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深殿 第十四章
    下漢水,取洛陽,北上燕州,再赴遼東。幾千里路程,不多不少走了兩個月。

    近遼東時,已是初秋天氣。北地天寒,剛是初秋,每日早晚均是寒意凜冽。遼東渤海郡的首府龍巡府倒還熱鬧,往來商旅如潮,街上也滿是店舖酒肆。想來我大哥在此為官也不會太過辛苦無聊。在 

    街上隨便抓了一個人問他,「龍巡府最好的酒樓在哪裡?」

    那人立刻眉飛色舞道,「說起最好的酒樓,十幾天前,那當然是幾十年的老店德鄉居啦。可是那現在,換啦。城西新開了家海棠樓,那位老闆娘啊,長的幾乎就,就……就不是人。」

    我丟開那個依舊在苦思該怎麼形容的傢伙,向城西而去。玉海棠這傢伙,果然不出所料。

    「小蒼,錦園,把海棠藏的好酒都拿出來吧。」我進得海棠樓的大門便高聲叫道。

    玉海棠雍容萬千的從樓下走下來,一邊輕歎,「我就說這幾天眼皮怎麼跳個不停,災星果然就找上門來。」

    我大怒,「少爺肯賞光來喝酒,不領情就算了,居然罵我是災星。」

    「呵,滿臉晦氣,不是災星是什麼。」

    我不跟他講,撥開他逕自上樓。玉海棠這小子一向把好酒都藏在自己屋子裡。倒是不愁找不到。

    玉海棠忍了很久,終於忍不住攔住我的酒杯道,「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你跑出皇宮了?」

    我看看他,「我有沒有問過你當年為什麼逃出苗疆?」

    「沒有。」

    「那我有沒有問過你幹嗎跑到這裡開酒樓?」

    「這麼明顯還需要問嗎?」

    「我的意思是,我可從來沒問。所以,你也不要問我,我是不會告訴你的。」我總結道。

    玉海棠打量我一下,「白吃白住?」

    「財迷!我替你端盤子。」我白他一眼。

    小蒼和錦園傍晚才回來。小蒼的氣色已經好了很多。錦園的氣色那就別提有多好了。大家相見自是一番開心。只是錦園頗有憂色。

    海棠親自下廚做菜,蒼雲拉著我定要再比酒量。鬧了整整一夜,錦園依舊服侍我睡下。

    「想問就問吧。」我看那丫頭欲言又止,終於替她說出口。

    「好。那你告訴我,你現在是不是自己跑出來的。還有,你會不會再回去。」

    「我也不知道。」我只能這樣回她。

    「那……」

    「是福是禍都躲不過。我在這裡,還是宮裡都沒區別。」

    錦園點點頭,告訴我,「蒼雲的身體恢復不少。他想留在這裡,建一座牧場。」

    「你自然奉陪到底,錦園,不是我多事,你要為自己打算。你的心意他可知道?」 

    「知不知道的那,反正這一輩子我會陪著他。」

    我點點頭倦倦睡下。錦園這丫頭是越來越讓我慚愧了。小蒼也很厲害,他一向目的明確,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無論是做盟主,還是辦牧場。

    其實這一生,我一直失敗至極,隨波逐流,從來不知自己想要做的是什麼。身為相國府的ど子,含著銀匙出世,一向要風的風要雨得雨。可是細想這十九年來種種,竟只覺一片悲哀。我一向是不知道自己要什麼的人。讀書習武是世家子弟的例行公事,只不過我遇得好師父,學的好了些。浪跡江湖是少年心性,原本漫無目的,直到遇到敏之,才發覺這世上有我想要的東西。那一年間隨他走遍 

    天涯,卻得知他竟是姐姐的意中人。我便逃了,一直逃到深宮之中,將自己深深的埋藏起來。

    卻遇到重炎。

    我心裡湧起對自己深深的厭惡。深宮裡狼狽不堪的一齣戲。然後我更加狼狽不堪的逃了。

    逃到這偏僻的地方,我卻還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麼。沈明玉,你要這樣躲一輩子嗎?我問自己,卻無答案。只有邊塞的風聲,在耳畔獵獵的吹過大地。

    幾日後海棠便不肯再讓我端盤子。海棠樓廚房裡的碎盤碎碗已足夠的多。我閒的無事便陪小蒼和錦園去採量土地,跟人討價還價的購買草料馬匹。

    邊塞自有它美麗的風光。城外就是茫茫草原,一望無邊。

    北朝民歌唱,「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想必就是這番情景。

    小蒼請了人來築起了欄杆,圍起了馬廄。深秋時分,牧場已略有雛形。有時躺在原木堆上看著小蒼和錦園一臉欣喜的討論如何部署牧場,會覺得很寧靜很快樂。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我已不再去想。

    我一直沒有去見大哥。怕他詢問,我不知如何交代。海棠也很少提他,似乎他的興趣只是開酒樓,和我大哥沒什麼關係似的。

    有一次我問他既然千里追尋而來,為什麼不上門去見他。

    海棠卻回答我說,他做不到。 

    我似懂非懂。但海棠想必是對的,他做他能做到的一切,卻絕不勉強自己。

    遼東的冬季很長,足有半年的時間是積雪深深。剛到十月就開始下雪了。大片的雪花漫天飛舞,似要將整個龍巡城都掩埋了。長安是有雪的,細細碎碎的雪花點綴似的落在青青灌木上,不久便融了。和遼東大若蓆子的雪,完全不像是一種東西。

    牧場的事情暫且停了下來,天寒地凍,馬廄尚未修好,其他也無法進行。我和小蒼錦園三個人日日無聊的聚在海棠樓上喝酒聊天賭花生。

    還是海棠聰明。他說你們閒來無事,不如去義學教教書。三字經,百家姓,你們還是教得了的吧。

    小蒼果然耐不住,第二天便踏著大雪,去做了教書先生。

    錦園便拖了我一同去。義學倒也不遠,三間青瓦大房,一屋總角小兒,每日書聲朗朗。

    我教他們讀《詩經》,課業很是輕鬆,讀過略做講解便可。雪野深深,義學內爐火旺盛,溫暖如春。看著簷下冰凌,聽著耳邊孩童稚聲稚氣的念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琴瑟相御,莫不靜好」,便是一日過去。

    長安青色的天空果然遙遠的似在前生裡。除了偶爾半夜驚醒,似乎聽得有人輕聲喚我端茶來。遼東的夜,漫長的似乎永無盡頭。

    這樣逍遙著便過了大年,過了正月。吃過了二月初打春時的蘿蔔,門前的雪也漸漸有了融化的痕跡 。龍巡府的春天來的分外的遲。

    小蒼和錦園又開始忙碌牧場的事宜。數百匹關東馬已經在新建的馬廄裡嘶鳴。海棠樓的名聲已經傳遍了整個遼東,常有長白山上身懷千金的參客特意前來一看玉海棠的姿容顏色。

    大哥的官名極好。但市井之間,時人說的更多的是當今天子。

    大半年來,他已斬了三位風評甚惡的節度使。年末頒了新的稅收法令,改五一稅為十一稅,天下民眾負擔頓輕。

    我也坐在其間閒閒的聽著。他是聖明天子,是治世之才,我不是今日才知道的。

    三月的時候河邊的迎春花開了,大地還一片冰凍。那些嫩黃的花朵在寒風中瑟瑟綻放,在行人眼裡,滿是柔柔暖意。

    我幾乎以為,這樣就是一輩子了。

    聖上遇刺的消失是大哥來告訴我的。巡察使親自來了城西義學。滿堂孩童猶自讀著四言詩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大哥平靜的看著一身布衣的我,似早已洞知一切,「皇上七日前在太廟遇刺。估計是九王爺下的手。是阿月奴從爹那帶回來的消息。」

    原來爹一早便知曉一切且轉告大哥,枉我還以為自己浪跡江湖神鬼莫知。

    他傷的怎樣?我緩緩放下書本看著大哥。

    「你若想殺他,這是最好的機會。無人會懷疑到我們沈家頭上。」大哥平靜如石。

    「我殺他?」我重複一句。

    「不錯。你不想嗎?他死了,李洛就是皇帝,你就是名正言順的太后。天下還有誰能為難我們沈家 

    ,」大哥掃了一眼滿室懵懂不知,依然搖頭晃腦讀書的孩子,繼續道,「大哥保證風聲絕不會洩露半分,一切交給我安排。」

    重炎,重炎。我心裡暗歎著,那少年俊朗的笑容,陰冷的目光,哭泣的眼睛,一點一點在我心裡清晰起來。慢慢的,慢慢的,形成一個完整的印象。

    「我要回京城。不過,不是弒君。」我放下書本,從大哥身邊擦身而過。

    時辰一到,遼東寒風雖在,滿地的雪卻要化了。知曉他遇刺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了自己的想法。所有的雲霧散開,再無迷惑,那一刻,有個念頭清晰萬分。我只想知道他到底傷的如何。 

    我要回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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