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呼!父一生廉潔好學,無不以祖訓……張氏兩代,惟兒而已;兒當努力向上,一舉成名,以耀張氏之門楣,不辱先祖之期望……
澍清一身孝衣,正寫著父親的祭文之後,這時張之讓走進澍清的書房,正看到不辱先祖之期望這句話時,不覺感歎一聲,駐足窗前凝視竹籬裡栽種的菊花。
澍清寫完,擱下筆,抬頭在視張之讓。
「叔叔,父親的祭文寫好了,您要不要過目一下?」
「不必了,你的才情我還不瞭解嗎?澍清,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我已經答應父親了,不論如何,明年秋闈一定會全力以赴,高中狀元,好慰張家祖先在天之靈。」
張之讓回頭看著已長得俊逸瀟灑、眉眼英彩的澍清,基於惜才惜情,心裡更是對這娃兒十分歉疚。
「澍清,讓你受委屈了,原本光耀門楣應該由我這個長輩來擔起,如今卻又把這個擔子推給你。」
「叔叔,您今兒怎麼說起這種話來呢,一點都不像人淡如菊的悠然居士會說的話。」
「你何嘗不是呢!最近我經常想你九歲時,在菊社所做的那首……」
「叔叔,還提這件事做什麼!我記得父親知道這件事之後大發雷霆,罰我連續三天晚上跪在祖先牌位前懺悔。」
張之讓一笑。「對了,杭州秦家來信,知道你明年秋天要到京城大考,秦老爺怕你在這裡不能安心讀書,希望你能在過完年之後到杭州去,他特別辟出一處幽靜別院供你溫習功課,而且他連你去京城的盤纏都為你準備好了。」
「我想拒絕,這種寄人離下、無功拿人錢財的感覺叫我難受。」
「秦老爺不是別人,可是你未來的岳父。」
「可是我現在功不成、名不就的,我不想在這個時候上秦家去白吃白住。」
「澍清,我知道你有骨氣,不過我希望你去投靠秦家。」
「叔叔,為什麼?」
「你也知道,這幾年安陽鬧大旱,張家靠那幾畝田的地租只能勉強度日,要替你籌出京城的盤纏可能有困難。」
「叔叔,我明白家裡的困難,我可以……」
「澍清,我知道你可以幫人寫一些壽文得到一些潤筆費用,畫一些字畫賺取銀兩,不過我不贊成你為五斗米而浪費寶貴的時間。」張之讓看澍清一眼,又說:「本來這些應該由叔叔來幫你想法子才對,但是很慚愧,我實在無能為力。」
「叔叔,您千萬別這麼說。」
「澍清,去杭州吧;秦老爺他很欣賞你,他希望明年大考你能一舉奪魁天下,然後立即和秦家小姐成親。」
澍清沉吟不語。
「你娘那裡你不用擔心,我會照顧她。」張之讓拍一拍他的肩膀。「為自己的前途,好好考慮清楚。」
張之讓步出書房,澍清凝視桌上的祭文,再從懷裡拿出一方淡淡馨香的絲帕,上面繡著蓮花,這是他的未婚妻秦水蓮小姐在去年行弱冠之禮時,隨附在秦家的大禮裡送來的訂情物。
睹物思佳人,澍清腦海裡幻想著那未曾謀面的未婚妻,猶如一朵冰清玉潔的蓮花一般……
日斜西窗,水蓮慵懶的倚坐繡閣的欄杆前,怔怔的望著前方水塘裡一對鴛鴦戲水,思忖著父親前些日子提起安陽張家公子要來杭州溫書事時,心湖不覺興起波瀾,蕩漾不褪。
微雲輕悄悄的走來,將披風披在水蓮身上。
「小姐,想什麼,想得這麼入神?」
「沒想什麼。」水蓮淡淡的說,眼睛仍注視著水裡的鴛鴦。
微雲循著她的目光看去,見了那水中嬉戲的鴛鴦,便瞭然於心。
「我知道了,小姐在想張少爺對不對?」微雲高興的說:「過幾天張少爺就要住進別院裡溫書了。」
「我哪裡在想他?我連他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呢。」水蓮一臉木然的說:「我是看那對鴛鴦在水裡游來游去的,無趣的很,實在想不通鴛鴦有什麼好羨慕的。」
這話說得如此不解風情,不過微雲瞭解水蓮的個性,她喜怒一向不形於色,猶如瓷盤上的美人一樣,臉上的表情永遠都是冷冷淡淡的,旁人要想從這張漂亮的臉窺出端倪,是絕無可能的事,所以杭州這個地方的人私下稱秦家閨女為「木頭美人」。
「小姐,鴛鴦戲水之所以讓人羨慕,因為它們總是一對的;形影相隨,永不分離。」
水蓮微抬眼看微雲一眼。「對了,我差點忘了你和他是同鄉,小時候還玩在一塊呢。微雲,「這張公子是怎樣的一個人?」
微雲會心一笑,還說不是在想他?
「你別誤會,我只是很好奇我爹為什麼不顧我娘的反對,執意要訂下這門親事?我想……」水蓮極力的隱藏女兒家的嬌態,於是臉上的神情更加的冷然。「那位張公子一定有什麼讓爹爹佩服的地方。」
「嗯,」微雲點頭,眸光迷離,彷彿她又回到那年在凝香閣,他一點也不畏懼的站在幾位頗有名的文人面前大方吟詩的情景。「澍清哥,不,澍清少爺是一位才子,他……」
「微雲,坐下來再說吧。」水蓮拍一下她身旁的座位。
「我不敢,丫頭怎麼可以和小姐平起平坐呢。」
「跟你說過多少回了,我爹帶你來秦府不是要你當丫頭。」
微雲眉眼淺露笑意,心中流過一絲絲的溫暖,自六歲被帶到秦家之後,雖然老爺和小姐從不把她當丫頭,可她心裡卻明白自己寄人籬下的宿命。
「坐吧,我娘這個時候不會上繡閣來的。」
微雲遵從的坐下來,娓娓道出那如夕陽般絢麗、又短暫的兒時回憶。
夕暉漫灑,將天空染紅了。霞雲飛過,也飛上思情閨女的粉頰上。
李氏步上繡閣,見微雲和水蓮並肩而坐時,不由得悉喝一聲——
「微雲!」
微雲聞聲,嚇得趕緊起身,直低著頭不敢看李氏。
「夫……人。」微雲顫道。
「死丫頭,」李氏走過去,往她的手臂用力的擰了一下。「我稍不注意,你就逮住機會當起大小姐來了啊?」
微雲痛得眼睛都逼出淚水來,也不敢叫出聲。「微雲……不敢。」
「我看你是想的很!」李氏冷哼一聲,不屑的橫瞪一眼。「就會找時間偷懶,還不到廚房幫忙。」「是。」微雲惟諾的應一聲,快步的下繡閣。
「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李氏目光森森的望看她纖素的背影,嫌惡的撇一撇嘴,冷道:「想當秦家小姐?哼!簡直是癡心妄想。」
「娘,微雲很懂事,人溫柔又善體人意,您何苦這樣對她呢?」
「你懂什麼?那個死丫頭是——」李氏擺擺手,說道:「算了,別提那個丫頭了,一提她我心就煩。」水蓮想,從微雲一進秦家的第一天,娘就很討厭微雲,雖然很莫名其妙,但也事不關己管不著。「水蓮,我聽下人說王家找人來說你的親事,可是卻被你爹一口給回絕了。」
「那是當然,爹在我小時候已經把我許配給安陽的張家了。」
李氏冷哼一聲。「門當戶不對的,當初我壓根兒就不同意訂這門親事。」
「爹說張家是書香門第,而且張公子他……」
「什麼書香們第,說穿了還不是一身的窮酸、滿屋子不值錢的文章罷了,這能養活妻兒嗎?」
「娘,咱們秦家有錢這就夠了。」水蓮天真的說。
「有聽說女兒嫁人了,娘家還要養女婿的嗎?」李氏語帶不屑的說。「我真擔心你嫁過去真要受苦了。」
水蓮低眉不語。
李氏歎一聲,可惜道:「說起王家那才是真正的富貴人家,他們的阜康錢莊遍及各地……」
李氏滔滔不絕說著,愈說愈興奮,眼睛也直發亮,彷彿王家的金銀財寶就擺在她眼前。
可是水蓮整個人已陷入春情遐思裡,哪理會李氏說什麼。
微雲手挽著竹籃,裡頭放的是從園裡剪下來幾枝狀元紅,她沿著秦宅園林外的溪水走著,見一座小拱橋,越橋而過,進入竹林掩映的小徑,約莫半個時辰,即抵晚山別院。
她將結滿紅色小果實的狀元紅枝椏插入瓶裡,然後拿著布抹著已是一塵不染的桌椅,又動手整理架上擺放整齊的書籍,把案牘上的文房四寶拿起看了一下又歸位,眼光再留連的掃看一眼,這才滿意的、安心的走出屋外。
別院左側有的小花圃,她拿起水勺,細心的澆灌著各色菊花。回憶就像手中挹注到花的水一樣,汩汩的流向兒時……
驀地,微雲耳畔迴響著他說過的話——微雲,我一定會去找你。這個誓言就要成真,再過一會兒,她真的要見到澍清哥了。
這些年來,她從來沒有忘記他,想著和他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年,卻是她最快樂、也最美好的日子。
微雲放下勺子,蹲下來撿了一根樹枝,在地上寫著:山抹微雲……
她寫的太專心,並沒留意到逐漸接近的攖葑鬩簟
沒多久,一片陰影掩了上來,微雲怔了一下,仰起臉向上望看,看見一張唇角含笑的俊顏。
她驚喜的張大眼睛,櫻唇微啟輕顫的注視著眼前這個男子,久久不能語。
「微雲,你不記得我了?」澍清笑說,眼睛朝地上一瞧,看見她所寫的字,於是念道:「山抹微雲,天黏衰草……」
她喜極而飽擠著淚珠的眼眶便隨著他朗朗的聲音滾滑下臉頰。
「澍清哥……」她哽咽的叫一聲,高興的忍不住掩面而泣。「你來了,你……真的來了,我……好高興……」
澍清蹲下來,將她的手從她的臉上拿開,微斜著頭,將臉往下探看她哭泣的臉。那年的離別,他也是這樣看她。
「你仍然沒有變,還是像小時候一樣愛哭。」
「人家……人家是見到你心裡高興嘛!」微雲連忙擦拭淚 的眸子,好重新將眼前人看個仔細。
「一別十二年了,我是否和你想像中的一樣?」澍清不閃不眨的直盯她的臉蛋瞧。
微雲一接觸到他那雙透亮的眼睛,心兒怦的跳個不停,嬌羞的垂下眼臉。
「這些年來,我又沒有把你擱在心頭上,無從想像起。」她低頭輕聲碎道。
「是嗎?不過我可是無時不刻的想起小微雲,我想她在秦家不知道過得好不好?想她受了委屈的時候,是不是一個人躲起來暗自哭泣?又想她長大時的模樣會是什麼樣子?如今一看,沒想到和自己想像中——說到這裡,澍清起身左看右瞧別院的環境,並沒有立即往下說下去。
猛地,微雲抬眼望他,著急的問:「怎麼不說下去了?」隨即她失望的說:「我知道了,我長大的樣子一定很醜,讓你很失望。」
澍清衝著她咧嘴淺笑,左眉習慣性的向上挑動一下。
「不是失望,是吃驚。我印象中的微雲妹妹,沒想到悠悠一晃眼,再相逢時,已是一位楚楚可人的清秀佳人了。」
「真的?微雲在你的眼中不醜?」她心喜的臉頰飛上一朵紅雲。
「一點兒也不醜。」他扶她站起來,睜睜的看著她說:「你現在的樣子,好像那年我偷偷的跑到凝香閣時第一眼看到的白玫瑰。」
「我真的那麼像姐姐嗎?」微雲撫著臉頰,心生懷疑;最近老爺看著自己時,也總是如此的感慨。「嗯,你們是姐妹當然像嘍;不過你少了你姐姐那分絕艷之美,卻多了幾分清靈之氣。」
「說實在的,我對姐姐的印象愈來愈模糊了。」微雲歎道。
「這也難怪,那年你才六歲而已。微雲,秦家對你好嗎!」
「很好,尤其是老爺和小姐都對我很好。」
「老爺?」澍清詫異的說:「我記得你小時候叫他大叔不是嗎?莫非——你在秦家他們把你當丫頭看待?」
「不是這樣的;老爺一直視我為女兒,不過我心甘情願當丫頭。」微雲急的解釋。「姐姐去世了,秦家好心收留我,讓我不至於無依無靠,這分恩情已經比天高,我不能再白吃白住,所以我想在秦家做點事,這樣我的心裡才會好過一些;而且從小我就陪在小姐的身邊,並沒有做什麼粗活。」
「你不僅僅是愛哭的毛病沒有改變,還有即使自己受委屈也要為別人設想的個性也沒有變。」澍清憐惜的說。
「在這個家我並沒有受委屈,更不想成為多餘的人。」說時,微雲蹙眉,語帶傷感。
「微雲,有一件事我……」澍清欲言又止,壓在心頭的情事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啟口。
「澍清哥,怎麼又不說了呢?」微雲惶恐的問:「這個地方不合你的意?」
「不是,不是,我一走進這裡,就被這座別院的幽靜所吸引了。」澍清侷促的說:「微雲,我想問的是……水蓮小姐是怎樣的一個人?」
「原來是問小姐啊,」微雲低眉沉吟;她怎麼忘了,他是小姐的未婚夫、秦家未來的姑爺,不再是她的澍清哥了。
思及,一股惆悵浮上心頭,微雲不禁輕輕的歎一聲,而這一聲卻令澍清原本期待的心直直的往下沉去。
「我懂了,娶妻本當以賢慧為重,外貌不出眾又有什麼關係呢。」澍清自我安慰的說。
「澍清哥,不對,從現在開始我應該叫你澍清少爺才對。」微雲恭敬的叫一聲,「澍清少爺,小姐不僅人很好,而且還是杭州第一大美人,和澍清少爺可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真的?」
「是真的。」微雲用力的點頭,「澍清少爺,你住些日子就會明白,杭州城裡一提起秦家小姐,沒有人不是豎起大拇指稱讚她的美貌。」
雖說不能以貌取人,可是一向心高氣傲的澍清,心裡仍衷心希望有一位才德與美貌兼俱的佳人與自己匹配,而今聽了微雲的話,來時七下八下的心落了下來。
「澍清少爺,你要不要進屋裡瞧一瞧?」
「微雲,不要少爺少爺的叫,叫得我挺不自在的。你永遠都是我最疼愛的微雲妹妹,所以你還是叫我澍清哥吧。」
澍清跨進屋裡,而微雲也跟著進去。
「我知道你疼我親如妹子,可如今你的身份不一樣,所以我還是叫你澍清少爺好了,以免壞了規矩。」說著,她眼裡掠過一絲哀愁,幽幽的說:「當你和小姐成親之後,就得改口叫你一聲姑爺。」
「什麼姑爺不姑爺的,」澍清走到插放著狀元紅的花瓶前,伸手輕掐著一顆紅果實,自嘲道:「萬一我名落孫山了,那我有什麼資格……」
「不會的,澍清少爺一定會金榜題名,高中狀元。」微雲一臉認真的說:「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傻氣。」澍清笑著搖一下頭。
這時外頭傳來說話的聲音。
「小六,往這邊走。」是管家秦強的聲音。
微雲和澍清齊朝們望去,見秦強領著澍清隨行小廝小六挑著行李進來。
「少爺,你也不等等我,走這麼快,我挑著行李怎麼趕上你。」小六放下行李,喘吁吁的說。
「張少爺,真不巧,今個兒一大早,揚州臨時有事要老爺去一趟,十天半個月就回來了。他臨走時吩咐老奴要好好的款待你,不能有所怠慢。住在這裡的這段時間,有什麼需要盡量吩付,請別客氣。」秦強說。
「謝謝。秦管家,不知道晚輩什麼時候去拜見秦伯母比較適當?」
「張少爺,夫人說老爺不在的這些日子,要張少爺安心讀書,不用特地去跟她請安,一切等老爺回來再說。」
「是;請管家代澍清跟秦伯母道謝。」澍清恭敬的說。
澍清在屋裡走走看看,屋內擺設簡易淡雅,在這樣宜人的環境中讀書真是太愜意了。
「張少爺,還滿意嗎?」秦強陪在一旁,熱心介紹的說:「請往這裡面走,這一間是……」
「您忙,不必特地陪我。」澍清說。
「好吧,那就讓微雲這個丫頭帶你到別院四周走走看看。自從確定張少爺要住進來,這個丫頭比誰都高興,晚山別院裡裡外外都是她親自打理,沒有人比她更清楚。」秦強說。
「強伯!」微雲半急半羞的白秦強一眼。「你別聽強伯胡說,你來最高興的人是老爺和小姐,而我是替他們倆高興。澍清少爺,你自己看吧,我去幫你泡一壺茶來。」
說著,微雲轉身離去。此時她是快樂的,不再為他們之間的關係改變而感傷。她想,他是澍清哥也好,是澍清少爺也沒有關係,只要能待在他身邊服侍她就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