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話鈴持續地響過五六聲之後,葉凜終於自浴室中走出來,拿起了話筒。
「——是小凜吧?」話簡那端的人遲疑著,問道。
「啊啊。」他含糊地答應著,一邊用浴巾擦拭著濕潞滴的頭髮,「爸爸,有什麼事快說就是。」
葉教授明顯躊躇了一下,才接道:「也沒什麼事……想問問你剛搬進新家住得怎樣……」
「哦……葉凜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是嗎?
「……另外,「葉教授語音徽顫,終還是說出了口:「他們下個月要到北部去。」
擦拭著濕發的手明顯地一頓,葉凜吸了口氣,仍扮出淡然的語調,閒閒地問道:「他們是誰啊?」
話筒另一端沉寂了半晌,終傳出一聲幽幽長歎:「小凜,你——」
「對了,爸爸。」葉凜忽地迅速開口,打斷了葉教授的話,「我找到你說的那個方緒雅了。」
「……哦?葉教授一滯,隨即恍然,「你見到她了?有著纖細感受力的女孩子……」
「是啊。」葉凜輕輕一笑,深遂的黑眸中隱隱閃動著難以臆測的光芒,「纖細感受力嗎——她的音樂才華還沒有完全展現呢!或者說,是等待我的發掘吧。」
「……小凜。」葉教授沉默了一會兒,憂心仲仲地問
出了口,「你……決心當一個指揮家了?決心……不再拉小提琴了?
葉凜冷冷一笑,把浴巾扔到了沙發背上,漠然開口:「決心嗎?……也許。」
「方緒雅……」葉教授著急地搜索著適當的語句,「方緒雅的演奏,會令你感覺到什麼?
「感覺到什麼……」他喃喃地重複,「岩石壓迫下柔弱的小花吧。對,目前還只是柔弱。」
「只是這樣而已?葉教授不死心地追問。
葉凜微微一怔,隨即啞然失笑。只是這樣而已。還會有什麼?他線條優美的唇角掠過一絲陰冷的笑意,「又或許令我聯想到那種無原則無條件的濫好人?」
話筒那邊一陣沉默。「就像爸爸你一樣的濫好人!」他冷冷地補了一句。
「……小凜。」葉教授沉聲辯解,「我並不是……我只是……」
「叮噹」的門鈴聲響起,葉凜不耐煩地說道:「有人來了,就說到這裡吧。」不等父親回話,他掛斷了電話。
回過頭去,他冷冷地望向門畔,糾結的劍眉忍不住輕輕一揚。在北部,知道他住在這裡的,只有一個人而已……
「啊!」他拉開門淡淡勾起唇角輕輕一笑,「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方緒雅背著琴盒,拎著龐大的旅行箱,怯生生地站在門前。
「呵,拎著行李來的!」他挪榆的目光快速地掃過她全身上下,「不會是想和我私奔吧?
直直地瞪著他那張可惡的俊臉,她不情不願地從齒縫中擠出宇來:「我現在沒地方住,能讓我住在這裡嗎?
嘖嘖地驚歎了兩聲,葉凜陰暗的黑眸深處似乎也滾動著促狹的笑意,「果然,我那天的表現不錯,讓你回味無窮吧?
「你——」深深地吸了口氣,方緒雅努力平息了心底熊熊燃起的怒火,以顫抖的語音開□。「是你自己說我具有演奏才華的……」
「啊,沒錯。」他倚在門邊,閒閒地點頭。
「也是你說要讓我擔任樂團首席兼小提琴獨奏的。
「啊,是。」他好整以暇地點頭。
方緒雅抬起頭來,鼓足勇氣直視他的眼:「那麼你當然應該盡力為我準備有利的練習條件,好讓我在比試中勝過孟潔!」
帶著微微的訝異,葉凜仔細端詳起眼前女子的臉龐來。那張總是帶著溫雅的笑意,眼神中總是藏著游移不定的怯弱,如玻璃般纖細敏感的清麗玉臉上,出現了令他震懾的堅定……
「你想要同孟潔比試了?他試探著。
「是的。」方緒雅點著頭,「音樂是目前我惟一能用以自衛的武器,也是目前我惟一能依賴的夥伴……我,絕對不能再失去它了!
「進來吧!他點了點頭,忽地探手接過她一直拎著未曾放下的旅行箱,回身進屋。又看了她一眼,「哎?」他在沙發旁放下旅行箱,訝異地回頭,「你還柞在哪兒幹什麼?進來呀!」
「我——」方緒雅站在門外,漲紅了臉,「我事先聲明,我只是為了有良好的練習場所才住到這裡來的……我不希望再發生那種事情,否則……」
「那種事情?」葉凜走到門畔,唇角一彎,勾起了美麗的弧形,「你指什麼?他隱含暗示意味的手指挑逗般地撫過她的唇瓣,「討厭嗎……那種事情?」
不敢與他的眸光相碰觸,方緒雅羞紅了玉面,別過頭去,結結巴巴地說:「也不是討厭……但是,但是我認為我們又不是情侶……不該那樣……」
「哦。」他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你很保守……但,你實際上並不討厭吧?」他微仰下額,俊郎的臉龐綻開了陽光般燦爛的微笑。
「我……」下意識咬緊了唇瓣,方緒雅在心底明確領會到自己在這個男人面前的軟弱無力,她吐出一口長氣,「可能你認為很可笑,但我就是這麼保守的女人。」
「不不不……」葉凜似乎刻意調整者自己站立的姿勢,深遂的眸光陰晴難測,「我並沒有說你可笑,只是惋惜罷了。你似乎和我很合呢!真的,在SEX上。」
咬緊了唇,方緒雅迅速地開口:「我還是去借住樂團的休息室吧,過幾天應該就會租到房子……」她轉身欲走。
「等等。」葉凜拉住了她的手臂,「這麼容易生氣?不是說怎樣都能保持溫和笑容的嗎?」
她扭過頭,一臉淒愴:「不會了!我才不會再那樣了!與其微笑著痛苦,我寧願發洩出來,流淚也好,生氣也好……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
葉凜讚賞地吹了聲口哨:「不錯,有點進步了嘛!」他眸光轉為冷暗,「但還是不夠呢!你還沒有找到正確的生存之道……」他湊近她的面前,「不過不要緊,讓我來指導你,直到你找到為止,住下來吧?」
她怔怔地凝視著他認真的神情,艱澀地開口:「真的……不會再那樣對待我?」她遲疑著。
葉凜閒閒一笑,巳拉了她進門,順手關上了房門。他領先往裡面走,一邊分配著房間,「這間是我的臥室,你用那一間……至於這間音樂室,大家共用。這間大客廳是招待客人和休息用的,小客廳則是用來吃飯……對了,你應該會做菜吧?」他突然止住腳步。
「啊,是的。」方緒雅吶吶地點頭。
「那麼以後由你做飯。」他理所當然地吩咐,「廚房和浴室當然是共用……對了,你練習時一定要進音樂室,這棟大廈的鄰居很麻煩的,會說琴聲打擾他們休息什麼的,我就是為此才特地裝了隔音設備。」他忽而回頭一笑,「不過你早知道了,對吧?關於隔音設備的事……」
下意識揪緊了琴盒的帶子,她瞪著他。
他若無其事:「對了,我的小提琴怎樣?今天演奏時我一直在注意,似乎用來很順手吧?
方緒雅微微一怔,輕聲回答說:「嗯,是的。」她摘下斜背的琴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有點出神,「它的音色很明亮,很清澈,就像是春天的遠山流泉,空明澄澈而又悠遠……」
葉凜沉默不語,眉宇間掠過一絲悵惘,玩世不恭的神情在一瞬間變得那麼脆弱。她怔怔地凝視著他,心頭忽然泛起淡淡的溫柔情愫,起先的厭惡憎恨不知不覺消散殆盡,她已不知道,自己對這個男人,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
「我,去做晚飯吧?」輕聲開□。不忍看他再繼續痛苦下去。果然是濫好人哪!
「好呀!」葉凜回過神來,恢復了滿不在乎的表情,「不過冰箱裡什麼菜也沒有。」他又開始浮現出那種可惡的笑容,「你是下去買菜呢,還是像那天一樣,將就著吃塊蛋糕?哦,橙汁也沒有了!」
恨恨地瞪著他那張挪榆的笑臉,方緒雅別過頭去,暗暗詛咒。對這個人——絕不能同情!她在心底發誓。
慣例的上午練習結束之後,方緒雅習慣性地獨自在置物櫃中整理東西時,董亞梅一個人走了過來。
緒雅怯怯地側頭望了她一眼,被她冷淡的神情嚇退,重又收回目光,繼續沉默地整理著置物櫃。
儲大的空房間裡只聽得見悉悉梭梭的輕微聲響。
「喂,」出聲打破沉寂的是董亞梅,「聽說你決定和老姑婆比試了?
微微吃了一驚,緒雅受寵若驚地點頭:「啊,是的,我……」
「希望你徹底輸掉!她冷冷地打斷緒雅,隨即不發一言地揚長而去。
勉強擠出的微笑僵硬在臉上,緒雅怔怔地目送她離去,那種無力感重又攫住了全身。
「不用理她。」清冷漠然的男中音響起在身後,緒雅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葉凜,她垂頭不語。葉凜毫不氣餒,逕自走到她身邊,「那個女人只是在嫉妒你而巳,別被她影響。」他漫不在乎地負著手,侃侃而談,彷彿一切都理所當然。
緒雅無語地抬起頭來,直直地凝視著他。
他漠然的臉龐俊朝而倨傲,帶著種與生俱來的尊貴氣質,自信、狂傲而又才氣橫溢……那雙深遂的黑眸子亮如點漆,明澈而又冷例……像他這樣的人,是不會瞭解她此刻的心情吧?
她凝視著他,陷入了沉思。——她與他不同呵!
她沒有他那種引以為傲的自信和才華,她也不想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她只是想要有一個平淡而溫馨的人生而已……她,只是想交幾個普通的朋友,談一場普通的戀愛,做一些普通的工作而已……
然而她已被捲入事與願違的命運漩渦,潮水奔湧,她已身不由巳,她已無路可退。
「我想練琴了。」她忽然站起來,突兀地說。
葉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緘默不語。
緒雅拿著小提琴,逕自走向了外面。
「是好天氣啊。」葉凜目光飄向了窗外的灌木叢,輕輕一曬。
盛夏裡難得的多雲天氣,而且沒有陰雨。沁涼的風把灌木的葉子吹得沙沙作響。空氣裡有濕潤的氣息。
隱藏淡淡笑意的眸光又飄向了門口,他輕扯了一下唇角,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
《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是柴可夫斯基惟一一部小提琴協奏曲,它充分發揮了現代小提琴的高超演奏技巧,有豐富的管絃樂色彩,還具有濃郁的俄羅斯民間特色……
方緒雅深吸了一口氣,微伸下頜,揮動了琴弓。當最後一粒音符落下
啪啪啪……空蕩的大廳中響起了有條不紊的鼓掌聲。帶著額上的汗水轉回頭去,緒雅就看見了她。
「很精彩,太精彩了!」她由衷地稱讚著,含笑走了過來。
「金、金美娟?緒雅不確定地招呼。
「對,是我。」她笑看點頭,「打擾你練習了,方緒雅。」
「不……」緒雅不知所措地搖了搖頭。
雖然知道金美娟是團裡的低音提琴手,她從前卻並未與之交談過,尤其在她已被全團成員孤立敵視的此時,金美娟為何會……
彷彿察覺了她的疑惑,金美娟耙了耙頭髮,稍微有點羞澀地笑了,「不好意思,突然和你說話,有點驚訝吧?
緒雅怔怔地凝視著她,靜待下文。
「我平時在團裡很不起眼,從來沒跟你說過話。」金美娟汕汕地笑著,「但是,聽了你今天的演奏,真的忍不住,就叫出聲來了。」她解嘲般地又笑了兩聲。
「你的演奏,確實精彩絕倫!」抬起頭,迎上緒雅的視線,金美娟認真地說。
「是嗎……」不習慣被人當眾稱讚,緒雅垂下了頭,也不知說什麼好。
「我早就知道了!」金美娟笑得胸無城府,「你和大家是不一樣的!
「啊?緒雅睜大了明眸。
「你是——被小提琴選中的人!」她直直凝注緒雅的眼眸,語氣堅定地說道。
緒雅只能無言地凝視著她。
「哈哈……」金美娟又笑了起來,有點害羞地耙耙頭髮,「這麼說可能有點奇怪……好像那種二流文藝片……哈哈……不過,」她的眼神清亮起來,「是真的,你有小提琴的才能,可以說就是……俗稱的」天才」吧!你和大家是不一樣的!
怔怔地凝視著她,緒雅感到心底深處有什麼東西被觸動了,一種溫潤和感動的情愫酸澀而又甜美地流動在胸臆之間,她說不出話來。
金美娟笑得更燦爛:「我可能表述不清楚啦。但是,真的——「她認真的眼神明亮一如星辰,「即湮沒沒在樂團的合奏聲中,我也能隱隱感受到,你的琴聲是特別的!」眨了眨眼,她繼續下去,「我並不是說盂潔首席的技術不好啦。只是你比較不同,你有一種天賦的才能,你的音樂靈性是孟首席再怎樣練習也達不到的……」
沉默了半晌,緒雅抬起興來,遲疑地問出了口:「真的嗎?我真的——有才能嗎?
「當然是真的!」金美娟綻開了無邪的笑臉,「我很羨慕你。我知道你不是靠葉指揮的關係……反正,我希望你能成功!你和我們不同,是注定要成為藝術家的人,不像我們這樣只能做個演奏者而已……」
望著她發自真心的讚美,緒雅困惑地睜大了美眸,良久也說不出話來。
金美娟站了一會兒,又不好意思地笑了:「啊,對不起,我亂七八糟說一堆話,打擾你練習了呢!那,我就先走了。」她邊走邊回身點頭抱歉,差點在出門時撞上牆,這才正過身出了門。
緒雅一直出神地凝視著她消失的門口,良久凝立不動。
「啊,你回來了!」在樓梯口,緒雅撞上了剛回來的葉凜。
望著她手中的大包小包。葉凜微皺了眉,「你在幹什麼?」
「我去買菜和調料的,緒雅不以為忤,伸舉起了手上的物品出示到他眼前,「前幾天都是隨便吃些速食冷凍食品,我今天煮菜改善一下生活。」她笑語盈盈。
葉凜皺眉細細打量了這些包包袋袋,喃喃道:「匣子、雞脯肉、冬瓜……你,今天好像心情不錯?他試探著問,「沒什麼啊。」她如沐春風,「我本來就很喜歡烹調的。」
「這樣啊。」葉凜點點頭,在心裡暗暗啼咕。
她搬來他家巳快一個星期了,情緒一直都很低落——或者叫沉悶比較好?每天兩人就像陌生人一樣,若非必要,話都不會多說兩句。吃飯更加各不相干,一般都會各自在外面吃,或者吃速食麵點。
「我會燒茄汁鴉片,做冬瓜清湯……」緒雅和他一起迸了電梯,猶在含笑向他講述菜譜,「本來我想紅燒雞的,但是夏天,可能沒胃口……」
葉凜悄然望向她,清麗的側臉輪廓明顯洋溢著欣悅的表情……及肩的黑髮在她朝向他這邊的左耳處掠了起來,露出細緻柔美的耳輪和頸項線條,並未佩戴任何飾品,卻愈加清雅秀麗……他想起她那一天的表情,不由心中一動。
「啊,要到了。」她榆快地說,踏前了一步。
葉凜微微一笑,她此刻與前一周簡直叛若兩人,一點也不防備地和他獨處,不像前一周間幾乎都是戒備森嚴。
「到了。」電梯門緩緩岔開,緒雅正欲跨出門去,身後卻伸出一隻手按了鈕,電梯門重又合上,並緩緩下降。
「咬?你干……」她訝然回頭,正迎上一張俊朗臉龐的超近大特寫。
他,吻住了她的唇。
裝著菜蔬的袋子砰然落地。在他霸道的攻掠下,她幾乎無法透氣,熱意透過雙頰暈紅了整張臉龐。
「住、住手……」她掙扎著推開他,吐出了斷斷續續的字句。
葉凜笑意更濃,他更緊地擁住她,伸出舌尖眷戀地吻著。
「住、住手啊!她叫出聲來,推開了他,電梯也停在一樓,開啟了。「你幹什麼?」她雙頰紅暈未消,含羞帶忿地說,領先疾步跨出了電梯。
葉凜含笑不語。
她吁了口氣,待渾身熱意漸漸消退了,繼續興師問罪:「現在又下來了,你想幹什麼啊!」
「難得你心情好,我們一起出去吃飯吧。」他突兀地開口,氣定神閒。
「什麼啊?她秀眉一揚,「什麼心情好?而且,這些萊……」
「放在管理員那裡,回來再帶回去好了。」他聳了聳肩。
「你怎麼說得那麼輕鬆……」她不滿地微蹙了眉。
「本來就是輕鬆的事啊。」葉凜已拎起袋,向管理員室走去,「約會、吃飯、享受人生,這都是輕鬆愉快的事啊!他回過頭,朝她眨了眨眼,「當然,SEX也是。」
緒雅漲紅了臉,卻偏偏無法出口反駁,只得垂下頭跟在他的身後。在這個人面前,她永遠屈居劣勢。在他的強勢、霸道以及好色面前,她似乎總是無法違抗無法反駁……或許,她並非發自真心的反感?
直至和他一起踏進餐廳為止,她仍在思忖這個問題。
「小雅!」久違的熟悉喊聲響起在耳畔,她詫異地回過頭去。「真的是你,小雅。」楊熙言自座上站起,欣慰地說。
「……熙言。」她有點手足無措,吶吶地應了一聲。
「太好了,我一直在找你。」楊熙言扶了扶眼鏡,「幸虧遇上了,
葉凜冷眼旁觀,並沒有出聲,卻自動走到楊熙言那一桌旁邊,默默站定。見此情形,緒雅只得慢慢挪動腳步,強壓下不安和惶惑的心情,走到了近前。
「這幾天你還好吧?住在哪裡?楊熙言並沒注意到她為難的神情,只是一直關切地詢問著:「輝做得太過分了,我好好訓了他……他沒權利叫你搬走的。對了,」他終於注意到仁立在一旁的葉凜,遲疑地開□:「這位是……」
緒雅抬頭向他望去,以眼神求懇著。葉凜卻淡淡一笑,別過臉去,什麼也沒說。
她回過頭來,迎上楊熙言擔憂的眸光,心弦輕顫:「他是——」直直注視著熙言憂心仲仲的關切目光,她終於緩緩吐字開口:「我的男朋友,也是樂團的指揮,葉凜。」
悄悄收回視線,她迅速地接了下去:「這些天我就是住在他家裡。」
「啊……」楊熙言恍然大悟地點頭,很快地,臉上露出了發自真心的釋懷笑容,「太好了!小雅有男朋友了!」他頻頻點著頭,彷彿慈父兄長目睹心中珍寶找到了歸宿,笑得既欣慰又開懷。
緒雅別過視線,不敢與他真摯的眸光對視,一時之間百感交集,也不知如何開口。
——這,是一個善意的謊言。
她在心裡安慰自己。
只是不想讓從小一直照顧她的熙言再擔心下去,再為自己的戀愛耿耿於懷……真正虧欠的人是她啊,她不要他再有負罪感。
「你好,我是楊熙言,和小雅一越長大的朋友。」他正正經經地和葉凜見起禮來,「小雅是個內向的女孩,但非常優秀,請你好好珍惜她。」
「我是葉凜。」葉凜簡單地點了點興,也伸出了右手與他相握,「你好。」他眸光深幽,炯炯地迎上楊熙言的目光。
在正式握手之後,他們分邊坐下。葉凜淡淡一笑隨手摟住了緒雅的肩,讓她靠近自己坐下。楊熙言看在眼裡,笑得更加釋懷。
握起筷子時,緒雅的手忽而顫抖起來。偷眼望向正談笑風生的兩人,她心知肚明:自這一頓飯之後,她方緒雅,已完完全全失去了所有避風的港灣。她人生最大的一座避難所,從童年時代就守護著她的楊熙言,也已駛離了她的視野……這是她自己選擇的道路。眸光輕輕掃過葉凜,她捏緊了筷子。
——這個打碎了她平靜生活的「罪魁禍首」,到底目的何在?令她二十三年的人生完全支離破碎,她走上了另一條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朋友、情侶,己全部離她而去……她剩下的,只有才能而已。
一一隻有音樂的才能而已!
「美娟,收拾好了嗎?
「喔,今天去哪裡吃飯?
董亞梅站在遠處,冷眼旁觀著方緒雅和金美娟談笑風生,緘口不語,深深蹙起了眉。
「哎?方緒雅什麼時候和金美娟變得那麼好?王蕾撇了撇嘴。
劉芝不屑地一曬:「真是看不出來,方緒雅的臉皮原來這麼厚!」
「就是!」王蕾隨聲附和,「她索性對大家的漠視完全不在乎了呢。倒是那個金美娟……」
「與我們無關吧?一直沉默著的董亞梅突兀地開了口。
「哎?劉芝和王蕾睜大了眼,一臉茫然。
「方緒雅愛和誰好,跟我們一一點關係都沒有。」她冷著臉說,「走吧。」
董亞梅淡漠地說完,領先出了室門,連頭都沒有回。劉芝和王蕾面面相覷,在茫然地對視了一會兒之後,趕快追著她走了出去。
「……你在幹什麼?同為第一小提琴手的張傑走到孟潔身後,靜靜地問出了口。
孟潔彷彿吃了一驚,迅速回過頭來,皺眉反問:「你又在幹什麼?
「你剛才……在看方緒雅吧?張傑扶了扶眼鏡,遲疑地說。
「那怎樣?孟潔粗聲反問,「你為什麼總是說這些無用的廢話?
張傑低下頭來,歎息著說:「目前,團裡的人對她的態度已經改善了……連董亞梅那班姐妹也不像前些日子那麼情緒激烈了。有利的風開始吹向方緒雅那邊了……」
「我不用理會有利還是不利!」孟潔直直地瞪著他,沉聲吐字,「我的實力,我的技術,我的努力和付出,全在她之上!我絕對不會輸給她!」
靜靜地凝視著她,張傑又習慣性地扶了下眼鏡:「你又何必呢?
孟潔條件反射地抬起了頭,直直迎上他的眼:「你說什麼?」
「方緒雅,確實是有才華的人……」張傑歎息般的低語,「尤其是這些天來,大多數團員都已經注意到這一點……」
「你想說我比不上她嗎?盂潔圓睜了眼,「你想說她確實是個天才叫我死心嗎?她淒厲地笑出聲來,「天才就是天才,像我這種平凡人還是乖乖認命,不要妄想去和天才比高低嗎?」她咬緊了下唇,「我不相信!我不承認!我怎麼也會去試一試!」
張傑微變了神色:「不是,我並不是那個意思……」
「我從音樂學院畢業,到當上樂團首席,足足花了五年時間。」盂潔打斷了他的話,逕自侃侃而談,「而我的五年,相當於別人的十年,甚至更多……別人花一小時練琴,我就會花兩小時、三小時,別的女孩子在忙著吃零食、打扮、逛街和交男朋友時,我都是在拉小捉琴。我告訴我自己,也許我不是天才,但至少資質中上,不比一般人差,只要我努力付出,我就一定會出人頭地!……這五年多來,不,自從我五歲學習小捉琴以來,我一直堅信著,並且努力實踐著……而今你要我對那個什麼都沒有做的方緒雅拱手認輸,要我把付出努力爭來的樂團首席拱手讓人,我辦不到!」她情緒激昂,一席話如洪水噴湧,她的雙肩幾乎都在輕輕顫抖。
張傑望著她,深深地望著她,說不出話來。
她今年二十七歲,卻梳著陰沉老氣的髮髻,清秀的臉龐上沒有任何脂粉妝飾,衣若也樸素得一如中年婦女。
他知道董亞梅那班姐妹在人前人後公然叫她作「老姑婆」,他也知道樂團中人都多少嘲笑過她的樸素到近乎老土的妝扮。
然而,他這麼看著她,看著她情緒激動的臉龐,看著她微微顫抖的雙肩,一種隱藏了多年的溫柔情愫悄然瀰漫了心間……他,無語以對。
「我絕對會贏,我辛苦爭取到的樂團首席位置,我決不讓人!」她激動地說,「無論怎樣,我絕對要贏!」
張傑望著她,被她決然的情緒感染,千言萬語湧到喉頭,又嚥了下去。
遲疑了一陣子,方緒雅還是喊住了董亞梅:「亞梅!」
她停下腳步,冷冷地看著方緒雅,一言不發。
「那個……」緒雅走近幾步,見周圍實在設有其他人可問,只得鼓足勇氣開□:「亞梅你看見金美娟了嗎?我有事要找她……」
話沒有說完,董亞梅漠然別過頭去,疾步走開,什麼也沒說。
「你在找金美娟?盂潔抱臂而立,出現在門口,談淡地笑著。
「是的。」方緒雅低聲應道,一時不知如何與競爭對手相處。
「你還真悠閒啊。」盂潔冷冷地哼了一聲,「今晚就是你作為樂團首席兼小提琴獨奏的首次公開演奏。你居然還有時間找人聊天?」
緒雅垂下了頭:「不是,我有事找她……她向我借海茲的CD,我特地帶來給她……」
孟潔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地反問:「是嗎?我期待你今晚的表現,作為我的競爭對手。」她背轉身,正欲離開,忽地回過頭來,「如果沒錯的話,金美娟似乎在指揮休息室裡。」她若有深意地挑了挑眉,揚長而去。
方緒雅仁立原地,怔仲了一會兒,再看看手中的CD,心境恢復了愉悅,向指揮休息室走去。她不會再軟弱。不會再悲傷了。即使是往昔的朋友已是陌路人或是反目成仇,她,也不會再歎息流淚,自怨自艾了。
她,還有音樂,還有音樂的才能!
「葉指揮,你真的有辦法推薦我到波士頓留學嗎?
——是金美娟的聲音,卻透出與平常不同的嬌嗲和嫵媚。
緒雅不由自主在休息室門前停下了腳步。
「你擔心我騙你嗎?葉凜淺笑的聲音。
「如果是你的話,」金美娟頓了一下,吐字嬌柔,「被騙也無妨啊……」
緒雅莫名地有了不祥的預感。想要推門進去,目睹一切真相,偏偏腳步凝固,再難移動一絲一毫。她,下意識咬緊了唇。
「不會騙你的,我向來不欺騙女人。」葉凜泰然自若,「會讓你到波士頓交響樂團去留學,這是我們的約定。
「你——為了方緒雅做到這個地步,為什麼?」
金美娟含著輕笑的問話,讓門外的緒雅渾身發冷。她顫抖地伸出手去,想推開身前這扇門,卻木然發現渾身上下,竟已無一絲力氣……
「那個女人,真的有才能嗎?有那種驚人的音樂才能值得你如此煞費苦心去栽培她?
金美娟接跋而來的話語如晴天霹靂,粉碎了她心中那方寧靜的天空——淚水不知何時潸然而下,緒雅終伸出手去,觸碰到了門霏,卻無力將之推開。一一她,還有音樂,還有音樂的才能!那個時候,金美娟粲然而笑的話語超越時空般撞入了耳膜……
「你是——被小提琴選中的人!」
「是真的,你有小提琴的才能,可以說就是俗稱的
「天才'吧!」
「你和我們不同,是注定要成為藝術家的人!」
當她傷痕纍纍,遍體鱗傷的時刻,那個笑得陽光燦爛的女子,以著無比的真誠如此說著,為她怯儒自卑的內心增添了惟一的光明力量……她一度以為,這一次,她可以抓到些什麼了……然而……
「那個女人,真的有才能嗎?
輕蔑的笑聲,不屑的話語,一一這才是她的真心話。
原來,原來如此……
方緒雅,還是個一無所有的女人啊!
她帶著淚笑出聲來,整個世界已在模糊的視野中凝固成透明的玻璃珠,在眼前崩潰隕落,右手緊捏的CD、不知何時已悄然落地。
透過模糊的淚眼,她怔怔凝視著自己的雙手。一一這就是她的人生,毫無價值的人生
她抬起哭笑不分的臉龐,推開了眼前這扇門。
「嘿!」她努力想在淚水縱橫的臉龐上扮出微笑,「你們好!」
驟然分開的兩人,怔怔地回過頭來,注視著她。
「扼……緒雅,你、你還好吧?金美娟笑不出來,怯生生地問。
「不太好。」她睜大了明眸,淡淡地說:「今晚的演奏,我想放棄了。」她望著葉凜,這麼說。
「啊!」兩人均大驚失色。
她自嘲地笑了一聲,低下頭望著自己的雙手,「我根本比不上潔姐,何必去貽笑大方呢?不如早點放棄的好……」
話語被葉凜冰冷的聲音打斷:「你說什麼?
她抬起頭,迎上他的視線。是一雙深遂幽遠、亮如點漆的黑眸子,帶著三分輕狂,三分倔傲,還有三分玩世不恭……他的劍眉挺秀,他的唇型優美,他俊朗的臉龐上總是帶若淡淡的嘲弄之色…——
是在嘲弄她吧?嘲弄她這個一無是處的無能女人吧?
她驟然閉上雙眼,歇斯底里地哭叫出聲:「我反正沒有才能,我反正比不上孟潔,你又何必非要讓我在大家面前丟臉到那個程度呢?你為什麼這樣對我!」
金美娟好容易從呆怔的情形下回過神來,結結巴巴地開□,「那個……緒雅,你……」
「我聽見了!我全都聽見了!」方緒雅的淚水如盈盈的清泉潸然而下,她尖叫出聲,「你是因為葉凜答應送你去留學才會去鼓勵我的吧?才會對我說什麼有才能之類的話的吧?你……」她失聲痛哭,再也說不下去。
葉凜沉默了半晌,終於開□:「我這麼做只是想增強你的信心……」
「但你是騙人的吧?她哭著打斷他,「我根本就沒有才能吧?
「不是,我早就說過啊,你是有才能的,你擁有驚人的音樂天賦……」葉凜急忙解釋。
她卻搖著頭,帶著一臉淒愴的淚水用力地搖著頭:「你不用再騙我了!
葉凜踏前一步,張口欲語,但看著她滿眼的淒愴,終於欲言又止。
「好熱鬧啊!」盂潔嘲弄的笑聲響起在門畔。
緒雅凝淚望了她一眼,終又低下頭去。
「今晚的主角,還不作準備嗎?孟潔淺淺笑著,「演奏是在七點開始哦,你還真悠閒呢。」她望著緒雅淚痕斑斑的臉龐,冷笑著補充,「不過天才和我這種平凡人是不一樣的,我是杞人憂天了呢。」
雙手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緒雅垂著頭,低聲說:「我,放棄了……」
「什麼?盂潔閒閒地反問。
「今天的演奏,我和你的比試,」緒雅用盡了一生的力氣,「我放棄了,認輸了……」
不等孟潔有所反應,葉凜已大叫出聲:「你把自己的才能只看成這樣而已?你就只能做到這樣而已?」
緒雅垂首苦笑:「是啊,我就只有這種程度而已,我很清楚自己的才能只是到此為止……我,什麼也做不到……」
「你在說什麼?不知何時,董亞梅也來到了這裡,冷冷地發話。
緒雅詫異地抬起頭來,望向她:「亞梅……」
話語終結在響亮的耳光聲中。董亞梅狠狠地甩了她一記耳光。
緒雅怔怔地撫著臉頰,一時啞口無言。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啊!」那麼冷淡高傲的董亞梅,流下了晶瑩的淚水。
「亞梅,你……」緒雅怔仲地凝視著她。
「你為什麼老是這樣啊!」董亞梅硬嚥著說,「說出這種話,你……你真是個笨蛋、濫好人,我最討厭了!
「你……」
「第一次聽到你的琴聲,我就知道你和我們是不一樣的了。」董亞梅的淚水,滑落了精緻裝扮過的美麗臉龐,但卻又勉強地笑出聲來,「別看我琴藝那麼爛,仗著老舅的關係才進了樂團。但我的聽力還真不是吹的,好歹也是聽著我老舅的古典音樂長大嘛!」她笑著去抹臉
上的淚水,新的眼淚卻又連綿不絕地落下來,「可是你自己卻一點都不知道的樣子,和我一樣拉著第二小提琴,嘻嘻哈哈地一起去吃東西、逛街,一起在背後講些東家長西家短的雞毛蒜皮的小事。對了,還有和老姑婆吵架的時候,你也總是出來當和事佬……你一直一直都和我們在一起,很平淡很普通地活著,拉著小提琴,作為樂團普通編製的一員……我以為你會永遠這樣下去呢!」
緒雅震懾萬分,怔怔地睜大了明眸,說不出話來。
「但是你終究和我們是不一樣的!你終究不可能永遠這樣子下去!董亞梅含淚抬起頭來,「你的小提琴——始終和我們是不一樣的!」
「你的意思是……」緒雅訥訥地問出了口。
「我好討厭你,好討厭你那副濫好人的樣子!」董亞梅垂下頭去,「好像一點都不知道自己的才能,在我面前老是很普通很平凡的樣子,但一下子卻還是離開了我們好遠好遠……」她抬起臉來,淚痕斑斑,「你從那麼普通平凡的身邊女孩,一下子就變成了璀璨奪目的明日之星,變成了我無法伸手觸及的遙遠目標,我好討厭你啊!」
怔怔地凝視著眼前哭得筋疲力盡的董亞梅,緒雅募然發現,環繞在身畔已久的一種東西,卻是第一次有了新鮮的感悟。
她的朋友,一直以來「吃喝玩樂」的狐朋狗友,總是化著精緻的妝、穿著時髦的衣服,既前衛又另類的現代酷女,彷彿對一切都漠不在乎的千金小姐董亞梅,原來……
「可是你都說些什麼!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在說些什麼!董亞梅紅腫著眼,捉住了她的肩頭,用力搖晃,「你還說沒有才能,你還說放棄,你還說認輸!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啊?
緒雅被她晃得站立不穩,囁嚅著開□「亞梅……」
「你要贏老姑婆哦!」董亞梅大聲說,「你絕對要贏老姑婆!我叫你一定要贏她哦!不光是老姑婆,還要進軍世界,你要登上世界古典音樂的最高峰!——到那時,」她的聲音低沉下來,「我就能對別人說,那個世界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方緒雅,是我的朋友,我們一起吃東西、逛街、買衣服過的,我們是、我們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迎上董亞梅盈盈的淚眼,緒雅也淚如泉湧:「亞梅,我……」
默默地注視看流淚相擁的兩人,孟潔咬了一下唇,終於悄然離開了。
而金美娟亦張望了四週一番,也輕手輕腳地退出房間。
「演奏,還放棄嗎?沉默了半晌,葉凜沉聲發問。
「不……」緒雅抬起頭來,淚痕末干的嬌美臉龐上終於綻開了發自內心的甜美笑容,「我會努力的。」
「那麼,快準備吧。時間不多了。」葉凜幾乎被她的笑顏眩惑,忙別過頭去,冷冷地說。
「嗯,好的。」緒雅用力點了點頭。
董亞梅也一邊擦淚一邊拿出隨身的化妝盒來照鏡子:「完了,妝都花了!對了,「她扭頭望向緒雅,盈盈一笑,「緒雅,我來幫你化妝,好嗎?」
她含笑點頭。
當時鐘敲響了七下,緒雅身著正式的禮服走到了寬廣的舞台前方。
她的目光依次掃過樂團中低音提琴的金美娟,第二小提琴的董亞梅和第一小提琴的孟潔,最後落到了指揮葉凜身上。她迎上他幽深的黑眸,再無戰慄、恐懼和惶惑。
她嫣然一笑。
她的眸光又向台下觀眾望去。那些端坐嚴謹、穿戴整齊的觀眾們目光炯炯地注視著台上。
她深吸了一口氣,揮動了琴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