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兒,別躲了,師兄帶回你最愛的蓮香糖!快出來,彤兒……"俊挺頎長的身影在枝蔭濃密的林間穿梭尋找。
奇怪,縱使很習慣在林中尋找彤兒的身影,但如此感應不到她的氣息,卻還是頭一遭。
"彤兒,你再躲,師兄可要生氣了!"一貫平緩溫和的語調已經漸漸滲入急躁,自上山之前就已經縈繞在心頭的不安逐漸擴大。
忽地靈光乍現,想起他最愛待的簌竹齋,或許她躲在那裡頭也說不定。
身隨意動,晏郡平馬上奔往簌竹齋,由敞開的門窗望人室內,卻只見裡面空空蕩蕩,無有人影。
"到底會在哪兒呢?"難掩的失望寫在臉上,他垂眸思索。
不對!
無論是他或者彤兒,只要離開簌竹齋,必會將門窗閉妥,而季-從不被允許進入的!
晏郡平急忙奔至室內,環顧四周後,心陡然下沉。
只見竹牆上,有用劍刻成的兩個大字。
"真相。"他緩緩念出,在心底琢磨著這二字的意思。
龍飛風舞的字跡,是彤兒所刻寫無誤,但一筆一劃,含著強勁,而在挑捺之際顯現的潦草,卻不似她一向俐落明快的風格。
問題是,在他最鍾愛的書齋之內,留下這兩個明顯是處在匆忙慌亂情形下所刻寫的大字,絕不可能是惡作劇!
不妙……彤兒危險!
一陣心慌意亂,他飛身奔出簌竹齋。
踉踉蹌蹌地,順著腳下隨風低舞的只只花鶴指引,他的心惶亂愈盛。
希望這只是彤兒突發奇想的惡作劇……
但她在他眼前灑下花鶴的淚顏依然在心頭盤恆不去,與他的心意相違背的,是他的理智不斷告訴自己——她絕對不可能拿這樣的心意來開玩笑!
不祥的預感愈來愈強烈,晏郡平跟隨綿延的花鶴,快速飛奔。
打鬥聲響傳入他耳際,也讓他的腳步更顯倉皇。師父引以為傲的離蹤輕功,讓他給踩得亂無章法,速度因此拖慢。
臨淵的高崖邊,一場生死打鬥正在進行……
季-跪坐在與小徑相對之處,撫住胸口,淚流滿面地看著他。
偏過頭卻看見一群身穿白衣、披紅褂袍的蒙面人正在圍攻彤兒,將她逼至崖邊。
"不!"季-回身大喊,語調儘是驚慌。
陷入苦戰中的彤兒一聽到這聲叫喊,馬上將目光調轉至她,而後,看見她身前的晏郡平。
他終於來了……
沾染血色的唇,緩緩綻出微笑。
日漸西垂,霞光燦燦,兩人的目光膠著緊鎖,她帶血面容上的笑靨儘是無悔,眸中明明白白地寫著對他的控訴——
你來遲了!
不給他有任何救援的機會,她硬生生接下蒙面人蓄滿內力的雙掌,而另一人則快速奔向她,運勁將她打落懸崖。
"彤兒——"
心碎的聲音,在他耳邊第一次聽見!
而他也自那日起,徹底失了心……
回頭,太晚。
她能曉得嗎?他的心碎……
"今宵酒醒何處?呵!"
蘿薜倒垂,落花浮蕩,想必莫離溪的水,依舊嗚咽和緩,不分晝夜地潺潺媛媛吧?
兩年未回,景物是否依舊,他不敢去確認,只因人事已全非,他何需再回故處,重新體會肝腸寸斷。
真相,真相,哈!
彤兒想告訴他的"真相",究竟是什麼?
後來他雖然知悉,卻已無力回天……
以死為諫,未免太狠也太絕!
"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汗遊魂歸不得……"
他真的把彤兒給寵壞了,才讓她變得如此任性,任性到以死亡來報復他的忽視,他的一時迷惘。
任性到……讓自小疼她到大的他,一輩子生活在悔恨與痛苦中。
怎麼忍心……
"彤兒,告訴師兄,何時,才能得到你的原諒?"
晏郡平頹喪地坐在寬平屋脊上,舉起已開封的酒,對月豪飲。
"告訴師兄,你要任性到什麼時候?"
烈酒穿喉,辛辣,又苦澀。
如果這樣的燒灼感,能焚盡他的痛,該有多好!
"彤兒,回師兄身邊……"
明知聲聲低喊,再也喚不回真心期盼,他仍舊抱持著奢侈的想望。
酒,只宜小酌,不嗜牛飲的他,正好可藉此試試酒量,呵!
心如刀割的滋味,彤兒總算知曉……
"所以,你這是在教導師兄嗎?"
酒入愁腸,他的情緒,也已然潰堤。
"烈酒傷身,你從不喝的。"璩若影躍上屋頂,在晏郡平身旁坐定,望著他的眼神中,儘是關切與不贊同。
"願意聽我絮叨一個故事嗎?"他朝她咧嘴而笑。
"如果你願意傾訴。"她打開他身側的另一罈酒,緩緩飲下。
"女孩子喝這樣的烈酒不好。"他看著她豪邁的飲法輕笑。
"愁思不解,豈不更傷?"酒罈仍讓她給拿在唇邊,她斜睨他的神情,頗有他是五十步笑百步的意味。
他看著她眼底淺淺的光芒,突然執起她未拿酒罈的右手,在細細端詳後開口:"你的手,適合練劍。"
璩若影迅速抽回手,冷淡道:"我只習掌。"
晏郡平擺明不信,語氣輕狂,卻也含著某些壓抑。"你要徒兒站樁磨練定力時所展露的那一手功夫,可真令我印象深刻哪。改天,向你討教討教如何?"
"晏莫離融合畢生絕學所獨創的劍法,武林中誰不歎服,我又怎敢與你相較。更何況,我們所習不同。"
"呵!"他笑著,本來就只是要培養開口的勇氣,不是為了同她爭辯,只是……
"告訴我,我有沒有同你抱怨過,你其實很殘忍?"
"我道歉。"她低聲開口,口吻相當懊悔。
為了掩飾自己的心煩意亂,故意挑起他的傷,是她太不該。
"無所謂。"
他的語氣逐漸轉為縹緲,迷茫的神情,漸漸重疊入過去。
"莫離山的月色,比這兒更美,更明;而最美的,還是金烏西墜,玉兔初升的交替時刻,片片紅彤,染亮了莫離溪的流水。
"那一日,師父帶回了渾身染血,卻漂亮憐人的小女娃兒,女孩兒讓一對已被野獸咬得面目全非的男女牢牢護在懷中,因而逃過一劫,卻也因驚嚇過度而滿臉茫然,不言不語、不哭不笑。之後我和師父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讓這個小女孩學會哭笑和言語,但是她的記憶卻已全然失落。
"因為拾回她時天邊璀璨盡麗的彤紅霞雲,也為了讓她重獲童真笑顏的希冀,我與師父,為她命名為'彤兒'。"
低低緩緩,是他傾洩過往的柔情,明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為什麼仍舊清晰得宛若剛發生不久?牽繫他心的名字,他因而念得格外溫柔。
璩若影斂眉,看著晏郡平臉上的柔情,不自覺地又灌了滿口的酒。
"那時的彤兒,還很小哪,卻如此依順,如此惹人憐,不知不覺間,我的心念已只隨她而轉,日日相依不離。直到師父晏莫離發現她的學武資質,傾囊相授,而我也習得師父醫術真傳,於下山探查奇病怪症,尋求精進之時,兩人才有分離。"
那段甜如糖蜜的時光呵!也只能在夜不能寐時追憶。每每癡望著月光,任由這樣盈滿酸澀的想念,堆疊成為蝕人心肺的痛。
"隨著她年歲漸長,我益發驚覺自己竟對從小一手帶到大的師妹產生不該有的遐念與綺想,心底也因此開始著慌。當我處在惶然無緒、天人交戰之時,恰巧救了重傷昏迷於路旁的季。"不該有的起心動念呀!那時怎能預料,他所認定的良善,卻讓他走得滿途荊棘,也為江湖鋪開一條血路。
晏郡平舉酒欲飲,就著月光,迷迷濛濛、隱隱約約地,望見自己讓水酒扭曲的臉上,不僅有後悔,還有濃烈黃湯下肚後,再也克制不了、再也隱藏不住的恨意。他一陣呆然,而後放下酒罈,搖著頭,卻反而笑了。
"然後,你與季-定了情?"璩若影終於開口,不忍見他笑容底下的無奈。
"定情嗎?"晏郡平的笑容中,有著深深的嘲諷。"季-很美,也相當懂得利用人性心理,在我面前,總是展現出柔弱無辜、需要保護的樣貌。而我為了逃避對自己師妹的遐想,遂將滿腹情思投注在她身上,同她定親。"
他看著她,又問:
"你認為這算是定情嗎?"
她愕然,被鎖入他那雙因烈酒醺染而顯得墨黑渾沌,卻又滿是清醒自嘲的眼波中,無法言語。
"週遭人的勸告,我完全聽不入耳,對彤兒激烈的反應,我也只是歉然,只因為逃不開對自己的鄙視,只因為對她動心的亂倫之慮!"
他移開與她相鎖的視線,凝望酒罈,原本沉重的語氣,已讓哀傷與懊悔所掩蓋。
"強烈反對我與季-親事的人,不只彤兒,師父亦然,所以季-定計殺了師父。之後彤兒察覺有異,開始追查真相,證據環環指向季-,而我卻蒙住自己的眼與心,不願聽信。"
錯誤的結局,往往肇因於錯誤的判斷。心底那彷彿沒有止境的追悔與無止無休的自我責怪,讓他夜夜驚醒,無法成眠,只能對月獨坐,無助地讓往事一幕幕掠過,將自己狠狠凌遲。
"赤雲教人馬趁我下山行醫時攻上莫離山,當我趕至,早已來不及阻止一切,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彤兒被逼落山崖。也是直到那時,我才恍然醒覺,我的退縮不過是作繭自縛,我的逃避毫無意義。但這樣的覺悟,來得太晚。"
江湖傳言總是半真半假,他無意去澄清是非,只是每次聽聞關於對"晏神醫"的批評、責怪與惡意造謠時,他都無法反駁,只能被動地接受,當作是對自己的懲罰。
"兩年多來,我不斷尋她,但得到的卻只是一次次期望的落空,將我一層一層推落絕望……"他又喝了一口酒,側臉望向璩若影,醉眼裡,是空洞茫然。
"這麼說來,那一日我當真傷你很深,是不?"
晏郡平搖頭。"不,怪我太傻,你若要笑我,就笑出聲吧。"
她只是專注地凝望著他,不知道引起他這樣心傷自己,是應該安慰他,還是該向他道歉?自責矛盾的情緒,令她無所適從,只能試圖收鎖心情,維持神色的平靜。倒是他,卻開始放聲大笑。
笑得恣意,笑得猖狂,在月光下,卻更顯蒼涼心傷。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的師妹早已殉命。"她在他的笑聲止歇後,輕聲說道,語氣是面對他時一貫的冷淡,深深藏住濃烈的關懷。
"想過,但沒有見到遺體,我便不會死心。"
"這又何苦,我想彤兒知你為她變成如此,並不會開心。"
"在失去她後,我才明白自己對她的感情,無論如何忽視,都只有日益濃烈,無減分毫,但這份了悟……來得太遲!"淡淡望了一眼遠方樹影上那熟悉的身影,他舉起酒罈,對明月一敬後,又開始猛灌。
"放過你自己吧,相信若她知道你此番言語,定已心滿意足。"望著他放縱的樣子,她眼中有著極明顯的擔憂。
他放下酒罈,表情空洞木然,憂傷無神的眼直勾勾地望向前,卻定不住焦距,呢噥般的暗語自雙唇飄送而出,像自言,也像傾吐。
"心滿意足嗎?可是我呢,我該怎麼辦?而她……實則永遠也聽不見我的虧欠……"
璩若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凝視著他,任由他在哀傷中沉淪陷溺。
良久,晏郡平終於開口,伴隨自眼眶中落下的璀璨光亮,語氣亦是意料之外的軟弱嗚咽。
"若影,你知道嗎?我愛彤兒,我……真的愛她!"
她聞言渾身一震,望著他極端失控的表情,再也維持不了強裝的冷淡。
她不想聽的,她其實不想聽到這些話,她只希望他能自過去的遺憾中走出……
緩緩地,她移近了與他的距離,伸手攬住晏郡平的肩,讓兩人緊緊貼靠。
也因為這樣的貼靠,讓他看不見她雙瞳中滿溢的心疼,以及與他同樣的痛苦。
"我相信她會瞭解,放過你自己吧。"
從璩若影身上飄散而出的淡雅清新味道,讓晏郡平感到既熟悉且安心,也讓他的意識開始恍惚。
"要我如何放過自己?所有憾事的發生,都是出於自招自惹,而不論是季-還是寧香,我都只看得見她們身上那一部分彤兒的縮影,進而傻傻追尋,又怎麼能夠放得開?"他神情蕭索地垂眸輕語。"明明……明明清楚自己深切的情意,卻偏偏想要欺騙自己,為了她好,放開……我一定可以做到。才子佳人,一生一世,不過是童言童語……"
再次舉起酒罈猛灌,酒罈淨空,涓滴不剩,他將之朝遠方樹林拋射而出。
"若影,你可知道,心如刀割是什麼滋味……"
當清脆的破碎聲響傳來後,他貼靠著她,叩首高聲吟唱: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把銀紅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酒入愁腸,心痛更切,倚著璩若影,他對月高歌,一首又一首,樂音悲涼淒惻。
沉溺於熟悉的氣味中,他再也受不住酒力的揮發,放縱過後,是不勝負荷的疲累,於是枕著她的肩緩緩入眠。
俊逸的臉上,儘是淚痕闌乾。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呆望著他臉上的淚,璩若影伸手輕輕拭去,默默無語,只能歎息。
拭淨他的淚後,她無聲無息地拾起屋頂上一顆約半掌大小的石塊,朝遠方樹影飆射而出。那足以致人於死的勁道,成功地逼走窺視的嫵媚身影。
對立,重新展開!
"為什麼要這麼傻,讓我放不下、走不開?"凝望晏郡平即使帶著僬悴,卻依舊俊逸的面容,璩若影的心中湧起酸楚。"這不是我想看到的結果,該如何讓你知道……我的心意與無奈呢?"
在他額際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音量呢喃,她輕吻他緊閉的眼,這次,他臉上的淚,是她的。
簷下,謝寧香雙手握拳,阻止自己因晏郡平心傷傾瀉而起的嗚咽。
她不知道屋頂上曾經發生過的暗潮洶湧,卻清楚不斷鞭笞自己的自責與疑惑。
持續幾日來的掛懷擔憂,她是該高興他回返的,怎麼現下心頭,卻反而難過到不能自已?
難道,她真的……錯了嗎?
為何會回來,他不知道。
與她們師徒兩人既無交集,緣分便應盡了。
為何他要回來?
也許,是因孤單太久。
也許,是他在熟悉的氣味中沉迷。
也許,為著似曾相識的感覺。
也許,是因仍有疑惑的不甘。
也許,是因為季-的追殺,讓他自覺對寧香有責任。
太多的也許,種種的理由,但無論是何者,都無法說服自己這份疑惑……
他為何會回來?
為何會失控?
為何在她面前……如此放縱?
"為什麼?"濃濃的疑惑與委屈語氣,自他身後傳來。"為什麼不願回到我身邊?"
晏郡平頭也不回,早知季-會前來尋他。"你應當明白原因。"
"我需要你。"不甘心啊!已陷得如此之深,為何他忍心棄她?
"在你決意對師父和彤兒下手之時,便該明白我會做的選擇。"他轉身面對她冷笑,爾雅不再。
季-錯在不該讓自己承接教眾一掌,為了製造無辜而受傷,否則他不會在為她療傷時,發現她體內流動奔竄的陰寒之氣。
當時他選擇不動聲色,冷淡地從旁觀察。
卻也因為這樣的觀察,而加深對自己心境的凌遲……
"你對謝寧香的笑容,遠比對我這個未婚妻子來得真心。"季-怨聲控訴。
"季-,我們之間,已是過去。"
"過去嗎?你從未真正愛過我,如何能說'過去'?"
她好恨,自己對他如此低聲下氣,他心裡住的人卻始終不是她!
"與你在一起的每個時刻,你心中掛記的,只有那個師妹,片刻不離口的,也只有對她的關懷。我永遠只是她的替代品,從未贏過你全心全意的關注!"
面對她指責的美眸,他無言以對。
心高氣傲、野心勃勃,江湖人人畏懼的赤雲教之主啊,竟有如此情傷面容!
"是我負你。"
"沒別的話好說了嗎?"她想聽的,不是這種令人憤恨的歉意。
能說什麼?在當年斬斷情絲之時,話早已說盡。
無法追究她對師父及彤兒所下的毒手,是因著對她的歉意使然,現在她還希冀如何?
望著晏郡平冷淡無情的眼,季-難掩心痛。
"你可以對謝寧香付出關懷,可以在璩若影身旁傾吐衷曲,對我,卻是這般……"
逐漸後退的身形,一步一印,皆是憤怒與決心。
"是你負我,是你負我,那就休怨接近你的人,不得善終!"
"季-,別一錯再錯!"晏郡平沉喝。
"是你造成,怨你自己吧!"她拔身飛縱。
她……執迷不悟!
他提氣,尾隨而去。
但願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