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雪紛飛,連日的大雪妝點出一片銀白色的大地。
震耳的鞭炮聲自子夜後就不絕於耳,大人們的臉上漾滿了喜氣,見了面就互道恭喜;小孩子則穿了一身新衣,領了紅包後,便成群地在屋外打雪仗、放鞭炮。
新的一年開始,大家都是喜氣洋洋的。
駱府大廳內,一早就-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氛。主母駱江音親自指揮著奴僕忙進忙出的,似在等待極重要的人物蒞臨。
駱心柔跟著駱心宇跑進大廳,抱住她娘,「娘,你在忙什麼呀?陪心柔玩。」
她的小臉紅撲撲的,雖然才八歲,但在那明媚可愛的五官上,已隱約看得出成人後必有傾國傾城的絕世美色。
駱江音蹲下身,一手抱住駱心柔,另一手抱住駱心宇,「乖,等會兒有很重要的人要來我們家,所以娘不能陪你們玩,心宇和心柔自己去玩好不好?」她的臉上儘是慈母的笑容。
「娘不能陪心柔玩呀?」小臉上有著失望。
「你沒聽到娘說有很重要的人要來嗎?所以不能陪你玩嘛!」年長兩歲的駱心宇覺得妹妹真是笨蛋!娘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還要問!
「比心柔還重要嗎?」
駱心宇說:「當然比你還重要。不然娘怎麼會從一早就開始忙碌。」
駱江音擁緊了子女,看著老氣橫秋的兒子,不禁失笑道:「在娘的心中,心宇和心柔才是最重要的,只是今天娘要忙,所以不能陪你們,等過了今天,娘再陪你們玩好不好?」
「好。」兄妹倆乖巧地點頭。
「心宇,帶心柔出去玩,要小心喔!」她慈愛地摸摸他們的頭,感覺掌下細緻的發觸,心裡有股暖暖的幸福感。
她含笑地看著駱心宇牽著駱心柔跑出廳外,但眼眸裡的笑意,在掃視到門外怯生生的探著頭的身影時,陡地消退。
「你探頭探腦地在門外看什麼?活像只耗子似的,畏畏縮縮的見不得人。」
駱江音的臉上已失去方纔的慈愛神色,語氣轉為冰冷。
在一旁服侍的婢女香玉,順著駱江音的視線看過去,發現原來是小妾生的女兒──駱冰彤。
駱冰彤的親娘是隨著駱江音陪嫁過來的婢女之一──翠玉,由於駱江音在懷心柔時,大夫建議夫妻分房,卻沒想到駱岡天竟在一次酒後亂性中強-了翠玉。
駱江音本念在她跟在自己身邊也好些年了,想找個好人家將她嫁了,可沒想到她卻有了身孕,駱岡天只好收她做妾。
主母與小妾同時懷有身孕的事,對自尊心甚強的駱江音而言,不啻是種痛不欲生的酷刑,而駱冰彤的存在也時時提醒她丈夫的不忠。
翠玉紅顏薄命,在她死後,駱江音便對駱冰彤更加不聞不問,而有愧於元配的駱岡天,對於駱冰彤這個造成他與妻子冷淡以對的禍首,自然也生不出應有的愛心。
駱冰彤在這個祥和的家庭裡,自然是突兀地有如一根刺。
只見她小小的身影一顫,怯怯地從門外走進來,目光在接觸到駱江音冰冷的眼眸時,快速地垂下小臉,盯著地面。
「大娘……我來給您拜年。」囁嚅的聲音中有著畏懼,低垂的目光裡隱含著她對親情的渴慕。
昨夜是大年夜,本該是大夥兒聚在一起守夜,孩子們給長輩跪安拜年的日子,但是,她自從娘親死了之後,就沒有再參加過這種團圓的聚會。
駱江音極經地冷哼了一聲,旋身在酸枝椅座上坐下,「拜吧!」
駱冰彤立刻跪下,以童稚的嗓音道:「祝大娘新年快樂,事事吉祥。」
「嗯。」駱江音輕抿著唇,就任那小小的身影跪著,不叫她起身。
駱冰彤咬著下唇,不敢亂動,但背在身後扭絞的小手卻-漏了她的不安。
大廳裡除了奴僕進出的腳步聲外,毫無人聲,寂靜的氣氛沉重得壓在駱冰彤的心上。
大娘……果然還是不喜歡她。
方才地見大娘抱著哥哥、姊姊,對他們慈愛溫柔的笑著,那是大娘從來不留對她有過的表情,她……好渴望……她渴望大娘也能對她笑,摸摸她的頭,說她乖。這個小小的渴望揪得她的胸口隱隱發痛,卻又不敢伸手摸胸,怕大娘又會嫌棄她……
她知道為什麼大娘和爹都不喜歡她,所以她努力的想做個乖孩子,即使被奴僕欺負了也不敢告狀;想到娘時,也只敢躲在棉被裡偷偷的哭;知道大娘和爹不愛看到她,她就乖乖地待在離他們遠遠的小後院裡,不敢惹他們煩。
可是,今天……今天是大年初一,打從前天起,她就一直盯著房門,期待著大娘會不會叫她一起守夜……可她等了好久、好久,每個經過的身影都常教她繃緊了心,卻又跌入失望的境地。整個夜裡,她孤單地吃著一個人的年夜飯,聽著大屋裡頻頻傳來的笑語,眼淚和著飯菜……好難吃……她總是在大家快樂的時候被摒除在外,年復一年,不曾改變……
香玉輕聲咳了咳,打破廳內凝重的氣氛。「夫人,時候快到了,要不要請老爺出來?」
駱江音放下手中的白玉瓷碗,「嗯!也好,你去請老爺出來吧!」她的眼眸掃過仍跪在廳中的人,「還跪在那裡幹嘛?存心想折我的壽嗎?」修飾美好的眉蹙了起來,暗忖:這孩子就是無法討她的歡心。
駱冰彤連忙慌張地站了起來。「大娘,對不起。」
「退下吧!」駱江音不耐地揮手斥退她,想了想後又突然喚住她,「等等。」
「大娘?」駱冰彤驚喜地轉過頭。
「拿去。」駱江音丟出一個紅包袋,-紅的紙袋劃出一道曲線,在駱冰彤的肩上彈了一下,落在她的鞋前。
「等會兒有個重要的人要來,你別在這兒礙事,也別再鬼鬼祟祟地探頭探腦,否則人家會以為咱們駱家是不是專出耗子。下去吧!」
蒼白的小臉更加慘白了,她愣了愣,彎腰撿起紅包袋,顫抖的小手流露出強忍屈辱的情緒。「是,大娘。」駱冰彤忍住熱辣的眼眶,快步走了出去。
不准哭,你早就知道了,是你自己犯賤,鬼鬼祟祟地,難怪會被人罵!
駱冰彤,不准哭,哭了就表示你真的認輸了……大娘和爹不喜歡你,你還犯賤的去討好他們,真的就像奴僕們說的,你是犯賤……笨蛋!不准哭……不可以讓別人看笑話!不准哭……駱冰彤悠憋著一口氣,不讓眼眶裡的淚水滴下來,在轉進無人的廊道後她才忍不住地開始狂奔起來。
在奔回後院的樓閣,緊緊地門上房門,仆倒在床上,用棉被緊裹住身子後,她才放肆的讓眼眶中的淚水流下來……手中的紅包-紅似火,彷-燒痛了她,她咬牙用力地將紅包扔到地上……她發誓,這是她最後一次掉淚,她再也不要為得不到的東西哭泣,她不需要的……不需要別人對她好,就算是一個人,她也可以活得很快樂……她可以的
※ ※ ※
大廳裡,駱岡天和駱江音雖狀似悠閒地品茗,但空氣裡仍-漫著期待的緊張氣氛。
「老爺,人到了。」管家躬著身進來通報。
他從沒看過老爺和夫人如此緊張過,看來,這群貴客非等閒之輩。
駱岡天和駱江音快步地走到廳前迎客,神情歡喜中帶著緊張。
身著黑衣,俊容冷斂的賓客一踏進廳堂,駱岡天就立刻領著妻子跪下。
「-帝。」
當年,秦始皇大築皇陵,將大秦帝國泰半的財富及文成武就都帶進了陵墓,上萬工匠、嬪妃、精武軍隊成了活陪葬。
而在地下皇陵中,最後存活下來的少數人,花了數年時間開啟了陵墓的通道,卻發現外面的世界已經改朝換代,人事全非。
他們不想再成為皇帝暴政下的犧牲者,所以便以皇陵為據點,成就了另一個神-且強大的黑暗王朝。
「-帝」便是他們這一族的王,無論族人在外落居何處,「-帝」永遠是他們的領袖。歷來的「-帝」帶領著族人走出陵墓,尋得新生命,無論世代如何交替,歲月如何變遷,「-帝」一直是族人的一切。
「咱們現在並不是在皇陵裡,那些繁文褥節就省了吧!」在溫和的笑容下,語氣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帝的這趟行程因連日來的大風雪而延遲了,恰巧想起幼年練武時的玩伴駱岡天落居在附近,於是就帶著皇子前來。
聽到-帝如此說,駱岡天雖笑著遵守,但舉止仍不失恭敬與敬畏。
駱岡天的目光轉到皇子身上,他那輪廓像極了-帝,卻又多了份俊美之色,想必應是承繼了-後的美-容貌吧!-
帝有裡子數人,可-後卻只生一子,若他沒記錯,皇子應單名「冥」,今年已十五歲了吧!
「真像呀!」駱岡天不禁想起幼年時與-帝練武的情景。
除了俊秀的容貌外,不論氣度天成的風範,或是內斂穩重的舉止,都神似於-帝,只是……冷了些,不似-帝總溫文帶笑;只見皇子過於俊美的臉上不帶任何表情,只有一雙黑亮如星的眸子冷冷地瞧著。像是看遍人間冷暖-
帝淡笑道:「他雖輪廓像我,但太師們總-他資質優於我,將來文韜武略必在我之上。」此時的-帝也似世間的父親般,語帶驕傲。「你成家數載,子女幾人啦?」-帝問。
「兒子一個,女兒……也一個。」駱岡天的眼神轉到身旁的妻子時,頓了一下才這麼回答。
「哈哈……恰好湊成一個『好]』呀!」-帝拍著駱岡天的肩背笑道。
「呵……孩子還年幼,整日皮得要命,只想著玩耍。不過,長子過年後也十一了,正想著要送去皇陵,也算是這小子有福氣,不如就讓他跟著您一道回去吧!」說著,駱岡天又轉身喚奴僕去帶少爺、小姐進來。
不論落居何處,皇陵中人的男丁在十歲後,都要先送到皇陵,依資質接受訓練,五年後再視其成就與意願,看是要留在皇陵效命或出凡世創業。
不一會兒,奴僕便帶著駱心宇兄妹進來了。
「心宇、心柔乖,叫人。」駱江音拂去兄妹倆身上的雪花,將他們推向-帝。
「伯伯好,新年快樂!」兄妹倆乖巧地喚人,眼睛則骨碌碌地盯著-帝看,暗忖:他就是爹娘說的重要人物呀?
「乖。」-帝拉過他們兄妹倆,「這雙子女,的確稱得上是一個『好』字啊!」他拿出兩個紅包,一人給一個。他看著駱心柔已見嬌美的臉龐,心念一動,「這女娃兒還沒許人吧?」
「還沒呢!」駱岡天回答。
「好,那麼,長大後就讓冥兒收做妃子吧!」-帝笑著褪下腕上的紫晶玉環套到駱心柔的手上。
駱岡天和駱江音喜出望外的相看一眼,忙跪叩謝恩。這可是莫大的恩典呀!
如果心柔受寵,那她就有可能是下一任的-後呢!
而一旁的閻冥卻只是平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薄唇雖適時地勾起一抹笑,但那冷凝的眸子卻幽沉地毫無笑意。
※ ※ ※
夜黑森森,只有飄飛的雪花在月光的映照下閃著微亮的銀光。
連日來的拜神送舊,大人們在忙碌之後,夜一睹即早早進入夢鄉,小孩子們也因玩得倦極而睡得香甜。
在這深沉的子夜,除了偶爾的蟲鳴外,就只有微微的雪花飛舞-
冥披著大髦隨意地漫步在駱宅的後院中……距他兩步後,如影隨形、近幾無聲的跟隨著的是他的貼身護衛──武玄。
黑沉的夜色並未阻撓他的腳步,相反地,他習慣少眠,暗沉的夜晚反倒是他感到最平靜、清醒的時刻。猶如他的名,無光無聲的-夜幽幽地融入了他的血液、體內……突然,幽黯的眸子被從偏僻後院中走出的瘦小身影吸引住,是宵小?還是誤闖大宅的小乞兒?他向來不愛管閒事,但在這無趣的夜裡,跟著看看也無妨。
瘦小身影在月光下看得很真切,身上的衣服布料不似僕人,但或許是經過長久洗滌而泛舊灰白及毛邊,尺寸也稍嫌小了些、單薄了些,像是抵不住寒夜的冷例,小小的身影顫抖著。
走過曲折的花園,瘦小身影在看到駱江音精心栽種的青蓮池時,遲疑了一下,望了望四周,一雙黑黜的眼睛在看見盛開的青蓮時,不禁閃著異樣的晶亮。
雖然是寒冬,百花肅然,但池中的青蓮卻仍怒放著。
瘦小的身影小心地踏下池畔的小徑,勾著樹幹伸長了手想摘折一枝含苞的青蓮,無奈卻總是差了一截。小小的身子踮長了腳尖,勾向蓮莖,陡地腳下一滑,「撲通」一聲掉進了結著薄冰的水池裡-
冥在暗處冷眼瞧著池裡掙扎的身影,並抬手示意武玄不需要出手相救,他倒想看看她何時才會呼聲求救。
但今他訝然的是。池中的身影自始至終都沒有喊出聲響,掙扎揮舞的雙手顯示出她想活下去的決心,卻又愚蠢地不肯張嘴呼救,他暗想:犯得著為了一朵青蓮而送了小命嗎?
苦苦掙扎的雙手好不容易攀住了池邊大樹的垂籐,在爬出蓮池後,瘦小的身影上-滿了水底的爛泥與枯葉,冰寒的池水凍得她膚色呈現灰白,小手卻仍緊捉著一朵青蓮。
小小身子趴在池邊劇烈地喘息著,餘悸猶存……半晌,她強撐著瘦小的身子靠著樹幹緩緩爬起,衣擺滴著泥濘的水滴,在腳下形成一攤泥水;在接觸到寒冷的空氣後,她的身子顫抖得更加厲害了。
手握著青蓮,她顫抖地走向-滿籐蔓的圍牆角落。她撥開密厚的枯籐,卻又突地收回手低聲輕呼,只見瘦弱青白的手掌被刺勾出了多處血痕。
她無聲地皺起細眉,拿出手帕纏在手上,咬著牙繼續撥開滿是-刺的籐草,等到一個頹圮的牆洞出現時,灰白的手巾上也早已沾染了許多細細的血漬。
爬過橋洞,她快步地走向荒野,而且愈走愈急,甚至開始奔跑起來……-冥因她奇異的行為而好奇地跟在她身後。
像是害怕有人追趕似的,她不停地跑,百到來到一個土墳前才停下腳步,抱著肚子喘息。因劇烈的奔跑,她灰白的臉色稍稍泛起一絲粉紅,口裡不停地呼出白霧……略略休息了一下,在止住劇烈的喘息後,她一言不發的跪下身,仔細地用手拔除土墳上的雜草枯枝,粗簡的石碑已模糊得有些認不出字。
她挽起袖子努力地擦著石碑,想把上面的污泥髒垢都清乾淨,甚至用力的幾乎將唇瓣咬出隱隱的血痕。
「娘,冰彤來看你了。」細嫩的聲音因寒冷和思慕而顫抖著。「我知道大娘和爹都忘了你的忌日,冰彤也不敢提,對不起……讓你孤伶伶地一個人在這兒,娘害不害怕……冰彤很害怕,但還是想著你。
「今天是大年初一,冰彤帶了朵花兒來給你。漂不漂亮?冰彤知道你喜歡大娘種的青蓮,而且那本來是你當年幫大娘移種的花兒,只是……後來卻變成了大娘的,你連碰都不能碰一下,真不公平,錯的是爹,又不是你,為什麼大家都怪你?」
原本已稍稍暖和的身子,因停止活動,又開始顫抖。
青灰的小臉上強擠出一抹笑,並舉起手中的青蓮,「娘,這朵青蓮給你,沒有人會再和你搶了。」她小心翼翼地將青蓮擺在上墳前,小手輕顫地順著墓銘劃過,「冰彤要回去了,否則被大娘發現的話,冰彤就不能再來看你了。你放心,冰彤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娘也要保佑冰彤喔!冰彤會再找機會來看你,娘再見。」駱冰彤站起僵直又冷得不住顫抖的身子,依依不捨地看著墓碑,半晌,才收回目光轉身離開。
走了一小段路後,駱冰彤又停下腳步緩緩轉身,看著土墳,極輕地顫聲說:「娘啊!當初你為什麼不帶冰彤一起走?冰彤……冰彤……」好苦、好想娘呵!
最後的話便在喉嚨,她咬咬牙,轉身朝駱府的方向奔去。
她依舊爬著牆洞回到駱宅後的花園,再努力地撥密籐蔓以遮住破洞,這可是她唯一能出入去看娘的-密。
回到房間,她拿了乾淨的衣裳走到後院的水井旁,細瘦的手臂吃力地提起大水桶,費盡氣力總算提了半缸水,然後不顧天空仍飄著細雪,咬著牙草草地衝去發上和身上的呢污,並就著冰水中搓洗換下的衣裳。
她必須湮滅一切痕跡,絕對不能讓人發現她偷摘了大娘的青蓮。
當她帶著洗好的衣裡回到小樓上時,便覺得渾身一陣冷一陣熱地開始暈眩起來。她披好仍濕得會滴水的衣裳,倒在床上,拉起舊灰乾癟的棉被,眼前一陣黑霧襲來,整個人陷入冷熱交替的昏迷中……
黑夜中,一雙深邃如星的睜子自始至終皆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