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日光室像魔術一般,變成一間舒適又女性化的臥房。
就寢前,璐璐準備換上睡衣,然上衣才脫到一半,她忽然有種被窺視的感覺,左看右看,她立刻找到了,是那幅狄見權的肖畫像。
她愈瞧愈覺得刺眼,而且自畫像掛的位置正巧又對著她的床鋪,這令她覺得像在監視她的一舉動一般,讓她怪不自在的。
於是她拿過一件衣服,來到肖像畫前面。
「抱歉啦老闆,我要睡覺了,你也該睡覺了,睡覺就要蓋被子。」說完一跳,她把手上的襯衫蓋上畫像,只露出畫像裡腳的部分。
然後一個轉身把自己投入柔軟的床鋪上。
「啊!這就是富有人家的享受,連床鋪都這麼柔軟,要是每天都睡這麼軟的床那就太好……了……」
才這麼幾句話時間,她已經人眠了。
她一向很少做夢,可是當夜她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房間裡的畫像人物走下來,站在床前看著她,那人看了她一會後,俯身伸手搖她。
她迷迷糊糊間問:「誰呀?」
她往前看去,看見那人站在一團光暈當中,俯視微笑……不,似又悲傷的看著她。
璐璐被眼前奇異的幻象怔住了,她與那人對望著,似乎心靈相通似的,她能感受到那人美麗的臉上帶著一絲教人心疼的哀傷之情,於是她忍不住坐起身,上前伸手去抓那人的手。
那人卻轉身走了,來到畫前,回頭慈愛的再看了璐璐一眼,然後化成一團光影消失。
璐璐驚醒的坐起身,她不斷的在喘氣,伸手往額頭上一抹,全是汗水,原來她是被嚇醒的。
啪的一聲,她把燈打開,然後跳下床來到畫像前,伸手一扯將衣服扯下,畫像霎時呈現在她面前。
自從見到這幅令人發噱的畫像以來,璐璐第一次如此專注而凝肅的重新看待這幅畫像。
畫像裡的狄見權毫無疑問是男人,但為何……在她夢裡出現的是一名女子?
長這麼大以來,從來沒有任何事可以困擾或嚇著璐璐,但這次她感覺得到,夢中的女子似乎要告訴她什麼,要傳達什麼訊息給她。
但是什麼訊息呢?
璐璐第一次覺得自己笨,她明白那女子已經傳達她想說的事,只是她無法領悟罷了。
那美麗夢幻般的女子,悲傷又帶著喜悅的神情,竟牽動璐璐從未觸及情感區的深層領域。
璐璐彷彿不覺在她凝視畫像時,右眼眼角緩緩留下一行眼淚。
* * * *
「狄先生。」
一早,狄見權正在用早餐,抬頭一看,見到已把制服穿戴整齊的璐璐,臉上露出讚賞的笑容。
這套制服的款式和歐提髮廊的制服幾乎一樣。
「穿上這套制服,連人也看起來有規矩多了。」
「狄先生……哦,不是,我該怎麼稱呼你呢?在歐提有經理可以叫,可是在這裡,我就想不出該怎麼叫你才好?」
「你就是為了這點事才睡不好的?」
「你怎麼知道我睡不好?」璐璐訝異。
狄見權指指自己的眼眶,「熊貓眼跑出來拉。」
「唉,我就知道一定會有後遺症,不過不是為了想怎麼叫你才失眠的。」
他正專心的對付眼前的荷包蛋,心不在焉的司:「不然是什麼?」
「是那幅畫害我失眠的。」
『『哦!』』他抬頭瞄她一眼,臉上飛揚的一笑,「那是我的錯嘍?」
『『不是。」璐璐緩緩的搖頭。「是一個女人的錯。」
「女人?」
「嗯,是附在畫裡面一個女人的靈魂讓我失眠的。」
狄見權猛然抬起頭,不可思議的看著璐璐,「你確定?」
璐璐遲疑了下,卻搖搖頭,「不確定,因為那是做夢的。」
他異常的鬆了口氣。
「夢是不能當真的。」
「但是那名女子的樣子,在夢中我卻看得很清楚。」
「哦?她……什麼樣子?」他覺得這句話不該問出口,但不知怎地,卻有股魔力般,令他抑不住意念想問。
「她呀,」璐璐猶豫了一會,「嘖,該怎麼形容呢?她……」
狄見權開始相信她的夢不是白做的,看她認真思考的模樣,似乎真的很想形容出一個具體。
書上記載一百年來,任誰要形容他們見過這名女子的美及臉上的表情,沒有一個人可以說得明白。
「很美麗。」璐璐想了半天,才擠出這個形容司。
狄見權慎重的點點頭,「還有呢?」
「很夢幻。」
「哦?」他有些不能理解。
「因為她的身體會發出一層像月亮般的光芒。」
「哦。」他挑了挑眉,對於這個形容詞不以為
然。
「但是,好像有什麼事困擾著她。」
「哦?』』狄見權上身往前傾,專注的樣子彷彿
在聽一件有趣的故事。
「嗯,因為我夢見我坐起來看她,所以看見她
臉上的表情。」這是很玄的事。
哦,真正的重點來了。
「那她的臉上是什麼表情呢?」
狄見權嘴角微微上揚,他幾乎是用打賭的心
態在質問璐璐,因為她壓根就沒有見過那幅女人
的畫像。
「她在悲傷,用她的眼神在告訴你,她在悲
傷。」
「哦!我的天啊……」他像是見鬼般的看著璐璐緩緩的站起來,張開雙臂走向她,環臂抱住她。
「你說得真好!」狄見權笑著凝視她,「再也沒有人比你說得更貼切了。」
他一直以為以她駑頓的頭腦一定不知如何形容那女人的表情,而她那不多問的個性正是他會想讓她守護的主因之一,她卻說出外人沒發現的一點!真是太令他訝異了!
「哦……」不知是因被讚美,還是被狄見權摟在懷中,璐璐臉上羞紅了起來。「可你說過,我來這裡你要教我言詞應對、人際關係……」
「這些話我收回,」狄見權握住她的雙肩,為了屈就她的身高,他彎腰凝視她,「不要讓某個偶像或榜樣附加在你身上,你要做你自己!」
「哦。」璐璐雖有些愣然,但點頭時卻堅定有力,她知道她有自己的優點,不必被改造。「謝謝老闆。」雖然她不曉得做個怪夢,他反應為何如此激烈……
狄見權不知哪來的衝動,傾身在她的額上印了一吻。
「對我來說,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你!」
「老闆……」璐璐仰視著他,緩緩的深吸一口氣,心中開始萌生起一種從所未有的感覺,這種意念是理不清、說不出來的,此時,她只能很明確的感覺到自己全身細胞都在顫抖。
在這一刻,她暗自下了一個決定,她願意為眼前這個人完成他所交代的任何事,而且忠心耿耿。
「老闆……對了,叫你老闆好嗎?」
忽然提起一開始的話題,狄見權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嗯……不好,叫……」他想起她一開始稱呼他的狄先生。「就叫先生吧。」
「先生?」
不知是璐璐的叫法有何異樣,狄見權忽地心跳跳漏一拍,也立即發覺他正緊緊的環住她的身子不放。
他輕輕的放開她,踟躕了下才回到座位上,吃掉已經冷掉的早餐。
璐璐看了他的動作微笑了下,說一聲,「我先下去了。」說完退出餐廳。
* * * * *
這一天,孔任嫻來到狄公館。
照例,狄見權得全程招呼她,因為她是貴客,也自認為貴客,不能受到任何輕慢的對待。
每次她來總喜歡提議在屋裡四處走走,參觀宅邸內古洋房的建築,但目光流連間總像是在尋找什麼,而每次總是失望而回。
狄見權每次都盡了主人的職責陪伴她,這一次,他們經過璐璐的房門前。
「咦?這間是什麼?」孔任嫻問。
「日光室。」
「是了,我記得你說過,」她一笑,「不過想來也有趣,我也來了好幾次,卻從來沒進去過。」
狄見權明白她的心思,客氣的一笑,「不太可能,小時候你一定進去過,只是你忘了。」
「大概吧。」孔任嫻聳聳肩,「可以進去看看嗎?」
「不行。」他語氣佯裝懊惱。
「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它現在是一間私人房間。」
「你有訪客?」
「不是訪客,是聘用幫傭的房間。」
孔任嫻不太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在日光室?」
「在日光室。」狄見權確定的點頭,心裡暗自慶幸,幸好他早一步作了安排。「前面圖書室那幅凡提的風景畫,我記得你上次觀賞了好久,今天你若還有興趣,咱們現在……」
孔任嫻淡漠的神色沒有前一分鐘來得有愉悅。
「不了,我覺得有點累,可以下樓了嗎?」
「那好,咱們到起居室坐坐。」
她邁著優雅的步伐先走一步。
狄見權跟著她的腳步下樓,臉上掛著勝利的微笑。
* * * * *
樓下起居室位於接待廳的隔壁,屬於半開放式的空間,孔任嫻在沙發上坐下來。
「看來,你很久沒有購進新畫了。」
「是呀,大概有半年了吧。」狄見權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下。
「半年了……」她喃喃的重複,同時眼光有意無意的瞟向狄見權。「半年前,你不是購進一幅畫嗎?」
「當時買了三幅。」
孔任嫻悄悄的把問題帶進核心,「該不會是資金運轉不靈吧?」
「不是,近幾個月是淡季,你知道這是難免的。倒是讓你和令尊失望了,沒能替你們找到中意的畫,不過最近幾家的拍賣行倒有幾幅不錯的小幅畫像,到時候我會去看看。」
「自狄老太爺起,我孔家就是聚珍齋的長年客戶,從珠寶玉器到西洋畫作……」她那雙犀利的眼睛隱含威脅的目視狄見權。
這眼裡的含意,只有狄孔兩家的人才會明白。
「是呀,」狄見權展露溫和的笑容,「孔家三代與我們狄家的交情,自然不是其他客戶可以相提並論的。」
她似乎在審視他還能置身事外多久,她準備放長線釣魚了。
「你可能還不知道吧?」
狄見權知道這句話附帶著陷阱,他小心接應,「我該知道什麼?」
「令尊生前應該有向你提起一件貴府很重要的東西。」
他仔細的分析她話內的意思,然後慎重的搖頭,表示不然。
「家裡有個規矩,不准有收藏品,也就是所謂的傳家寶之類,所以你說很重要的東西,我想不起家父生前提過類似的事情。」
她仍不放棄,「是一件瓷器。」
「這更不可能,」狄見權輕視的一笑,「你也知道我們聚珍齋一向是做珠寶玉器的,直到家父這一代開始涉及西洋畫,從不收瓷器。」
孔任嫻面不改色的說:「是一件成化斗彩福雲葫蘆瓶。」
狄見權心頭咚了一下,臉上仍保持沉靜,但開口時顫抖的語氣已毫無保留的顯露出他對這個消息的震撼。
「如果是真的,成化斗彩……那不是一件稀世國寶嗎?」
「是呀,稀世國寶。」孔任嫻輕鬆的語氣,像在說天氣如何的平淡無奇,她摸著修飾完美的指甲,若無其事的又說:「我看過了,它就在我家裡。」
「你家裡?」狄見權一臉迷惑。
「是。」她露出閒情欣賞狄見權出糗的表情。
狄見權深吸口氣,然後點點頭,「好吧,既然你都主動提出來,我們也不必再繞圈子。」他一頓,落拓而瀟灑的笑道:「那只葫蘆瓶果然在貴府上!」
「貴府的東西卻在我家,很不適宜是不是?」孔任嫻意有所指的瞟著他,等他的反應。
狄見權知道她所指為何,故意略過,想拿茶杯啜飲,藉機避開問題,誰知桌上空空如也,根本沒有人送茶。
「哎!我真疏忽,你來這麼久了,竟然連一杯茶都沒有。」他立刻叫人送茶。
孔任嫻不容許有任何打岔,一隻柔荑擋在他前面,眼神則迎接狄見權投來的詢問目光。
「我願意用這只葫蘆瓶做成為你家媳婦的嫁妝。你認為呢?」
狄見權把背靠回椅背上,「我認為……」
他心裡一直迴響著「成化斗彩福雲葫蘆瓶』,這字眼。
他父親照著祖父的話,原文交代——如果家裡失火了,什麼都不用想,抱著彩瓶就跑。也就是說,無論如何,都要護著這只彩瓶的安全。
它是如此的重要,卻在一次事件中落到別人手中。
當他問起對方何許人,父親當然也如是問祖父,但祖父也不甚清楚,因為事情發生在曾祖父的時代,他只能不甚確定的回答,可能和孔家有直接關係,從此狄家和孔家牽連了近百年的交誼與恩怨,至今尚待解決。
如今有了轉圜的契機,孔家的女兒自願嫁來狄家,還贈回原物歸主,這如果是件買賣,豈不是太便宜了買家?
狄見權怎麼想,都覺得這個提議太具誘惑力。
不只「嫁妝」誘人,連自願入門做媳婦的人也是上上之選,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上等美女。
「你這麼說,孔老先生怎麼想?」
「家父也是這個意思。總得有個像樣的嫁妝不是嗎?」
「呵呵……是這樣嗎?」
看來孔家這次是跟他卯上了。
以前他們有父子倆,現在他孤身一人,只要吃定他,狄家一切搞定,是這樣嗎?狄見權心裡冷嘲,同時也感到棘手。
「咱們兩人從小就認識,我想以後咱們相處應該不難。」
孔任嫻的語氣彷彿在說兩台程式不相融的電腦,經過修改程式之後就可以連線使用了。
她等了一會,不見回應,於是嫣然笑問:「你也這麼認為是嗎?」
用支票買不到,就用微笑買,這一向是她做事的方法,她很清楚自己的魅力所在,而且總是能夠把事情處理得稱心如意。
就在他快要被眼前的利益所屈服時,突地從寬廣的大廳裡傳來清脆的腳步聲。
對了!還有璐璐。狄見權心裡大喊,她不是他預備來克制孔任嫻美色的秘密武器嗎?
「等等,我叫個傭人過來送茶。」說完他引頸大吼,「璐璐!過來這裡!」
他不知自己這一吼把孔任嫻嚇得震在當場,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隨著清脆的腳步聲接近,璐璐愉快而響亮的回應聲也隨之響起,「先生,你叫我?」
孔任嫻看見一個只有五歲小女孩才會蹦蹦跳跳的走法,愉快的跳入她的眼簾。
「嗯,」狄見權交疊著腿,舒適自在的感受璐璐的出現。「來,給你介紹個客人,這位是孔任嫻小姐,她們一家人一直是我的長期客戶。」
「孔小姐,你……」轉向孔任嫻的璐璐,忽然失去說話能力,目瞪口呆的看著她,半晌後才突然大叫,「哇塞!Youaresobeautiful!」
璐璐不知道自己溜這句英文,多像電視廣告一個屠夫豎起大拇指在讚美GMP合格豬肉好吃的神氣,既俗氣又夠力的語調多麼令人震撼。
璐璐覺得還不夠,一臉興奮又急切,「有人這麼告訴過你嗎?你簡直是仙女下凡!」
狄見權得暗自咬住下唇才克制得住臉上自持的表情。
孔任嫻一臉不知做何表情才好,急切瞟了他一眼,如果可以的話,她真想拭去額頭上沁出的汗珠。
「有……有吧。」她尷尬的呵呵一笑,「好活潑的一位小姐,你一定是剛來的女傭,我以前沒見過你。」
狄見權搶在璐璐前面回答,「那間日光室就是她住的房間。」
「哦?!」孔任嫻立刻對璐璐另眼相看,沉吟了會,露出美人的標準笑容,「睡得還習慣吧?」
狄見權聽出她話中有話,暗喘口氣的等著璐璐如何回答。
「第一天總是睡不好。」璐璐毫無心機的笑說。
狄見權心理鬆了口氣,總算是一句標準答案。
「麻煩你到廚房端兩杯花茶過來。」
「好的,馬上來。」她用沖的跑出去。
等到璐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他們的視線範圍,兩人才如夢初醒一般回復神志,至於原來談的話題與氣氛,早已飛到爪哇國去了。
孔任嫻發覺了這一點,不禁皺起一對秀眉。
這個叫璐璐的女孩簡直就像一場風暴,才不管人們辦的是多豪華的宴會,她就這麼狂風似的掃進來,吹得現場一塌糊塗,吹得六層蛋糕塌垮,啪的一聲掉在女主人的頭上……沒錯,她現在正有這樣的心情,她被冒犯了,卻又像面對天災一樣,毫無辦法。
長這麼大,這是她第一次遇見這情形,第一次感到手足無措,第一次找不到任何辦法可以解決眼前的情況,惟一一個可行的方法就是避開她。
「茶來了!」
這回璐璐沒有蹦蹦跳跳,不過看在孔任嫻的眼裡,那輕快有韻的步伐和跳躍差不多。
她忖度,她在家若是這麼走路,早就被訓斥沒規矩、沒家教。
璐璐把茶碟、茶杯擱在孔任嫻的面前,直起身來,睜著大眼問:「孔小姐今晚要留下來吃晚飯嗎?」
狄見權幾乎快要以氣怒的表情瞪著璐璐。
這句話應該是他來說的吧!怎麼她自個兒當起主人來了!
孔任嫻倒是有趣的來回瞧了這主僕兩人一眼。
「既然家傭這麼熱情邀約,主人又不反對,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狄見權趁她還未看出璐璐沒聽懂以前,趕緊使個命令的眼色給她,免得她又問東問西,「孔小姐答應了,去廚房請他們準備。」
「是!」璐璐轉身退下。
「璐璐小姐。」孔任嫻叫住她,「你今年幾歲,可以透露嗎?」
「我二十歲。」璐璐比出兩個手指頭。
「好年輕哦,真好。沒事了,謝謝你。」
璐璐不疑有他的走出起居室。
孔任嫻勾起茶耳朵啜飲,心裡暗自盤算,若要收伏這只孫悟空,那得要有個唐三藏出馬。
她心裡想著她哥哥。
狄見權不知她問這話的意思,但仍小心戒備的盯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