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蒼翠,小橋流水的美景,對生活在城市狹小空間的人而言,無疑是格外引人讚歎的存在。
「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這裡,可是不管來多少次,都還是覺得這兒好美。」許舒蔓站在木製的小橋上,手輕輕拂著橋邊欄杆,仰起頭開心地笑著。
「所以這裡也才會成為一般人拍照或取景的勝地呀!之前不也有好幾部廣告片選擇在這裡取景?」顏巽行在一旁笑著答腔,只是臉色含帶感歎。「可惜天色突然。暗下來了,以這樣的光度來說,照不到最美的景致。」
「天色暗下來才好啊,正好可以讓我專心欣賞風景,而不用擔心曬黑。」她轉過頭朝他笑得很燦爛。「雖然這時候才開始擔心也已經來不及了。」
現在時間是下午四點,也就是說,從清晨早起去走擎天崗步道開始,再一路玩到現在為止,她其實已經曬了一整天的太陽。
看看四周的天候,再偏頭望望遠處的山坳,她突然雙眼一亮,拉起顏巽行的手就往公園中的丘陵衝去,嘴裡還嚷著:「快!快點!」
「發現什麼了?」拿她興致來時說風就是雨的個性沒轍,他很認命地被拉著跑,深幽的黑瞳凝望的卻是兩人交握的手。
縱使曾是感情親密的交心知己,但是畢竟分別已經許久,兩人也不再是當年青澀的少年男女,她這樣的行為其實不太恰當,但是她似乎毫無所覺……
「你看!」她指著山坳遠處的一團雪白。「好壯觀的一團白雲,正直直向這邊飛撲過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景象耶!」
他看著她像小孩子一樣純真開懷的笑臉,心底震盪著。
要是在以前,她不會有這樣單純而開懷的笑容;但這個時刻的她,卻是打從內心而起的灑脫愉悅。
這樣的改變,是她因為歲月與經驗的歷練而自行成長了,還是由於另外那個陽光男孩的影響所致?
心底有些微的慶幸、些微的難受,苦苦酸酸又帶了些刺痛,他明白,仍有太多心情,他還必須調適。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直衝過來的雲。」他順著她指尖的方向,看著那一團濃密的雪白,就事論事地說著:「說美是很美,看起來也似乎很浪漫,但是卻有個問題,等那團雲真正撲到這裡以後,恐怕就不是什麼好玩的事情了。我們都沒有帶雨衣,到時候淋得全身濕漉漉的,很有可能兩個人都必須去掛病號了。」
那團雲移動的速度實在太快,他們現在想找地方遮蔽也已經來不及。
「這你不需要擔心。」她從包包裡拿出一把小洋傘:「我有帶傘,呵呵!」
「撐傘應該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吧?」他皺起眉頭看著她開傘的動作。
當人身處在雲霧之中時,也等於被濕氣團團包圍,撐傘只能讓自己不至於濕得太過徹底,遮蔽其實有限。
更何況這把美麗的洋傘,在他看來,根本是裝飾性大於實用性。
「聊勝於無嘛。」她將傘交給他。
「既然妳有帶傘出門,早上爬擎天崗和七星山的時候怎麼不拿出來撐?還一直喊著太陽很毒,會曬黑這類的話?」
「因為我懶呀!」她滿臉無辜地嘿嘿笑著,對他吐吐舌頭。
「妳喲!怎麼年紀愈大個性愈無賴?」他無奈搖頭,看到她又被這種天然美景吸引住,也就不再開口。
傘有些小,他必須將她更拉近他,讓兩個人一起站在小洋傘的遮蔽裡。
「大自然的景觀,真的……很……神奇。」她口中喃喃讚歎著,眼睛雖然專注地凝視前方,腦袋卻因為強烈地意識到身側灼熱的男性氣息而紛亂起來。
這是怎麼一回事?以前兩人也常常這樣相依相偎,巽行總是藉由擁抱來安慰她受創難過的情緒,可是她卻從來沒有產生過這種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的反應。
直到此刻她才終於領悟,他們在這一個星期以來所營造的平和假象恐怕將會崩解,因為他們不可能再像從前一樣了!
心已變,個性也變了,時間和空間所造成的間隔,是真真實實的存在!
她的心緒開始起伏,對於才剛剛領悟的認知,有些抗拒掙扎。
想要悄悄地將兩個人的距離拉開一些,但是他箝住她的肩胛處,讓她能安安穩穩地待在傘下,不至於讓天空落下的水滴淋濕;藉由身體靠近的溫暖,不至於讓她感受到身處在雲霧之中的寒冷。而對她細微的舉動,彷彿毫無所覺。
她怕自己如果動作過大可能會讓他察覺,甚至因此傷害到他,所以停住動作,讓那樣的紛亂在心底不停蔓延。
將她細小的動作全看在眼裡,他原本平靜的神色驀地一黯。
雲霧飄至,帶來了水氣與寒意,傘下的兩人,心緒各異。
溫暖與寒冷,同時並存,惶恐、不安,卻是模糊不清的感情……
「這真的是我們上個星期在陽明山所拍的照片?」許舒蔓雙手拿著照片,一張一張翻看著,瞠大的雙眼中完全無法掩飾自己的驚訝。「你那台數字相機畫質還真好,就連將相片直接洗出來都不輸給高級的單眼相機。」
「那要歸功於拍照的人技術好啊!」他的神色不掩自得。
「哇!在光度那麼差的情形之下,竟然還能將那團雲拍得這麼浪漫,小女子佩服之至--咦?」她看著看著,突然皺起眉頭。「你什麼時候又偷拍我的?我怎麼都沒有察覺。」
手指停留之處,那張照片中的她,神色興奮愉悅,是那種完全被天然美景所吸引住的開心讚歎,專注得恍若純真稚子。
「妳那時候只記得要哇哇叫,當然完全沒有感覺。」他挖苦她。
「我以為你只是在拍風景嘛!」她嗔瞪著他,而後又笑了出來。「這一張感覺很棒,我要留下來。」
巽行的拍照技術實在太好了,完全捕捉住她當時的心情,她怎麼可能不把如此美麗的自己留下來當紀念呢?
「還有另外一張也很經典哦。」他自牛皮紙袋中抽出已經裱好、綴飾精緻雕花細框的相片,遞到她面前。「我上個星期說過要做成藝術照送給妳的。」
「真是……了不起!」她愣愣地看著照片,口中喃喃,思緒卻又開始雜亂起來。「都放大成十乘十二吋了,畫質還能夠這麼清晰,究竟是現在的數字科技太好了,還是這台相機需要砸下大筆錢財的緣故?」
「妳認為呢?」他專注地凝望著她,明白此刻她的問題只是刻意找話說,不是真的需要答案。
她靜靜望著照片中的自己,一時無語。
上個星期因為相機本身所附的屏幕太小,加上茶坊為了講求氣氛的緣故,燈光稍嫌昏暗,所以她並沒有發現,相片主角那沉思的眉眼間,有著淡淡的憂鬱、淡淡的彷徨,和淡淡的心傷。
緩緩地,她拿起剛才擱在手邊,打算帶回家護貝保存的照片,雙眼在兩者之問游移。
「看得出對比嗎?」他輕聲問。
難怪巽行會說經典。
那時候的她在想些什麼?怎麼會是這樣的表情?
到底在想什麼?好像是回想起過去……
「我以前……總是這麼不開心嗎?」她抬頭看他,臉上的笑容已失。
「應該說妳以前的笑容太刻意,很不真心也很自我放逐。妳把自己分裂成兩個部份,在人前率性灑脫;在人後卻是陰霾極端。妳想要欺騙別人,到最後卻連自己也騙了。」
「小時候不太懂事,總是以為只要能夠藏住心事,就代表自己夠堅強、夠成熟了。直到年歲漸長才發現,無論曾經經歷過什麼,想要達到思想的圓融,還是必須靠時間的淬煉。」她搖搖頭。「現在想來,總覺得自己那時候太過自怨自艾,只懂得找借口怨天尤人,試圖用這種方式來強化自己的悲劇性,讓自己更有憤世嫉俗的理由。」
「人總要透過學習才能成長,不是嗎?」
「巽行,我從以前就深深覺得,真不得不佩服伯父和伯母教育的成功,教導出你如此寬容又正面的性格。」她啜了一口咖啡,淡淡笑了。「過往的經歷不見得能夠造就成熟,但是正確的教導與灌輸卻能導引某種思考的圓融度。」
「其實從這兩張照片中,就可以明顯看出妳變了許多。」他看著她笑容中隱隱透露的些許雲淡風輕,半垂下眼眸開口。
「哦?」
「妳以前幾乎不會這麼明白地表露心情,就連在我面前都會有些隱藏,但我知道那並不是出於刻意,而是妳也在嘗試著欺騙自己。」他喝著有些苦澀的咖啡,輕輕笑著,表情卻顯出些許不甘心。「一般說來,人在經歷過社會的洗禮以後,只會愈來愈明白如何保護自己,也愈來愈懂得隱藏真正的心緒,可是妳正好相反,隨著年紀漸長,性格卻反而愈來愈豁達統一,愈來愈懂得如何真正放開自己,身為朋友,我真的該為妳這樣的轉變感到高興!」
「你知道為什麼嗎?」她看著他眼角眉梢的落寞,突然有些心疼,問話就這麼衝口而出。
「他是個很陽光的男孩子。」他無法抬起眼直視她,也無法將另外一個男人的名字說出口。
「陽光?是呀,當初就是因為他這份陽光的特質,我才會答應與他交往的。」她輕笑道。「可是隨著相處的時間愈久,我愈發覺他其實只是個被保護過度的小孩,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長大成人。」
他聞言皺起眉頭,不敢相信她對努力維持了七年的情感,竟然會是得到這樣的批注。
「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和原則,所以也就希望我照著他的原則走。在每次發生衝突之後,都是我主動降下身段求和,一步一步退讓的結果,就是到後來,他對於我的付出,漸漸地看不到了。」
「是我的錯。」他當時不該將她交給高承揚,一走了之。
「關你什麼事?」她睨他,無法掩飾表情上、口吻中的不可思議。「本來人們對於那些無謂的心結和鑽牛角尖,就是要靠自己的學習和不斷反思來走出,明明就是我那時候的個性太過逃避,只想依賴他人,雖然表面好強,卻不懂得自行建立堅強。」
「所以,是因為他不夠花心思來瞭解妳,讓妳得靠自己摸索如何放開自己?」他將問題繞回。
「也不盡然如此,我想主要的原因在於你。是你一直嘗試灌輸給我正向的思考和性格,這些思維一直深植在我的記憶中,讓我得以逐步解放自己,而不論過去或現在,也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全然放心地表露情緒。」
「是這樣嗎?」他深深凝望她,話聲瘖啞:「能不能告訴我,兩年前為什麼和他分手?」
她轉頭凝望著窗外的海濤,半垂雙眸,決定不說出實情,於是挑了個最普遍也最實際的答案。「個性不合。」
「是嗎?」他的語氣有些失望,而後看到她的眼光已經掉回,正在面前的冰咖啡與放在桌上的相片之間溜轉,於是主動遞了一張面紙給她,讓她擦去手指上因為碰觸玻璃杯而沾上的水珠。
「你總是隨身攜帶袖珍面紙,這個習慣從國中到現在都沒有變過。」她輕輕笑著,低頭說道:「瞧!如果是承揚,就不會注意到我需要什麼,在想什麼。同樣的情境,如果坐在我身邊的人是他,他只會催我快一點將相片看完。每次同桌吃飯也是一樣,他不會顧慮到我動作上的慢條斯理,通常都是很快地將自己的東西吃完以後,就一副坐立難安的樣子,害我每次吃飯的速度都很趕,活像在趕什麼似;有時候明明還沒吃飽,卻必須直接放棄面前的食物,因為他臉色已經開始煩躁,明顯是等得不耐煩了。到後來,我努力讓自己跟上他的速度,他卻自以為幽默地笑我愈來愈沒氣質、吃飯愈來愈狼吞虎嚥。」
「……」看著她低垂淺笑的面容,聽著她的喃喃抱怨,他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她是在抱怨,也是在解釋,但令他更直接感受到的,是轉移話題的企圖……
「不管他住在哪裡,所租賃的地方一定挑選有附設洗衣機的,但是他卻寧可將衣服一脫就堆著,等著我看不下去而動手幫他洗衣服,房間的打掃也是一樣。當我叫他一起工作的時候,他卻會反過來責備我有潔癖、個性太凶、管東管西又大女人主義,一點也不賢慧。」她輕輕歎氣。「其實我也只是講求公平原則,不希望在以感情為名的現實生活中,總是玩著一廂情願的你丟我撿遊戲,明明該是兩個人一起分攤的事情,為什麼就因為他可笑的大男人主義,我就要被迫默默接受,甘心做牛做馬?」
「舒蔓……」
「雖然嚴格來說,這些其實都只是瑣事,聽起來也許像是無病呻吟,但問題就出在,所謂的生活,不就是由許許多多瑣事堆積起來的嗎?就說最起碼也最現實的問題好了,也就是因為像這些瑣瑣碎碎的小衝突,讓我相當肯定自己絕對沒有辦法和他一起走入婚姻,共同生活。可是既然如此,那麼這一段連自己都不願意永久經營的感情,我到底還在堅持什麼?」她揚起頭看向前方,表情茫然,眉間皺起,眼中滿是思慮和不解。「但是如果換個角度來說,若純以外貌、家世這些外在條件而言,承揚無可挑剔,對這段情感也相當專一,那麼,我還如此苛求他,算不算是自己太不知足了?」
「也或許問題只是出在妳的思考比較傾向實際與現實化。」他終於插入話。
「我也明白兩個人要想好好相處就應該互相協調、互相包容,可是協調了將近七年卻依舊協調不出結果,不免就有點可笑了。」她皺起眉頭,積存心中已久的下滿和疑惑,一旦起了頭就很難停住。「他的人生方向,不會因為我的存在而有任何改變;我的人生,卻必須因為他而重新規畫。他的佔有慾強,我便連男性朋友純粹打個電話問好都得戰戰兢兢……我總是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必須如此小心翼翼,也不明白為什麼男人強要女人的心和忠誠,卻又不懂得好好珍惜守護?其實大多數時候我的工作壓力比他還大,他仍是會以趕論文作為懶惰的理由,不願回來台北找我,非得要我自己到台中找他。到後來賭氣不去台中了,他也真的三個多月不來台北找我,僵持著不跟我聯絡……」
「舒蔓……」他愈聽愈皺眉,也因為她茫然的眼神而心生不快,於是伸出手覆蓋住她的,正色輕聲地開口:「現在坐在妳面前的人是我,不是高承揚!」
「我當然知道。」她微愣,而後有些尷尬地笑著,看似不著痕跡地抽回手,輕捻著杯中的吸管啜飲。「我只是又習慣性地陷入某種迷思辯證中,想要弄懂自己為什麼能夠堅持這個根本不適合自己的人這麼多年?」
「聽過一首歌嗎?」手上的空洞傳達到心底,竟全是惆悵低落,他垂眸低問。
她的問題根本不需要回答,只等著某些領悟與看破而已。
「哪首歌?」
「由港星蘇永康所演唱的。」他抬眼深深望入她雙眸。「歌名叫做『讓懂妳的人愛妳』。」
她怔住,無法再直視他誠懇的雙眸,於是狼狽地撇開眼。「當然聽過,這首歌點破很多戀愛中男女的無奈與掙扎。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尋找適合自己、能走入我的生命的人?」
「算是,也不完全是。」他輕輕笑了。「妳明白我說的是什麼。」
「顏大師,你愈說小女子就愈糊塗,實在是搞不清楚這其中玄妙的道理啊!」
她轉轉眼珠子,再度迎視他的眼光,刻意笑得很燦爛。
「妳曾經聽過儲存加號的論調嗎?」他忽然轉開話題。
「願聞其詳。」
「這論調是說:人生,就是不停地存放加號,即使沒有分數,也是加零,看似什麼都沒有,但是加號依舊存在,那麼以後若有再來一次的機會,將會是從加號開始。如果代入我們所會遭遇的任何事件之中,就像數字可以代入公式一般,都是行得通的。」
「所以呢?」她微微皺眉,思索著。
「所以,我想賭某件事。」他笑了笑,沒再說下去。
他在賭多年前的那個下課後、賭那是她對他的感情的「加號」……
「算了算了,裝什麼神秘,不想說就別起頭,話題跳來跳去又說得不清不楚,你愈說我愈迷惘,不想管了。」她作勢揉著額際。
「這或許要靠悟性和決心。」他一語雙關。
「那只好順其自然嘍。」她歎氣。
和高承揚分手是必然的結局,問題是,在另外一個男人面前絮叨感情觸礁的事情,不免有些鼓勵人家來追的嫌疑。
她不是不懂他的心意,只是她也有另外一層顧慮……
淡水漁人碼頭河堤下的咖啡屋,那依著堤防而設計的觀景玻璃牆,特地開了幾扇敞開的小窗,由窗外傳人的海濤聲,忽大忽小,與店內播放的音樂相融,激盪入兩人的心裡。
「聽說今年的獅子座流星雨是三十年來最壯觀的一次,十九日凌晨兩點將是高峰期,我看過時間,那一天正好星期五,妳願意陪我去觀賞嗎?」他突然開口問道。
「星期五凌晨兩點?」她輕呼,之後低低笑了出來。「那不就又得請假了?老闆準會殺了我。」
「讓我猜猜,妳這是沒問題的意思嘍?」他也笑著。「反正可以用年假來扣抵。」
「這份論文集刊的編輯期限太趕,工作壓力太大,哪來的年假可放?一切全要看職員的個人操守,自由心證。」
「操守?有這麼嚴重嗎?」
「對老闆來說,是有這麼嚴重。」她很認真地點頭,可是眼神裡的戲謔光芒卻洩漏她真正的心情。「所以我如果遭到革職,一定都是你的責任。」
「既然這樣……」他神色悲壯地吸了一口氣,而後才一臉認命地看著她。「好,我一定負責!」
「去你的咧!說得好委屈的樣子?」
「我怎麼敢!」他臉色惶恐。
她作勢揮拳。「你那是什麼表情啊?記得姑娘我從脫離學生時期以後就已經很久沒罵過髒話、也沒使用過暴力了,不要這我。」
「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顏巽行!」
她向他揮出拳頭,他反倒玩起以前學過的擒拿伎倆。
他想越過邊界,她想守住分寸,一來一往之間的拉鋸,最後會是誰先得到勝利?
也或許,感情不應該是這樣論定輸贏的。
「嘿,你還真是神通廣大,怎麼會知道這麼棒的地方?」許舒蔓瞠大雙眼,環顧著一整片黑壓壓的海灘問道。
海灘上沒有她預期之中應該會出現的熱鬧人潮,只有人群三三兩兩,遠遠地各自佔據地方觀星。
「以前騎機車亂繞時發現的。」
這片海灘離沙侖海水浴場有些距離,因為信道偏僻,所以少有人知道。
念大二的時候,因為第一次的計畫告白失敗,所以他找啊找的,便發現這片海灘。
本來還打算帶她來這兒,在朗空明月下對她告白,沒想到興匆匆地回到學校之後,她卻告訴他她已經答應高承揚的追求,打碎他滿心的希望與美夢。
後來,他獨自回到這裡坐了一夜,壓抑不住滿懷的傷悲惱怨,心痛地對著空茫漆黑的大海叫囂吶喊。
記得那時剛好有海巡署的人員巡邏到附近,好心地走來勸他什麼「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云云,要他千萬別想不開。
那人還很熱心地開導當時近乎絕望的他,後來他每次想起,總覺得有些糗……
「真好,幾乎沒有人,也沒有光害。」她環顧四周,而後被夜空裡瞬間消逝的光芒吸引去注意力。「啊,流星!可惡,來不及許願!」
「等一下流星會多到妳願望許不完,別急。」他將準備好的雨衣和厚外套鋪在帶有些微碎石的沙灘上,逕自躺下。
她將提在手上的半打啤酒放在他身旁,而後優閒地坐下。「在這種月明星稀的美好時刻,就應該喝酒助興,我們乾杯吧!」
「開車不喝酒,喝酒不開車,我是良好公民。」他斜睨她。
「啤酒而已,對你不會有影響吧。」
「啤酒酒精濃度雖然不高,喝多了也會有後勁,還是別冒險的好。」
「那這些都是我的了,嘿!」
「別喝太多,小心明天宿醉。」
「半打而已,不會那麼嚴重啦!」她打開一罐酒啜飲。
「我記得妳的酒量很差,半打啤酒對妳而言還是太多了吧?」
「安心啦,這幾年我有練過。」
「練過?我很懷疑……」
「嘿!流星!」她倏地又大叫。
「建議妳一直看著天空,每想許一個願望,就在心底重複念著,等一顆流星劃過之後再換別的願望,不然妳每看到一顆就讚歎一次,願望永遠也來不及許。」
「別取笑我了,第一次看流星雨,興奮是必然的。」
「他沒有陪妳看過?」流星雨每年都有,只是得看天公作不作美,她怎麼會沒看過?
「他後來只忙著上網和玩計算機遊戲。」她笑著說道,語氣沒有不滿,只是陳述事實。「之後我忙著工作,也沒心力做什麼休閒活動了。」
他沒有接話。這些事情,他以前從來不會開口詢問,而她也不會主動告訴他。
天際有兩顆流星同時劃過,她正巧在喃喃自語著。
「妳許什麼心願?」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她坐在他身旁,雙手向後撐著上半身,眼睛睜得大大的,繼續逡巡可能的機會,而後突然快速大喊:「祝所有人都幸福!」
該說她是運氣好還是時間抓得太準確了,正巧劃過的這顆流星,亮度高、尾巴又拖得老長,劃過天際的速度稍慢,當她一口氣將願望說完時,流星也才隱沒於天際,她頓時樂不可支。
「妳的願望還真是無私。」他輕輕笑著,雙手枕著頭,側過臉看她。
「我心地善良呀!」她也低下頭看他。「本來是希望學以前的廣告詞來許個世界和平的,想一想又覺得不可能,所以就幫身邊的人許個願嘍。」
「擁有赤子之心還真是不錯。」他半是哂笑。
「所以多看看我,你才不會太快衰老啊!」她舉起啤酒,做出回敬他的動作。
他看著她優閒啜飲啤酒的不拘模樣,問:「那我呢?不考慮單獨幫我許一個願望?」
「你就在這裡,不會自己來嗎?」她學著他的姿勢,懶懶地躺下,神態是全然的放鬆。
「好吧。」他凝望夜空,在心裡偷偷重複十數年如一日的心願。
這種欺騙自己又毫無意義的許願遊戲,每個人都曾經玩過,但反正跟隨習俗、傳說而走,有時候不但是一種趣味,也是一種振奮人心的熱鬧,所以湊湊興也是不錯的。
一顆、兩顆,三顆……劃過天邊的流星愈來愈多,她的心情從原先的好奇興奮轉為平靜欣賞,而後又坐起身來,一邊喝著啤酒,一邊享受著沁涼的海風。
他仍是仰躺著,欣賞在流星雨之下,她被月光照亮的微醺容顏。
他們天南地北聊著,不論是工作、人際關係、日常瑣事,甚至是星座、冷笑話,都有提及,有的是刻意,但大多數是不著邊際。
「呵,那是獵戶座的腰帶,記得以前在我們留校晚自習的時候,你也會指著天空告訴我每個星座的辨認方式。獵戶座很好認,只是學校附近光害嚴重,所以就算是這麼明亮的星星也都會有點模糊,不像這裡這麼清楚。」她指著空中三顆成直線形狀排列的星星開口。「我還記得那時候你乘機騙我說南十字星座在北半球只有冬天才看得到,約我聖誕節一起去看,我還傻傻地答應你,到現在我仍舊記恨著。」
「我想測試看看妳什麼時候才會發現我是騙妳的,結果妳居然等到地理科老師提到之後才氣呼呼地找我理論」」
「怪我那時候太信任你。」從國二到國三,她被騙得夠久了,而他也真有耐性為了一個玩笑等那麼久。
「那麼久遠以前的事情,妳就別氣了。不然……」他沉吟著。「四月到六月是觀測南十字星座最佳的季節,而台灣最好的觀星地點是墾丁,明年要不要一起去?」
「明年……」她思索半晌,而後一口答應。「約定了喔!」
「嗯。」他欣喜響應。
對他來說,這不只是相約出遊的許諾而已,還包含著其它意義,就不知道她有沒有感受到。
「好棒!」她開心地咯咯直笑。「我好久沒有過這麼優閒、放鬆的感覺了。」
「不要再喝了,還沒開的這兩罐酒,就帶回家冰著吧。」他看著她有些迷茫的眼,在心底懷疑她的酒量是否還如同以前一樣差,半點長進也沒有。
「才不,我一定要喝完。」她仰起頭將手中的半罐酒一口氣喝光。
「妳喝這麼急,明天會不舒服的。」他皺眉。
「放心,我還知道自己的底限。」她拿了一罐未開的酒遞洽他。「真的不喝?」
他搖頭。「我還要負責妳的安全,不想、也不能有任何閃失。」
她凝望著他,帶著些許迷茫的大眼亮光燦燦,含有藏不住的複雜情緒。
而後,她又打開了手中的易開罐。
「舒蔓,妳的眼神已經開始渙散,別喝了。」他伸長手想搶過她手上的啤酒。
她笑著轉身,仰頭又咕嚕咕嚕灌了兩口。「你想太多了,別亂搶,小心我一個沒注意就把酒灑在你身上。」
「酒不是這樣喝的,別怪我沒事先警告妳。」
「安心啦!」挖了個小沙坑,她將還沒喝完的啤酒擺正,而後躺回他身旁,歎息道:「現在想想,我以前真的好傻……」
「什麼?」
「沒什麼。」她繼續仰望天空中不停劃過的璀璨,不再開口。
沉默來臨,只剩下海浪拍擊的聲音不停在耳邊響著,還有遠處幾個大學生的喧嘩笑語。
「舒蔓。」他突然叫喚。
「嗯?」酒力開始揮發,她有些昏昏欲睡了。
「怎樣?」
明年他能不能不是以單純朋友的身份載她出遊?
他又恢復沉默,並沒有將問題問出口,只是伸出了右手,輕輕地擱在她的腰間試探。
懷問突來的些許重量讓本來快要睡著的她清醒,下意識半舉起的右手在與他的交握之前驀地收回,握成拳頭。
沒有得到她的響應,也感受到她身體突然的僵硬,他緩緩收回手,微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
「明年--」他粉飾太平地笑著說道:「誰都不能爽約哦!」
聽到他故作輕快的語調,她瞬間明白--自己又再度傷害到他了!
其實,她不是無意,也不是猶豫,她只是……
她突然坐起身來,將半埋在沙裡的啤酒罐迅速抽出,對他笑喊:「當然!誰也不能爽約,我就干了剩下的酒當作跟你約定。」
「舒蔓,別……」
他還來不及阻止,她已經迅速仰頭喝乾,且拿起另一罐扣開。
他迅速起身想搶過她手中的酒,可是她本來有些顫抖的手本就拿不穩罐身,再加上閃躲的角度偏差,鋁罐就這麼滑出手中,金黃色的液體迅速流出,沒入沙灘之。
「喔喔,浪費了。」她皺起眉,一臉惋惜。
「妳沒必要這麼衝動。」他半跪在她身前,輕道。
「衝動,有嗎?」她皺眉輕笑。
他捧起她的臉,輕聲呢喃:「相信我,我並不是想給妳壓力。」
她在乎他,他很明白,然而想走入感情仍需要一段時間,他卻卑鄙地利用了她的在乎,造成她的壓力與難受……
她仰望著他想隱藏深情的神色,滿腦子紛紛亂亂,只有想要投入他懷中的衝動。
他凝望她的眼神,總是壓抑的;他面對她時的神色,總是竭力自製的。
他說不想給她壓力,但是,帶給人最大壓力的,卻其實是她。
以前,是她的逃避:現在,則是她的不坦然……
拉下他的手,她站起身子,往海的方向走去。
「我還沒試過泡在冬天的海水中是什麼樣的感覺,尤其又是在天降流星雨這麼浪漫的夜晚。」
「舒蔓!」他跟著站起身,憂心地叫著。
「放心,我只是想玩水。」她頭也不回,一步一印,努力適應在寒涼的十一月天,那冷冽透骨的海水,
她不能,不能現在投入他懷裡,她不想傷害他!
可是究竟該怎麼處理,才能做得好呢?
儲存加號?哈!
為什麼她會讓自己最重視的知己在感情中變成如此謙卑,如此小心翼翼?!
海水這麼冰,為什麼還是沒有辦法制止她腦中亂七八槽的思緒?
她的酒量還是那麼要命地差,她根本就不應該逞強的!
差到……她已經快要失去自制力。
「舒蔓!」
他心驚膽跳地看著她在海水中踩跳著戲水,好像在發洩什麼。
在她終於快要跌倒的同時,他衝進水中扶抱她,卻反而被她扯住,兩人一起跌落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