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杉酒店是一座二三十年代樣式的復古建築,酒店對面有條橫過的大街,交通方便,但相對的,氣氛也談不上高雅,卻透著一股子曖昧,倒是個做不道德交易的好地點,米歇爾打量了一下復古的柵欄電梯,並坐著它嘎吱嘎吱地爬上五樓,有點扭心它會不會突然掉下來,或者是工作人員故意沒給軸承上足夠的油。
5043號房,他歎了口氣,覺得裡面肯定是隔著一扇門的地獄。“找到那裡,然後敲門,說‘先生,您訂的一號套餐到了’就行了。”尊尼這麼告訴他。
“我猜一號套餐肯定是用雞肉烹調的……”米歇爾不知所謂地想,伸手敲了敲門,裡面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誰?”
他用電視劇裡侍應生最有禮的聲音回答道,“先生,您的廉價披薩到了。”
“我沒有叫披薩。”裡面的人說。
沒有幽默感的人。米歇爾想,“那麼好吧,我換個說法……您叫的雞肉套餐,價廉物美,絕對不含防腐劑,由本店廚師精心制作……”
門突然被打開,一個男人站那在裡,冷冷看著他。“我不喜歡你的幽默感。”他說。
“我猜也是。”米歇爾微笑,走進房間。
裡頭也是很沒勁兒的復古樣式,倒是這個客人有點意外——並非想像中性功能衰退的糟老頭兒,他看上去有三十多歲,黑發灰瞳,像個事業成功人士,臉上透著冷漠與不近人情的痕跡,容貌甚至是英俊的——至少不像找不到床伴以至於性寂寞的類型。他打量了一下米歇爾,“很不錯。”
“謝謝誇獎。”米歇爾說,對方色情的眼神讓他覺得股寒意正從腳底攀爬上來,他不自在地干咳一聲,天知道,那雙眼睛裡像是導演忘了打上高光,只剩下一片寸草不生的沼澤地,笑的時候像有怪物隨時會從裡面爬出來一樣。顯然我最近恐怖電影看多了。他自我安慰地想,不過妓女發現嫖客是怪物在好萊塢的肥皂劇裡很常見。
男人慢慢走過來,在離他相當近的距離停住身體——絕不超過三厘米,卻沒有碰觸到他。米歇爾艱難地命令自己的腳站在原地,男人比他高了大約半個頭,他並不太習慣以仰視的角度這麼近看一個男人。
“洗過澡了嗎?”男人問。
“來之前洗得很干淨,絕對沒有殘余農藥。”米歇爾干笑著說,試圖輕松氣氛。
男人輕輕笑了,“你有女朋友了吧?”他問。
米歇爾一呆,對面人的眼裡是質詢的冰冷色彩——也許還帶了點玩味。
“是的,我保證她不會跑來捉奸。”米歇爾說,心裡頭把尊尼罵了好幾遍。
“你是異性戀。”肯定的話氣。
米歇爾詫異看著他,那雙眼睛裡面被填塞進了讓人捉摸不透的期特。
“是的。”他不情願地說,男人滿意地點點頭。
“那麼——”他說,手撫上米歇爾的臉頰,在上面輕輕庠挲,“你討厭這樣嗎……”他問。
“是的。”米歇爾說,強忍住把那只手拍開的沖動。男人笑得更滿意,他湊過去吻他的唇。米歇爾覺得一陣雞皮疙瘩正以極快的速度從他身上的各個部位冒出來,一個同性嘴唇的觸感和氣息讓他有些想吐。男人的舌劃過他的唇,他知道他在示意他張開嘴。
抱著絕望的心情微微張開唇,濕熱滑潤的舌立刻滑了進來……米歇爾努力壓下胃中的翻湧,本來想把他當成女人算了,可是卻發現完全不可行——男女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那股混合了十足男性氣息的煙草味包裹著他的呼吸,實在難以自欺欺人。
那麼……干點別的什麼轉移一下注意力吧。米歇爾瞪著天花板。想想看,公車上印的那個投訴電話號碼是多少來著?347……還是345?或者是354?算了,不想這麼枯燥的東西,那個旁邊有個檸檬飲料廣告很漂亮,用黃色的字體寫著:我就喜歡……不對,那好像麥當勞的廣告詞?或者是絲般的感覺……不,那個是雀巢……不,也許是什麼巧克力?
“親愛的,”男人離開他的唇,在他耳邊低低說,“你在走神,在想什麼?”
“呃……你知道最近流行的那種檸檬汁嗎,廣告詞是什麼來著?”米歇爾問。
男人低低笑起來,用令人毛骨悚然的溫柔聲音說,“你很有趣,我特地點的這種餐,你厭惡的眼神很讓人興奮。”
米歇爾窒了一下,“我不記得合同上有說明要為精神病患服務。”
“哦,你看,我什麼樣的床伴都不缺…我不缺錢,地位,男人或女人,”嫖客說,“他們每一個都很漂亮,很順從,但就是太無聊,我從他們身上得不到一點快感。在這種做愛裡射精是對精子的浪費。”
米歇爾目測了一下自己和門的距離,思量著以自己的短跑成績逃出去要花幾秒鍾。男人繼續說,“所以今天我想試試別的花樣。我知道你厭惡這個,你可以用盡所有的方法表示你的不情願。你可以反抗,可以罵人,可以摔東西……”他露出個恐怖的笑容,米歇爾覺得一股寒氣直竄腦門。“反正這房間隔音設備很好。”男人說。
“我不玩虐待游戲。”米歇爾干巴巴地說著。
男人聳肩,“我不是在說sM,我說的是你可以盡你的全力反抗。”
“我也不玩強暴游戲。”
男人笑起來,“哦,但我並不覺得你可以做到主動快樂地和我上床,寶貝,你很英俊,身材也很棒……”他的手放到米歇爾的小腹上,色情的撫摸,然後慢慢向他雙腿間探過去。米歇爾咬緊牙,這種劇碼比想像中要難以忍受得多!那只可怕的手四處游移,“我很滿意你的表情,如此的痛苦和厭惡……我都硬起來了……”
在米歇爾恐懼的拳頭打出去的瞬間,男人拉開了和他的距離,“我得去洗個澡。”他說,走向浴室,“我知道你想得到什麼,但那得付出相應的代價,你不會再有這麼好的機會。”
米歇爾努力抑制住拔腿就逃的動作,浴室的門被關上,不一會兒裡面傳出了水聲。
米歇爾松開拳頭,覺得神經緊張,身體虛脫,被碰過的地方讓他有一種強烈地想要洗澡的沖動。他知道那男人進浴室前的話是什麼意思——顯然他對電影界很有影響力,也許本身就是大制片廠的老板。他將不會再有第二次這樣的好機會……
他默不作聲地看著浴室緊閉的木門。那個男人在裡面洗澡,他很快就會出來,接著……他打了個寒顫,不安地看看另一扇門,如果走過去打開它,他就可以回去,回到正常的生活,然後打電話和尊尼說抱歉他還是干不了,他沒法忍受和一個男人做愛,而且這家伙神經顯然不正常!該死的,快點洗好出來吧,制止他逃跑的想法!時間艱難地從身邊流過去。這家伙進去多久了?上帝啊,他想洗到什麼時候!他看看鍾……還不到五分鍾……可他的每一秒都在經歷考驗。
恐懼隨著時間變成越來越濃厚的物質,浴室裡的水聲隨時都會停止……然後那個男人會走出來……不!也許他可以回去說服芭芭拉,告訴她不當演員也沒什麼了不起,他可以回去繼續他的學業,當他的設計師,陪一個男人睡覺以獲得什麼該死的機會,這太瘋狂了!雙腳不受控制地跑向房門,米歇爾一把拉開它,跑了出去!他看都沒看那慢條斯理的電梯,而是直接從樓梯中沖了下去!他沖出酒店,街道上正是熙熙攘攘,陽光明媚的灑在每個人身上。那裡是一個光明的,平凡的世界,可是他渾身發冷,那足以消解一切意志的恐懼仍緊攫著他,讓他用盡全力朝安全的地方跑去!身體冷不防撞上了什麼東西,急速的動作讓他摔倒在地上,伴著一聲清脆的驚呼,白色的紙片像天女散花般飄飄悠悠地灑落滿地。
被撞倒的是個女孩,她正憤怒地大叫道,“天哪,你在干嘛!見鬼,要遲到了!”然後開始手忙腳亂地收拾散落滿地的白紙。她大約二十三四歲,黑色的長發束在腦後,綠色眼睛,架著副無框眼鏡。
米歇爾穩住急促的呼吸,這才注意到自己已經回到了正常的世界。他吸了口氣,“真抱歉。”他說,開始從車輪底下、下水道旁幫她收拾起掉落的大約是文件之類的東西。
女孩頭也沒抬,迅速地把手中的文件整理好,米歇爾從一輛飛馳過的車輪下搶救回一張被軋上車輪印的紙張,揮揮上面的灰塵,然後驚訝地發現那是一張稿紙,上面標注著對話和場景。
“你是寫劇本的?”他驚訝地說,把稿紙遞給她。
女孩把接過來的紙報放好,“編劇。”她糾正,那雙明亮的眼睛讓米歇爾嗅到些許同類的氣息。
他默默拾起被風吹到櫥窗上的劇本遞給她,她穿著減價的休閒外套和被洗得泛白的球鞋,大約經濟並不寬裕。但從那張明朗忙碌的臉上可一點也看不出來。這會兒應該是拿劇本去給制片人吧,米歇爾想,看來她獲得了機會……他有些羨慕地想,把另一張稿紙遞給她,“很辛苦吧?”他說。
女孩抬起頭,似乎終於注意到了這個表情憂郁的金發帥哥,“是啊。”她說,一邊手腳不停地把亂七八槽的稿紙整理好。
“為什麼不放棄呢?”米歇爾問。
“那怎麼行?”她奇怪地看著他,懷疑他是某個公司的廣告調查員,“我生下來時……就注定得當編劇,上帝可沒給我安排其他的位置。如果我沒那麼干,等著我的肯定是渾渾噩噩、不快樂的下半輩子。”
“可你有沒有想過,那些你以為的‘注定’之類的東西,不過是小孩子的空想,那是不可能實現的。全世界有多少人想上電視?結果站在那裡的卻只有幾個人!”米歇爾說。
“嘿!”女孩惱怒地看著他,“別把我和那些愛慕虛榮的小孩子混為一談!我了解我這輩子得干什麼,既然上帝把我放在這兒了,就必然會有到達那裡的路!我放棄了就是懦弱的逃避!他們逃走則叫自知之明!”
米歇爾有些驚歎地看著她強烈得過頭的自信心,在那種目光下讓他幾乎有些想要躲避,仿佛被火燒灼著一樣。
女孩不再理會他,點了點稿子,“少了幾頁。”她說。
“真抱歉……”米歇爾說,女孩露出一個無所謂的笑容,“沒關系,要是他們有興趣——雖然多半沒有——到時我直接念出來給他們聽好了。”
哦,她背下了整個劇本,雖然還沒找到機會,米歇爾想,我為什麼要逃避她的眼神呢?因為我看到那雙明亮的眼睛,就會痛苦得難以呼吸!
“我得走了。再見。”女孩說。
“再見。”
米歇爾看著女孩匆忙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深吸一口氣,回頭走去。
房間的門還保持著他出來時大開的狀態,他無聲地走進去,關上門。浴室裡傳來水聲,謝天謝地他還沒洗完。
米歇爾走到酒櫃前給自己倒了杯酒,然後坐在沙發上等待。他嘲笑地看著自己發抖的手。我一直都該知道達到頂點要付出什麼,可我總視而不見,他想,因為我不想付出那代價。他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站在頂點的唯有幾人,他知道那是因為什麼。
我可以回去,成為大部分人。可是……我不想放棄……
他把臉埋在雙手裡。我真的想去追逐,我真的不想放棄……
當幾分鍾前,他決定離開的那一刻,那種靈魂被奪去一部分般的痛苦讓他恐懼,如果他的位置注定在這裡,離開這裡後等待他的將是什麼呢?他無法想像,但他也不會有機會經歷,他會成功的,他,和芭芭拉。
米歇爾深深吸了口氣,沒有再看那扇門。並不是下定決心了就不會害怕,浴室的水聲還是沒完沒了地響著,可是他得留下。將要發生的事己經變得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覺悟。從這一刻起,他已決定將走下去。
浴室的門打開,男人穿著松松垮垮的浴袍走出來。他可以看到他強健的身體,和眼中燃燒的欲望。
“我會賠償你的衣服。”他柔聲說,米歇爾一愣,前者猛地一拳擊在他的腹部!他覺得胃裡倒了過來,劇痛讓他彎下腰,男人一把把他丟到床上。身體接觸到松軟的床鋪,恐懼的情緒在他的腦袋裡炸裂開來!但他知道他會對抗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