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火打劫 第十章
    從雲到霧到雨露最後匯成流泉

    也不過是為了想讓這世界知道

    反覆與堅持之後柔水終成雕刀

    ——[台1席慕蓉《雕刀》

    忙完畫展的事,加上陪高橋吃飯洽談赴日展出事項,采薈到家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

    帶著微微的倦意,她扶著樓道扶手歪歪斜斜地上樓。

    高橋先生也提過要她搬到更好的住處,不過她念著林蓉,捨不得,就暫時這麼著了。只是樓道的燈壞了這麼久,居然也沒人換燈泡,看來她是要再找個好住處,不過說服林蓉一起搬過去可能要花不少口舌。林蓉之前就說了,朋友歸朋友,不過她不要占采薈的便宜。

    正在盤算要怎麼說服她,腳下卻踢到了什麼軟綿綿的東西-薈嚇了一大跳,趕緊停下腳步。她的近視不是太深,平時不戴眼鏡的,不過晚上看東西還是有點模糊,估計恐怕有點夜盲。這時定睛看去,腳邊可不是蜷縮著一個人!

    她有些納悶,心想這的治安也沒差到這地步吧,怎麼連民工都能混進來,看來是住不得了。

    正在嘀咕呢,那「團」人卻開口了:「是、孟采薈嗎……」嗓音說不出的乾啞。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人抬起頭來,即使在光線陰暗的樓道間,那張臉龐也蒼白得宛如會發出光來。

    「我、一直在等你……」注意到-薈直視自己的炯炯目光,男人有點畏縮,不自覺地舔了一下嘴唇。

    看著男人猥瑣的模樣,采薈簡直認不出他來。

    向來潔淨素雅愛裝扮的宋宇,現在竟然會用這幅模樣出現在她家門口,真是天也想不到的事情。他的臉很瘦,雖然皮膚還是很白,卻活似那種營養不良的青白顏色,或許還要添上很久沒見天日的感覺。眼圈四周深深地塌陷下去,顴骨突出,只是眼珠依舊清亮得耀眼,叫人不由得怨恨起老天對他的偏愛。

    衣著卻很凌亂。雖然是夏天,采薈也不記得他有過這樣衣冠不整的邋遢樣子,可是現在卻像是變了個人。他穿了件淺色的T恤,光線太暗很難看清真正的顏色,衣領沒翻好,齜牙咧嘴地半敞著;下面的牛仔褲還算正常,不過涼鞋的絆子勾住了褲腳,顯得很不搭調。記憶中的宋宇是從來不會疏漏這等細節的。

    「你來、幹什麼?」愣了半天,采薈擠出這句問他。

    「……」抬頭直視了她一會兒,宋宇重新低下頭去,「……有錢嗎?」他在嘴裡低聲咕噥。

    大腦不能接受訊息,采薈仍是直愣愣地瞪著他。

    他膽怯起來,卻還是舔了舔唇鼓起勇氣再次出口:「借、借我點錢……」語聲結結巴巴的。

    「借錢?」好半天,采薈終於覺得全身的力氣都回來了。她「嘿嘿」冷笑,像要把全部的鬱悶一次發洩:「你是我什麼人?半夜三更跑到我家樓道裡堵住我,問我借錢?你有社會常識嗎?」

    對啊,你不是乾淨利落地甩了我嗎?還很拽地說我肚子裡的是野種?既然有了金牌編劇魏心嵐,何必還來找我這個無聊尖刻的女人?!

    憤恨的潮水在心底翻湧,她眼眶熱熱的,卻拼盡全力不讓它流下來,不甘心、不甘心,怎麼甘心在他面前流眼淚!

    男人被尖刻的質問駁斥得無話可說,低下頭去。過了一會,他顫顫巍巍地扶著樓梯站起來,沉默地一步一瘸下樓去了。

    看著他蒼涼的背影,采薈無名火又燒起來。

    這個男人以為自己是誰,甩了人家又隨便跑來攪亂一池春水,只不過稍微尖酸地說他兩句,居然還很有骨氣地掉頭就走。他那引以為豪的刻薄毒舌呢?為什麼不乾脆反過來回罵啊,卻要做出這副受委屈的可憐樣子!

    「喂!」她越想越不甘心,疾跑幾步,她追上去把他叫住。

    他應聲停下,卻堅持著不回頭。

    「要多少錢啊?」她刻意用不屑的語氣,像是對待上門乞討的乞丐。

    「不、不用了……」他掙扎著說,語音微顫。

    「咦?怎麼說不用呢?」她挑起眉毛,「不是很急著要錢嗎?否則你怎麼肯來求我?」

    一直以來,你都是用這種頤指氣使的態度來對待我的啊,反過來品嚐一下又怎麼樣呢?

    背影僵住了,明明有180cm的高度,看上去卻佝僂不堪。      

    她得意起來,搶上前去,繞在他身前,「沒問題,既然你都向我開口了,我一定會借你的啊。呵,當然你不還也沒關係。」

    垂著頭的男人崩潰了,反手想要撥開她,自己的腳卻反而扭到,滑倒在樓梯上。

    采薈這才看見,他眼眶旁邊隱隱的青紫,是毆打的淤傷。

    沒待她開口,男人已經哽咽著哭了出來,    「你、你們……我不借了還不行嗎……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

    無數個疑問在腦海中以千倍的高速旋轉起來,采薈怔怔地瞧著他涕淚交錯的瘦削臉龐,再也無法惡言相向。

    那天,他和樂團為什麼還出現在「仙樂」夜總會?翻遍娛樂報紙也沒看見他們樂團出道或是上電視節目的消息,他們本來不是已經要一飛沖天了嗎?他們被「戰慄」樂隊沖場,很明顯是有娛樂界大人物幕後操縱,可是為什麼那個看來厲害又有手段的男人要對付他們這種小角色?他們打架滋事被警察抓走後怎麼樣了?那個人會輕易地放過他們嗎?

    在她不在他身邊的時候,發生了太多的變故,她不知從何問起。

    看著這個傷痕纍纍的孩子般的男人,她一時間沒什麼可說的,只好先想辦法安置。家裡有林蓉不方便帶他進去,她只好半拖半拽著哭個不停的男人,隨便打輛車出去找了家旅館住下。

    在老闆異樣目光的注視下,她要了個套間,拉著宋宇上樓。在電梯裡她看見宋宇紅腫憔悴的眼睛,心想老闆不會把自己當成「逼良為娟」的惡婦了吧。自己想著有點好笑,等她從浴室裡面沐浴回來的時候,卻發現宋宇已經趴在床上睡著了。

    看來沒什麼好做的了。

    她自嘲地聳聳肩,把毯子搭在他身上,她自己舒舒服服躺上另一間房的大床,闔目酣睡。

    畢竟,她也累壞了,什麼事都要等到明天再說。

    *        *        *

    清晨的時候蒙朦朧朧醒了,睜著眼看精緻的吊頂天花板,采薈有點迷糊。

    趿拉著旅館的一次性拖鞋,她夢遊般地飄到了隔壁的套間。

    淡青色的晨曦透過豪華窗簾的間隙灑在宋宇酣睡的臉龐上,安詳無邪得像個孩子。她輕輕喟歎,伸手拂過他凌亂的劉海。他的臉比起最後一次夜總會見面時後瘦多了,除了昨晚所見的眼眶旁邊的淤青,他的下巴和耳根後也殘存著點點的烏痕。看來那場群架讓他受傷不輕。瞧他熟睡的模樣,下巴越發尖瘦,清晰眉目間不見昔日冷傲的凜然神色,有的只是淡淡的憂慮和恐懼。

    呵,再沒料到,他也會有今日這般模樣。那時的傲慢決絕哪裡去了?只是一縷憐惜早已不受控制地漫上心頭,宛如氤氳晨霧渺渺茫茫,卻又真真實實存在。

    她微微蹙眉,盡力回想那日在夜總會看見的森冷男人的模樣。看他不可一世的氣勢,定然是不動則已,一旦發動就會心狠手辣、寧殺勿縱的類型吧。宋宇他們這幫夥伴怎麼會去惹上這麼個了不得的人?

    想了一會,她決定不等宋宇醒來,自己出面解決這件事情。

    既然驕傲如他終願低頭求懇,她又怎麼能放手不理?如果她絕情一點昨晚就應該把他關在門外,明明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任何關係……對啊,沒有關係、沒有關係了……在口中反覆默念著,目光卻牢牢地糾纏著那張清俊憔悴的臉龐不能稍離。

    哈,到現在她也不想再自欺欺人。從看見他的那刻開始,她想要忘記這個男人的決心就已經動搖。她只想緊緊擁住他,再也不放他離開,不管他當初拋棄自己的無情,只要他回到身邊就一切都可以原諒。

    傻瓜才會把到手的幸福向門外推掉,那些可笑的自尊和面子都可以捨棄,只要他能留在身邊。

    她幾乎都可以想像到為他解決一切煩惱後,他滿臉笑意卻要強行忍耐的模樣了。在這些細節方面他總有種幼稚的可愛,總是死要面子、使強強撐。可是拆穿他做什麼呢?面子且都給他,她可以不要表面上的虛榮,只要他留在身邊。

    笑著想著,心花也朵朵綻開。她站起身來。

    自己是那麼喜歡他啊。

    如果失去他,在這個寂寞都市裡,她就再也投有寒冷時緊緊相擁的對像;就算再有生花妙筆也拼湊不出夢想中清靜出塵的武陵桃源。

    在夢鄉中祈禱過多少次,他終於來到自己身邊。沒有橫空出世的魏心嵐,沒有兩人間無休止的爭吵和互相傷害,她能這樣平靜地在清晨的曙光中醒來,俯首細視他恬靜的睡顏。

    難道是上天也在可憐她命運多舛,終於在此時大發慈悲,讓她嘗到事業、愛情雙得意的滋味?

    眉梢眼角掛上笑意,她再沒此刻般容光煥發、顏如韶華。憑此時心境,就算要為他衝鋒陷陣、赴湯蹈火也不在話下呵。

    「放心。」她輕輕俯身,吻他熟睡的眼瞼,像是許下—生的承諾。

    *      *      *

    稍事梳洗,采薈直奔旅館櫃檯結賬,特意多付了一天的住宿費,囑咐服務員不要去吵到他,隨他什麼時候醒過來。

    顧不得旅館老闆與昨晚同樣詭異的眼神,她叫了車去鄒岱老師那裡。

    她現在雖說薄有名氣,但實在對娛樂界沾不上邊,想來想去只有找老師出面幫忙。雖然她還是一如既往地討厭他的女友夏熙瑜。

    事實證明她的思路非常正確,鄒岱老師很好說話,沒有多問就打電話叫來了夏熙瑜。此後采薈就坐在老師的書房裡跟那個女人相看兩相厭。夏熙瑜問了很多問題,譬如她和宋宇的真實關係什麼的。要不是礙著老師就在隔壁,她真想大聲喊「關你什麼事,臭女人」,一如她以前經常做的那樣。後來還是咬牙忍了下去。

    她對老師的愛戀真的已經是過去很久的事情了呵。

    一年以前她可是無法想像自己會和這個女人平心靜氣談話的樣子。

    接下來,夏熙瑜,帶她去了醫院。

    她在魏心嵐的病床旁邊看見了那個男人——朱逸雷。

    娛樂界隻手遮天的大人物,在心愛女人面前的憂心仲仲,和平凡男子沒什麼區別。

    采薈剛想張口說話就被他以手勢攔了下來。他領她到外面的空闊庭院。夏熙瑜則自覺地留在了好友的病房裡。

    他點了一支煙,吸了一口,接著一直沉默著不說話,只是寂寥地望著庭院中央因夏季天燥而乾涸的噴水池。

    過了好久,采薈決定主動開口:「那天在夜總會我見過你。」

    「噢。」他淡淡地不置可否,吐出裊裊的煙霧。

    「你,能不能到此就罷手,放了宋宇他們?」她鼓起勇氣開口。

    「你是宋宇的什麼人?」聽到這個名字,他終於動容。

    什麼人?

    呵,她是他的情人、他的伴侶,他的心上戀人。可惜一切都還只是她私心單戀,他從沒親口允諾。

    不過,不要緊的,孟采薈不是怕輸怯退的女子,總有一天也叫他平等交心!

    她驕傲地揚起臉,夏日的朝陽下她年輕的韶顏煥然生光,「那你又是魏心嵐的什麼人?」

    想不到她會傲然反問,朱逸雷愣了愣,險些被煙嗆到。好一會兒,他爽朗笑了出來,「你、真是個勇敢的女人呵。」

    「那又怎樣?你可不要迷上我啊。」她璀璨一笑,明媚如花,「我可是愛定了他一個,怎麼也不放手!」

    「哈哈……」朱逸雷大笑出聲,隨手捻滅了煙頭。

    「好一個坦率豪邁的愛情宣言。」他揚起劍眉,「只是,他值得嗎?」    

    朱逸雷侃侃而談,滔滔不絕。他告訴她所不知曉的過去,那段晦暗的夏日戀情。

    叛逆的少年,為了阻撓教授父親與自己學生的再婚,加上與同學的一個愚昧幼稚的賭約,在一個天朗風清的夏日,和年輕的女大學生一而再,再而三地「邂逅」。刻意地接近與年輕的萌動,他們相愛了。縱然在明知暑期過後的實習中,兩人的身份已經一躍變成師生,也阻止不了越發茁壯的愛苗。雖然,在後來的真相面前得知再婚不過是個誤會。因為年輕偷嘗禁果的差錯,這場禁忌的愛戀面臨最危急的考驗。關鍵時刻,教授父親挺身站出,為了心愛獨子的前途犧牲了鍾愛的門生,把誘惑的污水潑在無辜的少女身上。被開除學籍,工作機會也從此斷絕,走投無路的少女在大雨的電話亭只能求救於心上戀人,卻被怯懦的男孩掛斷電話……

    這才是那段戀情的真相,一切起源於欺騙,終結於懦弱。

    可是多年後他們重新相遇,少女脫胎換骨成為金牌經紀人,男孩卻淪為三流搖滾樂手。眷念舊情,心軟的女子再次伸手相助,換來的,卻是漠然的背棄……

    「你知道嗎?心嵐這樣躺著已經一個星期了!他從來沒來看過她!」朱逸雷憤怒地咆哮著,「從來沒有啊!」

    「而且是為了替他過什麼慶生會,才會被那輛見鬼的車子撞了!」

    「那個小子是沒血沒淚的嗎?!夠狠!夠絕!」他字字控訴,飽含血淚。

    「今天衝著你,也是為了不讓心嵐再傷心,我就到此為止,放他一馬。」他跺跺腳,又點了根煙,「哼,我朱逸雷想要不讓誰混下去,誰就得乖乖走人!」

    「娛樂圈……哼,娛樂圈我說了就算。」他吐一口煙霧,目光森冷,「他的樂團趁早收了罷,有我在一天都是沒地方可收容他們的。不過派出所那邊我會打招呼,他們上次在舞廳聚眾滋事打架鬥毆,本來是打算罰他幾萬塊錢,或者拘留7天的。衝著你來,我就算了。我也算是看在你這個小姑娘的癡情,讓了一步。」

    「只不過……」他頓了一下,刻意反問:「你為這種男人,真的值嗎?!」

    *      *      *

    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旅館的。那個時候已經過了中午。她沒吃飯,胃裡空落落的,卻不覺得餓。

    出發之前的目的已經完全達成了,朱逸雷並不是個好講話的男人,可是仍然同意了這件事情到此為止。可是她高興不起來。  

    行屍走肉般到了那個旅館,服務員卻告知說中午不到宋宇就悄悄離開了。甚至沒有留下隻言片語。

    采薈不知道這種男人有哪點好。他甚至不留下來等待為他的事情奔波的自己。      

    難道真的像朱逸雷說的那樣根本不值得愛嗎……

    她看看天空,午時的陽光灼熱而刺目,她隨便拐進一家小飯店,要了飯菜還有啤酒。        

    冰過的啤酒在這樣的炎夏喝起來特別爽快,就好像能把心底的鬱悶一掃而空。自從得了胃炎以後她從不曾這樣喝過酒。  

    喝到微醺的感覺時候她結賬離開。她並不想明天藝文界報紙上出現著名年輕畫家為情受傷,買醉消愁的新聞。之後她去逛街。她牢記血拼能讓女人忘憂這種說法。

    尤其在手中有了錢的現在。

    她揣著金卡在百貨大樓裡盡情地狂購。以前她買過的那種牙膏又在做促銷,上次送杯子這次是送扇子。她這次可以毫不猶豫地買下一套四色。因為售貨員小姐的甜言蜜語,她很輕率地買下衣帽部新到的名牌套裝,縱然是季節還遠遠未到的秋裝。

    提著大小提袋,她又去頂樓的餐廳吃了披薩當晚餐,還順便外帶一份給林蓉。    

    終於,消磨了這一天漫長的時光,她打道回府。

    夏天的黃昏吹著醺人欲醉的熱風,出了空調的出租車廂,她站在家門口的樓道前一陣眩暈。

    怎麼樣都會過去的,時光和歲月就是這樣的好東西。

    從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她在心裡苦笑。

    提步欲走,驀地發現樹冠陰影下的男人身影,驚訝莫名。

    「你怎麼……」疑問的話語沒有問完,他已經迎上前來,一臉蒼白。

    采薈吞嚥回那句話,靜靜注視著他。

    斑駁的樹影下,他的臉色蒼白,眼神遊離,像個無助的孩子般孤零零的站在那裡,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頭髮上甚至還有細小的落葉。

    「你去哪裡了?」過了良久,他輕聲發問,滿眼哀戚。

    采薈突然想起自己沒來得及留言給他,要他在旅館等自己。

    「連你也不要我了嗎?」他喃喃地說著,滿臉被拋棄的寂寞。      

    看著這樣的他,她心疼不已。或許她該覺得慶幸,落到這個地步的他只會來到她的身邊。

    放下手裡的大包小包,她緊緊擁住他,幾乎擁到他無法呼吸。        

    被動地被抱住的男人沒什麼回應,只是自言自語般在嘴裡輕聲咕噥著:「我找過父親,可是他花錢把我保出來後說,只有我跟他回家鄉去,他才會替我付第二筆罰金,否則就讓我去拘留七天算了。」  

    「可是……我不要跟他回去……」他低聲地哭了起來,像個孩子般悲泣,「他已經再婚了,也有了孩子……我也不要去拘留所……」他斷斷續續地說著,眼淚不住地流下來。  

    「所以你才來找我借錢?」      

    采薈心冷了,放開手來。失了她的支撐,頹喪的男人一下子蹲倒在樹陰下,垂著頭喃喃自語,黯然神傷。

    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這就是她所愛的男人,所選擇的男人嗎?      

    「值得嗎?」朱逸雷的反問彷彿在耳畔響起,她退開一步,再退開一步。

    那個時候,忽然覺得心很疼,幾乎便要枯槁成灰。

    自己認認真真用心去愛的那個人,是個不值得去愛的人,是個活在虛幻當中的人。頓悟的感覺幾乎令她肝腸寸斷。

    在一次又一次的受傷當中,她總是那樣安慰自己,總是說時過境遷、滄桑已定,少年時代的愛戀作不得準,成長以後的他遲早會敞開心扉接受自己。  

    可是一切只是錯覺而已,一切只是她孟采薈的自欺欺人而已。        

    他,叫做宋宇的俊秀乖戾的男子,從來都沒有成長,從來都沒有從那個青澀的故事中走出來。就像是每個小孩子夢想中的彼得潘,他活在夢幻的世界中永不長大。只不過,跟自由馳騁在童話當中的小飛俠不同,他是困守在那場噩夢中止步不前,就如同沙漠中的鴕鳥,只會抱著頭深埋進沙子,假裝看不見外界的異動。

    在那段摻雜著欺騙的愛情當中,兩個當事人均受傷纍纍。魏心嵐自不必說,連始作俑者宋宇也在往後的八年歲月當中飽受良心的譴責。年少無知的張狂與怯懦耗去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去懺悔與畏懼。從此,他收斂爪牙,放縱頹廢,在自己的人生中任意荒唐。再沒有什麼可以進駐他的心房。

    當采薈遇見他時,以為自己看見的是二十五歲的成年男子;其實,她碰見的那個有著大人軀殼的宋宇只是假象而已。真正的他,早在八年前就再沒有成熟長大過。他依舊是在那個雨夜,接到電話嚇得發抖的半大不小的孩子而已。

    他恣意放縱,任性胡為,一旦遇到責任與事件卻又無法擔當。只能用乖戾無常的情緒、犀利刻薄的言辭來武裝自己。可是——

    選擇背棄父親遠離家鄉,來到陌生的都市賣唱為生,是那年夏天遲來的叛逆吧。

    闊別了尊長選擇好的「正常」的成長道路,離經叛道、放浪不羈,是為那年夏天自己的懦弱做出的贖罪吧。

    可憐的孩子啊……

    不敢愛人也不會愛人的孩子啊,這就是你對魏心嵐說愛的方式嗎?這就是你在八年後與她再度邂逅依舊選擇盲目與逃避的原因嗎?

    漫長寒冷的八年中,沒人比她更瞭解宋宇。傲然揚起的下頜,眉宇間決絕的乖戾,說到底不過是骨子裡的自傷自憐。因為怯懦如同血液一樣貫徹在全身,為了抗拒他人可能存有的鄙視和傷害,只好主動出擊,用犀利尖刻的言辭打擊別人。以為刺傷了別人,就能掩飾自己的傷口。因為內荏,所以色厲。

    魏心嵐當然是用錯了方式,這樣一個男人誰可用柔情束縛住?你越是輕憐蜜愛、柔情似水,越發只能換得他的決絕傲氣,乖戾不馴呵。

    一個緊迫不捨,一個閃避不已;一個心碎,一個神傷……好一出感天動地的大悲劇!

    孟采薈並非善男信女,絕不會被他們的淒艷過往感動!她要的,是成全自己的愛情!

    既然八年前他們有緣無份,事到如今就不要談什麼先來後到。魏心嵐身邊多了朱逸雷,她盂采薈對宋宇也絕不會放手。說她趁火打劫也好,說她橫刀奪愛也罷,她只是個普通女孩,首要想到的只能是自己。

    她看著眼前的男子,清俊蒼白的臉龐消瘦得異常厲害,清澈的眼神中有著驚惶失措的懼意,臉頰上還有濕濕的淚痕。心跳的節奏開始不由自主地加快,胸口熱了起來,她一再告誡自己,不要操之過急。

    演藝事業完全被朱逸雷一手封殺,連餬口也沒法保證;與父親也斷絕了來往;畏首畏尾的他更不敢去找心碎欲裂的魏心嵐……是老天也憐憫她的愛情,創造出的最佳良機吧?

    除了她這裡,這個男人已經無路可去!

    她蹲下來,平視著宋宇那雙閃爍驚惶的眼眸,心中得意。

    不要緊啊,可憐的孩子,就是等著你落到今天的境地啊,就是要讓你一無所有只能投靠我啊!瞧你驚恐欲絕的摸樣,沒了工作、夢想,親人、戀人,連原先比天還高的自尊心也蕩然無存……

    她是他惟一的希望,最後的救贖。

    只要她伸出手去,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他吧?只要地擁他人懷,這個男人就徹徹底底完全屬於她了啊!

    可是,怎麼能輕易便宜了他呢?對這個自私惡劣的男人。

    「呵呵」輕笑著,盂-薈揚起眉,一字一頓地發話:「要我收留你,條件很簡單。」

    「承認我肚子裡孩子的身份,跟我去法院註冊結婚。」

    看著他扭曲的表情,她不慌不忙地說。

    呵,既然這是個誰都無法用柔情束縛住的男人,那麼,就照她的辦法來吧。用強硬的手段逼迫他、用脅迫的方式威壓他。讓不容更改的法律程式充當浪漫愛情的誓約,雖然實際卻是標準的采薈式作風啊。

    看到男人恐懼的眼神,她微微翹起唇角:可不是嗎,雖然知道他因為那年夏天的事情對成為一個小生命的父親還是極為排斥,可是,她不會給出別的選擇;縱然懷孕只是一個騙局和誤會,卻是逼他就範的最好借口!

    他已經無路可走、無處可去,只有接受她的全盤條件、棄械投降。

    對於馴養這只驚弓之鳥,相信沒有人比她更適合。若他執意要做活在過去的彼得潘,她可不會做那個傻傻跟隨著他做夢的溫蒂。她要做那個尖刻壞心的小妖精,戳破他自我囚禁的美夢牢籠。帶他衝破桎梏,直面自我。

    喪失信心不要緊,遺忘夢想不要緊,她會很有耐心地陪在他身邊,為他遮風蔽雨,引路指南。哪怕是失去全世界也不在乎,只要他記得她,做她一個人的他。她的愛浩如煙海,足以包容渺小卑微的他。養他、寵他、疼他、包容他。

    「只要我答應……」那個一敗塗地的男人哽咽著開口,伸出手指抓住她的裙擺,像是溺水的人握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你就會跟我在一起,永遠不離開我?」

    采薈笑得眉眼彎彎,「是啊,不離開你,不拋下你。」

    怎麼捨得丟下這個孩子一樣的男人,怎麼捨得把千辛萬苦才弄到手的他拱手讓人?

    在他抬起淚水縱橫的俊俏臉龐時,她終於伸出手去擁抱他,彷彿安撫般緩緩撫摸他的髮絲。

    問題還沒有完全解決。跟魏心嵐的關係還有待徹底清算,朱逸雷那邊也必須打個招呼,自己要結婚的話也得跟朋友和父母知會一聲。可是一切難題都不在話下,只因為——

    她已經徹底擁有這個孩子氣的男人了!

    用力擁緊懷中的頭顱,在夏日的暮色中,她替他找回睽違八年的愛情。縱然,未來還須好好經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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