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倒著坐雲霄飛車一般,我整個人被吸入黑洞般的回憶裡,變成一個五歲小女孩,穿著夢幻的蕾絲禮服,和陶斯、安東尼一同在一位老人面前磕頭。
廳裡都是人,掛著紅紅的幔帳,道賀聲不絕於耳。
老人滿臉笑呵呵,把我們三個人拉起來,今天是他六十大壽,兒孫滿堂,承歡膝下,好不適意。
可是,人群中忽然走出一名長身玉立的少年,水晶吊燈的光芒映在他冷冷的容顏上,清秀絕俗的臉龐讓所有的人都不禁屏息。
「我來了,照約定來了。」那少年這樣說。
老人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緊緊擁住懷中三個小孩。
場景一變--
到了老人的書房,老人仍不放開懷中的孩子。
「你想毀約嗎?」少年的聲音透著寒意。
「他們都是我的心肝寶貝啊!」老人原本健旺的神情一下子憔悴許多。
「如果你不捨,那麼換個方式吧,他們可以不走,不過,我要留下來。」少年的黑眸裡閃過一絲冷芒,淡淡地說。
「只要不把他們帶走,我什麼都依你!」老人沉痛地說。
「會發生什麼事我可不敢保證喔!」少年居然微笑,令人背脊戰慄的微笑。「明知違逆是不好的,你仍要不顧一切嗎?」
「我只希望保護他們直到我死。」老人這樣說。
「那麼,從今天起,我留下來,以你的兒子的身份……」
場景又是一變--
我被關在房間裡,羨慕地看著那少年和陶斯、安東尼玩耍。
為什麼我不能出去?因為我的腳不能動了,原本只是腳趾頭,後來漸漸往上蔓延,雙腿已然麻痺。
媽媽呵著我、護著我,不讓那少年接近我,可是每當我從窗口偷看時,他都能立刻知覺,將目光和我對個正著。
那對好黑好沉的眼睛,彷彿在吸引著我,要我隨他而去。
又是另一個場景--
到處都是哀戚的哭泣聲,原來是安老爺爺過世了,那時我下半身已經完全無法動彈,整天躺在床上。
我的身體滿是被針頭刺過的痕跡,留下許多小洞和瘀青。
藥石無效,醫生根本不知病因何在,只令我不停打針吃藥,卻絲毫不見起色。
安爺爺出殯那天,我看見那名少年走進我房間,穿得一身黑,仍舊是冷冷的表情,眼神也一樣。
可是他的臉龐無比清秀,我從沒看過這麼好看的人。
「你是誰?」我問。
「AL。」他這一樣說。
「AL,好奇怪的名字。」那個L音我還發不出來呢。
「妳願意跟我走嗎?」他這樣問我。
他的眼睛彷彿有種魔力,我幾乎要點頭了,媽媽卻在這時進來,歇斯底里的將他趕了出去,然後抱著半身麻痺的我放聲大哭。
過了不久,我全身已經僵硬,連頸子都不能轉動,只能用眼睛望著母親。
媽媽已經瀕臨崩潰,夜夜抱著我嚎啕大哭,因為我快死了,我想要媽媽別哭,可是我無法說話。
然後我看見媽媽向那名叫AL的少年屈服,哀求著他救我一命,原本她那樣排斥他的,卻因為我而低頭。
我雖不懂得什麼叫傷心,眼淚卻瘋狂泛流。
少年抱起瘦弱的我,低著頭打量我的眼光仍是那麼冰冷。
「我不會讓她死。」他對媽媽說。
我被帶到一個很溫暖的地方,好像是一座山谷,有溫泉溪流、花草樹木。
奇怪的是,我一踏上那塊地全身好似被灌入一股熱流,所有感覺都回來了,我又能跑能跳,能說會笑了。
那裡有很多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小孩,各種膚色都有,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我在那兒的名字叫Candy,可是我不跟任何小孩說話,大部分的人都用英語溝通,可我堅決不學,憑什麼只因為用的人多就硬要我學?沒道理嘛!
後來我知道那個地方叫「樂園」,是一塊靈地,據說有著淨化詛咒和罪惡的作用。
樂園裡面沒有大人,都是小孩子,其中有一個只比我小一點的東方男孩,難得的是他會說中文,我們很快就結成一夥,他的名字叫Nathan。
AL告訴我他將離去的時候,我緊張地捉住他的手,害怕自己從此被丟棄。
「我會回來看妳的,別怕。」他蹲下身來,用同等高度對我說。
「你什麼時候來?」我扁著嘴,幾乎要哭了。
「妳伸出手指來,從大拇指到小指頭,每天數一隻,像這樣……」他拿起我兩隻小手,示範給我看。「等第三遍數完我就會來看妳了。」
那個帶我來的少年AL一個月才來看我一次,這期間,我真的天天數手指頭,等待他前來。
我非常想家,每次他來我都拚命巴著要他帶我回家,他都搖頭不語。
我不能踏出樂園,失去樂園的靈氣,我的身子會變得像以前那樣僵硬。可是漸漸地,即使在樂園外,我也能行動自如,我知道一旦我完全復原,就是我回家的時候了。
每次他來看我時,我都會習慣性撲到他身上,他也不推開我,乖乖讓我坐在腿上。
「我可不可以回家了?」這是我每次必問的問題。
「再等一等,妳還沒全好。」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樣冰冷。
「可是我已經等好久好久啦,我每天都伸出手指數啊數,我來了幾天啦……兩隻手部已經數過好多好多遍了耶,如果我多生幾隻手就好了……」
他似乎在忍笑,眉頭蹙得緊緊的。
「唉,你為什麼老是皺眉呢?」我的小手撫上他的額頭。
「妳不喜歡嗎?」他問。
「我不喜歡。」我喜歡他靜靜看我的樣子。
「那我不皺眉了。」他果然放開眉間,額際一片疏朗。
「呵,這樣好多了……」我的手再摸到他嚴肅的嘴角,得寸進尺地說:「你怎麼都不笑呢?」
「妳希望我笑?」他挑起眉毛問。
我用力點頭,然後他真的就笑了,我從沒看過這麼好看的笑容,我很是開心,撲到他的懷裡。
「你對我好好唷!」他擁緊我,跟我一起笑起來。
他對我的疼愛,和爸媽給我的感覺很不相同,到底哪兒不同我說不上來,我只覺得看到他就好開心,看不到他就好寂寞。
Nathan很不快樂,都沒人來看過他,如果我走了,他又是孤伶伶一個人了……
可是我終究要走的,離開樂園前,他拉著我哭的肝腸寸斷,抽抽噎噎地說……「Candy,將來我一定會去找妳的,一定……」
我已經八歲,知道什麼叫作悲傷,也拉著他著實痛哭一場。
終於我回到家了,AL帶我回去的。
我迫不及待想進家門飛奔到爹媽懷中,可是卻看到陶斯、安東尼在庭院打架。
我以為他們見到我會很開心,沒想到他們竟不理我,拚命似地毆著對方。
「你們為什麼要打架,我回來了你們不開心嗎?」我上前勸阻。
「我們為什麼打架?當然是為了妳啊!」身材已經很高大的陶斯這樣喊。
「為了我?」我睜大眼睛不知如何應對。
「哼!爹爹媽媽要我們其中一個以後娶妳當老婆,我們就為這個打架!」安東尼抹著嘴角的血絲這樣說。
「你們……誰打贏了就娶我嗎?」我紅了臉。「可是我不會嫁給你們的……」
我心中早有想嫁的人了,即使年紀還那麼小。
「呸、呸、呸!」他們齊聲說:「我們誰打輸誰就娶妳,所以死也不能輸!」
聽到這個我生氣了,彷彿我是他們不屑一顧的東西,他們不理我,自個兒又打起來,我擠到他們中間,假意勸架,其實暗中踹了他們好幾腳。
他們打得發狠起來,兩人齊力把我往旁邊一甩,我的頭往地上用力一磕,頓時血流如注,安東尼和陶斯都嚇呆了。
趕上來的AL將我抱起,交到淚眼婆婆的媽媽手中。
媽媽那時氣瘋了,好不容易看我活蹦亂跳回來,卻馬上又受重傷,她將怒氣發洩在AL身上,又將他趕出去。
罪魁禍首不是他,他卻硬將黑鍋背起來,掩護了陶斯和安東尼。
我的傷口快速癒合,沒留下一點疤痕,是因為被樂園改變體質的關係嗎?爹媽很詫異,可也沒說什麼,還是把我當病人一樣關在屋裡,不讓我見他。
我很想他,這些日子以來已習慣和他相依為命,我不能沒有他,可是媽媽依舊固執不肯讓我見他。
後來我聽說他要走了,這一走,說不定再也不會回來,心裡很是焦急,不知如何是好,整天躲在房裡哭泣。
有天晚上,夜很深的時候,我睡到一半睜開雙眼,就看見他靜靜坐在我床邊,凝視著我。
「AL!」我高興地撲到他懷裡,又哭又笑,像瘋了一樣。
「我要走了。」他這樣說,將我緊緊抱在懷中。
「我不要你走!留在我身邊。」我習慣性地扯住他,突然間衝口而出:「我喜歡你啊!」
「以後妳會再喜歡上別人的……」他的表情維持一貫冷靜。
「不,我不會的,我只喜歡你一個!」我斬釘截鐵地說。
「小傻瓜!」他聽了幾乎要笑出來,寵愛地摸摸我的頭。「我是非走不可的,而我走了以後,妳會忘了關於我的一切,過妳自己的人生。」
「不,我不要忘了你……」我拉著他哭泣。
「還是忘了比較好,記得這些折磨對妳沒有好處。」
「你真的一定要走嗎?」想到他要離開,小臉又皺起來。
「我非走不可。」他用肯定得讓我難過的語氣說。
「唉!」我歎氣。「我還小,不能跟你一起去,將來我長大了,我會去找你。」
「妳長大後不會記得我的。」他揚起一邊的嘴角,孤寂地笑。
「我會的!」我有點生氣,因為他不相信我。
他還是微笑望著我,看起來卻有點悲傷。
我忽然記起一件事。「如果你再到樂園,可不可以幫我問候Nathan,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好寂寞。」
「嗯,我會去看他的。」他點頭承諾。
「還有……」我思索著該說些什麼。「你以後一定要回來找我唷!」
「我,一定會再回來。」他黑色的眼眸哀傷地對著我,緩緩說道。
「還有……不要喜歡上別人……」我小小聲說,抱住他的頸項。「如果你喜歡了別人,我會死的……」
「別亂說,妳不會死,我也不會喜歡別人。」他把小小的我攬在胸前。
「真的?」我驚喜地說。
「真的。」他俊朗的容顏滿是誠摯。
「我會等你回來!」我忍不住哭了。「我會伸出手指數呀數,直到你回來。」
「以後再見了……」他抹去我的淚,在我的額上輕輕一吻。「那時或許我們不會再分離……」
只是或許嗎?難道即使重聚,以後也是要分開?如果這樣,那為何還要再見?再見以後不是又要傷心一次嗎?
「忘了我吧,等妳長大以後……」他在我耳朵旁說。
「不要!我不要忘記你,我要永遠記得你!」我搖頭哭著,忽覺一陣疲憊。
「忘了我吧……忘了我……」他輕聲呢喃。
我的眼皮越來越沉重,終於進入睡鄉,終於還是將他遺忘。
***
「你好過分!」我一睜開眼,就對守在我身邊的人這樣說。
「想起來了?」他靜靜迎著我怒視的眼神,再次軟化了我。
「明明是你讓我忘了你,竟然還要我自己想,一點也不幫我!」我躺在床上,故意看著天花板忽視他,額上的新傷竟一點都不疼。
「思念太苦了,我不希望妳有個不快樂的童年。」
「你曾經因為思念一個人而覺得痛苦嗎?」我轉過頭來問他。
「是的,我曾因深深思念一個人而覺得痛苦。」他的眼神深邃地凝視我,非常非常哀傷的眼神。
「哈!那個讓你深深思念的人不會是我吧?」我的胸口因他的話而痛楚,所以故意這樣說。
沒想到他竟然默默地看著我,不說一句話,令我慌亂起來。
「這怎麼可能?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怎會如此想念一個不滿十歲的小女娃?」
「不可能嗎?」他用眼光詢問我。「思念和年齡是無關的。」
「你想念我……多久了?」我因心有所感而淚盈於睫,剎那之問明白了相思之苦。
「很久很久了。」他的聲音低而沉,充滿了餘韻不盡的味道。
我忽然明白了某些事,心裡因為明白而抽痛。
「傻瓜!」我握住他的手。「你為什麼讓我忘了你?」
「當時妳還那麼小,所能依賴的只有我一人,會喜歡我是很正常的。可是我想,當妳長大了,是否還會像小時候那樣固執而堅決呢?直到我們再次相遇之前,妳會經歷過無數的人事物地,不斷地成長,如果妳還牢牢記得過去的約定,癡癡地等我,那不是太可憐了嗎?妳可知道,以前每次看見妳數著手指等我去看妳,我就難過的想哭!」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真正的想法嗎?」我伸出手貼上他的臉頰。「你怕我在記得你的狀況下,逐漸把你遺忘,然後又去喜歡上別人,然後徹底忘掉你!」
他忽然俯下頭來,猛烈地親吻我,許久才喘著氣離開,眼神幽幽注視著我。
「我猜對了嗎?」我顫抖著雙唇說。
「沒錯,那是我最大的恐懼。」他的坦然讓我呼吸一窒。「我希望妳過著一般人的生活,記憶中不再有我,如果妳喜歡上別人,我會默默祝福妳……在妳全然不記得我的情形下,我們再次相遇,一切重新開始。」
「除非你也忘了我,否則這個重新開始不公平!」我忿忿地說:「我們見面時,你早已熟知我的一切,我卻對你一無所悉!」
「我並不完全知道妳,」他提醒我。「記住,我們已經分開好久了,記憶中的妳和現在的妳有很大的不同,我也等於重新認識妳。」
「然後你的結論呢?」我咬著唇說:「現在的田恬不像以前那樣黏著你膩著你纏著你,甚至……連喜歡也不敢說出口,對這樣的田恬,你有什麼看法?」
「我一直愛妳啊,田恬。」他將臉擱在我的枕上,與我對視。「即使什麼都不記得了,妳心裡還是清楚,我對妳的感覺。」
「我只是隱隱覺得,並不確定!」我轉開臉,掩飾因感動而泛上眼眶的淚。
「田恬……」他在我耳旁輕聲說:「現在妳終於確定了嗎?」
「嗯……」我轉過身子鑽進他的懷裡,靜靜流淚。「別和別人訂婚,我會心碎!」
「對不起,這點無法答應妳。」他半身斜倚在我床上。
「把一切都告訴我吧!你和安爺爺到底是什麼關係?」我抬起頭來,整個人幾乎趴在他身上。
「妳姑且當作故事來聽。」他撫著我的頭髮說:「妳安爺爺,曾跟某個組織打過契約,如果他達成願望,代價是妳、陶斯、安東尼三個人將被收納成組織的一員。」
「那是個什麼組織?」其實我心中已經有底,這絕對是個很不得了的組織。
「那是由許多擁有特殊能力的人所組成的,妳知道,太過突出、異於常人的人很容易被人排擠。」他的話令我心有慼慼。
「那麼你的特殊能力是什麼?」我問。
「唔,我會說很多國語言。」他還想含糊其辭!
「哼!我看不止吧!」我深不以為然。「你還能讓我忘掉過去的一切呢……」
他一把摀住我的嘴。「這種事還是別說的好。」
「我偏要說!」我咬他的手指。「你欺騙的我好苦,你一定常在背後偷笑吧?」
「我沒有!」他高舉雙手喊冤。
「反正我現在都想起來了,你就痛痛快快跟我說個明白吧!組織為什麼要我和陶斯、安東尼呢?」
「因為……」他的眼神黯下來。「你們也是有特殊能力的孩子。」
「什麼?」我呆了呆。「我根本沒啥特殊能力好不好?」
陶斯、安東尼就有可能,我看過他們打架的模樣,真是十分恐怖。
「我寧願妳沒有……」他語聲漸低。
「小時候我生的病……」一想至此我不禁想移動雙腿,確定它們仍然完好。
可出乎意料,我的腿,從腳趾頭到大腿根部,已然僵硬麻痺!
「AL……」我驚惶喚他。
「田恬,冷靜一點!」他沉痛地說。
「不!這是怎麼回事?我的腿怎麼又不能動了?」我無助地拉住他。
「別怕,這只是暫時的!」他將我緊擁在懷中。
「我是不是快死了?」我的喉嚨開始嘶啞。
他只是靜靜抱著我不說話,我用手抬著腿,一點感覺都沒有!
「你……碰我!」我抓起他的手哀求他。
他深沉的黑眸對上我慌亂的眼睛,我將他的手引導到自己的大腿上,他順著我身體的曲線柔柔摩擦著……
我逸出連自已都覺得羞愧的呻吟。
「妳並沒有失去感覺!」他邊吻我邊說:「我會將妳的感覺找回來!」
「嗚嗚……」我抱著他的頸項,放聲大哭。
看我如此自暴自棄的樣子,最痛苦的人應該是他吧!我知道,沒有原因我就是知道,他疼惜我勝過疼惜他自己。
「今後無論發生什麼事,答應我妳一定會堅強起來!」他殷殷囑咐著。
「我答應你……」為了安他的心,我這樣承諾。
其實我根本一點都不堅強,如果失去他,或許我真的會死。
那時候,我才又感覺到,小時候的我完全回來了。
全心全意思慕一個人,不會害羞與不好意思,坦白承諾自己的感情。
歷史將會再度重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