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從江南都陵出發,途經苑北,直達樂安,大約是一個月又二十三天的路程。
樂安是北天廊的首府,據說天屬八年以來,人丁興旺,欣欣向榮,是一派蒸蒸日上的喜人光景,但又怎麼比得了江南?江南的水是綠酒初嘗人易醉,說不盡的相思與閒愁,花開到極-,接天蔽日,斷了水路,阻了歸途,擾得多少人神魂不守,又怎麼會容你北上天廊?
花挽月緩緩的鋪了絲絹在桌上,雪白的緞面配上鮮紅的血字,嬌-奪目,她注視了許久,終於拈起銀針,輕輕刺破了手指,提筆卻有些躊躇:「寫什麼呢?」
小丫頭壓低了聲音:「既然想不起,那就不要寫了。」
「不寫——」花挽月微笑,不過十多天的功夫,她就與他無話可說了,相思道不盡,那是戲文裡的唱詞,天長日久,磨的人心漸漸淡了,她人在天廊,又怎麼還憶得起江南?
「他說要來救我——也不過是說說而已。」花挽月蘸了血滴,心底的怨恨,就一筆筆的鋪在了絹上,一眼看過去,觸目驚心,「到最後——我竟然是恨他的——」
小丫頭輕聲說:「他不來,也有不來的原由,來了不也是白來。」
「他若來了,我陪他一起死!」
「那他不是更不敢來。」小丫頭微若柳絲的聲音,敲得花挽月心頭一震,「不論誰活著,總是好的。」
花挽月猛的推開筆絹:「好?有什麼好?人生不如死,死了反倒乾淨!我就是要死,他不敢來,我就死給他看!」
一手抓了銀針,狠狠往腕間刺去,小丫頭也有些慌了,花挽月師傳江南花定風,一手銀針使的出神入化,她若發起瘋來,小丫頭也是攔不住的。只怕她真的傷了自己,大聲叫起來:「九少爺,九少爺……您快來看看……」
忽然間輕風一縷,劍光如電,卻渺無聲息的在花挽月腕上一搭,冰涼的劍刃讓花挽月微微的打了個寒戰,人也冷靜下來,頹然的坐在了長椅上。
人來的快去的也快,那劍光彷彿春夢一場,瞬間就沒了痕跡。
小丫頭拿了棉布,給花挽月裹上傷口:「這又是何苦呢,不只讓自己難受,九少爺的性子您也知道,他絕不會讓您出任何差錯,跟少爺較起真來,您是佔不了一分便宜的。」
花挽月狠狠的攥緊了手:「我恨他——」
「這也怪不得少爺。」
「我恨他!」花挽月耳語般的低吟。
小丫頭不再言語,花挽月便一次又一次的重複,「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
小丫頭剪斷紗布,淡淡的想,恨又怎麼樣,你還不是什麼都不敢做。
船沿河北上,夜靜行舟,只見兩岸上的燈火閃閃爍爍,映在江水中,猶如鬼魅。偶爾激起一小輟浪花,焰火般的在船下綻放開來,白光一閃,彷彿藏了一個人的臉,但又彷彿是眼花了,本沒有什麼人,不過是人心作祟。
然而船頭忽然探出一隻手,指尖搭在船舷上,半晌不見動靜,而後隱隱約約冒出了一縷髮髻,跟著是眼,滴溜溜一轉,見四下裡沒有聲息,他將身子一撐,剛想躍上船幫,一道霹靂似的劍光擊中了額頭,他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的仰望上去。
船舷上一名少年略垂了眼簾,略顯倦怠的凝視著他,笑了一笑,有似萬花齊綻:「還不去死!」
他終於鬆開了手,跌入了滔滔江水中。
少年目光落在劍尖上,那一滴血方才滴落下來。他低低的抱怨了一聲:「真是討厭。」
江水流轉,隱約似有人聲,漸漸挨的近了,十餘人身著魚皮水靠,搭上了船幫。少年也並不理會,只用絲帕輕拭了劍刃。其中一人已將躍上船來,少年長劍一揮,竟將他的手牢牢的釘在了船木上,那人慘叫:「花……花九……我好歹是你姐夫,你也用不著這麼狠吧……」
少年神色倦懨:「再說一句來聽聽。」
那人勉強咧開了嘴陪笑:「快……快把劍拔出去……」
「你方才說什麼?」
「我說……花九……九少爺,你擾了我吧,痛死人啦……」
「你帶來的那些人……」
「我讓他們走……」那回過頭去大喊,「風緊,快都撤……」
忽然間手上一輕,劍已在半空中,挑了那人的衣襟,輕輕一勾,就將他扔到了船上,好壞人捂著手上的傷口翻滾了兩遭,見少年正目不轉睛的注視著他,他略顯尷尬,慢慢的撐起了身子:「多謝九少爺不殺之恩。」
少年卻掉轉了目光,望向遠處黝黑的山坳。
那人見他不說話,便大了幾分膽子:「江湖中傳聞九少爺一劍能平天下,以前只以為是人們以訛傳訛,今天見了,才知道我蘭某見識淺了。」
他自側面窺探著他的臉色,花九與他那號稱武林第一美人的姐姐生不的太像,清秀的近乎刻薄的一張臉,蒼白而冷,眸光裡有揮之不去的倦色,但一閃神間,卻又有幾分-,讓人心裡暗暗一驚。
那人慢慢的爬到了船舷上,與他挨的近了:「有句俗話說的好,寧拆十間廟,不破一樁婚,你也知道挽月她喜歡我,我呢,對她也算一心一意,自從跟她好了,我就沒再沾過別的女人……」
少年的聲音極輕:「你想讓我成全你們?」
那人笑了:「我也知道是癡心妄想。」
「那又何必廢話。」
「總要爭一爭嘛。」
少年側過臉來,面對著他,忽然間微微一笑:「知道我為什麼救你?」
那人心神一陣恍惚,只覺得他笑起來有似魔魅,一時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這世上的事情哪有為什麼?
「難道說——」那人遲疑著,「你也喜歡我?」
少年靜默了,略有些詭異的氣氛,那人卻毫無覺察:「可是我對男人沒什麼興趣,雖然你長的好看,畢竟也是個男人……」
劍光在他眼前一閃,爆出了一團血色迷霧,那人慘叫著滾到甲板上,長劍直奔他咽喉處,他連滾帶爬,一把攥住了一人的衣角:「救我……救救我……救命啊……」
那人反握住了他的手,抬眼看向前方:「小九……算我求你。」
少年回劍在手,淡淡的道:「這種人……你也要?」
花挽月看得清清楚楚,那浪子伏在她的腳下,全身瑟瑟的顫抖著,小九為什麼救他,無非是要她看個明白,可她要真的明白,又怎麼會深陷情網抽不出身:「明樓他明明知道是一死,還要來這裡找我,我……我……小九,你年紀小,你不明白……你饒了他吧……要我怎麼樣,我都沒關係。」
少年倦淡而冷漠的眼神中露出了幾分困惑:「怎麼樣——都沒有關係?」
「是,我求你……我求求你了,小九……」
少年輕吁了口氣,衛明樓已看出一些端倪,依著花挽月的手,慢慢的爬了起來,他也是個極為俊俏的男子,異樣華麗的眉目,珠唇玉齒,與-色逼人的花挽月站在一處,竟把她的光彩也蓋了下去。
「你看——」他極力掩飾著得意,微笑起來,「你姐姐離了我是活不下去的,你不能殺我對不對?殺了我……」
少年忽然微一揮手,衛明樓身子一晃,只覺得肩膀處一陣刺痛,忍不住高聲大叫,卻全不知道叫的什麼,胡亂嚷嚷著,淒慘到了極點。少年也不再看他一眼,轉身沈入了重重的夜幕之中。
衛明樓卻痛得頭皮都快炸了:「快,快……幫我一把……」
另外一隻手就去抓肩頭的長劍,花挽月忙按住他的手:「不要亂動,小九的劍裡有古怪,你硬來只會更難受……」
「那就讓我在門板上釘著?」衛明樓一頭撞死的心都有,「我也不要活了,讓人這樣的欺負,你索性給我個痛快吧……」
花挽月立時就落了兩行淚:「你這是什麼話,你死了,我還能活得成麼?」
一手在他肩上一搭,略略一轉,劍刃才從肩骨中脫落下來。衛明樓依著門板坐到了地上,臉色煞白一片:「我為了你,可是連命都快搭上了。」
「我知道,我知道。」花挽月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漬,「這些日子我一直想你,只怕你不來了,我只是恨,小九武功那麼厲害,怕你不敢來……」
衛明樓掩住肩膀,花挽月見他手上也是直穿掌心的一道傷口,眼中又是一陣酸澀:「你進屋來,我給你包一下傷。」
衛明樓下意識的往後看去:「他不會跟著我們吧?」
花挽月輕歎:「你呀……真是冤家。」悠悠的攥了他的手。衛明樓只覺入手綿軟,不禁心頭一蕩,微微和抬了眼去看她,她卻又低下了頭,嬌羞-麗,不可方物。衛明樓湊過去親她的臉,她用手輕輕的擋住了:「別在這兒,當心讓小九看見。」
「他還吃你的醋麼?」
「竟說混話。」花挽月笑著罵了他一句,進到屋裡,亂了些棉布出來,一面給他包上傷口,一面輕聲說道,「小九肯讓你上船,那就是天大的面子了,他沒殺你,也不過是顧忌著我……」
「是……」衛明樓拖長了聲音,「你是他的好姐姐,可惜他卻不把我這個姐夫放在眼裡。」
花挽月用指尖輕戳了他一下:「什麼姐夫,那北天廊的都府公子才是他的姐夫。」
衛明樓神色微沈,靜默了許久,才輕聲說:「你……難道真的打算去嫁他?」
花挽月淒然一笑:「不嫁……又有什麼辦法,我們能逃得出小九的手心?就得逃過了,我爹娘又能逃得過花家的家法?何況——這些都不算什麼,你又肯娶我麼?」
衛明樓週身一震,花挽月卻把臉容一變,堆了笑意出來:「你要是不來,我恨你一輩子,來了,我心裡就永遠記著你,到北天廊還有三十多天的路程,這三十天裡,我們是夫妻。」
衛明樓彷彿被人用鐵棍狠敲了一記,胸口泛著悶熱,他浪蕩江湖,玩世不恭,哪個女人都是纏著他,哭哭——不肯放手。而花挽月她卻是最明白,最通透的,反而讓人心酸不已。
「你呆在這船上,只為了我——」花挽月挽了他的手道,「萬萬不要去招惹小九,他那人是個狗脾氣,哄順了他,什麼事都好說。」
衛明樓終於笑出聲:「花狗還是小狼狗?」
花挽月白他一眼:「看你沒一句正經話。」
衛明樓攬了她的肩頭:「你不是愛我的不正經麼?」
花挽月苦苦的笑了一下,萬般滋味,都是自己種下的,願不得別人,她一手彈滅了燈花,輕聲說道:「倒要看看,你有多不正經。」
***
江面上天亮的早,日光映入水中,波紋蕩漾,六月份的天,一團團的花簇在岸邊,雖然離得遠,卻彷彿有一種暗香,在空氣中飄蕩迴旋。
衛明樓大的伸了個懶腰,見花九負手立在船頭,身姿挺拔,猶如一把穿腸利劍,大好的心情立時就消磨了一半:「我說——」
花九也不回頭,對他的聲音充耳不聞。
「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不過也不用站在那兒充旗桿吧。」衛明樓是典型記吃不記打的人,肩膀上的傷口還痛得他時不時的抽冷氣,人卻又已經湊了過去,「現在我可真是你的姐夫了,你下來,咱們倆套套近乎,別老弄出一張冷臉來嚇人,你這樣將來找不到老婆的。」
花九卻真的別過了臉來,他臉色本來就過於蒼白,被初晨的日光一映,更顯得透明似的,沒有一絲血色。
衛明樓也是個絕頂漂亮的男子,但那種漂亮是曖昧的,比起花九,總少了那麼點直透人心的銳利與狠毒。衛明樓被他冷冷的目光瞪視著,不自覺得便蜷起了手腳:「哈,開個玩笑,你不要往心裡去,對了,人家都叫你小九小九的,你倒底有沒有大名?」
花九也不理會,只是瞪視著他,他眼珠一轉,打了個哈欠:「好睏,回去睡覺了。」
花九卻一把揪住了他身後的衣領:「混蛋!」
飛起一腳將他踢進了角落處,衛明樓忙用雙手擋住臉:「你好好的,又要動手,就算你武功厲害些,也不能這樣欺負人?」
花九指住他鼻尖:「你有沒有替她想過?」
「誰?」衛明樓慢慢的浮起了一抹笑,「她情願的嘛……」
花九凝視著他,彷彿眼前這個人,他從來都沒有見過,是另外一種叫不上名堂來的物種:「你讓她怎麼向北天廊都府交待?「
衛明樓卻份外的新鮮,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趣事似的:「你居然懂這個,不得了,我以為你只會抱著你的劍睡覺呢……」
花九不等他說完,左右開弓賞了他兩記耳光,一腳踹倒了他,他拚命往前爬了兩步,卻哪躲得過花九的拳腳,劈頭蓋臉的打下來,他哀聲慘叫,花挽月聽見動靜,急忙披了衣服趕出來:「小九,你想打死他?索性先殺了我吧!」
花九眼簾一抬,盯在她臉上:「恬不知恥!」
花挽月全身一震,搖晃了幾下,用手撐住了船壁:「我不知道羞恥?小九,你說的好,說的好!」她俯身拽起了衛明樓,「我喜歡他,你們不允我嫁,要我去嫁什麼都府公子,說到底不過是為了花家,連兒女都可以賣,到底是誰不知恥?」
衛明樓躲在花挽月身後,低低的嘟囔了一句:「就是嘛,明明是你們棒打鴛鴦。」
花九冷眼看著這兩個人,忽然覺得十分厭倦,他不懂人心,彷彿比最高深的武功秘籍更不可測,何況人人都似有自己的打算,他又何苦去替別人抱不平?
花挽月瞄著他身影轉過了船艙,這才狠戳了衛明樓一下:「告訴你不要去惹他的。」
衛明樓臉腫了半寸多高,用手掩住了,有些委屈:「我哪有惹他,說著說著他就上來打人,我看在你是他姐姐的份上,怎麼好跟他計較……」
「少嘴硬了。」花挽月白他一眼,「換你十個也不是他的對手,還與他計較,你拿什麼計較?不過也不奇怪,小九的劍法怕是天底下已經沒有人能與他比肩了,他年紀這樣小,才十七歲,張狂些也是情理之中的。」
「你只會護著他,我被他打成這樣……」衛明樓指了指自己的臉。
「那你與他拚命啊,我又沒攔著你。」花挽月轉身欲走,衛明樓急忙拖住她衣袖。
「怎麼說著說著就惱了……」他就勢自身後摟了她的腰,「姐弟兩一個脾氣……」
花挽月輕笑一聲:「有人說小九比我好看呢……」
「可惜太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