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祭(下) 第十五章 遠景
    現在是她第二部電影的首映會。

    無數的人屏息以待,在上妝照鏡子時她有些驚訝於自己已經長這麼大了,彷彿沒幾天前她才從模糊的鏡中看到那個梳著兩條辮子眼神倔強的小女孩,總是緊抿著嘴唇冷冷的看著一切。她有些懷念那孤軍奮鬥,卻從不迷惑的年紀。

    「這不是我的電影。」她冷冷地說,聲音輕的沒有人聽到,但她自己聽得很清楚,那在她內心是一聲憤怒卻又空洞的尖叫。

    這不是我的電影!一瞬間,那種失落的憤怒幾乎要把她燒灼起來,她怎麼能允許自己擁有這種情緒!她應該起身離席,可是她竟仍坐在那裡沒動,她怎麼能容忍自己的這種沉默!米歇爾坐在她旁邊,他是從新劇組裡抽空趕來的,再一次見到他幾乎讓她驚艷,他俊美得像能吸住所有人的視線不放,三個月而己,他變得一次比一次更加優秀。

    「和我想的也不太一樣。」米歇爾說,「我以為雷科特會是主角,結果凱爾斯變成了主角,片子也成了一個悲劇……當然如果用你的話來說就不是悲劇啦,他最終得到了他想要的,可是基本對我來說死了就是悲劇。」他對悲劇片的欣賞水平不是太高。

    影片是再次的成功,米歇爾那會兒對採訪和媒體的包圍已經很熟悉,駕輕就熟風度優雅得像位真正的大牌明星。

    「製片人先生說這樣會比較有賣點,」凱坐在車裡,嘲諷地說,「以凱爾斯做主角,故事的悲劇性將會打動觀眾,這比雷科特做主角的主線更加鮮明:他們寧願要唯美的悲劇,也不想要不乾脆的幸福。而你演了他,這也讓他更有成為主角的天分。」

    「我覺得片子很好。」米歇爾點頭,「我們成功了,聽那掌聲。也許我更喜歡現在的,但你肯定不是。」

    凱突然覺得說不出話來。沒錯!成功不能掩飾她的失敗!當然一切成功都是要有過程,修利克說的沒錯,可她憤怒地把皮包砸在前座上,覺得仍是一肚子火氣發洩不出來!「該死的修利克!」導演破口大罵,毫無形象,「他總能把我的電影改得面目全非,而且非得往相反的地方改,還能改得賣座,不能不說是一種才能!他『是生意人』,這是『每個人都要經歷的過程』……我都聽膩了!我還是回去拍我的地下電影好了!」

    「但人不能往回走,」米歇爾說,「在那個領域你已經成功過了。凱,夢想得遠看才是個美人,可是不影響它的美好。」

    「成功者說出的安慰詞句毫無魅力。」凱哼了一聲,

    「哦,我沒有成功,所以才高興,不然我會空虛的。」米歇爾說,把目光轉向窗外,「別裝瀟灑了,凱,我知道你氣得要死,如果想自己拍板,不如去當製片人……」

    「我不喜歡籌錢,米歇爾,我只想導演電影。」

    「如果不能拿到權力,想導演出真正屬於自己的片子不太可能,而且說到底,製片人的重點不在於怎麼弄錢,而在於怎麼拍好電影,這才是本末關係。」

    「也許吧,」凱聳肩,「但目前還沒有這個打算,大部分情況下修利克能把一切做好,我還想再等一等,才這兩部片子而己,人總得有耐心……」她皺皺眉,她和修利克已經吵了好幾次架,雖然那個人總讓著自己,但她知道那是因為衝突並未到達真正不可調和的時刻,她在離他越來越遠,不,也許從來就沒在一起過……她苦笑,她的這些鬥爭與迷惘修利克肯定都看得一清二楚,用他溫和卻又透徹的目光。那個人太過聰明,並且早已看過太多類似的戲碼,他在與她溫存的同時清楚地知道結局是什麼……這想法讓她突然沮喪起來!

    米歇爾拍拍她的手,「我們去喝一杯吧?」

    凱揚眉,「你在開玩笑?一堆記者等在外面,你會像鈔票一樣在保護下被運走!車子在等你!」這城市已經沒有地方給他們悠閒的喝咖啡了。

    「沒問題!」米歇爾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我想和你聊聊,我們好久不見了不是嗎。」

    車子駛向巨大的停車場,酒店內不允許影迷進入,但還是有些人等在那裡。凱發現車並沒有開向預定的停車位,而在不遠處突然轉了個彎,向另一個方向駛去!酒店的地下停車場像個迷宮,沒人發現他們。

    「這是怎麼回事?」凱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偷偷溜出去?我喜歡這點子,很刺激!」

    米歇爾衝她一笑,脫掉西服,然後解開領帶丟開。車又轉了幾個彎,停下來,這裡已經沒什麼人了。

    「記得你答應過我的事。」前面的司機開口。凱一呆,她竟沒有注意到這位司機是女性,待她回過頭來,她才注意到她是位十分漂亮的女人,大波浪的紅色長髮被棒球帽壓在下面,她的眼睛是很漂亮的淺灰色,看上去銳利而乾脆,倒有些像個男人。

    「我知道了,」米歇爾說,「我會答應演那個角色的。」他向凱解釋道,「這位是我的經紀人,艾莎-布倫希爾,托馬斯介紹給我的,他肯定是在陷害我!」

    「嘿,我這是為你好,小子,年輕時應該多工作一點。」艾莎揚眉,她的姿態有一種屬於女性的嫵媚與應該屬於男性的魄力,兩者收為自然地結合在一張臉上。

    凱記起米歇爾曾提到過她,她向她問了好,後者笑起來,「你好,克裡斯蒂,很高興見到你,我聽很多人說起過你,也許我們談得來,但致詞就到這兒吧,你們動作可得快點兒,記者要追上來了。」

    「謝謝你,艾莎。」米歇爾說,拉住凱的手,跑了出去。

    「裙子太長了點,不適合跑步。」凱停下來,開始動手撕掉膝蓋以下的部分,米歇爾拎著她的高跟鞋。

    「撕邊的裙子,看上去很新潮。」他笑著說,變戲法兒般不知從哪裡拿出一個墨鏡丟給她。凱笑起來,她喜歡這感覺,她很久沒這樣自由的跑了,赤著腳,緊拉著一個朋友的手。

    「你該這麼笑,凱,」米歇爾說,「你知道,我印象中你好像總衝在前頭,絲毫不會迷惑。」

    凱愣了一下,突然覺得有點笑不起來。

    「現在主要問題是,米歇爾,我覺得一個墨鏡遮不了你的天姿國色,」她岔開話題,「你到大街上會被認出來,我肯定!」

    「我知道一個好地方,」米歇爾說,「離這裡不遠,你會喜歡的。」

    她點點頭後,沒有人不會迷惑,她想,但我必須得往前走。

    米歇爾帶她去的地方是個會員制的綜合俱樂部,這裡甚至不允許會員偕帶伴侶,所以米歇爾早為她準備好了一張會員卡,這會兒只要簽個名就行了。「托馬斯介紹給我的,」米歇爾解釋,「這裡很清靜,不會有人索要簽名,也沒人多管閒事。」

    「米歇爾,」她說,「那個是凱文-戴維斯吧,我常在新聞上看到他。」

    「是的。這裡有很多這樣的人,沒人會對你大驚小怪。」米歇爾說,「別盯著看,凱。」

    凱收回目光,即使她對外界不大關注,仍有一些看上去很眼熟的人。

    「你可以常來這裡玩,這兒什麼都有,最重要的是在這兒你能當個普通人類,不會有一大堆人像看外星人一樣盯著你。」米歇爾怨恨地說。

    他們找到一個角落坐下來,米歇爾只點了咖啡,「今天我不想自殺,所以還用不著酒。」他調侃。

    凱要了杯蕃茄汁,「我和你一樣,」她撇撇嘴,「回去還得工作。」

    「我覺得我像是回歸了奴隸時代!」米歇爾誇張地說,但表情看上去倒還沒糟成那樣。

    「她讓你拍什麼片子?」凱問。

    「一部科幻片,實際上那本子不錯,不過我想拍完手頭的這個後休息一下……你知道總是工作很累人,可是她不准,她覺得那對我的前途有好處。」

    凱嚴肅地點點頭,「看來你找了個嚴師。」

    米歇爾歎氣,「但太累人了,雖然我承認如果不是她在旁邊看著,我現在肯定在休假呢……」

    「米歇爾,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你,」凱遲疑了一下,「我不知道該不該提……但是我非問不可,你看,我現在生活的很好,我認識了修利克,我可以拍我的電影,雖然有些代價但是總體來說還是不錯,你不能要求事事如意,」她盯著米歇爾疑問的神色,「我想問……那個丹尼爾,他有對你做什麼嗎?」

    米歇爾僵了一下,那件事讓他俊美的臉上有幾秒鐘的陰影,然後聳聳肩,微笑,「沒有,連我都有點意外,他從沒找過我。當然偶爾會碰見,但總的來說沒發生什麼,真的。」

    凱露出一個輕鬆點的笑容,「沒有就好,你知道,我真害怕我的這種成功其實是以你的不幸換來的……」

    「哦,你怎麼會這麼覺得,」米歇爾笑起來,「是我自己同意和他做交易的……現在看來他說的不錯,他找我們是真的想賺錢。」他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比起養一個昂貴的寵物來,現在這樣才比較正常。」

    凱攥著匙柄,她可笑不出來。「我查了一下,他好像很有錢,除了電影,他似乎還投資電腦,石油,房地產……各種行業……」

    「那和我有什麼關係。」米歇爾淡淡地說,攪著咖啡。「說點別的,你最近在幹嗎?」

    「可能要拍一部偵探片或者心理恐怖片,一個男人殺了他的三個哥哥,為了一筆遺產。」凱說,決定放棄那個會讓整個氣氛壓抑下來的話題。

    米歇爾吐吐舌頭,「你確定他這麼缺錢?」

    「本來只有一個,可是他剛幹掉一個又冒出一個。你看,本來殺死第一個他冒了很大的險,鼓起了最大的勇氣,策劃了殺人的妙招兒,在他終於能得到那筆錢時又冒出一個搶劫者!他可不能讓自己的努力白費,所以他殺死了第二個。可陰錯陽差又冒出了第三個……

    「那筆錢雖然不少但也談不上太多,也許會有人為它殺死一個人,可是為那點錢殺死三個的話聽上去像個笑話……但人類的墮落沒有止境,只要一點點誘惑,便會犯下駭人的罪行。」凱說。

    「啊,也許只要有了藉口,有人就會墮落的理所當然,他殺第三個人時肯定不會像殺第一個時那麼受到良心的譴責了,他順手了。」米歇爾說,喝了口咖啡,對自己的心理學沒什麼信心。

    「道德的約束很重要,而對於很多人來說……那層防線很脆弱。」

    米歇爾攪著咖啡,「他用什麼法子殺人?」

    「第一個他把他從樓上推了下去,並讓警察相信他一直想自殺,當然這個有一半兒是真的,雖然那傢伙打從知道有遺產後就不想自殺了——他告訴警察哥哥死時還不知道有遺產,這樣一切就變得合情合理,所有的街坊都知道那傢伙了無生趣。第一次的謀殺很簡單,第二個哥哥出現時,他同樣試圖偽裝成一個意外——他把他弄成觸電死亡。

    「但是第三個時他犯了錯誤,本來想偽裝成醫療事故,可是那傢伙發現了,他奮力反抗,他捅死了他。然後精心製作成密室殺人,他動用了改裝的搖控直升機和高倍望遠鏡,飛進六樓的房間裡撞上了已經準備好的門鎖……」

    「聽上去很不錯,可是你說他犯了錯誤。」

    「是的,謀殺會讓警方介入調查,無論多麼精密的計謀都會有破縫,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說不準有哪個警察比較天才就給想出來了。」凱說。

    「那謀殺用什麼方式會比較好?」

    「哦,謀殺從來都不會『好』,」凱笑起來,「慾望是沒有止境的,當你妥協於小的慾望時,總有一天你會繼續妥協於更大的慾望。所以最好一開始就別犯錯。你看,雖然道德談不上多麼嚴格的約束,但我們還有法律,你可別不顧一切,那個卻是你不得不顧忌的。」

    「那可不見得,據我所知律師是踐踏法律最厲害的一群傢伙,」米歇爾哼了一聲,「把檯面擺好了,每個人都有辦法自己私下干。」

    「但是公開違反是不行的,比如你殺了人偷了東西就要被關起來,這已經足以保持基本秩序了,」凱說,「你得知道完全的規整是不可能的,人類不是機器。」

    米歇爾撓撓頭,他一向害怕和凱討論嚴肅問題,「說說你的電影,你覺得謀殺怎麼樣最可行?」他岔開話題。

    「製造意外,」凱乾脆地回答,「任何被確定為『謀殺』的行為都會引起警察的介入,你不能保證你沒有任何紕漏,可是意外不同……」

    「哦,先聽我說。」她制止米歇爾的話,「我知道你想說假造意外也會有些漏洞,只要是假造的東西都會有漏洞,但只要它看上去是『意外』,警察會自然的傾向以意外結案。要知道他們每天被催促盡快解決的謀殺案強姦案堆了一大堆呢,可不像傳說中的偵探那麼清閒,公民的稅金不是白拿的。那些會發現小的紕漏,然後不顧壓力,一點一點去偵破它們的警察只有小說裡會有。」

    這個話題還有意思點,米歇爾想,至少好過討論人類學。「你是說以意外結案會省他們很多事?」

    「嗯哼,警察潛意識的傾向足以掩盞你可能會留下的小小紕漏,當然這個得靠一點兒運氣,但本來殺人就是要背負風險的,」凱得意地說,「偵探狂畢竟是少數,大部分都快被每天的殺人強姦搶劫、被民眾和媒體的壓力弄瘋了,誰沒事兒盯著你一個有那麼點小小不對勁兒的意外。」

    「凱,」米歇爾感歎道,「如果你去做一個犯罪策劃專家一定會很出色。」

    「我可不知道有這行業,」凱笑起來,「不過還沒確定要不要拍,還有一個奇幻的故事,我也想拍。」

    米歇爾揚眉,凱繼續說,「關於人性的冷漠。我猜你肯定說聽上去很沒勁兒,但拍出來就好了。」

    「是個什麼故事?」米歇爾問。

    「故事的名字叫《誘惑》,我可是很少起這麼商業化的名字,」她笑起來,「說的是一個被封印的魔王怎麼引誘勇者的兒子步入黑暗的心理劇……」

    她高興地說,很久以後米歇爾回憶起凱那時興味盎然的表情,總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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