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隨形 第九章
    "為什麼?"嚴府別業的流雲亭內,晏郡平終於找到獨自沉思的人兒,開口的問句,在極力壓抑的嗓音底下,竟有被遺棄的痛楚。

    "我別無選擇。"璩若影輕聲開口。

    "他脅迫你?"

    "不,擎烈救了我,條件是我必須嫁他為妻。"

    聞言,他一時無語。

    當初她受了多大的傷害,他也知道。在谷底替她療傷時,看見她身上深深淺淺的新舊疤痕,更加重他的愧疚與心疼。

    受這樣重的傷,她是怎麼撐下來的?

    當年彤兒既然抱定以死為諫的決心,便已無求生之意,之後又怎麼會願意答應嚴擎烈的條件以換得救治?

    這問題的答案,根本無須問出口,他也明白。

    死,為他;生,亦是為他!

    只是啊……

    "以生離換死別,是否太過殘忍?"

    她默然,看著樑上雕繪的雙飛燕,神色恍惚。

    "別嫁!"他擒住她的手腕,低聲懇求。

    她轉身面對他,想要笑的自然,卻無法遮掩地流露悲傷。"師兄,師父曾經教誨——信諾為重。"

    "沒有轉圜嗎?"看著璩若影堅定的眉眼,他的眸中閃過一簇異采。

    晏郡平的神色,令她很是心驚,急道:"別做傻事,就算合你我之力,也不見得能與擎烈抗衡。"

    "難道要我眼睜睜看你帶著屬於我的情意嫁與他人!"他瞪著她。

    見晏郡平激動的瞳眸,她垂首,懇求低語:"別迫我。"

    她帶著脆弱的語調,令他心口一陣陣抽痛。放開了始終擒住她的手,緊閉雙眼深深呼吸吐納,許久以後,他才看向她,艱澀開口:

    "好,我不迫你,只是彤兒能否答應師兄一個請求?"

    她靜靜望著他,算是默許,不先問他的要求為何,也無論他的要求為何。

    "陪我上莫離山,一同弔祭師父在天之靈。"他垂下眸,掩住所有情緒。

    "何時起程?"也好,就當作是和過去做個完全了結吧,縱使會心痛如絞。

    "今夜子時。"他趁她尋思時,打散了她的發,盈握於掌中。

    她看著他握住青絲的手,並沒有閃身抽離,只是歎息:"我即將成親,這舉動並不合宜。"

    "彤兒的發……"他輕聲呢喃。

    "師兄?"他的恍惚,令她心神不寧。

    "無事。"他忽爾抱住她,胸膛的起伏異常沉重。

    她沒有推開他,明明知道這樣不該,卻還是無法自己地沉溺在他的氣息中。

    將頭靠在他的肩,讓不該有的脆弱流瀉而出,她憂傷低語:

    "從小,我便一直盼著師兄的情意,終於等到了,卻來得太晚……"

    他撫著她的髮際,將頭輕靠她依偎的螓首。

    "若有來世,但盼再與師兄續緣,可好?"

    "不……"晏郡平閉目低喃。

    來世太遙遠,他無法忍受,只要想到她即將為他人披上大紅嫁裳,總會讓該是性好平和的他升起撕裂那人的衝動。

    他不要總是追逐心中的影,他只要她……

    "我的佳人,許諾過我今生的,現在卻要許給別人了嗎?"

    輕輕分開兩人的距離,他抬起她細緻的下巴,緩緩地,帶著絕望吻住她,而她也沒有推拒,只是不小心讓淚水溜出了眼眶。

    以掌心承接她滑落的淚水,他暗暗在心中下了決定。

    就算武功無法匹敵又如何,他絕對不會將她讓予他人。

    彤兒的發,只有他能握。

    她,是他的!

    "纖纖姐……"謝寧香擔憂地望著身旁一臉思慮的人兒。

    "寧香,"終於,嚴纖纖歎了口氣,傾城美顏上有著失落與煩惱。"你知道嗎?我真心希望若影能成為大哥的妻子、我的嫂嫂。"

    "但嚴擎烈不是師父鍾情的對象,這麼一來,師父和晏大哥豈不是太可憐了嗎?"

    不成,她看不下去了!剛剛因為師父和晏大哥的情緒過於複雜,以致於沒有發現在一旁偷聽的兩個人,也虧得她底子好,師父教的離蹤步很快便習得五成,否則在他們離開前,早該露底了……等等,她是不是忽略了什麼?

    謝寧香腦袋一偏,狐疑地望著嚴纖纖。她剛剛怎會沒有發現,自己似乎是被纖纖姐牽著跑的?

    "確實可憐。"嚴纖纖蹙緊蛾眉,而後一臉不贊同地瞅著謝寧香。"嚴大哥、擎烈、擎烈哥隨你稱呼,為何一定要喊得那麼生疏與咬牙切齒?好歹你昏迷時,是大哥在照顧你。"

    "說得真好,我還想問,我兩次昏迷都是誰造成的?"哪壺不開提哪壺,謝寧香磨牙。

    "大哥只是擔心你的安危,也不願意辜負若影的托。"她埋怨她的不懂事。

    "可不可以別再提這件事,現在我們該煩惱的,是師父和晏大哥的問題吧!"謝寧香難掩煩躁。

    "有什麼好煩惱的?"嚴纖纖腦袋一偏,很狀況外地問。

    "你想想,若師父真的和嚴擎烈成婚,他們三人,絕不會有人是快樂的。既然如此,為何不撮合有情人?"

    "但當初婚事由大哥提出,以他的執著,就算我去勸說,也沒有辦法使他改變心意,不如就此放棄。"

    "放棄?不成不成,怎能放棄!可又能怎麼辦?師父也不會違背信諾……"

    嚴纖纖看著謝寧香苦惱的神色,墨黑扇睫半掩住水眸,之後閉上,再睜眼時,像是終於下定決心似的歎了口氣。"只有一個辦法,可是相當冒險。"

    "什麼方法?"謝寧香聞言,臉上乍現光采。

    嚴纖纖從腰間繡袋中取出一個青瓷雕瓶,握於掌間,輕聲道:"這味藥,名喚柳台雲雨,無色,無味,置入茶、酒中,縱使如晏神醫這等人物,也未必能夠察覺。重點是,此藥藥性極強。"

    "這藥是?"下藥,對誰?

    "春藥。"她直接提供解答。

    "啊!"春藥?這一棋會不會走的太狠也太險?

    "造成既定事實,大哥不讓也不行。"嚴纖纖輕語。

    "可是……"依嚴擎烈的個性,若知道是誰搞的鬼,說不定會殺了她們,或乾脆殺了晏大哥。

    "寧香,若想幫助他倆,除此之外,我們沒有其它辦法。不然,我們只能等著看他們的心碎持續到老死。"嚴纖纖作勢將藥收回。

    "好,我做!"謝寧香抱持壯士斷腕的決心,一把搶過瓷瓶。

    "可得小心呀,務必神不知鬼不覺,否則我們都會遭殃。"

    "真要神不知鬼不覺,你去不是更好?"

    "我?"嚴纖纖一臉無奈。"嬌生慣養之軀,如何能有通天本領?"

    "不需要有通天本領,只要別讓他們發現就好了,相信你的輕功足以勝任。"

    "你說笑了,我哪來的輕功?"

    "是嗎?"擺明睜眼說瞎話!謝寧香開始覺得,眼前這看似弱不禁風的似水人兒,其實一點也不嬌弱單純。"能否請問,這藥打哪兒來的?"

    "不瞞你說,"嚴纖纖粉臉微紅,用紈扇半掩,有如做錯事的孩童一般,羞愧承認。"這藥是從大哥房裡偷的。"

    "嚴擎烈房裡?"哈!沒想到看來魁梧霸氣的人,也會需要這種東西。

    因謝寧香臉上強烈的鄙夷,讓嚴纖纖不得不開口解釋:"你別誤會,大哥不是性好漁色之人。"

    "不好漁色,房裡置這藥做啥?"心思一轉,謝寧香臉色馬上變得慘綠。"難不成……"

    "啊,怎麼愈描愈黑?"她好無奈。"我意思是,這藥是蜀地商人贈與,大哥應該從沒用過。"

    "應該?"

    "哎呀,女孩兒家,討論此事總不宜!"

    看著嚴纖纖羞怯又無辜至極的樣貌,謝寧香瞇起半月眸,輕聲問:"這藥真的有用?"

    "試試不就知道了。"

    "希望你不是誆我!"

    "我何必?這兩年來,我和若影情同姊妹,我也期盼她快樂。"

    "纖纖姐,我總覺得,你的心思與行為都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單純。"

    "是你多心了。"

    "希望真是我多心。"謝寧香點頭輕道,背脊卻因嚴纖纖眼中一閃而過的狡獪而升起一股惡寒。

    夜烏止啼,露滴蒼翠,薄霧漫漫的莫離山,彷彿籠罩在神秘面紗之下的世外桃源,仍是那般沉靜與絢麗。置身其中,總能令人忘卻時光流轉,體會與自然同化的優閒樂趣。

    如果,也能忘卻回憶的話……

    "這是……"晏郡平震驚地望著璩若影手上仔細擦拭的物品。

    在她的手中,是一對身穿大紅喜服的陶偶,兩人各紈綵球一端,笑得幸福且開懷,模樣相當精緻討喜。

    但男陶偶所執的紅綾巾線,遭到折斷,女陶偶則明顯是摔碎後又拾起修補,那一條條顯而易見的裂縫,宛若一道道傷痕,正暗自悲傷哭泣著。

    精緻的陶雕綵球,則黯淡地獨自落於黃土地上。

    曾經斑斕的色彩已經褪去光鮮,而陶偶臉上的笑容,燦爛得像是諷刺,那面容形貌,竟是他與她!

    "這是師父瞞著我們偷偷雕塑,意欲贈與我們收藏的心意。"跪於黃土地上,璩若影將陶偶與綵球置於紅綾巾上,嘴角上揚,陷入昔時曾經開懷的回憶裡,眼眶內卻已有水氣凝結。"有一回師父收躲不及,被我撞見,他老人家端著見腆的笑容告訴我,這是準備送給我們的大喜之禮……"

    晏郡平無語,撫著胸口靠向身旁樹幹。閉緊雙目,臉上儘是難堪和悔恨,緩緩將手蜷握收緊,心痛到連掌間滲出血絲也沒有感覺。

    "後來,季-發現陶偶,惱怒折斷相連的喜氣,將女偶摔碎,殺了師父。"師父遺容上的錯愕與不甘,成了夜夜折磨她的痛楚。

    師父從來就不贊成師兄與季-的親事,也從未給季-好臉色過,師兄不明就裡,只一心想要求得師父真心的祝福,也因此導致季-心中懷恨,箇中原由,她一直很清楚。

    只是感情之事,向來由不得人,縱使她再如何希冀又如何,不過是無止境的暗自神傷與寅夜飲泣罷了。

    她不知道師父仍舊執著地雕塑這對陶偶,不放棄為陶偶繪上鮮麗色彩,也因此為自己引來一樁設計縝密的奪生計謀。

    "若不是我在無意中看見碎裂的陶偶,也不會懷疑到季-頭上,師父的冤,將是石沉大海。"因悲傷而低沉的聲音,已有-啞。

    但真相,卻是如此銘心刻骨的痛!

    "我……"該說什麼?他能說什麼!

    哀痛欲絕?悔不當初?當真相的利刃,一刀又一刀毫不留情地,刺向回憶的傷處時,說得再多,都沒有用了。

    該懊悔嗎?該流淚嗎?早已……流不出。

    如果當初彤兒沒發現這些陰謀,如果不是她要他看清的手段過於激烈,他也許會和弒師仇人成親,然後被瞞上一輩子。

    晏郡平呆望著眼前跪坐的纖細背影,呆望著石碑上端正的字跡,一時之間,忘了自己該堅持什麼?忘了自己為何堅持?只剩滿滿的原罪,譏笑他的消極,譏笑他的蒙昧,譏笑他的苟活!

    有那麼一瞬,他將氣擬於掌……

    或許,該到九泉之下向師父負荊請罪,結束殘生。

    "師父,對不起,彤兒要讓您老人家失望了……"璩若影帶著顫抖的低語,震醒了他的神智。

    他的師妹,傻得願為他死,也為他生,若他離去,她定隨後相陪……

    "徒兒還記得,當我將您獨創的莫離劍法習成時,您老人家和藹臉上那得意與驕傲的笑容,燦爛得恍似孩童哪!"回憶的笑顏上,竟全是奔騰如雨的淚,一顆一顆滴上黃土地,滲入她正在挖掘的小土坑中。

    保護晏小子,能力足矣!

    當時師父那滿面滿眼的取笑,令她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排拒世間禮教,因而隱居莫離山,也總以教導出敬禮守規的徒兒為恥。

    晏莫離縱然無子,有你二人,早已足夠。

    只是,這份心意,早讓黃土給掩埋。

    "這份過往,徒兒細細珍藏,只可惜您的心願,彤兒恐怕得辜負了。"璩若影將陶偶用綾巾包起,埋入小坑中,慢慢覆上沙土。

    "陶偶葬墳前,以為盟誓,今生留恨,但盼來生聚首,可否?"隆起的小土丘上,濡濕正在蔓延。

    "彤兒……"晏郡平跪在她身後,雙手環住她的顫抖。

    不,他不能一錯再錯,他明白的,明白師父的心願!

    最該堅強的人,是他,堅強地為他們一同呵護的小人兒撐起一片足以優遊的天地。

    "初時,只為了能於大婚之前,再見師兄一面,余願足矣。"她脆弱自語,而後仰起頭,慘切地笑了。"怎麼到後來,全變了樣呢?"

    "別再說了。"他輕吻她髮際,企圖借她的體熱、她的香氣,來驅走自己心底的寒冷。

    "如果這是師兄的希望,我可以不再說,但不說了,心痛就不存在了嗎?遺憾就不存在了嗎?"她痛哭出聲,渾身顫抖若風中棉絮。"不說了,曾有的恨、曾有的怨,統統都可以不存在了嗎?不說了,我要的快樂回得來嗎?心底的空洞補得起來嗎?"

    "彤兒……"

    "師兄,你可知道,看著你和季-恩愛成雙,我得費多大的心力,才能在師父面前露出釋懷笑顏;你可知道,一片片修補破碎的女偶,我得靠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克制住自我了斷的念頭;你可知道撐著幾乎半殘的身軀,我如何熬過痛楚的折磨;你可知道,我得埋葬多少思念,才能說服自己不去逃避親事;你可知道,每日每夜,只要一閉上眼,我便會看見師父不甘的容顏!"

    "我明白。"那樣夜不能寐的心痛,他深刻感受。

    "師兄呀,你可知道,這兩年來,我有多痛恨自己,恨自己的疏失,沒有辦法及時救回師父性命;恨自己的衝動莽撞、沉不住氣,沒有辦法為師父報仇;你可知道,我得如何鍛煉自己,拚命讓自己的武功超越極限;你可知道,染上滿手血腥,我該如何掙扎,才能說服自己麻木;你可知道,我根本不敢回到這兒,不敢回憶前塵過往,只怕再也阻止不了自己勃發洶湧的恨;你可知道,背負這麼多,我有多累,有多累……"他試圖安撫,她卻完全聽不見,只能淹沒在已無法再壓抑的情緒裡。

    "別再說了,別再放任真氣竄流!"新芽氣息愈來愈濃,讓他慌了,擔心她再這樣下去,將會傷害到自己,連忙點住她幾處穴道,輔送真氣給她。

    "不,"她的情緒因而得到些許平撫,卻在回過神後,用內力將他的手震離,環住自己。"別再這麼做了,你明知道我的體質會吸收你的功力。"

    "我只願你別傷了自己。"他再度抱緊她。

    璩若影無語,在他的懷抱中,試圖慢慢平息心緒。

    金鳥展翅,日已高昇,暖熱的溫度,透過葉梢灑下,逐漸驅逐寒冷。

    "師兄,可知我目前最大的心願?"她在他懷中轉身,帶淚的明眸鎖住他的。

    他回望她,有些心驚。

    "以莫離劍法,親手殺了季-!"她的語氣突然化為殺意。

    望見她淚眼中的凌厲狠絕,他的心,又是一慟。

    她怎會變得如此?

    他的彤兒呀,一向單純而善良,不該有如此肅殺的眼眸!

    "別對季-動手。"晏郡平搖頭,輕語懇求。

    她瞪視他,冷語:"給我理由,之前我不動手,是為了你,現在她不僅窮追不捨,還想殺盡你身邊的人,你卻仍要我放過她?"

    "並不是要你放過她,而是——"他拭去她臉上的淚,輕聲在她耳邊道:"從今以後,你的殺戮,讓師兄來替你承受,好嗎?"

    "為什麼?"她顫問。

    她的手早已沾滿血腥,可以不在乎,但他不同,一個性喜和平的人,怎可讓他一同沉淪?

    "彤兒,"晏郡平將她的心思看人眼底,輕歎:"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亡,即使我不愛殺戮,身上卻早已背負江湖上幾千幾百條人命。這筆罪愆,我早該面對了。"

    "但事情又不是你當初所能預料……"

    晏郡平伸手阻斷她的話,搖頭歎息。"呵,你的情意,仍是如此深重,捨不得師兄受過,是嗎?"

    她垂下眼眸,不願回答,也無法回答。

    "你不回答,無妨,姑且不論解不開的前仇,我早就應該報還,更是因為,她執意殺你!"他的眸中,有著決心。

    殺戮惡果該由誰受,不會有人得到姑息。

    原本讓荒蕪掩蓋的故居,在兩人的同心合力下,恢復當年質樸潔淨的風貌。

    "好久沒喝到師兄為我煎煮的藥茶了,記得從前總是逼著你陪我一口一口喝下。"璩若影嘴角輕揚,恍似在笑,喝著清香淡雅的藥茶,眼神卻顯得飄忽。

    "若你願意,往後每天為你調製。"晏郡平端起茶碗,一楞,這香氣……

    "何必說笑。"明眸閃過黯然,她注意到他的出神,關切問道:"怎麼了?"

    "沒事。"放下茶碗,他的嘴角勾起笑意。既然有人暗中幫忙,何不樂得順水推舟?

    她點頭,懷著些許愧意開口:"對不起,上午之時,我的情緒失控了。"她明知道師兄的心情不會比她好過,這樣放任情緒,無疑是加深他的負擔和愧疚,但一望向師父的墳,她怎樣也無法控制自己,故而任性地將心緒奔洩。

    "鬱積的情緒,本來就該找到傾洩的出口,我只擔心你放著愁思不解,而將自己逼落絕境。"他將她那夜所說的話奉還。

    "也許吧,但是說了,又有什麼用呢?改變不了什麼的。"她將目光調離,望入人屋內竹櫃上方才讓他給擺上的那對陶偶,困惑地問:"為什麼要將陶偶掘出?"

    "那既然是師父欲贈送給我們的心意,將如此貴重的心意送還,豈不是大大折傷他老人家的顏面?"

    "但如此大禮,我們收受不起呀!"

    "彤兒,"他歎息。"那不僅是師父的遺贈,更是老人家的遺願,你如此奉還,他在九泉之下如何安心?"

    "但是留著卻也只是徒增傷感罷了,如果可以選擇……"不知道是否由於心境影響,她總覺得斑駁的陶偶似在垂泣,說話的語氣也因這樣的出神而更顯飄忽。

    "如果可以選擇,又何必冀盼來世對吧?"他打斷她的話,搖頭道:"來世太過遙遠,喝了孟婆湯後的下輩子,我們根本無法預期,彤兒,你一向是直接果敢的個性,為何現下卻只能選擇逃避?"

    "敵不過的。"

    "未有正面交鋒,怎麼先說喪氣話?讓我們兩人一起面對,若真逃不過,那麼即使喪命,亦能相依,不好嗎?"他看她的眼神中,有著溫暖的、明白而赤裸的情。

    她低垂著頭,繼續飲茶,不敢再正視他。

    而他也不繼續進逼,靜靜地看著她將整碗茶吞嚥後,才忽爾開口:

    "彤兒,這藥茶,是清晨方回到莫高山時,師兄特意為你所摘采調配,只是為了弔祭師父,才暫時擱置,待回來再行煎煮。"

    "我一直待在你身旁看著,怎會不知,又何需特意說明?"

    "想要問你,方纔你煎煮藥茶之時,可有發現異狀?"

    "沒有,水量、時辰皆依你的吩咐。怎麼,味道有問題嗎?"方才師兄忙著打理屋內屋外,而她除了顧著注水與時辰控制外,也幫忙打理,但卻從沒讓藥茶離開視線過,不明白師兄為何特意問她?

    這麼一想,她才發現師兄一口也沒喝,於是直接問出心中的疑惑:"為何你不喝?"

    這麼說,問題是出在他們離開這兒前去上墳之時了。心思繞轉,晏郡平輕笑回答:"同你確認,只是想向你澄清,藥不是我所下。"

    "什麼意思?"不就是藥茶嗎?怎又說不是他所下的藥?正想問清楚,體內卻突然升起燥熱,令她一陣暈眩。

    "柳台雲雨,下這麼烈的藥,是有點過火了。彤兒,這茶可不能多喝呀!"

    驀地,她明白了,嬌顏刷白。"你明明知道,卻仍看著我喝下?"

    "我沒有理由阻止。"他輕歎,而後回答她之前提出的問題。"不喝,是因為我不想失去理智,讓你受罪。"

    不願意去深想他語氣中那豁出一切的笑意,她極力壓制體內的騷動,支著額,祈求地望著他。"師兄,你一向君子!"

    "君子這敬稱,打從兩年前我便已收受不起。"他起身走向她,握住她綿軟無力的手,解開她的發後,在她耳邊呼氣輕道:"再說,為了得回你,我寧做小人。"

    "不……"她想推開他,身體不聽使喚,向他偎去。

    "來此之前,我便已下定決心,只是在想出方法前,有人先一步助我,你說,該不該從呢?"晏郡平仍舊輕笑。

    "別做傻事……"她相信他有能力解這味藥,為何偏要將兩人同推落深淵?

    "記得你還欠我一個代價嗎?"

    "我的要求便是——把原屬於我的情愛歸還給我。"

    "你明知前路多舛!"

    "那又如何?彤兒,你是我的,我誰也不讓!"他抱起璩若影嬌軟的身軀,踏著穩定的步伐,在夕照中,緩緩走向屋內……

    玉兔西移,輕輕柔柔地,將光亮洩落。

    流雲亭中,有一魁梧身影,正獨坐飲酒。

    濃郁香氣飄來,一道窈窕的紅艷身影飛縱而人。"形單影隻,對月獨酌,不覺太寂寞了嗎?"

    "那依你看來,應如何才好?"嚴擎烈輕笑道,飛簷陰影遮住他一半的臉,讓他更顯邪魅。

    "好酒配佳人,豈非人間美事?"她嬌笑,纖柔素手,搭上他的肩。

    "蛇蠍佳人,確實令人心動。"他啜飲杯中酒,眼神輕狂。

    這樣一個長相俊美、氣質冷魅、渾身散發氣勁的男子,恐怕是誰都要心動的吧……如果,她不是被傷得如此徹底的話。

    "堂堂薈龍幫主,以霸氣聞名的嚴擎烈,心動,就該爭取呀。"季-吐氣如蘭,接過他手中的酒杯,檀口對著他方才啜飲的杯緣,緩緩將酒飲盡。

    "條件呢?"他為她注酒。

    "殺了璩若影與晏郡平。"她語氣輕淡。

    "為你而殺我未婚妻子,值得嗎?"他偏頭望她,似在評估。

    "他們兩人,恐怕正共度良宵,縱情陽台。一個敢背你失節的女子,你嚴擎烈還需遲疑與心軟嗎?"

    "喔,他們在何處?"他看她的深幽黑瞳中,有兩簇火焰漸漸燃起。

    "莫離山上。"季-俯身,將混雜酒氣的呼息吹入他的耳,豐滿誘人的身軀貼近他的。"如何?"

    "你的提議的確誘人,只是——"嚴擎烈先是一笑,語氣忽爾轉冷,夾帶凌厲。"我對病入膏肓的將死之人沒有興趣。"

    "你?"季-媚眼含怒,但隨即壓下。

    她至今才明白,為何自己的身體會衰退如此之快。

    兩年前晏郡平幫她醫治掌傷時,便已察覺她體內寒毒之氣,在為她調製的藥中,配加了抑制真氣的成分,也因此導致她每次血祭後,因毒性藥性相沖,使得身體更衰退一分。

    直至後來真相爆發,他在與她決裂之後便隱匿不見,沒留下任何交代與警語,任她獨自面對疑惑。

    以漠然的逃避態度,等著她自生自滅,雖然殘忍,卻遠不及之前一掌帶給她的折傷——晏郡平竟在這兩年內煉製毀她功體的藥引,打入她體內後,與原先相剋的氣息融合,一步步將她摧毀。

    她的情付諸流水,怎能甘心?

    她要報復,不惜一切!

    "擁有我,整個赤雲教都是你的。"季-柔聲勸說,語調含媚。

    "區區赤雲教,我還不看在眼內。"嚴擎烈冷笑。

    "不怕我毀了你!"

    "我很期待,你這位毒侵心肺的蛇蠍美人,若還有能為,嚴某恭候。"訕笑的語氣下,有熊熊怒火。

    "殺了他們,對你並無壞處,你毫不掩藏的怒氣便是證明。"

    "與你合作,污了我的格調。敢動我嚴擎烈的人,就是找死。"

    "你——"季-怒上眉山。"嚴擎烈,我會記住你的羞辱!"

    恨聲說完,她轉身忿忿離開。

    "隨時候教。"他在她背後冷言。

    沒有晏郡平的幫助,她只有等死一途,成不了氣候。倒是晏群平……

    手擊亭中石桌,石桌頓時粉碎,他縱身離開。

    莫離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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