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人絮語 第二章
    非羽踏入家門時,只見止境正忙碌的整理印表資料,凶表機的列印聲不間斷地響著,有一種急促繁忙的氣息。

    她從冰箱裡拿了一瓶啤酒,又回到客廳,躺在沙發上啜飲起來,一面望著止境說:「咦,你剪頭髮啦。」

    「嗯,」止境收拾著資料,分心地點了下頭。

    「剪這麼短,沒問題吧?我記得集團裡有規定發長,這樣不行吧?」

    止境抽出最後一張列印成果,笑著回答,「沒問題的,規定已經取消了。而且,比起頭髮的事情,咱們蹺家罷業的罪過,豈不是更嚴重?」

    「什麼嘛?一臉的不在乎。」非羽搖著頭,歎了口氣。

    止境伸手關閉電腦,「我哥會罵的話我都背熟啦,也不會多嚴重的。再說,有非羽姐和我作伴,什麼都不怕了。」

    「你真是一點都沒變。」

    坤止境,坤家二小姐,也是八堯集團八大部門中建築部的負責人之一,算起來也是位高權重。她和非羽在工作上是不同部門的同事,在私交上算是朋友兼校友了。自從非羽有印象以來,止境便是如此地事事寬心、事事無所謂的態度。

    「是嗎?」止境翻著資料,虛應著聲。

    「沒錯。」非羽肯定地點頭,又看了她一眼,好奇的問:「你又在忙什麼了?」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一些建築結構。」

    聞言,非羽潛藏於腦中的某個概念一不留神又跳了出來。「你就算離開了工作崗位,還是那麼認真。不像我這樣子做,總覺得有點不負責任,好像真的是永恆的逃避。」

    「你不必那麼在意的。」止境停下手邊工作,抬頭以一抹包容的笑容迎向她,「我是因為喜歡建築,所以才會投入其中;也是因為喜歡流浪,所以才會離家。非羽姐也是一樣,不喜歡法律才會離開的,不是嗎?

    「沒有人是一出生就注定應該做什麼的,即使你不成為律師也沒有錯,不是嗎?」她的語音始終溫和而令人舒服。「喜歡做什麼就努力去完成,一直到了討厭為止。」

    「一直到了討厭為止?」非羽若有所感地喃語。止境和李的論調不太相同,感覺上卻一樣有道理,她有點被搞糊塗了。

    止境將她困惑的神情收納入眼底,不解的問:「是不是又發生什麼事了?」

    「嗄?」非羽愣著看她,沒能反應過來。

    「我覺得你有些不太一樣。」印象中的非羽始終意氣風發、果斷明快,從未有過對自身行徑反省評估的行為。雖然太武斷、太激烈、太不經思考的非羽是不太好,不過,改變中的非羽更令人擔心。

    「喔,是嗎?」止境的觀察力一向敏銳。「或許是因為聽李洵說了一些話。」

    「是昨天那個人嗎?」雖然不曾見過面,止境卻意外他的出現已對非羽造成了困擾。

    「嗯。」非羽點點頭,「我總覺得與他似曾相識,他對我有著莫名的敵意,我不知道是為什麼?不是很喜歡這種感覺,但他的話又沒有錯誤。」

    「也許是你太敏感吧。」止境猜測道,「你仔細想想今天是不是做了什麼不對的事?也許那些你認為的敵意,只是他針對事情而來的。」

    「是這樣嗎?」她側頭想了想,「我今天一直想到以前那個李洵的事,所以練舞顯得心不在焉,也犯了不少錯誤。後來老師要我先休息,所以我就——」

    非羽的聲音戛然而止,原本困惑的神情在瞬間變成了慌張和驚詫。她倏然起身,抓了外套就向門外沖。

    「怎麼了?」止境嚇了一跳,跟在她身後急問。

    「把我舞衣放在淋浴間的洗手台上,忘了拿回來。」非羽敲著自己的額,一臉的氣惱。「我去去就回來,待會兒。」說完,她匆促地關上大門。

    止境凝望著緊閉的門扉,許久才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她不知道李洵究竟是怎麼樣的人,也不知道他是抱持著怎麼樣的心態出現在非羽面前?但她有種預感——李洵將會是開啟非羽另一道命運之門的鑰匙。

    ???

    非羽奔跑的趕回舞蹈教室搶救仍浸泡在臉盆裡的舞衣,心裡忍不住地自責。從有印象以來,她很少有這種反常的,究竟是為了什麼?整個人像被不明的力量拖引著,偏離原有的世界。

    究竟是什麼緣故?

    非羽的腳步在教室前止住,意外的看著從半掩的大門流洩出的燈光。她悄聲湊向前,透過門縫,看見李洵正聚精會神地練著舞。

    她以為他早該回去的。只見眼前李洵倏長的身影正追尋無可名狀的光之粒子,以無聲無盡的旋律翩然起舞。他跳躍得如此高,彷彿有意探取天之光彩;他潛得如此深,似乎有心吸取地之華彩。如此精湛投入,無一缺綻可供挑剔。

    她不禁看愣了,有什麼東西在內心深處發出撞擊,然後滲透開來。如同融化的冰塊,慢慢地化開。那是藝術所帶來的感動?或是李洵所極力想傳達出來的內心世界的舞蹈?

    叮鈴一聲,非羽失神中不注意地觸及教室門,門上風鈴聲隨即響起,像是闖入者般唐突地橫切過這靜謐的空間。非羽呆愣了,完全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只能尷尬地佇立著。被打斷的李洵顯然也有些意外,但他只是無聲地望著她。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她有些不知所措地解釋,「今天離開時,忘了把舞衣帶回去,呃……我可以進去拿嗎?」

    李洵沒有應聲,神情帶著慌張的非羽感覺異常可愛,他從來不知道她也會有這樣的一面。溶溶月色為她罩上一層迷離的光彩,初秋的夜風,拂動她娟娟長髮,一雙黑紫色的眼瞳此刻盈滿著不安的請求。

    「那個……因為舞衣再浸泡下去,也許會壞掉,所以……」見他不發一語只是看著她,非羽不知怎麼做好。「我可以進去拿嗎?」

    她的話終於喚回李洵的思緒,他平靜地點了點頭,讓開了身。

    「謝謝。」她鬆了口氣,急忙走進教室,在經過他身旁時,想起什麼地說:「對了,剛剛你跳得真的很棒。」她衷心地說,朝他綻開一抹笑靨,隨即舉步離開。

    「等等!」李洵反射性地抓住她的手,一把將她拉開面前。

    為什麼會這麼做?他自己也不曉得,只是想留住非羽的笑容——那種因為他而綻放的笑容。

    「你怎麼了?」非羽十分詫異,來不及反應已被他緊緊摟入懷中。

    那是一種未曾有過的溫度,穿越了時間,橫越了空間,像是跋涉過千山萬水而最終的抵達,又像是等待了歲歲年年而最終的重逢。

    極盡的溫暖,包含了各種想像得到的痛苦,容納了所有缺憾和悲愴,如此奇異地延展著。

    「為什麼?」她不明白明明是帶著敵意的人,怎麼會有這麼溫柔熟悉的感覺?就好像他是一直待在她身邊一般,一直在固定的距離裡看顧著自己、支持保護著自己。怎麼可能?

    李洵沒有答腔,只是把臉埋在她的秀髮中,深深地吸嗅著。

    模糊中,非羽想起了遙遠過往的片段景象。那是高燒醒來的自己,迎視著透過窗簾盈盈灑灑的朝陽時的景象。游移的光點緩緩飄降在窗欞、椅子,還有她的衣服上,微弱的風舞動簾幕輕輕地搖曳。高燒過後,有一種被救贖的感動,當她輕輕挪動身子時,驀然發現有一雙手堅定地緊握著她的。

    那雙手的主人,是看顧了她一夜的人。只是,無論她如何努力,總回憶不起對方的面容。是因為當年的滿不在乎?或者那不過是一場很溫暖、但顯得很遙遠的幻象?

    感覺他逐漸鬆開手臂,她緩緩抬起頭,凝望著那雙參不透的眼眸,微啟唇瓣問道:「我們是不是曾經見過面?」

    聞言,他的反應是迅速抽回手,她的這一句話,將他拖回了現實。只差一點點他就會遺忘,眼前的這個女人曾經傷害過他。

    「我們真的見過面,對吧?」非羽不確定地重複再問,但眼前的人卻換上了冷冷的神情,向後拉開彼此的距離。到底為什麼?她怎麼也不明白。

    「那個——」她還想再問,卻見他偏過了頭,臉上是拒絕溝通的神情。

    李洵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盡可能平靜地開口,「你不是要搶救你的舞衣嗎?」

    非羽點頭,沒再說什麼地轉身走向淋浴間的方向。

    待她走後,李洵長歎了一聲,抬手揉了揉太陽穴。適才衝動得想摟抱住非羽的心情,竟然同這麼多年練舞時的情緒一般深厚。想要永遠抱著她的同時,卻又莫名地想傷害她。這樣的心境,是因為她傷害過自己?是因為他怨恨著她嗎?

    不解,最後他選擇離開。

    非羽走進淋浴間,看見舞衣仍擱在原處,她連忙捲起衣袖,擰乾舞衣裝進塑膠袋中。

    走出淋浴間時,整個舞坪已空無一人,如同蒸發似地,完完全全地空蕩。

    驀地,她想起那個記憶的最後,她是睡著了。再度清醒時,只有被風吹動的白色窗簾,如同極光似地閃動,一樣是空寂無人。

    迷茫中,她升起一股似曾相識的熟識感受。在她和李洵之間,一定存在著什麼被忽略、遺忘的記憶片段,她相信總有一天會想起來的。

    非羽仰起頭,以雙手環抱著肩,沉靜地這麼想著。

    ???

    雖然是秋季的午後,空氣中卻因集聚了大量水氣而顯得異常沉重窒郁。在宣佈練舞告一段落時,歷經整日操練的舞者們,不是匆促地搶進淋浴間沖涼,便是筋疲力竭地癱臥在舞坪上,任憑汗水在表層肌膚流竄,死命地猛灌礦泉水。

    非羽輕盈地完成最後一個迴旋,滑開了腳步停止動作。感覺有些疲倦,不過也許是練習尚稱滿意,心情倒是頗為舒服。她習慣性地瞥了眼四周,不見李洵的身影令她有些放心。儘管不明瞭原因何在,在搶救舞夜那晚過後,李洵待她又回復到先前的不友善,甚至有種更加脅迫性的壓力。

    到底是什麼緣故呢?她搖了搖頭,以毛巾擦拭被汗水濡濕的髮絲。

    「他不在這裡,他剛才練完就先去沖澡了。」仰躺在舞坪一側的玎妮,猛灌了半罐礦泉水後才開口道。

    「什麼?」沒能反應過來的非羽不解的看著她,倚著牆側而坐。

    「李洵呀。」玎妮盤起的髮髻已散開,一大片赤紅的髮絲鋪布在舞坪上。「非羽姐不是在看他嗎?他剛才就去沖澡了,你可以放心。」

    「可以放心?」雖然覺得這樣的說法有些奇怪,但非羽不否認自己確實有放心的感覺。縱然李洵給她的擁抱是那麼熟悉而溫暖,不過連日以來的敵意和不友善,也令她很不舒服。

    「不是嗎?」玎妮看了她一眼,自顧自地說:「好像只要你出一點小錯誤,他都會注意到。太可怕了,簡直像成天盯著非羽姐的專屬攝影機,任何一點錯誤都不放過。」

    「也許是有一點吧。」幾天前,她努力搬運重力機器,卻被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的李洵一個勁地搬起,輕鬆解決,並冷冷地拋下一句,「沒有力氣就不要逞強。」

    「非羽姐,他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我怎麼會曉得?」她吧了口氣,以指尖輕揉眉心。

    玎妮腦中靈光一閃,登時一骨碌地撐起身子,「該不會是……」

    「是什麼?」非羽瞥了她一眼,起身走向擺置成箱礦泉水的角落處。

    「非羽姐這麼美麗又舞藝高超,一定有不少人希望得到你的青睞,不是嗎?」

    「說話不要拐彎抹角,這樣我聽不懂。」非羽彎身拿取礦泉水,不很專心地說。

    「我是說,也許李洵想引起你的注意,因為一般人是不會這麼注意另一個人的,是吧?」

    「我想不是吧。」非羽應得有些漫不經心,因為手腕數次無法順利扭轉開礦泉水瓶蓋,顯得有些懊惱。

    「為什麼?我覺得——」玎妮的聲音戛然而止,目光看向出現在非羽背後的李洵。

    在非羽尚未驚覺時,李洵妝過她手中的礦泉水,毫不費力地轉開。

    「不會吧?」玎妮小聲呢喃。怎麼說曹操,曹操就到?真是有些恐怖。

    「這個都不會開嗎?」李洵冷冷地說,簡直不敢相信她連上瓶蓋也打不開。他有些弄不清楚是過去的自己太差勁,完全無法同非羽競爭?或者現在的自己太強勢,才有機會發現非羽的弱點?

    「謝謝。」非羽猶豫片刻後開口。她真的很困惑,眼前的這個人是以怎樣的想法接近她?又是為了什麼而諷刺她?

    李洵沒有回答,氣氛沉滯地凝結著。

    「李洵、非羽、玎妮,你們都在這呀。」從僵化的景況外傳遞而來一聲熱切的呼喊。

    李洵別過頭,看見七八個舞者愉快地走來,「待會要不要一塊去聚餐?明天開始要分組練習了,也算是一個新階段,大伙去慶祝一下吧。」

    他看了非羽一眼。如果她拒絕,那他就沒有參與的必要了。接連幾天對非羽的挑釁,全是為了打擊她自以為完美而輕忽他人的性格,倘若非羽不存在,就沒有意義了。

    「好呀,那麼我請客好了。」非羽輕笑道。

    「太棒了!非羽又要請客了!」眾人很快地響起一片歡呼之聲,非羽似乎很寬慰地笑了笑,這讓李洵有些不是滋味。

    一直以來,非羽便是如此,倚靠著兌家龐大財力以及自身優異條件,周旋在眾人之中,享盡無數注目和讚賞,才會漫不經心地忽略他的存在。這次重逢,他絕不會再讓她輕易地遺忘他的出現。

    「還是我請吧。」他開口道。

    「咦?」眾人對他的話莫不投以詫異目光。

    非羽也愣住了,不解地望著臉上沒有任何外顯情緒的李洵。

    「我剛加入你們,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榮幸請大家吃飯?」李洵的嘴角浮現一抹笑容,和氣地說。

    「怎麼這麼說嘛,那我們就不客氣啦!」舞者們嘻嘻哈哈的簇擁著他,氣氛顯得相當熱絡。

    佇立在一側的非羽有種被冷落的寂寥感,像是舞台上聚光燈突然轉移,只留下被忽略的自己。她不喜歡這樣,她極需要肯定、需要關注,需要借此壓抑住被否決的過去,才有能力去維持堅強的假像。

    她轉過身,越過嘈雜的人群,想讓自己安靜一些。

    「非羽姐?」玎妮瞥了李洵一眼,快步走向她,「你怎麼了?」

    「我沒事。」非羽勉強地笑著說,「只是想撥個電話回去,告訴止境晚上不回去吃飯。」

    「真的嗎?」玎妮不相信的看著她。

    非羽只是含著笑,輕輕拍了下她的肩頭,不再回答。

    真的沒事嗎?非羽自己也不能肯定。她只知道希望可以向李洵問個清楚,讓她明白究竟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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