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內冷郁而沉寂,殘燭禁不住偶爾竄入的寒風肆虐,忽明忽滅。
玉玲瓏仰躺在床上,四肢僵硬地只能睜開一雙令人欽羨的明眸,惶惑交加地四下環顧。
又有人來了,這會兒來的是名練家子。
房門一下敞開,直貫而入的冷風吹熄僅餘的蠟燭,氣氛突然變得十分詭異。
出其不意地,一隻手環向她的腰,把她拖往床底,棉被和枕頭卻仍留在原位。玉玲瓏雖沒法看清他的臉,但感覺得出這將她抱得緊密的人是殷之昊。
接著又來了個人,對方將垂在床前的紗縵使勁揮開,霎時亮白刀光一閃。
「你是真的死了,或者只是昏過去而已?」聽這聲音,竟是是劉婉君。「區區一包追魂散恐怕沒辦法一舉送你回姥姥家,還是由我來再補你一刀,教你永世超不了生。」那刀子凌空而下,往床上狠刺。
「啊!」
怪了,她猶未開口,怎麼就有人代她驚喊出聲?
玉玲瓏仍一頭霧水,殷之昊卻又重新將她抱回床上,並附在耳邊,低聲叮囑她,「再忍一忍,好戲馬上就要登場了。」
他話聲剛歇,房外忽地火炬聚集,——的人聲齊湧進來,眼前陡地燦亮。
「君兒?」劉尚鴻站在門檻內,既驚且怒地望著手持尖刀的劉婉君。「你……你怎麼可以……」他眼睛往床上一瞟,登時天旋地轉,幾乎要昏死過去。
「爹,不是我,我只是……」劉婉君不曉得怎會東窗事發,她明明計劃得很周詳呀,她爹沒道理會知道……
「事實俱在,豈容你狡辯?」劉尚鴻衝過去,把她手中的刀子搶下,強壓著她跪下。「天吶,萬一她……我該怎麼去向皇后娘娘交代,我……君兒,我們全家真會被你害死!」
劉尚鴻失了魂魄似地踱到床前,盯著玉玲瓏一身怵目驚心偽裝得十分逼真的鮮血,不覺淚涕縱橫,雙手跟著顫抖得好厲害,臉色更是蒼白不堪。
怪了,她的死活關皇后娘娘什麼事?玉玲瓏被劉尚鴻這席話攪得一頭霧水。
「殷老弟,殷老弟……快,快派人去把殷之昊找回來,越快越好。」殷之昊乍然離去時,他顯得並不怎麼在意,這會兒遇到棘手問題,第一個想到的卻是他,如假包換的最佳損友。
殷之昊前一刻鐘還跟玉玲瓏賴在房間,乘機吃她豆腐,才眨眼的工夫,居然就飄到外頭納涼兼看好戲。
「解鈴還需繫鈴人。」殷之昊瀟灑地從大樹上翩然而下。
「殷老弟,你來得正好,快替我想想辦法。」劉尚鴻果真急昏了,也不問他怎會這麼湊巧在這節骨眼上出現,就抓著他求救。
殷之昊揮手摒退閒雜人等,非常推心置腹地說:「幸好皇后娘娘尚未見過她本人,大小姐妹顏麗色,不輸給玉玲瓏,咱們何不來個李代桃僵?」
「你是說,讓我假冒公主?」劉婉君原本提心吊膽,一下子陰霾盡掃,喜得眉開眼笑。
公主?這名詞新鮮,也夠吸引人。但玉玲瓏不明白忽然間為何會蹦出個公主來攪局。
「笨蛋,你以為公主好當嗎?」劉尚鴻真不知道怎會生出一個這麼膽大妄為又愚昧不堪的女兒,只見他憂心忡忡地望著殷之昊,「可,唯今之計,似乎也只有如此了……但……她呢,怎麼處理?」
「她不成問題,三兩白銀,一坯黃上,足夠處理掉一名沒沒無聞的江湖中人。把她交給我吧。」
「你是說要草草把她給埋了?」劉婉君笑了起來。
殷之昊陰鷙地橫她一眼問:「這箱黃金,果真是於長弘交給你的?」
「這件事你怎麼也知道?」劉婉君吞吞吐吐道,「之前夜裡,有一名自稱是於長弘,長得高高瘦瘦,滿臉深沉的人來找我,跟我說玉玲瓏老早就是殷大哥的人,說她人很壞、很陰險,也很惡毒,若我不盡快……逼她退出,我就沒有希望跟殷大哥……所以我就使了一計,沒想到沒害著她,反而把你給逼走……」
她所描述的人絕非於長弘,他不但長得魁梧壯碩,而且根本不可能存心置玉玲瓏於死地,劉婉君的說詞,倒是讓他想起另一個人。
***
殷之昊一解開她的穴道,玉玲瓏馬上從床上跳下來。「公主?你是不是該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他不肯立即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提起袖角,小心地為她拭去唇邊的血漬。
「喂,好歹給句話,我快好奇死了。」
「目前只是懷疑而已,得經過證實才能確定。」躲開她詢問的眼神,遠眺闃暗窗外的蒼穹,低低喟歎一聲。
「懷疑什麼?」他有事瞞她,是他們之間的交情還沒到達可以互相信賴的地步,抑或另有顧忌?
「懷疑你就是十幾年前失蹤的寶嘉公主。」
嗄!?玉玲瓏呆楞半晌,接著縱笑不已,「這個笑話不好笑,換一個。」
「我是認真的。」殷之昊斂眉說著,「你在小樓見到的那幅似曾相識的畫像就是劉尚鴻的表妹,當今的皇后娘娘。」
「所以,我們受托尋找的女孩就是寶嘉公主?」她著急問道。
「沒錯。」殷之昊兩手搭往她肩上,滿懷歉意,「很抱歉,沒經你同意,就使計讓劉婉君頂替你,這實在是因為……」
「因為你捨不得我。」這番心意,她豈會不知。
「是的,我捨不得你離開,更捨不得你遠嫁樓蘭國和番。」
和番的確切意義是什麼,玉玲瓏一下子沒能馬上領悟。
「你是說,他們在十幾年後,突然急於找我回京,只是為了把我嫁掉?而且嫁給一個……你剛剛說和什麼來著?」
「和番,意即嫁往塞北蠻夷之地。」殷之昊木然地點點頭。
「原來只是為了利用我。」玉玲瓏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當這樣一個空有富貴榮華的人質公主,還不如留在民間,自由自在的當個庶人。
「其實這並不是皇后娘娘的主意,是你外公,當今權傾一時的國丈卓太師。」
「當年也是他提議偷鳳轉龍,把我給遺棄的吧?」假使她猜得沒錯,當年幹這檔壞事時,劉尚鴻篤定也參一腳,否則不會奉命來追尋她。
「不要難過。」殷之昊將她抱至懷裡,溫柔地呵護,「人生總有許多不如意,多少風急雨驟你不也走過來了。」
「以前只歎命苦,如今知道真相則多了一份心酸。」玉玲瓏把臉埋進他臂彎,忍不住低低地啜泣。
殷之昊抱著她,由著她哭個痛快,良久,才道:「皇后娘娘給了你一筆巨款,暗示著,如果你不願認祖歸宗,隨時可以卷款逃逸。」
提起錢,她破碎的心才稍稍撫平一些,算她娘還有些良心。
「多少?」
「五萬兩。」
「這麼巧!」跟他答應給她的一樣多,玉玲瓏欣然地破涕為笑,只是笑中依然有淚。「那我們還等什麼?快走呀。」
「去哪?」
「天涯海角,你上哪兒我就上哪兒。」她以超快速度換掉身上累贅的羅衫,臨行猶不忘把那一箱黃金扛在背上。
至於她是否真為寶嘉公主,已經不重要了,從來不曾擁有過的東西,失去了也不覺得可惜,況且,玉玲瓏這名字雖然有點沒氣質,卻讓她活得精力充沛,逍遙自在,也沒什麼不好呀。
殷之昊一徑地噙著笑靨,望著她喜形於色的嫣容,心底微微地有些波動,真是個容易滿足的女人。本來他還想提議她去見皇后娘娘一面,畢意她是她的親娘,但,繼而一想,當年皇后娘娘狠心拋下她,母女之情已淡薄如水,而今相見只是徒增彼此傷懷罷了,而且找到玉珮也沒有任何意義,反正真正身世已知曉。
況且,這一見,劉婉君冒充公主的事,豈不就給拆穿了,因此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
他們連夜奔出京城,來到岷江畔時,玉玲瓏因多日未曾進食,已累得兩腳發軟,站都站不穩。
殷之昊見狀,馬上展臂扶持,「你怎會羸弱成這樣?」擁著她軟柔的身軀,嗅聞她醉人的沁香,心底驀地湧起澎湃的情潮。
「因為想你……」話聲末歇,腦子已垂軟枕在他胸前,勉力抬首,正好迎上他焦灼熱切的雙瞳。
「怕我賴掉你的五萬兩?」都到這時候了,他說話仍酸溜溜的。
「對哦,你還欠我五萬兩。」累得四肢無力了,談到錢,她立刻容光煥發,都該怪紫姨把她熏得一身銅臭。「這樣加總起來,我就是名副其實的大富婆了,以後只要靠放高利貸過活,咱們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
「放高利貸?」她就不能想點比較能抬頭挺胸的行業嗎?
「不然開妓院也行,這行我最熟了,喏,我們先買一棟樓,給它裝潢得美輪美奐,再找二、三十個姑娘,和七、八個煮菜燒飯的姨娘。抽成是這麼算的,如果是賣笑不賣身,那就是七三拆,如果是……」
唉,殷之昊實在聽不下去了,彎身將她扛到肩上,一會兒昂首闊步,一會兒御風而行,不到一個時辰,來到一座門口立著石獅的宅院前,他將她改抱進懷裡。
門口負責站崗的侍衛一見到他倆,馬上打躬作揖,復飛奔入內。
殷之昊沒理會他,兀自抱著玉玲瓏往大片栽植著綠油油草地的內院走。
黃昏的霞暉自雲端發出五彩光芒,將整座□紫嫣紅的林園烘托得金碧輝煌。
婉蜒的長廊自大前門迤邐延伸至花廳外,殷之昊遠遠地聽見爭相奔至的雜沓足音,眉頭微蹙,忽縱身掠向琉璃屋瓦,行經數個金色斗拱,來到後花園中一間雅致的兩層樓宇。
好特殊的樓房!寬敞如深邃的大海,低垂的紗縵隨風款擺,輕拂著牆上的條幅字畫,引人無限遐思。
「這是你……的地方?」玉玲瓏躺在柔軟的絲質被褥上,渾身舒暢得恍如置身夢幻中。
「喜歡嗎?」殷之昊微微頷首,體貼地為她拉上被子。「慕雲說他動用公款私自買下這棟豪宅,是準備給我當聘金,送給飛天寨的押寨夫人。」
「哇,好厲害,當土匪居然也可以生財致富,飛黃騰達。」看來她這個小小偷得向上提升,從事多項經營。
「別瞎扯,慕雲是個理財長才,在他整治下,飛天寨已經擁有十六處商務分舵,以後我們不必再靠打家劫舍過活。」
「真的?」早知道他那麼富有,就該多跟他拗一點,區區五萬兩根本不夠看。虧啊!玉玲瓏忍不住啐罵自己兩聲。「那我的高利貸錢莊和妓女院不就可以同時開張了?」
「住口!全心全意地看著我。」他盛怒地撲向她,強壯而飢渴地俯身吻住她的唇,輾轉廝磨良久之後,才道:「聽著,從今爾後,你就是我殷之昊的妻,除了生兒育女,洗手做羹湯,你啥事都不用做,也不許做。」
「別凶嘛,我只是想多賺點錢貼補家用。你知道的,我從六歲不到就自己打工養活自己,一時間還沒法適應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優渥日子。」
「由儉入奢易。」殷之昊半嘲弄、半疼惜地將她抱至膝上,一掌托起她羞澀的雙峰,貪婪地移近唇邊舐吮。「我眼看就要把你寵成一個傭懶、虛華、好逸惡勞的居家娘。」
「到那時候我就會變得又胖、又醜、又邋遢,你居心叵測。」不要跟你好了,壞男人。
殷之昊賊賊一笑,許是忍抑得太久,體內有股躁氣不斷發酵鼓脹,匯積成一股窮兇惡極的需索。
「我喜歡變成任何模樣的你,但得開除掉小偷、鴇娘和錢莊掌櫃。」他一隻手已解開她衣衫上的盤扣,將她放置在水藍大床上,旋即欺身而上。
「我們……才剛到,不該先去見見其它人,或稍作休息嗎?」她現在又餓又累,實在不適合這種既傷神又耗體力的活動。
「抱歉,我等不及了。」他們一路從天寶禪寺趕往京城,又回到這裡,過於長久的忍抑和等待,促使他的慾望幾乎達到臨界點。
出道以來,這是他最安份守己、潔身自愛,並且最清心寡慾的一次,他的弟兄們一定作夢都想不到,他可以為一個女人作如此大的「犧牲」。
玉玲瓏不再制止抗拒,想起他這一段時間的隱忍和呵護,心裡便有股甜甜的滋味。被愛是幸福的,尤其是被一個自己心儀的男人所愛。
殷之昊溫柔地引領她跟著進入太虛,達到最輝煌的境界,讓她體驗兩情相悅的美好和激狂……
***
一直到數日後,殷之昊才把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跟她解釋清楚。
她不知道飛天寨的徒眾們是否能接受她這個突如其來的大嫂,畢竟他們曾經結過樑子。
特別是那個叫慕雲的傢伙,也許該找個時間去跟他套套交情,把誤會講開來。
時序已來到秋天,清晨和入夜格外寒涼,屋外風聲呼嘯,園子裡的楓葉開始由綠轉黃,滿眼錦繡,絕美得令人驚歎。
移開殷之昊橫在胸前的臂膀,單手支在左頰上,怔怔地望著他出秀俊美得罪過的五官。
天生帶著古銅深褐的肌膚,令他鮮明秀朗的美目,彷彿登峰造極的藝品,令人不敢逼視。
灼灼地注視著他,此刻的心情,竟比和他肉體相擁綢繆時還要來得渴切而悸動。
忍不住用指腹撩撥他的頸項胸臆……門外忽來了人。
唯恐吵醒他的清夢,玉玲瓏趕緊穿戴衣裳,推門出去察看。
「是你。」她怔楞地瞪著來人高瘦的身形和一張難看透頂的臭臉。「你是那天侵入劉府,意圖暗殺我的人。」這項過目不忘的神功,是她入「盜」以來,即努力潛心修練的專業技術。
「好眼力。」慕雲狼狽地撇過頭,「你準備去向我大哥告狀?」
玉玲瓏沉吟一會後,才道:「不,握有你的把柄,不時拿出來威脅你一下,比立刻砍下你這顆腦袋瓜子要有趣多了。」
「不怕我殺了你?」
「嘿!你拿了我一萬兩,下但沒絲毫感激之情,還拚命想殺我,你說,我到底哪裡得罪你?」
慕雲被她的話攪得莫名其妙,半晌才恍然大悟,「你是說在天寶禪寺,我們弟兄們收到的銀票都是你給的?」這怎麼可能?
「怎樣,很感激涕零吧?」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據我所知,你是一個……」
「不准批評我!」玉玲瓏截住他的話,啐道:「那是大嫂的一點心意,你們就笑納吧。」
「大嫂!?」慕雲驚駭地嚷著。
「乖,真是個好孩子,一點就通。」她年紀明明比人家小很多,卻很老氣地拍著慕雲的肩膀,吩咐他,「幫大嫂一個忙,去祁門把我的姊妹們統統接過來。」
「做什麼?」慕雲馬上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讓你們未雨綢繆嘍,你大哥說,以後咱們就要棄盜從良,大伙成家立業,做安安份份的老百姓。問題是,你們個個都是有案底在身的人,能到哪兒去討媳婦?我既是你們的大嫂,當然得為你們好好設想。」
「你是說要把我們……」慕雲眼前一黑,差點就要昏過去。
「對呀,沒想到我這麼大方又善解人意吧?」玉玲瓏自以為是地把慕雲的驚愕之情解釋成欣喜若狂,「快去吧,記得每一個都要接來哦。」
「我咧……」
忽一陣寒風掠過,冷得他從背脊直透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