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情人 第二章
    這家咖啡館座落在靜巷裡,並不十分好找,加上外觀又不顯眼,言若水只好將車停在大馬路邊,走進巷子步行十幾分鍾才找到。

    他其實不應該來的,昨天才和女友陳馨有了不愉快,按照往例,他只要在兩天內出現在她的辦公室,獻上一束她鍾愛的紫玫瑰,嬌嬈的陳馨一定會立即露出甜笑,釋盡前嫌;但接連幾天醫院的工作忙碌,加上他前天主刀的病人因並發症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情況,他絲毫提不起勁做這些事。

    離開醫院,沿著捷運的路線開著車,在一處紅燈前停住,他右手摸索著扶手下方置物格裡的零錢,准備買瓶礦泉水解渴,結果連帶地將那張沈彤留下的名片夾帶了出來,他還沒來得及仔細思索,車子已開下高架橋,彎進最靠近那家咖啡館的主要道路。

    這裡離她就讀的大學很近,也許因為地緣因素她才選擇在這裡工作。

    推開那扇棕色木門,-亮的女聲迎面而來。

    「歡迎光臨!」

    他微訝,那不是他預期的聲音,但站在吧台內正低頭忙著的的確就是沈彤,原來她也可以有這麼清朗的音色。

    她今天將那頭波浪長發扎成兩束發辮垂在胸前,穿了件綠色緊身毛衣,他頭一次注意到那張瘦削的小臉之下,有個曲線分明的軀體。

    「你看起來氣色好多了!」他站在吧台前。

    她抬起頭來,顯然很驚訝。

    「是啊,期末考還沒到,暫時不必熬夜。」她友善的笑著。「想喝點什麼嗎?」她將menu推到他面前。

    他發現,前兩次見面少有笑意的她,一笑起來,彎起的豐潤的唇有種媚態,但搭配著無邪的大眼和圓巧的鼻頭,卻形成一種特別的風情。

    「拿鐵。」他在她前方的高腳椅上坐下。

    她低垂著頭調制著他要的咖啡,半天沒聽到他說話,抬起眼,才發現他在垂視她,溫和的眼眸中帶著凝思。

    她不以為忤,好奇地問:「你今天看起來比較累,病人比較多嗎?」

    他輕笑著搖頭,但她的慧心帶給他一陣暖意,陳馨是不管這些的。

    她突然轉身從壁櫃中拿了盒食材下來,背對著他在處理東西,不一會兒,她回過頭,端了一壺熱茶和茶杯放在他面前,笑道:「咖啡別喝了,這是養生茶,比較不傷身,我請你。」

    沒有等他反應,她拿了menu繞過吧台,走到新進來的客人桌旁,向客人解說著餐點的特色。

    她下半身是件黑色長窄裙、黑色短靴,身形雖不若陳馨豐腴突出,但纖巧有致,有種不張揚的美感。

    意識到自己竟然在作比較,他中止了思緒,調回視線,啜了一口茶。

    回到吧台內,她將menu交給廚房,自己則開始做色拉部份的前菜。

    「家裡還好嗎?」

    「嗯。」她點點頭,似乎不欲展開話題。

    「生活--有困難嗎?」

    「暫時沒有。」她微蹙眉頭,抬頭看了他一眼。「謝謝。」

    「謝什麼?你根本沒向我開口,我什麼忙也沒幫上。」他笑。

    「有的人連問都不問的。」她聳聳肩,那似乎是她的習慣動作,一種對生活無耐的承受姿態。「哪天我向你開口,你別跑就行了。」

    他發出一串朗笑。「如果是錢,那不是問題;如果是感情,你就得自已幫自己了。」他仔細觀察著她的反應。

    她傾著頭,咬著下唇。「我想開了,男生都是差不多的吧!交往了兩年,就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竟在我最倒霉的時候提分手;可笑的是,搞了半天,原來他早就和我們系上的系花來往半年了,理由還是--」她突然噤口,低下頭繼續忙手上的東西。

    「是為了你家的小鬼?」他忍不住揣測。

    「當然不是!」她險些失笑。

    「那麼,對一個這麼特別的女生,他還有什麼要求?」他不該再追問,那逾越了作為一個普通朋友的本份,然而內心一股驅力讓他比平日唐突。

    「謝謝你的安慰!」她白了他一眼。「告訴你也無妨,他認為交往了那麼長一段時間,我們都還不能進展到那個階段,可見我不夠愛他,他既然找到了能配合他的女生,就沒必要再和我牽扯下去了。」

    「你指的那個階段是?」他想確定一下她的意思是否是指親密關系,卻見她不客氣的瞪著他,遂識相的轉移話題。「他應該尊重你的堅持。」

    「不!他說的沒錯,我的確是不夠愛他。只是他在我家一團亂的當口提出來,我一時承受不了,當時為了留住他,什麼手段都想使出來,我甚至已經決定好了,如果他肯赴約,他想要,我都可以給他--」她神情瞬間黯然。「沒來也好,想到自己曾經這麼愚蠢,就有點受不了!」

    她突地綻放一個雨過天晴的微笑,彷佛已事過境遷,但他卻看到了那雙清澄大眼底的落漠。

    也許無法交淺言深,他還不是那麼了解她,對她的背景也多數是拼湊得來的概念,但從她字面上的表意而言,她並不隨便和異性深入到現代男女已逐漸不在乎的性關系上,那又為何輕易地生下孩子,將自已陷入困境裡?

    還是孩子的父親給了她不堪回首的記憶,讓她從此如履薄冰的走在情路上?

    但是她的堅強是無庸置疑的,她甚至還堅持完成學業。

    「你還會再遇見更好的男生。」他由衷地祝福著。

    「再說吧。眼前有更重要的事讓我不再想他,生活還是得繼續下去。」她端起廚房交給她完成的熱食,走出吧台,放到客人面前。

    喝完手中那杯茶,他站起身,等她回到吧台。

    「我得走了,下次見。」他確定她安好,今天抑郁的心情好多了。

    「等一下!」她收起他那壺熱茶,在吧台內不知忙些什麼,接著遞給他一杯紙制外帶杯及一根吸管。「路上喝吧,別浪費了。」

    她不再看他,兩手繼續忙碌著。

    他拿起裝在紙杯裡的熱茶,注視著認真在做事的她,不禁開口道:「我說的話永遠有效,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

    「我知道,我會找你的。」她揚起眉,給了他會心的一笑。

    走出咖啡館,他忽然覺得今天不再那麼難受了。

    他手指輕巧的按壓病人肩胛骨旁隆起如鴿蛋大的腫瘤,問道:「這樣疼嗎?」

    病人搖搖頭,憂心忡忡。「不疼,只是感覺它愈來愈大,不太對勁。」

    「先別急,等會兒照張片子看看。」

    他轉頭對李帆示意。「安排他照張X光片,還有病人嗎?」

    「最後一個了。」李帆書寫完單據,正要帶著病人出去,診療室的門「砰」一聲被撞開,李帆急忙護著病人閃到一邊去。

    陳馨如旋風般進來,將手機往他桌上一摔。「言若水!你是什麼意思?這五天連個電話都不打來,你存心的?你就是想讓我難受對不對!」

    他看了盛氣凌人的陳馨一眼,對李帆頷首,李帆趕緊將目瞪口呆的病人帶走,關上門。

    他面無表情的繼續翻閱病歷,微掀唇道:「你不該在這時候來質問我,我在工作,你沒看到嗎?」

    陳馨「刷」地將他筆下的病歷抽出,怒火中燒的大吼道:「我不在這時候來,難道要等你親自到我家?等你心情好時我頭發早白了!」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將她手上的檔案強行取回,放回桌面,凝重的看著她。

    「我這星期都有重要的刀要開,你就算不清楚也應該要體諒,我不可能隨時想著要如何讓你大小姐愉快,我的工作攸關人的生死,不是兒戲!」

    她呆住了,眼眶內淚光閃動。「我可以叫爸爸少排點手術給你,你就不用--」

    「馨馨!」他出現少有的嚴厲。

    讓他這一喝,她眼淚順勢滾落,掩面失聲。「那你到底想怎麼樣嘛?你這也不要、那也不想,可是我會想你嘛!你連通電話也不打,我怎麼知道你在想什麼?難道要我一個女孩子家扯下臉跟你道歉?」

    她哭得梨花帶淚,一臉精致的妝早已糊了,和在客戶面前的精明穩重判若兩人。

    他歎了口氣,將她攬進懷裡,語氣緩和了些。「我是該打個電話給你,但這幾天我比較累,有時躺上床就睡著了,沒有機會處理我們的事,並不是在氣你,你想太多了。」

    她抬起頭,抹干淚,摟住他的脖子。「那今晚到我那兒去。」

    他看著她,眼裡閃過一絲猶疑。

    「不許說借口,我問過爸爸了,他說明天你都沒事,除非--你一點都不想我。」她嘟起抹了一層橘色蜜彩的唇。

    他閉了閉有些酸澀的眼,點點頭,將脖子上的兩只手臂拉下。「先回去吧!我還有事要處理,晚上去之前我會打電話給你。」

    她伸長脖子吻了他一下,拿起桌上的手機。「別忘了喔!」笑靨重新浮現,她的情緒來得急,去得也快。

    他再次點頭,掛了個保證的笑。

    她輕快地走出診療室,而他的疲憊感卻比之前更甚。

    他坐下來,用手抹了把臉,卻抹不去心頭沉甸甸的感受。

    外科主治醫師的繁重工作、對病人及家屬的承諾、以及無法置身事外的人事傾軋,都逐漸消磨了他當年違背了父親的意願,選擇醫科為一生職志的熱忱。

    認真及謹慎負責的態度使他年紀輕輕就當上了主治醫師;而俊秀的外型讓他在護理人員及病人間頗吃得開。他從不流露對醫院行政職務的野心,所以比起其它醫生,他的升遷及工作中的挫折少了許多。

    但近日在各部室流傳的耳語卻使他煩不勝煩,外科部主任因病逝而突然空出職缺,使得一干有心人士的競爭日益白熱化,連從下出言談論此事的他也被謠傳是熱門人選之一。原因不在他的資歷或工作表現,他在醫學雜志上發表研究專刊及論文也都不曾受到如此多的關注,而是他交往兩年的女友是此間大型醫院院長的掌上明珠。

    他不是不明白,可因此波及他與陳馨的感情未免太過,但陳馨日益不掩飾的嬌慣習氣卻使他皺眉,過往吸引他的直率特質成了自我中心、隨時隨地要求的熱情浪漫成了一種負擔;偶爾病人的生命敵不過命運,在手術台上從他手中流逝,他當下要的只是一個簡單的擁抱及撫慰,而陳馨記住的卻是她的生日禮物是否別致、有意義。

    談戀愛對一個醫生而言是奢侈的,陳馨帶給他快樂過,或許是他太苛求了些,他是不是該排個假好好地整頓一下自已的情緒,而不是任由感情這樣消磨殆盡?

    他喝了一口咖啡,慣有的濃重口味忽然變得苦澀,他放下杯子,另外倒了一杯水來沖淡口中的不適。他突然想起了養生茶的滋味,溫潤不膩的甘甜滑過喉嚨,沒有暢快後的負擔感,他有種想再喝一口的沖動。

    然後,他連帶想起了那雙眼睛,那雙黑白分明卻無比淡漠的眼睛,靜靜嵌在一張有著頹廢氣質的小臉上。

    他喝完最後一口白開水,淡淡地笑了。

    「鈴……」

    「鈴……」

    他摸索著床頭櫃上響了五、六聲的手機,摸了半天摸不到,他移開跨在腰間的修長大腿,斜倚起上半身扭亮台燈。

    「言若水,不許接!」陳馨翻個身坐在他身上,搶先伸手拿起手機藏在身後,噘著紅潤的唇、赤裸豐潤的上半身在昏黃的燈光下媚惑十足。

    「馨馨,別鬧了,可能是病人!」他將手繞到她腰後去,她卻將手臂抬高,讓他構不著。

    他出其不意地將她壓制在身下,攫住她的手腕,搶過手機。

    一來一往間,鈴聲停止了。

    「不響了,不許回電!」陳馨得意地笑了。

    他離開她軟馥的軀體,半瞇著眼看著來電顯示--不是熟悉的號碼,他又重新將手機放回床頭。

    「今晚就是我爸爸找你,你都不許走!」陳馨攀上他的胸膛,密密親吻他堅實的胸肌。

    「你忘了我們的約定了?」他無奈地的攬住她的細腰。

    「可是我們很久沒在一起過夜了嘛!」她邊說邊撫摸著他的臂肌。她不單喜歡他的人,也迷戀他的身體,他那在外科手術上精巧嫻熟的修長十指,運用在她身上可是令她癡醉留戀。

    「你認識我的時候就知道會有這種情形了。」他看看數字鍾,十二點了。

    「鈴……」

    鈴聲再度響起,這次他很快的抓起手機接聽。

    「喂,我言若水。」

    「言醫師--」熟悉又陌生的女聲欲言又止。

    「我是,請問哪位?」

    「對不起,這麼晚還打擾你,我是沈彤,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惶急的聲音抖顫著,他幾乎可以想象她不知所措且蒼白的臉。

    「別急!慢慢說。」

    陳馨察覺到異樣,湊近他耳邊傾聽,他正色地看了她一眼,換了另一邊耳朵聽。

    「是我家的小鬼,他從昨天開始就怪怪的,直說肚子痛,我下以為意,以為他只是吃壞肚子而已。結果今天晚上下班前,保母急著叫我回家,說他肚子疼得厲害,我回到家,喂他吃腸胃藥,一個鍾頭後,他、他--」她開始啜泣起來,接不下話。

    「你別慌!他現在怎麼樣?」

    「他在地上打滾,嘴唇都青了……我好怕,這麼晚了……我、我該怎麼做?」她幾乎泣不成聲。

    他推開陳馨,迅速翻身落地站好,沉穩地對沈彤道:「別哭,我馬上過去,你先讓他躺在床上,冷靜一點!」

    合上手機,他抓起椅子上的衣服,一件件的迅速穿上。

    「言若水,你又來了!」陳馨氣呼呼地坐在床上。「有急診室的值班醫生,你急什麼!」

    「不是醫院的病人,是朋友的孩子。」他扣好襯衫鈕扣,披上外套。

    「那更奇了,你朋友不會將孩子送醫院啊,干嘛要勞動你去看診?」她跳下床攔住他。

    「別鬧了!她有困難。」他拉過被單,罩住她未著寸縷的身體。「穿上衣服,別凍著了,我明天打電話給你。」

    「什麼朋友讓你三更半夜非得親自去看看不可?」她不放棄的追問,臉色已變。

    「馨馨,你若不相信我,我說什麼都是多余的。」他拿起車鑰匙,沖出客廳,不再理會在背後嬌斥的陳馨。

    他很快的上了車,踩足油門,奔馳在車輛已減少許多的快速道路上。

    他的直覺告訴他,如果不是不得已,沈彤不會輕易向他求助的。

    十分鍾下到,他的車已轉進她家附近的大路上,他憑著記憶找到了那條巷子,將車停在她的那棟大樓門前。

    他按了門鈴,門一開,他三並兩步地進了電梯,直達六樓。

    當他靠近那扇半掩的鋁門,小男孩的哀嚎聲、及女人的哭泣聲清晰的傳了出來。

    他沖進屋內,入眼便見到簡單的客廳裡,三人座的沙發上躺著一個輾轉反側、捧著肚皮、兩腳踢蹬的小男孩,沈彤跪在他身畔,徒勞的用濕毛巾擦拭他冒著冷汗的額頭。

    他傾前一探,乍看一楞--這孩子簡直就像七、八歲的學齡兒童,又胖又壯,十足發育過剩的模樣,但他記得她說過小男孩仍在就讀幼兒園大班啊?!

    不及細想,他伸手往男孩下腹一按,一縮手男孩隨即慘叫一聲。

    「言醫師--」沈彤站起來,感激地看著他。

    「他有沒有惡心或嘔吐現象?」他抬頭問她。

    「有!晚上就吃不下東西了。」她抹去臉上的淚。

    他摸摸男孩的額頭,兩手一伸將其抱起,對沈彤道:「馬上到最近的醫院去,他可能是盲腸炎。」

    他利落的抱著男孩快步走向電梯,這才發現,以沈彤清瘦的身形根本抱不動這個孩子,她是怎麼把他養成這樣的?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離她住處最近的是一家私立中型醫院,他將男孩抱下車,沈彤尾隨在後。跨進急診室,他直接將男孩放在空著的推床上,對值班醫師道:「請盡快安排檢驗,可能是闌尾發炎!」

    值班的醫師看了他一眼,驚訝道:「言醫師?」

    他點點頭。「麻煩你了!」大概是在什麼研討會上見過他吧。

    值班護士拍拍沈彤的肩道:「家屬請過來填寫病患數據。」

    她不放心的看了面色發白的男孩一眼,走到櫃台邊拿起筆填寫數據,寫了幾個字,她便停頓下來,啃著屈起的食指關節,猶疑地看著護士。

    「怎麼?有問題嗎?」護士看出她的遲疑。

    「這個--有些--我不太清楚,一定要填嗎?」她指著其中一些項目,她忘了帶男孩的就醫手冊了。

    言若水走過來,湊前看了一下她空下的欄目,輕聲念道:「生日,身分證號碼,你不知道嗎?這是最基本的啊!」

    「可是,我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啊!」她凝眉思索。「好像是八十五年--不對,應該是八十六年--今年是--」

    一旁的言若水已隱忍不住。「小姐!連你都不知道還有誰會知道?」

    「我爸啊!他最清楚了,不過他現在也沒有辦法回答我了。」她吸一口氣道。

    「你連這種事也要勞駕你父親記,你不覺得太離譜了?」

    她訝異地看著他不以為然的表情。「怎麼會離譜呢?他自己的孩子他記得生日是天經地義的事啊!」

    「你說什麼?」他滿頭霧水。

    「本來就是啊!我根本沒機會填過小鬼的資料,怎麼記得住呢?」她回過頭繼續填寫其它地址等沒有爭議的數據。

    「小鬼是你的--」他終於問出從一開始就該弄清楚的疑惑。

    「弟弟。」

    守在手術室外,她原本此刻應該滿心焦急、忐忑不安,但是她卻一反常態的用一雙大眼緊盯著坐在身邊交抱著雙臂、臉朝另一個方向、肩線微微抖動的男人。

    她斜睇著他,當那道寬肩抖動得愈來愈劇烈時,她不客氣地開口道:「你笑夠了沒?」

    他沒有響應,抖動也沒有停止。

    「我說你笑夠了沒!」她握住他的肩頭,想將他扳過身來看清他的表情。

    他猛然回頭,一臉正經的靠近她,她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趕緊往後拉開了一點距離。

    「我有在笑嗎?」他調整了扭曲的面部線條,看著掛了滿臉問號的她。

    「算你厲害!」她不甘願的回過臉,低下頭用食指絞著胸前的發辮。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只是你和你弟弟差距實在太--」他終於露出一口白牙,大聲暢笑了起來。

    「你還笑!你把我當未婚媽媽已經很過份了,現在又來--」她憤憤的站起來,走到另一個角落去,怒視著他。

    「對不起、對不起!」他調勻了呼吸,按耐住笑意,確信自己不會再失態後,才站起來走向她。

    從知道自己鬧了個笑話後,他就不斷想笑,按理他應該深深感到抱歉才對,但卻有一股無來由的歡悅和輕松漫過胸口,讓他忍俊不住。

    「請你相信我並沒有嘲笑你的意思。」他俯視那張蘊怒的小臉。

    「不然我還能怎樣呢?你已經第二次幫我了。」她扁扁嘴,眼眶紅了一圈。

    「別擔心!值班醫生我認得,你弟弟動的是小手術,不會有問題的。」

    聽出他話裡的誠摯,她松了口氣,背靠在牆上。

    「你上次提到孩子的父親,也就是你的父親,三個月前過逝了?」他收起笑容,語氣裡有著關懷。

    「嗯。」她低垂著臉,看著自己的腳尖。「和我母親一起參加社區舉辦的東部旅游時,車禍意外去逝的。」語調裡沒有激動,表情有些木然。

    他暗自驚愕,原來她身負重擔的緣由在此!

    「你沒有想過讓其它的親戚幫你的忙、或者暫時收養你弟弟?」

    她抬眼注視著他,忽然笑了起來。「誰會自找麻煩呢?況且那些少有往來的親戚恐怕還不知道我這弟弟打哪兒來的吧!他當時生了病,連喪禮都沒參加。」

    「啊?」他愈聽愈胡塗,不明白她話裡的邏輯。

    她直視他眼底,像是要確定自己該不該說這些隱私給外人聽似。這是她第三次與他見面,其中兩次讓他目睹了她人生的困境,且無意間插手了她的生命,她還有何隱諱不能直言的?他是真的將她視為朋友才會深夜趕來相助的吧!

    黑眼珠在他五官上轉了一圈,最後卻停駐在遠方的一個焦點上,她輕輕的開了口,「二十歲以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獨生女,因為我母親生了我之後,就再也生不出一男半女了。由於身負傳宗接代使命的爸爸,從不曾抱怨過,所以我以為他是真的愛我媽的。誰知道一年前,我爸突然將我弟弟帶回來,求我母親原諒他,懇求她接納這個孩子。原來,這個孩子是他長達十年的外遇所生的,那個女人生了重病死了,他只好將孩子帶回家。我媽聽了當場暈倒,之後一個禮拜不和我爸說一句話。」她別過臉,忍住湧上眼底的濕意。

    「她終究還是堅持不了多久,畢竟我父親是單傳,的確需要對沈家有個交代,所以她很盡責的帶我弟弟,讓他上私立幼兒園、吃好穿好。我爸很感激她,幾個月前想帶我媽出去玩,感謝她將我弟弟視如己出,不再恨他欺騙了她那麼長的時間,結果--」她停頓住,困難的吞咽了一下,眨眨濕潤的睫毛。「我當時在學校上課,還以為是誰打來的惡作劇電話,等到鄰居也相繼打來告知時,才確定是真的。原來老天爺對我行使了一個天大的惡作劇!我都還來不及反應過來,我從沒多看一眼的小鬼就開始跟我要東西吃了,那時我就知道,我的好日子結束了。」

    她臉上浮現了一個荒謬的笑,閃爍的水光不斷地在眼眶裡徘徊,讓她的眸子晶亮異常,她微微垂下視線,掩去她不習慣對外透露的情緒,只是再三的吞咽淚水。

    她抬起頭,正想轉移話題,不料卻被一個寬闊溫暖的男性懷抱所包圍。他緊緊的箍住她,屬於他特有的氣息縈繞在她鼻端,他的下顎抵在她頭頂上方,手掌按住她的頭,讓她的臉緊貼著他的胸膛,她全身宛若停靠在一個溫暖的海港裡,卻又帶著不知所措和陡失方寸的困惑。

    「我無法替你改變老天爺加諸在你身上的惡作劇,但是我想給你一個擁抱,希望我這個作朋友的,能夠帶給你勇氣。」

    她不停轉動著黑瞳,驚動了懸掛在眼角的淚水,悄悄沿著面龐滑下,滲進了他的襯衫。

    她僅僅只耽溺了幾秒,便倏地掙開他的胸懷,抹干殘留在臉上的淚痕,不自在的將頰邊微亂的發絲撥在耳後,干澀沙啞道:「謝謝。」

    她咬著唇,不見羞赧,倒像在掙扎什麼難以啟齒的內心糾葛。他輕觸她猶帶濕意的雪腮,以悅耳的語調問道:「怎麼了?可以告訴我嗎?」

    她目光很快的掠過那張溫柔的男性臉龐,囁嚅道:「你把我當朋友,那我也應該對你坦白,我今天打電話給你,主要是因為--」她鼓起勇氣定定地看著他,「你能不能再做一次好人,借我醫藥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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