼中理所當然的事,到你身上全變了。」

    「對不起!去年忘了幫你做生日。」

    花靈怎能不驚喜呢?不記得有誰為她的生日費過心。

    那小木盒看來就很像是裝圖章用的,果然沒錯。可是,真是不得了的華麗圖章呢!

    它的底部是象牙座子,上半部卻是鑲以「人頭像」的金握柄。小小纖巧的金色人頭,仔細看,分明就是她的臉嘛!花靈不由濕了眼眶,多麼匠心獨具的一方印章啊!

    「喜歡嗎?」

    「非常喜歡。」這一刻,花靈心中充滿幸福。「一定花了不少錢吧!」

    「花了我好幾天的工夫倒是真的。」

    「這方圖章是你親手雕刻的?」

    「是的。」他的口氣再平常不過。

    花靈努力回想宋問說的,王棟最專長的是西洋油畫與雕刻:……還有沒有?她居然想不起來。這印章上半部的人頭雕塑,還有底部鐫刻的「岳花靈」三字瘦金體,也在他的專長之列嗎?

    「別那樣看我,這不難。我一向只用自己刻的印章。」

    「也都這麼華麗嗎?」

    「那是一件禮物。」

    她似乎有點瞭解他的先生了。他不會學一般丈夫送花、送首飾什麼的,他不來這套,他自有他獨到之處。

    「謝謝!我會好好珍惜。」

    王棟沒有笑容,因筆直的視線將她看著。

    「你是和你的丈夫說話嗎?」他瞇起眼一副深思狀。

    「我說錯話了?」

    「沒有。只是我總覺得你沒有太大的改變,還是那麼樣拘謹,隨時不忘和人保持距離,很有禮,卻也很生疏。」

    「對不起!」花靈習慣地垂下眼瞼。

    「不要道歉!你認為你做錯了什麼?」

    「我……那你要我怎麼做呢?」

    「愛我!」

    她大吃一篤,抬頭迎接他的目光。

    「你只要愛我就好了。」

    他真大膽!這種話只合在戲劇中聽聞,現實生活怎好出口嚷嚷。

    「沒聽見嗎?我要你愛我,敞開你的心來愛我。」

    花靈頓覺消受不起,克制著急促的心跳和昏眩的感覺,連呼吸都不順暢了。只有一個念頭:想逃!

    王棟將她拉過去,抱到沙發上,很粗野的吻著。被強迫的感受使她非常難過與傷心,使力抗拒著,小聲叫道:「你別這樣,……」吸著鼻子,努力不使眼淚掉下來。

    「又是你那見鬼的教養告訴你,白天不許做這種事嗎?」他懊惱的吼一聲,面孔猙獰。

    他不曾這樣過,她突然覺得他好可怕。

    「你的心呢?你究竟把你的心收藏在哪個角落?」

    花靈噤若寒蟬,像大伯以前吼她時一樣,唯有不出聲不反抗才能保護自己不受傷害。

    幸好他接到一通電話,很快出門去了。

    她逃回房,把門鎖上。

    或許太震驚了,直過了良久,她除了呆硬地發愣外並不能思想,以至於感覺身體僵硬起來。

    她試著去明白他的反常之舉,好好一個生日禮物為何突然變成不愉快的開端?長久以來他對她採取放任的態度,反正並非熱戀結婚,她無法埋怨,到今天他怎好厚著臉皮開口閉口

    的愛、愛。

    如果愛情所附帶的只有屈辱與苦痛,甚至遺禍下一代,那麼她寧可不要,她的出生就是最好的例子。

    然王棟完全沒有她的顧忌,他是有許多女人喜歡的,走在馬路上都會吸引女人回顧的瀟灑男子,那位頭髮長得像鬼的張小榕就常來要求當模特兒,看待他的妻子的眼光總含有輕蔑在內。連愛慕他的女人都隱指她配不上他,巴不得能夠取而代之,花靈實難以相信王棟會真心愛戀她。

    不被人愛也就算了,但她受不了欺騙。

    三樓有一隻陳舊的牛皮皮箱,裡面載滿了男男女女各色朋友送他的紀念品。有他去旅行時人家送的,譬如有一塊印度花布,做了二樓那張仿湘妃榻子上的椅面,擺在近陽台的地方,成了喝茶看書的好位子;也有朋友回國時送來的,像放在客廳上,飾有妮弗蒂蒂臉譜的埃及煙灰缸。凡是用不著的他就轉送人,不方便送人的他就擺進箱子裡,比如女人大膽表明心跡所贈的戒指、項煉、鑰匙圈:花靈熟練的找出張小榕送他的戒指,一枚貓眼石K金男戒,硬盒子上面還大膽的篆上:「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騙子!騙子!

    他要再敢開口說愛,她會尖叫轟破他的耳膜。

    花靈恨恨的將張小榕的東西用報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筒。

    心緒惡劣使她在這個家待不下去,開了車上台北。

    近來,她已經愛上了逛畫廊、藝廊,迷上了古老的精緻藝術,樂此不疲,主動去找來很多書看。

    在這家古玩店裡,她發現幾個小玉人,刀法很好,沁得古色斑斕,她看中意一個叫作「翁仲」的小玉人,據店主說佩在身上可軀凶避邪。懷著微妙的心態,花靈將它買下,帶到宋問店裡。

    「時空藝廊」來了幾位重要的客戶,宋問身為經理出去接待他們。花靈待在他辦公室飲茶,正好瞧見幾幅新到的書作倚牆立在地板上。

    她不由自主的被吸引過去,轉身與它們親近。

    「天哪!這是誰畫的,太棒了!」她低呼出聲。

    那獨特的構圖與配色,洋溢著生命的喜悅,看樣子是一系列的,活生生的動物、蟲鳥,有六幅之多。花靈好想將它們買下來,它們真是太美好了,只要多看看它們,彷彿就可以忘卻人生的艱難。

    當她迷戀的眼眸移向角落的簽名處,宋問帶了客人進來,拿起那些畫特地介紹:「這個人特殊的畫風已受到相當的注目,鮮明的色彩和肌理層次的砌積,立體化,並且圖案化,教人見了像處身在書中的美妙自然世界,視線自然捨不得離開。『麥氏餐飲企業』下訂金要二十四幅,這是第三批,明日交畫。」

    「這位畫家我知道,叫王棟。」其中一位客人說。

    「對。」宋問笑望花靈一眼。「我本人認為,他畫得最好的是人物,尤其美女畫更是一絕,可是他不輕易示人。」

    「那也得有美女模特兒讓他畫啊!」

    「聽說他的太太就是一位大美人。」宋問的笑容含有太多的溫柔。

    客人想買王棟的畫,被宋問婉言拒絕,請他南下至某畫廊尋找有無王棟的作品,愈是得不到的愈覺得珍奇,財大氣粗的客人硬是看中眼前這幾幅,糾纏不清,花靈看的心煩,走了出來。

    在對街的咖啡屋坐了半小時,宋問匆匆趕來。

    「看人家爭購你丈夫的畫,你怎麼反而走了?」

    她不知道。如今她最不想聽的就是有關王棟的事。

    宋問以為她的沉默是無言的詢問,淡淡的微笑浮現他唇端,說道:「老實說,我很欣賞他,也很羨慕他,他是極少數能兼顧理想與市場的藝術家。有些畫家一身窮骨頭,目無下塵,曲高和寡,生前固然默默無名,死後更未必能像畢卡索一樣博得千秋盛名。我認為還是像阿棟這樣的人比較可愛,不唱高調,讓藝術走入生活,不離群眾太遠……」

    她懷疑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因為宋問停止了滔滔不絕。

    「怎麼了?沒興趣聽?」

    「不是。」花靈把托腮的手移開。她不是任性的人,不能直截了當請人閉上嘴,何況人家在稱讚她的丈夫。

    「花靈,你從不曾要求我為你講解油畫、欣賞油畫,看情形也不像是阿棟教過你,為什麼你不能對阿棟的事業熱心一點?」

    「他需要我的熱心嗎?」

    「當然需要。」

    「你就告訴我他在畫壇的定位吧!」

    「也好。」他的口氣像在說服一個猶豫不決的買家。

    「請你報喜不報憂,免得我心情沉重。」

    「真是的。」他笑開了。「你放心,王棟不是三流人物。也許他不像高更或雷諾瓦那樣偉大,可是他能夠走出自己的風格,的確是了不起的人。他的畫,價格不低,卻非常好賣,我相信他將日受矚目,更上層樓。我最欣賞他的一點,就是他能畫出春的喜悅,夏的熱情,秋的浪漫,冬的冷酷,掌握得非常好,畫中的氣氛教人一見傾心。只可惜,他不肯展出人物畫,不然將大大提高他的聲名。」

    這未免有點諷刺,人家愈盛讚王棟的成功,她心裡愈不舒服,愈感到自己似個外人,一點兒妻憑大貴的榮耀感也無。

    「花靈!」

    她笑不出來。

    「你有心事,能不能告訴我?」

    他的溫柔,他的心細,他的體貼入微的聲音,反而增添了花靈內心的哀傷。為什麼王棟不像他呢?為什麼他不是王棟呢?一種不滿、背叛的私心,使她拿出方才買的小玉人,送給了宋問。

    「今天是我的生日。」她的語氣一定很孤單淒涼吧,宋問不由自主地握住她的手,小玉人被包在他們手心,這感覺很溫暖,使花靈有勇氣往下說:「有人說,生日即是母親的受難日,為人子女反而應該在這一天做點什麼聊表心意。我父母早已不在,我準備的小玉人沒有人要。我想,你跟我一樣沒什麼親人,所以想送給你。」不爭氣的淚水在眼眶裡滾動,聲音也變得非常可憐,這令她更加難受,怕要受人恥笑了。

    「王棟呢?他應該陪你的。」他氣憤的說。沒想到他同樣有情緒失控的時候。

    「他不在家。」花靈想到有很多女人送他東西,不禁哽咽:「即使他在家,也不會希罕這個小王人。我只希望有人能珍惜它。」

    宋問坐到她身邊,輕拍她的後背,這種無言的安慰多教人自傷自憐,兩顆珠大的眼淚滴落裙上,碰碎了。

    「對不起!」自幼受的庭訓依然緊緊跟著不放,這番失態使人難以為情。

    「不要這麼說,我們是好朋友啊!」

    「朋友!有朋友真好,我一直沒什麼朋友。」

    「胡說,你早有一個相談甚歡的好朋友。」他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啊!」

    花靈激動的笑了,臉上也光彩起來。

    宋問看她的目光顯得異樣的專心,復如癡癡,讓人家的心啊狂跳、慌亂、忸怩,是興奮,更是莫名的害怕。

    這是不對的,卻又捨不得呀!

    幸好他很快克制住自己,喝著微涼的咖啡,說他今天休假,決定陪她一道慶生。

    花靈很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兩塊小小的起士蛋糕代替圓圓的大蛋糕,她覺得那是她吃過最美味的蛋糕了。一小瓶香水作壽禮,他說買不起大瓶的,故意裝出來的可憐窮相,使花靈笑彎了腰。好開心!好開心!甜甜的香氣,有晚香玉的味道。

    吃完法式大餐,宛如灰姑娘必須揮別她的王子,花靈也得回家了,等待她的也許是王棟早晨未發完的怒氣。

    「謝謝你今天陪我,希望你不是在同情我。」她切切低語。

    「當然不是。」他定定看了她一會,歎聲歎氣起來。「王棟真是瞎子,沒看出你才是真正的女人嗎?我--算了,我沒資格說這些話。」

    宋問顯得憂鬱,還帶點煩躁不安,花霓深感罪惡,怕他因此和王棟交惡。

    回家之後,她仍在回味快樂的時光,沒聽到王棟回房的聲音。

    臥室內的大燈熄了,只留下暈黃的壁燈,王棟坐在床上等候。花靈拉攏浴袍的領口,一時之間,有幾分難以坦然相對。

    「你回來了。」梳著頭髮,她看見鏡中人一臉酡紅。

    「我一直在家。」王棟說。「中午趕回來想請你吃飯,你出去了,等待一場晚宴,你又還沒回來。你一整天都上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你會特地等我,我自己去吃大餐慶祝了。」

    「你今天回來的時間比較晚。」

    「今天我生日。」她差點沒說「今天我最大」。

    「我一直想為你慶祝。」他不滿地咕噥著。

    「但你出門啦,我以為你會像過去一樣,很晚才回來。」真搞不懂,今天他怎麼突然重視起她來了?

    「爸找我,公司剛開發出一種佛手軟糖,希望我提出幾個包裝設計案。」

    花靈不大熱心的聽著。婆家的人跟她也不很親近,畢竟她不像王棠的妻子為王家帶來可觀的利益,她神氣不起來。

    「花靈!」他湊近身。

    「我很睏了。」她趕緊鑽進被裡,今天的心情她沒辦法接受。

    「還好你沒說你頭痛或哪裡不舒服。」王棟哈哈笑著,搖著他的頭。「不行!你還不能睡,我等了一個下午,就是要為你慶生。」

    王棟就是有這點好處,不會因為自己的一番空等待就無理取鬧、跳腳鬼吼。平心而論,他脾氣不錯,包容量也大,沒有人家說的藝術家的陰陽怪氣。花靈偷眼打量他高大的身軀,微有窩心之感,王棟早有準備,拿出放在暗處的香檳和兩隻高腳杯。

    「我想蛋糕你是吃不下了,簡單的喝一杯慶祝吧!這是只在法國生產,用葡萄做的香檳酒。」

    花靈不由受了感動,坐起身,舉杯和他對飲。

    今天她喝的有點多了,微醺,似乎朦朧。

    「你全身上下都這麼女人。」他輕觸她的臉、她的唇:什麼話嘛,我不是女人還會是什麼?花靈不客氣的瞪他一眼。

    他在做什麼?吹得她耳根癢癢的,心也癢癢的。「我的小花朵,凡是有眼光的男人,都會忍不住想要你,然而,你是我一個人的。」

    他抱住她。噢!這狡猾的男人!

    似乎是在夢裡,她模糊地想到:晚香玉,又名月下香,花語是「危險的快樂」。

    ※※※

    一個上午,她都在猶豫該不該擦那瓶香水。

    宋問在等她過去,而她是王棟的妻。

    他應承為她解說「素人陶藝」如何表現出有木雕的紋理和趣味,還借了作品讓她欣賞。

    是楊連科的吧!那種沒有經過上彩,呈現陶土原味的人像作品,非常古樸可愛,她很想見一見真品,宋問一口應允。

    可是,她又怕見他那雙熱切的眼眸。

    自上次之後,他們又在一起吃了兩次飯。以前也不是沒一起吃過飯,但味道全變了,竟有著難言的興奮期待,一頓飯可以吃上兩個小時,尚且依依不捨,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花靈不敢去想。

    她不曉得他聞不聞得出晚香玉的氣味?如果他渾不知覺,她將很失望吧!他若聞出了呢?她何以面對他狂喜的情緒?她是王棟的妻啊!

    為什麼猶豫不決呢?難道我已經喜歡上宋問,所以才變得瞻前顧後,似一個偷了情的女人?不,不可以!我是王棟的妻!

    花靈回過神來,將香水收進抽屜。這就是答案,王棟的妻!

    驀然她揚起頭髮,搖了搖,恨不能將腦中的邪念搖落,眼睛卻不期然瞟見一個男人的身影。王棟倚著門框笑睇她,瞧他那神態,怕已來了許久。

    「好動人的一幕。」王棟走過來,撫弄她波浪般的發,目光卻落在鏡裡。「女人撩動長髮的姿態是最美的,波浪一般揚起又滑落,充滿了誘惑力,觸動我想將此刻此景拍攝下來,畫成仕女圖。」

    她羞怯地將頭低下,一半為了她不安分的心。

    「花靈,你愈來愈美了。」他扳正她的臉,不放過任何一-地細看她的臉。「我要把你的美記錄下來。」

    不等她答應,他已牽了她手下樓。

    客廳桌上多出一大束的玫瑰花,是她上樓前所沒有的。那種奇絕的花色輕易把人吸引過去,有淡淡的紫色,有深紫得近乎黑色,有介於兩者之間的藍紫色,層層次次、深深淺淺的紫,香氣比紅玫瑰更甜蜜沁人。

    「這麼美,哪兒來的?」

    「我訂的,剛剛才送到。你還喜歡嗎?」

    花靈還予燦爛的笑容,這麼美的東西有誰不喜歡呢!

    「我不知道台灣有紫玫瑰呢!」

    「店員說是進口的,我也不太懂這些。」

    「怎會想到送我花?」

    「你使我聯想到紫玫瑰,清麗、熱情、神秘。」

    「我嗎?」花靈詫異。她一直當自己只配紫薇花,渺小的,不大啟人注目。

    「或許你本身沒發覺,但我早有這種想法。」王棟的笑一向是瀟灑爽朗的,這時卻帶點鬱結不開的味道。「剛結婚時,我告訴自己,要給你一段自由的時間,沒有束縛,沒有指令,沒有壓力,讓你有機會釋放出深藏於心中角落的真實的你。你啊,如此富於女性魅力的外表,即使低個頭也讓男人熱血沸騰,可見你本該是感情熱烈的女郎,而非被壓抑著遇事畏縮的憂鬱女孩。」他將妻拉進懷裡,略為激動的說:「可是,現在我懷疑我用的方法錯了。

    討人厭的伯父母所施予你的教養,仍然捆綁著你,從今起,我不再放開你了。」

    一時間,花靈心中揚起了一片驚濤駭浪,只覺天地都在旋轉。她的先生在說些什麼?過去他對她的放任是有計畫的嗎?難道說她是他實驗的小白鼠嗎?但看他的神情又不像,他一雙熱情的、快樂的眼眸多酷似另一個男人。噢!我的天吶!她的頭要爆炸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出去走走!」王棟身上有好聞的古龍水味,一種清爽乾淨的味道。「我要用相機將各個角度的你拍攝下來。」

    「用相機?」花靈相信沒有誰的素描速度比他更快更好的了,這是經過幾千幾萬遍的練習所得來的成果。平日無事,他可以對著一塊石頭一朵花、對著多變的天空雲彩、對著或動或靜的花靈畫上一整天。

    「相信我,我的攝影技術頂不賴的。」他笑了笑又說:「早想多為你拍幾卷幻燈片,你實在很上相。」

    她完全無法拒絕,隨著他上山下海,直至深夜才返家。然而花靈不能埋怨什麼,自成婚以來,王棟頭一次向她陳述他極私人的一面,真誠且赤裸,而她也才慚愧地明白,為何她能過著這麼優渥的生活!

    除了每星期去公司一、兩次,以創意賺取薪津外,王棟因為本身思想開通,開發了好幾條生財之道。花靈發覺自己以前真傻,想法很狹隘,以為畫家就只能賣畫,殊不知畫家的作品不一定要掛在牆上,也可以印在衣服、領帶、椅墊、燈罩等日用品,以絹印方式,增添生活情趣,大膽一點的還可以製成沙發佈、窗簾布、床具組等,讓「家即是美術館」。他還替舞台劇作過舞台設計,更由於科技的發展,開始有住宅和辦公大樓採用畫家的作品做成藝術陶板。

    「陶板藝術?那是什麼?」花靈好奇的瞪大了眼睛。

    「簡單的說,就是將畫作轉化為巨型的陶板整個嵌入牆壁,以攝氏一千三百度的高溫燒,使鮮明豐富的色彩重現在陶板上,和原作一模一樣,這是大型的藝術製作。」王棟非常認真,雙目流露著強烈的光彩,這是他提到他熱愛的工作時,才會有的表情。

    「你懂得真多,也很有頭腦。」花靈由衷欽佩。

    「『藝術生活化』的前提,就是要將藝術品商業化,使人可以走近它、觸摸它,而不只是遠遠的欣賞它/崇拜它,尤其在這個求新求變的時代,單純的藝術家很難生存。」王棟有點自嘲的一笑。「很多小說一寫到畫家,都有一位外出工作維持家計的妻子,我不要那樣子!

    我寧可放低身段,不唱高調。出國遊學前,有一陣子我也很迷惘,到底要做一個純粹的窮畫家?還是盡展所能的發揮自己,名利兩便?結果在國外我找到了答案:不要在生前苛求死後的聲名,只求不虛度此生,有多少才能便釋放出多少才能。從此我不再瞧不起商業,放手一搏的結果,反而使我的書作水準上揚,因為心理上已沒有求名的負擔。」

    「你是企業家的兒子,多少遺傳了靈活的頭腦。」

    「我老爸啊,他最看不起畫畫的。」王棟嗤笑。「我很幸運,有兄弟繼承家業,爸他拿我無可奈何,就乾脆放棄我。在日本,我學會藝術陶板製作,你絕對想不到,回國後第一個肯讓我一試的,是外公,將他公司的一面牆交給我,完成後風評很好,外公又請我設計兩個公司和他家裡的客廳的牆壁,到這時候爸才回頭重視起我來,硬將我插進公司。」他的表情像給人強吻了似的。

    「不錯嘛,父子和睦,這很好啊!」她忍住笑聲。

    「也對啦,不過一想到從小支持我朝藝術方向走的外公,就覺得跟爸之間像兩個不同星球的人在作溝通。」王棟好玩似的聳聳肩。

    「你以前提過,外公他年輕時也想當畫家?」

    「外公沒我幸運,他是獨生子,不能隨心所欲的走自己想走的路,因此也就格外地疼愛我。我從小就愛畫畫,見到白紙或課本的空白處,非畫得滿滿的不能舒坦,老爸罵我沒出息,外公卻讚我有天分,哈哈!幸虧外公是長輩,讓我搬去跟他住,老爸無可奈何下,才不太管我畫畫。」

    「你幾時正式拜師學畫?」

    「十二歲吧,外公送我去師大畫室習炭筆速寫,後來又學過工筆繪畫、靜物素描、水彩花卉、油畫寫生、抽像畫,過了十六歲才決定專攻油畫,並試著創造自己的風格,最後外公勸我出國幾年看看別人的東西,把眼睛擦亮了再回來。我真的好愛他老人家,從父親那邊得到的阻力,在外公處全成了助力,令我下定決心非成功不可。」

    王棟將車駛進院落水泥地上,笑容非常動人地看著她。

    「我真希望你也能同我一樣愛著外公。」

    「我會的,外公對我很和藹,我很喜歡他老人家。」

    「前年外婆去世,外公還將外婆個人遺產中的大半數送給我,這份慷慨觸發我想幫助其他沒我幸運的同行,所以我善用這筆財富開了『時空藝廊』,使那些有才能而未成名的藝術家,有一處發表作品的場地。」

    花靈吃了一驚。「時空藝廊」不是宋問的嗎?

    「你好像很驚訝?」他拍拍她的臉。「怎麼回事?」

    「以前你從不提這些的。」她低喃。

    「因為我看你似乎沒興趣的樣子,不想勉強你。」王棟沒有不高興的樣子。「最近你讀了不少我收集的畫冊,心想可以和你談一談了。」

    花靈為之抱歉、慚愧。

    「是宋問……他說我應該看的,我去過藝廊,以為那是他開的。」

    「也算是啦!」王棟的笑聲清脆而響亮。「有的人具備創作的才能,有的人具備鑒賞的才能,宋問屬於後者。我們的宗旨一致,就是多給新人機會,但為了收支平衡,也必須擺些成名藝術家的作品,說來有些無奈,卻不得不如此。換個角度想,有收人,藝廊才維持得下去,新人也才有機會。」

    花露卻已經聽不進去了。宋問為什麼沒告訴她?

    她心間生起一股受欺騙後的不滿與酸楚,宋問待她的溫柔親切和百般的好,教育她鑒賞藝術之美,是因她是老闆的太太,他不得不應付?

    他一定很煩了吧!我時常厚臉皮纏著他問東問西。

    他內心在冷笑吧!原來王棟娶了這樣淺薄無知的太太,不但是門外漢,還笨得捨近求遠去討教他。

    不會的,宋問絕非卑鄙之人。他自然以為我早已從王棟口中知道藝廊是誰的,不必多提。他含笑的眼眸不會是高明的偽裝!他不時糾結的眉頭不可能是演員的練習!他對我是出自真心的!

    那他是否以為我常去藝廊是以老闆娘的身份去視察店務?認為我故意裝傻,是個愛要心計的女人?

    一夜不得好睡,被無盡的煩惱折騰著。

    花靈說服自己不應該在乎的,她的心卻緊揪著難受。花靈知道她應該裝作不在乎的,她卻真的非常在乎。

    這使她變成一個多疑的女人,多心的少婦。

    懷疑他的用心,擔心他的想法,害怕他的訕笑,憂慮他的立場…她自己的立場呢?一時也顧不了了。

    睜眼瞪著天花板,直到王棟醒來。他的聲音使花靈清醒過來:「等我交出『麥氏』要的那一批畫,我將開始準備開畫展的事,我決定在我三十歲生日那天舉辦生平第一場畫展,要忙上好一陣子了。不過等這些事告個段落,我就有時間帶你出國作二度蜜月,所以請你再忍耐半年吧!」

    花靈真想哭,他殘忍地打醒她的幻想。

    我是王棟的妻!我的天!

    這個世界從何時起變得一團糟,讓她完全失去了方向,她的心亟須一個羅盤指南針。

    「花靈,你最想去哪個國家?」王棟支起上半身笑望她。「讓我猜,是荷蘭對不對?美麗的鮮花王國。」

    大概吧!

    「我去準備早餐。」投入實務工作使她好過些。

    她還放了自己錄的音樂。昨天他們準備了錄音機,一路上,錄下了蟲鳥之絮語,風伯的深沉呼吸,還有大海時而亢奮/時而低吟的沁涼聲音,盡情吸取了大自然無窮無盡的力量。

    這種錄音帶王棟收集了不少,正式作畫時常藉助這些聲音湧現生命的想像力。有一回他帶她前往養鹿場參觀的車程中,便放了一卷鹿鳴的音樂催眠她,她從來不知道鹿的叫聲有那麼多種差別,一到養鹿場說啥也不肯吃鹿肉了。

    王棟告訴她:「有時在同一個地方找不到符合意念的背景,只有將看過的幾處景物在腦海中過濾,想像自己真實想要的景色,然後重新組合畫下來。」這時候,就很需要一點聲音給他刺激吧!

    採回來的金色忘憂草就擺在餐桌上,望著它,花靈猛然覺悟自己好傻!為何而煩惱一夜呢?她壓根兒沒有煩惱的資格啊!

    宋問或許一笑置之,她卻自尋煩惱,何苦來!何苦來!

    「笨!笨!花靈是個大笨蛋!竟連自己的心都管不住了。」她斥責自己,用一種壓抑的語調自我責備。

    昨天,王棟的表現已十分明顯,他實乃非常愛護她,她不能夠放任自己對不起他,即使思想上也不行。

    她必須再去見宋問一次,履行昨日之約,以後就不再單獨去了。然後害怕自己會反悔似的。她強迫自身忙碌,好不再往下想。

    時間到了,花靈刻意將自己修飾得極美,似赴一場生離死別的宴會!

    「時空藝廊」大門關著,門口掛一塊「本日公休」的牌於。不對啊,今天不是休息日。

    她試著推開門,卻是沒上鎖。

    裡面幽暗,她猶豫著該不該闖進。不像有人在的樣子,門卻不鎖,到底怎麼回事?

    「花靈嗎?」大燈一亮,宋問立在場中。「請進。」

    「我不知道今天公休,很抱歉。」

    「我特地休假一天,」他望定她。「等你來。」

    花露好生不安,心裡很難受,覺得他在怪她昨日的失約。

    「昨天突然有事,來不及通知你……」

    「你來了就好。好不容易借到的作品,不欣賞很可惜,明天就須物歸原主了。」

    接下來兩個小時,她重回學生時代,專心且安靜的聽宋問講述。他是經過一番準備的,講得很有系統,而且還找出幾本書作為輔助教材,遇到冷僻的名詞就以紅筆註解,此之大學教授更用功且熱心。

    「這三本書還有錄影帶,你拿回去用心念一念、看一看,對陶藝將有大概的認識。以後有機會去參觀實地創作,對釉藥、土質、燒窯、窯變有進一步的瞭解,理論與實際就能結合為一了。」

    宋問溫文和藹的面容,沒有一絲責備的眼神,令花靈負疚愈深。她想到自己似一個自私而反覆無常的小人,更像冷血而狡猾的蛇,這些念頭那樣殘忍地激動了她的心靈,教她痛苦地呻吟一聲。一直以來她都努力於做一個好女子,沒有污點,不受人批評。

    「對不起!宋問,我不能--」她搖著頭,不懂該如何表達。

    「沒有關係,沒有關係。」他阻止她往下說。「你就把書和錄影帶拿回去好了,當是朋友送你的一份禮。」

    「可是,宋問……」

    「不要說了。昨天你沒來,我大概猜到發生了什麼事。」

    「你知道?你知道些什麼?」

    「阿棟的改變,他一定開竅領悟了。」宋問一面說一面微笑,花靈卻敏感地覺得那笑容很無奈,很讓人同情。「其實,早在阿棟帶你去工作室正式露面之前,我已先從照片中認識了你。他說,家裡的人逼他相親,連他外公也來湊一腳,拿了好些女孩子的照片任他選,他一眼挑中岳花靈。他說你看起來最女孩子氣,有一股神秘的魅力。他告訴我,只要給你成長的空間,終有一朝你會成為了不起的女人。他太喜歡看似單純又似擁有無限潛力的你,十年也未必能遇到一個,所以他急著想跟你結婚,讓你成為他的。」

    「我不知道,他從來沒告訴我。」

    「我還記得他說這些話時的表情,簡直像變了一個人。以前他對感情的事從來不認真,常說他和繪畫結婚了,忽然改變得這麼快,怎不令人訝異?所以我被你勾起了好奇心,最後也被你吸引了。」

    「不可能的。我那麼平凡!」花靈低聲微吟,不敢置信。

    「別再說自己平凡,能被王棟和我宋問放在心上的,絕不是平凡無奇的女性。你很有魅力的,花靈。」

    「你們認識那麼多藝術同行的女孩,她們有的那麼美……」

    「可惜都沒什麼女人味。搞藝術的女生,往往把自己弄得像半個男人。」宋問的話使花靈怦然心動,可是她馬上聯想到另一件事上去。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呢?這樣幫著阿棟說話--」莫非他對她不是喜歡?花靈懂了,她突然明白過來,以至於不能夠再忍受他的微笑,將身子轉開。「你在同情我,從一開始你就在同情我……」她的喉嚨收緊,說不下去了。我是王棟的太太,不可以為別的男人掉眼淚!

    「花靈,我不是--」

    「你是!你同情我,所以才對我親切,你的和藹根本就是憐憫!」從小不幸的出生使她活在別人的同情中輾轉掙扎,近來才逐漸擺脫,現在又……一股沉重的悲傷感劃過她的心頭,轉化為兩行清淚。「我不能忍受這個!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施捨的友誼!求求你行行好,把你的同情收回去吧!不要戲弄我--」

    下一秒鐘,她已在他懷裡,被蜜蜜地吻著。

    宋問的吻很溫柔,使她忘了羞愧與懊惱。後來他放開她卻依然摟著她,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一瞬間感覺到愛了!可是又害怕了,惶恐了,怕這種不清不楚的關係所帶來的不知明的後果。

    花靈的心房一向是沉重的,她與宋問又絕沒有可能,伯父那張嚴酷的臉又在她眼前橫豎了,伯母的利嘴又在她耳旁告誡了,爸媽的例子、自己的身份、家族的名譽…「不行!不行!不行!」花靈推開他,跌落椅上,曲膝抱住自己,啜泣不已。自覺似個無助的小孩。

    「花靈!」他靠近。

    「不要過來!這根本不對,我不能,我不能!」她好怕他多情的眼再一次令她失控,而她立志要做好女子的。

    「我知道。是我不好!」

    「別說了!」

    「不,請你聽我說完,我不願連表達的資格也沒有。」宋問輕輕將她的手放在掌中,聲音又誠懇又輕柔。「我真的喜歡你,花靈,這是我肺腑之言!沒有同情,更沒有憐憫。但是,我能給你什麼?金錢、地位、未來,我一樣也給不起。昨晚我想了一夜,終於想通了。

    花靈,我可以給你『知識』!只要你願意投入藝術領域,我但求親自為你啟蒙,比過去更加有系統的獻出我的知識,使你成為讓王棟驕傲的妻子,如此一來你會活得有自信,也比較快樂吧!」

    「為什麼?」花靈淚眼模糊。「你根本不必理我。」

    「這是我唯一可以接近你的方式。」

    「宋問,你太傻了!」

    「在愛情這條路上,誰能不傻?」

    花靈的腦中亂糟糟的,根本無法集中思想,只不斷地體味著、咀嚼著這份情懷帶給她的震動,而後搖了搖頭。

    「我不行,我沒把握,我怕我自己……」

    「我會克制住自己的。」宋問用一種低低的、哀懇的聲音說:「我只想見見你,花靈,對王棟的友情和你的幸福,我絕對不會胡來的,我更可以保證不再發生像方纔那種-矩的行為。……」

    「別、別再說。」花靈以指輕封他的唇,他兩眼發光地捉住她的手,輕喊道「你答應要來?」

    她悲歎:「我不知道,我沒有資格如此自私。」

    為什麼她不能決絕的、無情的走出去,像一個習於玩弄男人的女人一樣?她真的愛他嗎?她在同情他嗎?花靈愈來愈摸不透自己的心了。

    「你不自私,我心甘情願的。這是我愛的表示,我覺得很滿足。」

    她的眼又湧上一泡淚,為了這一切的一切。

    「你答應要來?你會來吧?」

    花靈不由自主地輕點了一下頭。

    宋問狂喜,送給她一枚非常美麗的玉石。

    「我要為你安排最好的課程,你必須很用功很用功。花靈,好好的學吧!你付出的心血不會白費,知識與智慧將一輩子跟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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