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一夜,尷尬還是有點存在。
自從陶起得去酒店工作後,就沒有體力再早起吃早餐。
不知是兩個人的刻意,還是變得有默契了,平常很少在餐桌上一起吃早餐的兩人,今早竟然碰了頭。
憶起了牽手的情境,想起自己的癡呆樣,她的頭就不敢抬起。
經過了一夜的沉思,她不得不承認她是對他有點心動,好像有那麼一點喜歡他,可是……這怎麼可能?他對她一向都只能用一個壞字來形容。
不敢抬頭看他,她只好猛咬著肉鬆三明治。
他也沒好到哪裡去,用一張大大的報紙,遮住了兩人有可能的視線交會。
「你們兩個平常不是很愛斗的嗎?今天怎麼靜悄悄的呀!」一旁的趙貴美不明就裡地問著。
兩人低頭無語,像是專心著眼前的早餐。
「不對勁哦,真的不對勁哦!」趙貴美的眼神在兩人身上游移著,想看出一些蛛絲馬跡。
尷尬於趙貴美像偵探式的好奇心,陶起得三兩口吞完了三明治。
「我吃飽了,我去找呆呆玩。」她趕緊地跑離客廳,離開那雙像是要穿透報紙,窺視著她的眼眸。一早的陽光並不炙熱,很適合伸伸懶骨頭、曬曬太陽,呼吸台北難得的清新空氣。
只要沒看見他,她的心跳就不會亂了序。
她坐在花園裡的草地上,而呆呆依在她腳邊懶懶地躺著。
「呆呆,好煩喔!」她嘟著嘴,咕噥著。
呆呆像是聽得懂她的話,微微抬起狗臉,狗嘴「嗚咽」了一聲。
「呆呆。」她一手輕拍撫著呆呆的頭。「你覺不覺得他很凶呀?這麼凶的男人,難怪交不到女朋友!」
呆呆很配合地又「嗚」了一聲。
「我到底在煩什麼呢?真搞不懂我自己了,呆呆你知道嗎?」她用手抓了抓她那微亂的短髮。
自言自語地咕噥了幾句。皺了皺柳眉,她不耐煩地站了起來,又繞著呆呆走了兩圈。
「算了,不想了,我們來跑步吧!」
呆呆連動都沒有動的意思,還是以很舒服的姿勢,趴在地上。
「起來啦,呆呆,別一早就這麼懶好不好?」
呆呆還是不動,只是輕輕地搖著尾巴,表示聽見了。
「厚!真是一條懶狗,別跟裡面那個人一樣懶,好不好?」其實裡面的人,非常地勤勞,一點都不懶。她這個抱怨,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呢。
她拉起了呆呆的前腳。
「動一動啦!」呆呆知道有人肯陪它玩了,全身的精神都來了,奮力一躍躍上了她的身子,她彎下身親密地讓呆呆的長舌在她臉頰輕舔著。
她咯咯笑著。「哈……呆呆,你到底有沒有刷牙呀。」她邊躲邊笑,邊又愛跟呆呆鬧著玩。
呆呆的舌頭舔著她細膩的雙頰,她呵呵地笑起。
「呆呆,你的牙齒怎麼臭臭的呀!」
陸正揚不知道何時走到了花園,看見呆呆具侵略性的樣子,他的額頭嚇出冷汗;他記得她最怕狗的,連小型的吉娃娃對她汪汪叫兩聲,她都會躲得遠遠。
他連忙出聲喝止:「呆呆!你在幹什麼?」
呆呆一嚇,陶起得也一驚,一人一狗連忙放開了原本相擁的身子。
「呆呆!過來!」陸正揚濃眉都擠到一邊去了,而那張斯文的臉,也像被大石頭壓過一樣,難看得不得了。
「你這麼凶幹什麼?」她蹲下身子,抱住了有些驚慌的呆呆。
「我凶?」
「這樣會嚇壞呆呆的!」她怒眼看著他。
「我是怕呆呆咬你。」什麼跟什麼呀!
「呆呆是親我,不是咬我,請你看清楚一點好嗎?」她一見到他,心頭就有說不出來怪怪的感覺。「你不是很怕呆呆的嗎?什麼時候你和它感情這麼好了?」怎麼好心沒好報?她幾時和笨呆呆變得這麼親密?
「像我這麼有親和力的人,像我這樣的美女,呆呆當然很快就會喜歡上我呀!」跟他抬槓吧!這樣就可以抑制住心頭對他不一樣的感受。
而且,她只是一個小偷,他卻是一個警察,他怎麼可能會看上她呢?昨晚只是一個意外中的意外、是一個不小心的火花,他不可能會和她有同樣心動的感覺的。
「你沒反對呆呆親你?」他有沒有聽錯?前幾天她還怕呆呆怕得像看到老虎一樣,怎麼現在……「我和呆呆感情好,不行嗎?」她挑釁地反問。
而呆呆也連忙搖起尾巴,附和著。
才短短幾天,什麼時候她和那隻小笨狗這麼好了?他的心裡有一股酸味,從胃底冒了上來。
「你……」他怎能跟一隻小土狗在生氣?他怎能說他很不爽那狗嘴的幅度?這一刻,他開始後悔從流浪動物之家撿回這只笨呆呆了……
「承認我是美女了呀!」她看得出來他又來氣了。怎麼一個男人,修養這麼差呀!
「是呀,你若是美女,天底下所有的美女不就都要去自殺了!只有呆呆這只笨狗,狗眼沒睜大才會去親你。」是他不想,不然昨夜就有自動上門的好機會!
「你——哼!呆呆,我們走!別理這個臭男人!」她不想再看到他,帶著呆呆快步地打開大門,跑了出去。
從昨晚開始那似有若無的接觸後,害她一整夜都在想他牽她的手到底隱含著什麼意思,以為今天會有浪漫的開始,沒想到,卻還是看見他凶巴巴的一張臭臉。
當警察就了不起嗎?她偏不吃這一套。哼!
他看著她和呆呆遠走的身影,什麼跟什麼嘛!一大早,風和日麗的晴天,他的心情怎麼突然罩上了一整片烏雲?
半夜三點,催魂似的電話鈴聲響徹陸家的大廳。
淺眠的趙貴美急忙起身,接起在床頭的分機。
深夜的電話鈴聲是最嚇人的,趙貴美戰戰兢兢地才出聲:「喂?」
「請問小陶在不在?」於妃莉急促哽咽的音調在電話那頭響起。
「在呀!請問你是哪位?」趙貴美聽出了對方話中的焦灼。
「我是阿莉……」她已經泣不成聲了。
「阿莉呀!」趙貴美聽陶起得提起過這個名字。「我是趙阿姨,你先別哭,有什麼事慢慢說。」
「趙阿姨,麻煩你告訴小陶,我爸爸……他病危,讓她趕快到醫院裡來。」於妃莉顧不得該有的禮貌,話聲一停,電話也跟著切斷。
趙貴美聽到「病危」兩個字,心臟咚咚地跳起,趕忙三步並兩步,跑下了床。
微胖的身軀,一口氣跑上了二樓,掄起拳頭,拚命地敲著門。
「小陶!小陶開門呀!」
趙貴美這一喊,不但驚醒了陶起得,連隔壁的陸正揚也開門一探究竟。
小陶一開門就看到驚慌的趙貴美。
「阿姨,怎麼了?」
「阿莉打電話來說……」趙貴美停了一下,喘了口氣。
「阿莉說什麼?阿姨,你快說呀!」她也急了,時間這麼晚了,一定沒好事。
「阿莉說她爸爸病危,要你快去醫院!」
陶起得一慌,顧不得深更半夜,就往樓下跑。
陸正揚跑得比她更快,在樓梯口攔住了她。
「等一等,我送你去醫院。」
她抿緊了唇,淚水已經含在眼眶裡,無措地重重將頭點下。她那台破綿羊小機車,是怎麼也騎不快,只能請他幫忙了。
陸正揚快速地回到房裡換下睡衣、拿出車鑰匙,然後和她衝下樓。
呆呆似乎知道有事情發生了,連綿的狗吠聲也跟著響起。
他的車子以超快的車速直奔向醫院。
她一路上臉色凝重,忍住了淚水,將雙手握得緊緊的。
她沒想到事情會來得這麼快,醫生不是說於伯還有三個月的生命嗎?
事情怎麼會這樣?讓她一點準備都沒有。她努力平息心慌的情緒,力求鎮定;她不能比阿莉先倒下來,阿莉還需要她的照顧!
陸正揚看著一臉憂心忡忡的她,也不好打擾她的思緒,怕自己一開口又沒好話。
他只能全速地猛踩油門,在最短時間內幫助她火速地趕到醫院。
但是終究還是晚了一步,當他們來到加護病房時,於伯正好被蓋上白布推了出來,而扶在推床旁邊的正是神情哀淒、眼淚橫陳的於妃莉。
於妃莉一看見陶起得,淚水又紛紛而下,撲進了陶起得的懷裡。
「小陶,爸爸他……」於妃莉泣不成聲地哽咽著。
陶起得紅了眼眶,眼淚也跟著撲簌簌地掉下來。
她是阿莉此時惟一的支柱,儘管她也想放聲大哭,想找個人來依靠,可是她不能。
「阿莉,別這樣……」
「小陶,爸爸走了,爸爸走了……」於妃莉哭得肝腸寸斷。
「我知道……」陶起得淚水盈眸。事情怎會來得這麼突然?
於妃莉只是哭,一徑哀傷地哭,像是要把五臟六腑全給哭出來一般。
「讓於伯走得安心一點,他不會希望看見你傷心成這個樣子,阿莉……」陶起得忍住悲痛,還要安慰懷裡的淚人兒。
雖然早就有心理準備,於伯的往生是遲早的事,可是一旦面臨生死問題,兩個才剛滿二十歲的小女生,還是無法承受這種人生劇變。
於妃莉繼續哭,不能自己地哭,再加上這段日子,沒日沒夜地照顧爸爸,心力交瘁下,她突然哭聲停止,身體軟軟地昏了過去——
「阿莉!阿莉!你別嚇我呀!你醒醒呀!」陶起得緊張地扶著於妃莉軟軟的身軀。
「醫生!護土!快來呀!」陸正揚大聲喊著。
一旁的醫生、護土見狀,馬上移過來協助,將於妃莉移到另一張的病床上,送往急診室。
陸正揚也感染了哀傷的情緒,他無言地拍撫著陶起得的肩。
「你先去照顧阿莉,剩下來的事,我來處理就好了。」
陶起得泣不成聲,這時候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只能點點頭。
陸正揚陪同醫院的人員,先將於伯移至太平間,接著辦理必要的手續,然後再趕回到急診室。
急診室裡,於妃莉正安靜地沉睡著,手腕上吊著一瓶黃色的點滴。
而坐在一邊的陶起得,流著無聲的淚水,那憔悴的模樣,讓陸正揚也心痛莫名。
比起於妃莉的痛哭出聲,陶起得無聲的淚要讓人更覺得心酸不捨。
半夜的急診室,冷清中有一種寂寥,偌大的空間裡,只有幾張病床上有人,而三三兩兩的陪同家屬,也幾乎都半睡著。
陸正揚來到她身旁,右手的大掌輕輕撫上她微顫的肩。
她能感覺到他手掌所傳來的微微暖意。
「到外面談談吧。」他語氣柔得像水,在深夜時分,特別撼動她哀傷的心。
她看了於妃莉一眼,暫時應該還不會醒,點了點頭站了起來。
他還是撫著她的肩,帶著她來到急診室外的長排塑膠椅上。
他拿出面紙,遞到她的面前。
她機械式地接過面紙,擦著那源源不絕的眼淚。
「想哭就放聲地哭吧。」他不能體會親人過世的傷痛,但是他至少知道,她現在身邊需要一個人,一個能替她分擔哀傷的人。
她是真的好想哭,痛快地哭!於伯和阿莉是她惟一的親人,她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他們所努力,如今精神支柱消失了,以後她該怎麼辦?又該如何地過下去?
她的心就這麼碰碎了,以往強裝的堅強,都不見了。現在有另一個胸膛可以暫時讓她避風雨,她就這麼無所顧忌地躲進了那個厚實的懷裡。
她悶聲地哭,不敢在這深夜時分,引起更多的側目。
他雙手環過她抖動的雙肩,輕輕地拍撫。「哭吧,把心裡不如意的事都哭出來吧。」
她那份偽裝的堅強,徹底地崩潰在他溫柔的話語裡,但她還是沒能放聲地哭,只是不停地流淚,直到淚濕了他的衣襟,她才漸漸收住淚水。
「我從小就是個孤兒。」她眼底因為回想起以前的事而有了暫時的光彩。
他凝聽著,不敢打斷她想說話的念頭。
「我是被丟在孤兒院門口的棄嬰,從小就不知道有家庭的感覺是什麼,直到我上了國中,和阿莉成了同班同學。」她吸了吸員才又繼續地說:「於伯和阿莉沒有嫌棄我是個孤兒,反而要阿莉常常帶吃的用的給我,而我也就順理成章時常往於伯的家裡跑。
「我知道於伯和阿莉生活得也不好,但是於伯看我和阿莉這麼投緣,在我國二那年,向孤兒院的院長表明願意扶養我的意願。
「於是我就搬進了於伯的家,雖然於伯沒有正式認養我,但是只要是阿莉有的,我也絕對不會少,他待我同如親生女兒一樣……」
想到於伯的好,剛停止的淚水又迅速氾濫成災。
陸正揚忍不住好奇心問著:「那阿莉的母親呢?」
「在阿莉很小的時候,她媽媽就過世了;於伯為了方便照顧阿莉,以開計程車為業。」
他聽著她娓娓訴說,能明白於伯在她心裡重要的地位。難怪她會為了於伯去當小偷,甚至為了於伯的病不惜出賣自己。
他很想問出,她怎麼學會當扒手的本領,可是在這種不對的時機下,他還是忍住好奇心,沒有問出口。
「別難過,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你應該慶幸,於伯早日脫離了病痛的折磨,他在天上會過得快快樂樂,也會保佑你和阿莉的。」他像安撫小孩子般,又哄又騙的。
「我只差沒喊他一聲爸爸而已,他其實就是我爸爸,是爸爸!你知道嗎?」她雙手放在他的腰側,死命地拉緊了他下擺的衣服。
她輕輕啜泣著,忍住悲傷,這幾個月於伯的病情,已讓她和阿莉身心俱疲了。
於伯一發病就住進了加護病房,因為肝癌來得又凶又猛,讓她們這兩個小女生,毫無應變的能力。
一經檢查已經是肝癌末期了,醫生說他只有不到半年的生命。
當時她們能做的,只能讓於伯安心度過最後的日子,並接受最好的醫療資源。她們不敢想未來,未來對於她們這個年輕的小女生而言,是太奢侈的夢。
「我明白,這些我都明白!」他輕聲地說著。
「可是,我好後悔,於伯在的時候,我竟然沒能喊他一聲,他一定很遺憾沒能在世時聽到我叫他一聲爸爸……」她自懊著,叫了多年的於伯,讓她不好意思去改這個口,沒想到所有事,都要等到來不及了,才會去想到懊悔。
「那只是稱呼,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的心意,你對於伯的孝心。」
他和她的對立在這個時候不見了,有的只是對她痛失親人的傷悲,看她瑩瑩粉淚,一點都沒有初見面時小男生的霸氣,他對她的感覺在這一刻間又變了。
她從回憶中清醒時,感覺到他溫暖的胸膛,羞赧悄悄爬上心頭,她推了推離開他的懷裡,卻沒有勇氣看著他。
她除了於妃莉外,沒有其他親近的朋友,更沒有向其他人吐露過心事,沒想到在這最脆弱的時候,卻是這個一直跟她針鋒相對的人守在她身邊。
「謝謝你。」忙了一整夜,天光已經微微亮起。
「別這樣說。有我在,後事我會幫你和阿莉處理的。」感覺到她的羞意,在這個時機,他雖然沒有任何遐念,但還是保持君子之風,輕輕地隔離了原本緊密她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