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蘇州。
齊春生走進校園走廊最末一問辦公室,門邊櫃上的梔子花香撲鼻而來,他深吸了滿腔花香,笑著對俯首桌後的齊雪生道:「花是懷梅帶來的?」
齊雪生應了聲,沒有停下手中的演講稿,隨口道:「別再問我商行的事,你接手已經一年了,做得比我還好,你就讓我輕鬆度日,別再煩我了。」
齊春生不以為然道:「你辦個中學比做生意還累,校長和教務掛名的也不是你,你三天不回家卻是常有的事,怎麼個輕鬆法?懷梅說你另外找個宅子想搬出去,為什麼?這種事也不告訴兄弟一聲,我還不如那些學生呢!」
他揉揉額角,眉間皺褶更深了。「我想離學校更近一些,隨時可以顧及校內的寄宿生問題:再說,兩位老人家都不在了,我想把長沙奶娘接過來一道住,在大宅子裡比較不方便。」
齊春生知道他一向照顧幼時的奶娘,怕過多的關照引發其他家人的質疑及不滿,才想另覓住處,便不再多說,轉個話題道:「對了,我已經替你在上海和蘇州報上刊登了招生廣告,揚州鄉下那兒也做了宣傳。」
他微笑,「多謝,經費再和懷梅申請就行了。」
齊春生別過頭,假裝沒聽見。「揚州那兒鎮上還好,鄉下我看招不了多少學生,那兒有更便宜的學校,明年別再花錢宣傳了。」
「喔?」他提起了興致。「我們招生廣告上也有提到減免學費的辦法,為什麼那兒的人沒有意願來?」
齊春生抬眉,嗤笑道:「這還不簡單,人家辦的是義學,窮點的學生一毛也不必付,你還得品學兼優學費才減半,誰大老遠上你這兒來花錢?」
他垂目思索了一會,笑道:「不收錢,能撐幾年?教書先生也得吃飯。」
「聽說裡頭的人有辦法得很,讓附近教會支持學校,窮人家就送個青菜蘿蔔抵學費,教會只要那些學生飯前肯說阿門,在教堂祈禱時別打瞌睡就行了,也不管平時上哪些課,除了詩詞歌賦,洋文、史、地也教,聽說還教戲曲,鄉下人能識字就好,這些已超出他們所需,沒有人會嫌不足的。」
「這倒新鮮,難怪今年有當地人退學不來了,改天我該去觀摩看看。」他低下頭,繼續擬著手中的文稿。
「二哥——」齊春生異樣的喚了聲。
他抬眉。「還有事?」
「兩年了,你還要等多久?嚴婉茵都再找到歸宿了,你再這樣下去,老人家在地下可不會安心。」
他面龐抽緊一下,笑容遁去。「我沒在等,我現在哪有時間想這個?你顧好你自己吧,別婆婆媽媽了!」
齊春生頓時語塞,轉頭快快地定出去,嘴裡還叨念著:「我看婆婆媽媽的是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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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別於以往齊家的深宅大院,齊雪生新遷徒的宅第算是中等的兩層花園樓房,院子、房間規模下大,卻雅致舒適,綠意環繞。
曾懷南大致看了一遍,對正指示僕傭搬動傢俱的齊雪生打趣道:「這地方不錯,以前的屋主頗有格調,不過園子花木繁多,懷梅雖喜愛蒔花弄車,不請個工人幫忙可不行。」
他轉身白了曾懷南一眼。「懷梅是教書先生,怎能佔她便宜讓她替我整理園子?校園那片花圃已經讓她忙不過來了,別折騰你妹妹了。」
曾懷南扶扶鏡框,笑道:「怎麼你那麼客氣並不會讓我為懷梅高興,反而覺得你拒佳人於千里之外?」
他按捺不住情緒,微變了臉。「你大老遠來我這不是來談這個的吧?」
曾懷南沒被激惱,閒散道:「當然不止,我是來祝你喬遷之喜,送份大禮來的。」說著真從提包裡拿出一盒東西。
「你還真費事,我這兒什麼都不缺,你多替我向那些高官弄些經費補助學校增建好了,我懶得和那些人打交道。」他搖手拒絕。
「這東西可不同,你一定會喜歡,我能送你的就只有這項才討你開心,看看吧!」
明知曾懷南有意吊他胃口,他還是不禁瞄了一眼,忽然就定睛不動,看著錦盒發楞起來。
他接過錦盒,慢慢掀開,與預期中的一樣,是那串昂貴的翡翠珠鏈,在日光下閃著幽光。
「這是同一串?」他問,嗓子有些顫啞。
「如假包換。」
「哪來的?」他記得,當年秦弱水只帶走了這樣值錢的東西,身上一文不名。
「前幾天和城裡一些大爺們應酬,其中一個做人情送給我的,我當時一瞧便知道又物歸原主了。想想,當年秦小姐不愛穿金戴銀的,把它當了也有可能,打聽之下,原來這東西是那大爺手上的珠寶行向一位年輕女人收購的,大概花了原價八成買到,看來秦小姐挺有想法的,知道若給了當鋪肯定連五成價都拿不到,這麼一大筆錢,夠她生活個幾年了。」曾懷南得意道。「珠寶行怕成份有問題,要她留下地址,先付一半錢,等確認無誤後,再通知她拿剩下一半。」
「她人在蘇州?」他驚問,一股熱流衝向腦門,險些發暈。
當年花了諸多人力遍尋不著,難道伊人近在咫尺?
「當然不!觸景傷情又何必?她搬了兩次,兩次都在揚州鄉下,離她被燒掉的老家大概兩個村子的距離。」
「揚州?」他沒想到,她競選擇有著深刻創痛的老家落腳,家都燒光了,她為何還回去?
「是啊!雪生,我為你做的這件事也不知是對是錯,我真怕懷梅怨我呢!地址拿去吧!」曾懷南遞給他一張紙條。「對了,有件事,得順帶告訴你,讓你有心理準備。」
「……」他屏息以待,目光多了幾分戒備。
曾懷南歎氣道:「別怪我烏鴉嘴,你若為了這最後一件事鎩羽而歸,我反而高興,這樣懷梅就有希望了……別這樣看我,我說就是了,聽好,我派去打探的人說,秦小姐已經……有男人了。」
錦盒「匡」地掉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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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樸的新式學堂課室裡,一片鴉雀無聲,偶有孩童的俏聲耳語出現,但只要講台旁木桌後的年輕女人一抬眼,底下立即噤聲。
女人揮毫完畢,放下筆,將作品垂掛在講桌,開始在一排排座椅走道間踱步,仔細地觀看每個孩子的一撇一捺。
她停在靠窗最後一個光頭男孩身畔,屈著膝,指著張牙舞爪的幾個大字問:「小毛,今天教的好像不是草書吧?我方才不是示範過了?」
男孩搔搔頭,咧開缺了幾顆門牙的大嘴,衝著她直笑。
「你今天得留下來,罰寫三遍!」她不給情面道。
「咦?那邊是啥?」男孩指著教室外。
她不疑有他,轉頭朝外頭望去,發現無一絲異樣,回頭正要詢問,臉頰擦過男孩手上的毛筆,她直覺手一摸,都是墨汁,她氣極敗壞,把孩子後領拎起來,咬牙道:「敢誆我?今天一定打你——」
「我沒有,我沒有,是您自個兒撞上來的,老師耍賴……」男孩邊跳邊叫。
「還辯!」她幾乎快制不住男孩,但看到一手墨黑,又氣不過,手掌真要朝男孩臀部揮下了,門口突然有人在叫喚她。
「秦老師,秦老師!」是學校另一位女老師。
她悻悻扔下男孩,走到門口。「什麼事?」
「你的臉……」面色古怪地指著她腮幫子。
「噢!」她急忙用袖口擦抹,乾笑。「孩子頑皮。怎麼了?」
「學校來了個人,說代表某單位捐款,錢不少,我不敢隨便收下,校長又不在,還是您去看看較妥當。」女老師推推臉上的鏡片。
她想了想,點頭道:「我去一下,你幫我看著這群孩子。」
學校教務不歸她主事,只是當年她捐款數額不少,可以建議一些校務方針,但學校盡量不收受官方津貼,以避免失去自主性,而無法決定課程內容。
職員室在學校另一頭,她越過學童嬉戲的一塊沙地,在桑樹下的洗手台前,舀了貯水池內的水洗臉,用手帕拭乾。
後頭起了腳步聲,沉穩有力,她不加思索轉身,甜甜的笑容凍結在眼前那張難以遺忘的男性面龐裡。
她僵了許久,僵到下肢開始酸麻,才朝後挪一步,確定自己不是在作夢。
「弱水,別來無恙。」齊雪生緊抿薄唇,黑眸泛著火光,帶著慍意緩緩靠近。
她剪了齊耳短髮,依舊穿著白色寬袖薄短襖,黑色褶裙,像女大學生,只是身形豐潤了些、膚色深了些,神情卻駭異慌亂,他伸手碰觸她臉腮,「你的臉,旁邊有墨——」
她一慌,別開臉,下意識往後退,腿彎處碰到了貯水池邊緣,整個人往後仰跌,水花登時飛濺,她全身結結實實泡進了池子裡。
「弱水——他攫住她兩臂,用力一提,將她拉出池子。
「齊雪生——她咳出喉中的池水,指著他,「你——」
「你跟水真有緣,雖然你不識水性。」他拂去她臉上的水珠,禁不住沉沉的笑起來。「我真想——」
「秦老師,你在幹啥?為什麼不把貴客請去坐坐?校長回來了。」學校唯一的男老師古怪莫名地瞪著坐在地上的一對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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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宿校舍的女老師好心的借了套衣裳給她,穿在她身上顯得太寬,秋風一吹,她打個寒顫,猛喝手裡的熱茶,窩在椅子上不動。
「秦老師。」長臉女校長走進職員室,在她前方坐下。
「對不起。」她連聲抱歉。「我失禮了,我明天會把課補回來。」
女校長搖手。「這事不急,我是想跟你談,有關齊先生——」
「呃——學校要收他的捐款,我沒意見,校長決定就好。」她忙搭腔,眼角瞥到齊雪生的車還在校門口,心緒漸形紊亂。
「這事也還好,就是——」
「徐校長,我得趕回家去準備晚飯,可否明天再談?」她站起來,敬個禮,低頭咒自己沒出息,齊雪生與她已無關聯,他此次來並非為了她,她不該失控至此,但心跳躍動得她呼吸不順暢,她分不清是害怕還是激動,只想盡速離開這裡。
「秦老師。」長臉突然一垮,架子巍然端出。「你飽讀詩書,貴為人師,就該有所承擔,而非一味逃避,怪罪他人。」
「呃?」她怔了怔。「方纔是我自己掉進池子裡,我沒怪罪齊先生。」
長臉失望地看著她,歎口氣道:「你對學校有貢獻,是個盡責的教師,但你也得明白,學校不是收容所,我觀念雖新,但絕不鼓勵為人師表任性為之,你——」
「且慢,可否容我插嘴一句,」她嚥了口口水道:「您的話,我——沒有一句聽明白。」
女校長掩飾抽跳的面皮,拭汗道:「秦老師,你丈夫都找上門來了,你還裝佯?」
「我丈夫?」她重複一次這個響雷稱謂,面上紅白交織。
「要不是齊先生提起,我絕想不到當年從何家下嫁給齊太少作側室的就是你。你家鄉離此有段路程,這兒沒人認得你,你和丈夫一時意見不合,就毅然不告而別,在此落腳,宣稱丈夫殯命於兵亂,長期不盡為人妻道,我不得不說,你這樣做很不正確。齊先生也是興學之上,為了尋你,千里迢迢而來,秦老師,女人雖可有自我意見,但要適可而止,不得任性妄為,讓家裡雞犬下寧!」
這一番劈頭訓誡,讓她張口結舌,腦袋混沌一團,她呆了又呆,甩了甩一頭濕髮,脫口道:「他到底想怎樣?」
女校長瞪著她,第一次發現秦弱水某方面的與眾不同,著實令人消受不起。
「秦老師,你家務若不解決,別怪我不能留你,這兒維持不易,可容不得蜚短流長。」
她低著頭,磨著牙關,十指節球泛白。
「我明白了,我這就去和他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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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得飛快,身後的男人卻不花一絲力氣就和她並肩齊步,前方竹籬笆後的灰瓦白牆小屋子一望在即,她登時停步,語氣又硬又直,「你有話在這兒說也一樣,不用進屋裡去。」她不看他,兩手緊張得出汗。
「怕什麼?屋裡有男人?」他狀極自然問。
她難堪地瞪著他。「你把我看成什麼了?再說,就算有,你管得著嗎?」
他面露驚異,接著嘿笑道:「我的妻子不但不告而別,還不讓我進屋,你說,我管得著嗎?」
他不再理會她的防備,筆直走近那道籬笆圍起的小屋子,隨手推開半掩的木門,逕自踏進屋裡。
「齊雪生,你別亂闖,我要報官——」她扯住他衣袖,不讓他闖進布簾後的內室。
他們站的這問居室應是前廳,不大,桌椅只有幾把,上頭堆滿一疊疊書報,地上有散落的兩、三個木製童玩,牆上掛著幾幅她的揮毫作品。
和從前在齊家一樣,除了書,她從不擺多餘裝飾品,她離開了他,過這樣的生活也甘之如飴,這就是她追求的自由?
他閉了閉眼,握住她手腕,往前逼近,凌厲的表情使她不得不退步,直到抵住白牆,她手掌擋住他的胸膛,喊道:「你敢用強,我就報官——」
「你說錯了,應該是我報官才對,你拋家棄夫,音訊全無,現在還得理不饒人。你口口聲聲說愛我,也不過是女人的意氣用事,你說,我應該拿你怎麼辦?」他瞇著長眼,一聲重過一聲,鼻尖快碰著她的臉。
她慌慌垂下眼,被迫吸進他久違的氣息,貼著他熟悉的體魄,所有勾動她情愫的往昔,一一迫使她卸下防衛,她閉起眼,任由湧上的熱淚沿著面龐滑下,不發出一聲哭泣。
她居然還是無法無動於哀,她努力了兩年,卻只要他一靠近,就功虧一潰,她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般強韌,她此刻想做的,居然是擁抱他而不是趕走他!
「齊雪生,我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了,你不該來找我。」她推開他,走進布簾後,不到片刻,拿出一張舊黃的紙,遞到他眼下。「你曾把我休了,忘了嗎?」
他不可思議的掃了一遍內文,冷聲問:「這是潘良當初挾持你時帶走的,他找到了你?」
她不語,伸手欲拿回休書,他退後,瞬間撕個粉碎。「你明知這不能當真。」
她見狀也不十分在意,頻頻看牆上的舊鐘,心神不寧道:「不管真不真,總之,你快回去,我現在很好,你別再找我了。」
「是不是潘良?」他揪住她膀子,聲色俱厲。「是他帶走你的?」
「沒有人能帶我走,是我想離開你,是你把我拋下,是你!」她不甘示弱地回視他,呼吸粗氣起來。
「弱水。」他軟下語氣,用袖口拭去她的淚,小心翼翼的吻她,將她顫抖的身子擁入懷,用盡全力箍住她。「弱水,你氣我把你安置在長沙嗎?當時我只是不想讓你擔心,你應該相信我,我會去接你的,為什麼自行到上海,又避不見面?」
她別開臉,吸口氣,含著鼻音道:「因為,我不想以後每天找借口安慰自己,你接近曾懷梅,只是受人之托,不會日久生情。而事實上,被遠遠放在長沙的我,除了讓你煩惱,什麼事都做不好,我不是什麼名門閨秀,也不似曾懷梅上過大學,大方能幹,如果不是我強人所難,你怎會看上我?我不告而別,只是不想讓你日後難為,讓我自己難堪。」
他難以置信的搖頭,「在你心裡,我只是這樣一個人嗎?你認為,你愛錯了人?」
「弱水,沒事吧?」
一位年輕女子從屋外走了進來,手裡抱著一個牙牙學語的大眼幼兒,孩子見到她,伸臂要她擁抱,口裡不斷叫著:「媽,抱抱!」
她驚慌失措的看著他,轉身擋住孩子,對他道:「你快走,別再來了。」
「弱水,我帶菜回來了。」
後頭再跟進一個濃眉大眼的男子,手裡抱著一堆剛摘下的蔬果,見到齊雪生,呆怔不動。
齊雪生看了眼孩子,再看看久違的潘良,最後停駐在她臉上。「就算你恨我,也不該遺忘得這麼快,你不恨他了嗎?畢竟還是青梅竹馬吧!你對我說過的話,全都忘了嗎?」
她疲倦的笑。「我沒忘,我也沒忘記你對我說過的話,是你全忘了。」
他不解的看住她,失望溢滿臉龐,沒再說半句話,面無人色的走出大門。
她眨回淚水,抖著下顎,對前面的兩個人道:「我去燒飯。」
潘良眼進廚房,不安的問:「他來找你了?他是不是以為我強迫你離開齊家?」
她僵著臉,將米倒進桶子裡,寒聲道:「不干你的事,你出去和方玲一道看著孩子,別讓她跌跤了。」
那晚,那頓飯嘗起來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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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裡,她追著到處攀爬的孩子,喂完最後一口稀粥,她抱起孩子,對在揀菜的年輕女子道:「方玲,你去小良店裡幫忙吧!我可以帶她玩一下。」
「好,你要到學堂上課時再叫我。」方玲笑了笑,放好菜盆,輕快地走出門外去了。
她關上大門,正要閂上,門面被輕敲了兩下,她率直地打開,以為是方玲忘了東西,定眼一看,吃驚地低喊:「奶娘!」
外頭妝點整齊又笑意滿滿的女人提了籃水果,有禮問:「孩子,我可以進來嗎?」
她失神地點頭,「當然可以,奶娘請進。」
兩年不見,陳芳精神多了,人也豐腴了些。
陳芳放下籃子,隨意瞄了眼屋內,溫柔地笑了笑,朝她伸出雙臂。「娃兒可以讓我抱一下嗎?」
她任對方抱走孩子,在懷裡審視、打量,笑著哄拍著,她在一旁束手無措的站著。
陳芳沒看她,自顧自搖晃著趴在厚厚胸脯上的娃兒,輕聲道:「坐吧!別站著,養個娃兒不容易吧?當年我生下雪生時,以為自己就要失去他了,他早產,毛病多,個子小,怎麼看也和現在連不上關係,可畢竟我還是奶大他了。」
「……」她愕然,陳芳竟主動說出難言之隱。
陳芳仍笑,「齊老太太是我服侍多年的小姐,她嫁到齊家,生了一個女娃後,就傷了身,多年無子。老爺娶了妾,小姐可傷心了,她真心喜歡老爺的,看著男人難得再進自己房裡,她難過得夜不成眠,當時老太太的娘家也家道中落了,回到娘家,無人可訴苦,只能和還留在娘家做下女的我說說罷了,我當時才懷了雪生,被老太太發現了。」
「孩子是——」她掩住嘴。
陳芳撫著孩子的臉,回憶使她微笑。「是老太太兄長的,到外地遇上——戰亂死了。」
「老太太把你帶回齊家?」
陳芳點頭,歎口氣。「本來,老太太的兄長是要回來再納我作妾的,但一遇上意外,什麼都變了,老太太卻有了打算,回齊家沒多久,她宣稱懷了孩子,把我安頓在齊家附近一處房子裡,幾個月後的一天,她買通了產婆,一等我生下孩子,就交給她,偷偷帶進齊家,當作是她生的。」
「你也順理成章成了他的奶娘?」她問。
「嗯。奶到三歲,我不能再接近雪生,老太太怕我守不了口,但我不恨老太太,雪生因為她,才能過上好日子。老爺很疼雪生,直到雪生十七歲那年,接生的產婆缺錢,用這事向老太太索討,讓老爺發現了,老爺很生氣,想法子把產婆封了口,卻封不住雪生那雙厲害的眼睛。雪生知道了很難受,一度住學堂裡下回家了,是老爺親自帶他回來的,養了十七年,怎能說斷就斷!況且,雪生一直很孝順老爺,他是個好孩子,老爺不計較他不是自己骨肉,待他和以前沒有不同,因此,雪生不能不顧養育之恩,這是他從上海大學堂畢業回來後,就答應和嚴家小姐成親,也接手被齊家二老爺快搞砸的家業的最大原因。」
陳芳憐愛地撫摸娃兒的臉頰,微瞥了眼聽得發怔的她,接著道:「雪生不愛說心裡話,就是這樣來的,他習慣承擔一切事情,護著家人。雪生真心喜愛你,所以希望你遠離一切危險跟不好的事,並非置你於不顧,你這孩子直性子,他不讓你做的事,你必定拗著去做,他也只能瞞著你。孩子,我這說客可能做得不好,但憋了三十幾年的話今天終於可以放膽說了,如果你有任何埋怨,就看在我這失職的娘份上,別計較了。」
她低著頭,情緒一陣雜亂,眼眶也濕了,轉了萬般心思,隱忍道:「奶娘,謝謝您來這一趟,我明白您的意思,現下他也有他的日子要過,曾小姐是個好姑娘,我曾聽蘇州來的人說,她幫著雪生處理校務,是能幹的左右手,比我好上太多了。我從前只會惹得他心煩意亂,現在這樣也好,他值得一個好姑娘相伴,我和他的事都過去了,您別再為我煩心了。」
陳芳也不分辯,撫摩著已熟睡幼兒的耳垂,歎道:「雪生真是個粗心大意的孩子,心一亂,眼也花了,這娃兒耳垂上的硃砂痣,可不多見呢!這麼神似的眉目,活脫脫就是他幼時的模樣,作爸爸了,還這麼硬氣,也不多瞧一眼。」
她霍地站起來,驚駭無措,顫不成聲:「奶娘——」
陳芳瞇眼笑,輕拍她的肩道:「別怕,我自認有識人之明,我相信你始終心裡掛著雪生,我疼惜你這個作母親的,辛苦萬分——這娃兒,可我也疼惜雪生,等了你兩年,不怕得罪傾心於他的曾小姐,獨守一個空蕩蕩的房子,就等著一個掛心的女人。弱水啊,你能不能看在我是娃兒的奶奶份上,就別和他拗了,要是把他的心給拗涼了,娃兒就沒好爸爸了。」
她轉身拚命用寬袖抹去氾濫的淚水,抖著肩啜泣,直到劇烈波動的心緒平息了,她回頭面對陳芳,若無其事道:「奶娘,有話改天讓他自己跟我說吧,我會在這兒等著他。」
陳芳欣喜萬分,搖晃著幼兒道:「娃娃啊,你快見到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