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女狼 第八章
    無垠的雲層漫卷,殘露附著枝葉,掙扎於天地間。他支起手肘頂著左腮,若有所思地望著身旁這黛眉輕掃,朱唇玉潤的可人兒。

    如嬰兒般沉沉入眠,臉面是銀白的,帶著一絲微微的笑意。豫鷹揚以指腹按壓著她豐潤的唇,來回摩挲。

    良久,才起身點亮台燭,就著昏黃的燈,攤開一張黃色紙頭和一隻瓷瓶,聚精會神地端詳。

    這些天他上了一趟華山,華山上有一座靈宸寺,裡頭的住持九破老人,據說是名得道的僧人。他一生從不信鬼神,此番前往拜訪自然是別有目的。若不是為了她,這輩子他大概永遠不會手持檀香,禮佛朝聖。

    九破老人說:「把這藥下在酒裡,讓她喝下,必有奇景可看。」

    奇景?豫鷹揚心中一凜,順手把紙頭揉成團,扔進紙簍。那其實是符,一張聚了法力,加持過的符咒。

    就算她是妖,他也要定她了。但,他依然想要一個真相,保留這只瓷瓶,也許能得到他想要的。

    ???

    破曉時分,濃霧依舊籠罩大地,小販們正打著哈欠準備迎接早市。

    豫鷹揚得到消息,他要找的人將在此處出沒,特地率了部從前來等候。

    街道上傳來噠噠的馬蹄聲,柏平和眾人循聲望去,一根長長的竹竿挑著白紗紙的燈籠,在馬耳邊晃動。走著走著,蹄聲忽而停住,懶洋洋的馬兒抖擻了下,不知為什麼所驚嚇,竟長嘯而起,險險把馬背上的人摔了下來。

    「是個和尚。」隨著柏平的聲音,所有的人不約而同發出一陣低呼。

    可,來者並非他們要找的人。

    同一時間,從左側街道又來了一名僧人,三十開外,相貌堂堂。

    豫鷹揚見了駭異結舌。怎麼會?這世上怎麼會有人長得跟他如此神似?

    眼前的人年歲不大,卻眉目凜凜,精光懾人。身上雖穿著袈裟,但面上盈盈噙笑,一副包藏禍心的風流形貌。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和淌一路化緣朝市集而去,若逢男人和老太婆佈施,他便胡亂點個頭,若對方是年輕女子,他就藉故在人家白皙的手背上揩點油,即使只是匆匆摸一下也好。

    「色心病狂的禿驢。」柏平憤怒地欲衝向前,好好懲戒他一番,卻被豫鷹揚止住。

    「這位姑娘,這麼早上市集累不累?」捏了把人家的下巴猶不滿足,還抓著人家的手不放。

    「嘿,你這和尚怎麼這麼不規矩,還不快放手!」小姑娘嚇得臉色發白。

    「怕什麼?我這是慈航普渡,你應該感激涕零,然後來個以身相許才是。哈哈哈!」和尚大樂,笑得前俯後仰,待回復神態時,始發現手中的青蔥柔荑,竟換成了粗糙大掌,眼前站著的也不是原先那個小姑娘,而是……

    「是你?」陶缽一丟,他轉身想逃。

    「看你往哪裡逃。」柏平和范達立刻將他拿下,押上馬車。

    「你們快住手,」和尚拳打腳踢,極不老實。「貧道乃是崑崙山鍾天師,上有梅鶴仙童相護持,下有福德正神庇佑,你們要是敢動我一根寒毛,我就讓你們吃不完兜著走。」

    「鍾少爺什麼時候又變成鍾天師了?」豫鷹揚瞅著他的臉半晌,陡地伸手一扯,企圖抓下他的人皮面具,可留下的卻是一條條血痕。

    「難道你不是喬裝易容的?」他的驚訝和眾人一樣,沒來由地心悸。

    「當然不是,我千真萬確是你的表舅子鍾文吉。」那和尚見豫鷹揚煞白的神色,甚是得意,抿著嘴陰陰地暗笑。

    「你不是自稱是我家主子的表弟,怎麼這會兒成了表舅子!」范達一看他放浪的嘴臉,就揣想他絕非善類。

    「我上回弄錯了,直到見了我表妹才恍然大悟。」那和尚大言不慚地說。

    「你表妹指的是寒奴?」豫鷹揚怒問。

    「對呀,不信你可以帶我回府上和她當面對質,唉,我表妹很美對不對,可惜讓你捷足先登了。」

    「啪!」豫鷹揚揮臂就是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他的左臉上。

    「你敢打我,我……我……」他那炯炯寒光的星芒,令鍾文吉膽顫地把想一吐為快的狠話,硬生生地吞回去。「我找我表妹告狀去。」

    「你會見到寒奴的,但,假使你敢誑我,我會讓你血濺當場。」

    他的恐嚇從來不只是恐嚇,化名為鍾文吉的銀狐對他的行事作風早已風聞,因此不禁嚇出一身冷汗。只怪自己色迷心竅,關了八百多年的禁閉猶不能忘卻紅塵,捨棄了再回狐道修練的路,而選擇當一個人,否則以他當年的法力,豫鷹揚這些凡人怎能奈何得了他。

    ???

    寒奴甚少晏起,今而卻直睡到晌午才昏昏地掀開被褥。他不在?又忙著拓展雄圖大業了?

    冷哼一聲,懶懶地捱到梳妝台前,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理紊亂的髮絲。

    小柔來報,豫鷹揚有令,明兒一早出發前往西蜀。

    寒奴怔忡地望著鏡中的人兒,再過十五天,她身上的魔咒就將解除,屆時是留下來繼續和豫鷹揚玩這種沒有明天,不知未來的遊戲?還是返回天庭,安安份份的當個仙女?

    一想到即將和豫鷹揚天人永隔,她的心就莫名的疼楚。不該這樣的呀,她是為了什麼才苟活至今,短短兩個月餘,她幾乎把人類所有的劣根性都沾染上了。

    一個身負大仇未報的人,最忌諱的就是優柔寡斷,感情用事。可,感情是覆水難收的,怎能要求把已付出去的濤濤情愛,一滴不漏的收回?

    豫鷹揚成功竊取了她的心,卻不珍惜她的人。像貓捕得耗子之後,不馬上殺之,總要盡情的凌虐,直到他厭了膩了為止。

    他們之間還有多少繾綣的日子?豫鷹揚對女人如同對商場敵人,從不心慈手軟。總是色未衰,愛已弛。

    走吧。一場注定要以無言和淚水作為結局的追逐,還有何值得留戀不捨的?

    寒奴立起身,正待化成狼身絕塵而去,房門外適時響起敲擊聲。

    是豫鷹揚差了范達來接她到大廳用午膳。他過往很少這麼慎而重之的與她共宴,今兒莫非有特別的因由?

    「是鍾公子,」范達道:「主人請你一起過去用餐。」說話時,他的眼睛憂慮地望著寒奴。

    豫鷹揚終於還是把銀狐給揪出來了。

    「你還有話跟我說?」范達的神情不對,這不是尋常的樣子。

    他沉吟了下,慎重地道:「那鍾公子,你知道的,我不知該稱他什麼才好。他跟主人說,他是你表哥。」

    寒奴忍不住噗哧一笑。「這人真是謊話連篇,待我去拆穿他的真面目。」做了一個要范達不必憂慮的手勢,即快步走往大廳,她害怕去晚了,銀狐不知又會瞎編出什麼荒唐的鬼話污蔑她的名節。

    她和范達入席時,酒菜已經布妥了。銀狐一見到她馬上熱絡地站起來,準備迎上來,要不是勇立阻止得快,他說不定會來個熱情大擁抱。

    豫鷹揚慇勤地牽著她的小手,要她挨著他的旁邊坐下。

    「剛睡醒?瞧你還一臉慵懶。」不管席上七八雙眼睛盯著,他只顧著挽起袖口為她拭去眼角因哈欠而流出的淚液。

    「喂喂喂,你們這是幹什麼?完全沒把我放在眼裡。」銀狐看得眼珠子都要暴出來了。「寒奴,見了表哥也不打招呼,越來越沒規矩了你。」

    「罵人挺順口的。」寒奴瞟了眼他的光頭,心裡又是好氣又是納悶,這人既然存心遊戲人間,為何不換個模樣,和尚這身份豈非太醒目了?「你不去雲遊四海,卻跑到陽羨城來招搖撞騙,不怕老樹精菩薩再懲罰你。」

    老樹精幾時升格當菩薩了?銀狐惦啜了下,才恍然大悟,是寒奴故意誑她,目的在暗示,她已經回過永暗嶺,也查出了他的身份。

    好傢伙,差點給你騙了去。銀狐神色忽變,立刻又恢復常態。

    「你認得他?」豫鷹揚的口氣明顯的不悅。

    「當然認得,他就是西湖一座小破廟的住持,因為六根不淨,引起信徒眾怒,半夜放火把他的破廟給燒了,所以今日才會流離失所,到處為惡。」

    「那是!」哇,士隔三日刮目相看,這小狼女反咬人的功力與日俱增了。銀狐被她當眾揭了底,氣得吹鬍子瞪眼睛。「我乃堂堂的天師,你不許信口雌黃,否則我連你的底牌一起掀。」

    「什麼底牌?」豫鷹揚截住銀狐的話頭,迅即追問。

    「那就是……啊!誰咬我?」銀狐像中了邪一樣,忽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兩手緊抱著右腳,盯著地上。「蛇,蛇咬我,快把它打死。」

    「失心瘋了你,」范達道:「這只是一根樹枝,哪裡是蛇。」邊說邊拾起樹枝往他臉上晃。

    「你才瞎了狗眼,這明明是一條七尺長,渾身散發著青光的毒蛇,你居然睜眼說瞎話。拿開點!」銀狐嚇呆了,抱著一隻腳一下跳到椅子上,一下跳到茶几上。

    寒奴立在一旁作壁上觀,旋即知曉這是怎麼回事。老樹精來了,他一定測出她有難,所以特地趕來替她解圍。真是夠意思的老朋友。

    「這是怎麼回事?」豫鷹揚問。

    寒奴一臉無辜地搖搖頭。「以前我混跡杭州時,跟他交過手,這人除了調戲良家婦女之外,就沒別的專長。大約是夜路走多了,撞邪了。」

    「嘿,你怎麼講這種話,快來幫我把蛇趕走,否則我……叫你拿開,你聽見沒?」

    范達見他一意威脅寒奴,氣得把整根樹枝丟到他身上。

    「哎喲,救命,救命呀!寒奴,你怎麼可以見死不救?哎喲,它又咬我了!寒奴,你知道我最怕這鬼玩意兒了,念在我們相識一場,你起碼也該拔刀相助吧,快把它給斃了。」

    寒奴擔心他情急之下,口沒遮攔,把她的底細和盤托出,忙悄悄地食指往那蛇身七寸處一指,那原本吐著舌信,模樣險惡的大蟒蛇,馬上乖乖地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當然,這一切只有寒奴和銀狐才看得見,在豫鷹揚等眾人眼裡,那只不過是一根粗大的樺楊樹枝而已。

    「我看你八成是夜路走多了,光天化日之下也會見鬼,居然莫名其妙地怕起一根死東西。」寒奴走向前,趁豫鷹揚沒留意,狠狠拋出一記冷眼給銀狐,示意他有點分寸,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否則到時候大家一起遭殃。

    然而,豫鷹揚是何許人物,她的一舉一動豈能掩過他的耳目。

    他坐在首位上,不動聲色地看著寒奴,看著她一顰一笑,看著她的佯嗔薄怒。至於銀狐究竟是誰,和她是什麼關係,他似乎並不那麼在意。他只要這樣看著她,讓她長伴左右,就心滿意足了。

    這女人具有天生的魔力,這禿驢想必也因為心醉神馳才會巴巴地纏著她不肯放。

    「現在可以就坐用膳了吧?」一場人與蛇和樹枝的大戰總算結束,傭僕們迅速將廳內恢復井然潔淨。

    「我不吃!我要找大夫,敷藥去。」銀狐把袍角拉高至膝蓋,指著小腿肚悻悻地道:「瞧,都是你們反應遲純,見死不救,才會害我被咬了這麼大兩個傷口。」

    「你也幫幫忙,這哪是傷口,那是沒洗乾淨的兩個污泥而已呀。」寒奴算是敗給他了,隨手拿起桌上的白干,往他腿上澆去。

    「嘿,你……咦?」怎麼暗紅色的血漬一下變成了混濁的泥沙?再摸摸那傷口,一點也不痛,那是……難不成是幻覺?銀狐疑竇叢生地瞥向寒奴,十成十是這小狼女從中搞鬼。

    「如何,鍾天師,您的『重傷』無礙吧?」勇立譏諷地問。

    「呃……暫時,應該還撐得住。」他趕快把袍角放下,以免丟臉丟到姥姥家。「你們不是請我用膳嗎?那就用膳吧。」拿起筷子,夾了一大塊羊肉就往嘴裡塞。此舉又把在場所有的人嚇得目瞪口呆。

    寒奴眼見豫鷹揚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忙道:「鍾天師是濟公活佛招收的不成材弟子?也來這套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坐?忘了你是個和尚嗎?吃肉喝酒竟然這麼順口?出家人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呃……這個……」銀狐尷尬地咧了下嘴,但一不做二不休,連雞腿都抓起來啃。「今朝有酒今朝醉,這是活在『當下』的最佳註解。所有吃的用的均是上蒼的恩賜,有什麼理由加以拒絕呢?」

    歪理。

    寒奴懶得理他,撇過臉,驚見豫鷹揚的眼含笑地盯著她像是有好一陣子了。

    「要我替你斟酒嗎?」

    「不必,酒不醉人人自醉。喜歡吃蟹嗎?」秋末到冬初都是吃蟹的好時節,今兒膳房買了來自崇明陽澄湖是大花蟹,頂級約一斤重,肉質鮮美得很。

    「喜歡,不過吃那東西很麻煩。」何況對面還坐著一個討厭鬼,害她食慾大減。

    豫鷹揚無聲淺笑,為她剝開一隻蟹。「這是花背紅肚,膏是鮮腴的,肉是肥嫩的,沾一點紅醋,滋味更佳。你嘗嘗。」除去蟹腳的硬殼,把最美味的部份遞到她嘴邊。

    「唔,真的很好吃。」她到現在仍是不習慣和他在旁人面前有太過親暱的舉止,而且,他們昨晚算是不歡而散,今兒他又體貼得無微不至,喜怒哀樂完全沒章法可循,教人實在不知所措。

    「再吃一口。」他這番行止也令范達等人大開眼界。他們主子轉性了嗎?

    「不要肉麻當有趣,什麼樣子。」銀狐見他兩人卿卿我我,妒嫉得眼珠子快迸出來。

    「怎麼你還在?」豫鷹揚既已確認了他和寒奴並沒有任何關係,就毋需留他在那兒礙眼。「沒你的事了,走吧。」他大袖一揮,銀狐冷不防地整個人霎時高高騰起,朝他背後疾衝而出,未幾「砰!」的一聲,四腳朝天地跌落至庭院外的草地上。

    好驚人的掌力!

    寒奴見狀,嚇得臉上血色全數退盡。豫鷹揚不只是在懲罰銀狐,更在警告她,若敢對他有半點欺瞞,下場就同那銀狐一樣?

    門外看守的家丁待銀狐一落地,立即蜂擁而上,將他五花大綁押了出去。

    「這下沒人打擾,咱們可以專心吃蟹了。」豫鷹揚瞧了寒奴一眼,「花彫去寒,來,喝一盅。」

    寒如看看那杯香烈的黃色汁液,不意竟在月光杯中見到他陰惻的笑靨。

    霎時杯弓蛇影,心中一顫,手中一抖,酒便灑了出來,她慌張地奪過奴婢手中的布巾,忙著擦拭。

    「不忙,我來。」豫鷹揚握住她的手,俏然一使勁,強大的力道瞬間鎮住她的心神。「連個酒杯也拿不穩,那麼,我來哺餵你。」

    大掌往她香肩一搭,寒奴立刻覺得重如泰山,整條胳臂幾乎要廢掉一般,身子骨不由自主地傾倒至他懷裡。

    滿滿的一口烈酒從他口中順滑而下,如十根指爪,往她喉頭狠扣,滾熱而麻燙,直剖心肺,嗆得寒奴咳得滿面通紅。不是花彫,這酒的勁道比花彫猶勝七分。

    「沒料到你這麼不勝酒力。」口氣中不無凌虐後的血腥快感。「我幫你擦擦。」

    「不必了,我頭痛想先回房。」

    「喝完這盅再走。」他恃強地非要她順從命令不可。語畢,酒杯又已遞到面前,逼著她非喝不可。

    寒奴望著酒,繼又望著滿桌豫鷹揚的部屬,大伙雖面露同情之色,但誰也不敢挺身解圍。

    她無奈地把心打橫,取過整盅溫燙的酒,就著櫻唇一口乾了。哎,好辣!

    酒意上了頭蒙了心,令她一下墜入酩酊的奇異境界。在最迷濛的當口,她仍可瞟見身畔那雙閃耀著強烈感情的黑眸,不管她什麼時候回頭,它都緊緊盯住她。

    「現在我可以先離席了嗎?」

    豫鷹揚瞅視著她酒後倍顯楚楚動人的嫣頰,片刻才舉箸,夾了一小塊龍蝦,放入嘴裡索然無味地咀嚼著。

    寒奴已顧不得他高不高興,步覆蹣跚地由小柔攙扶走入內堂,還沒到中庭樓合,她已不支地趴在荷花池畔,吐得滿眼金星。

    「小姐,你沒事吧?要不要我去請大夫?」小柔邊忙著幫她撫背順氣,邊急著問。

    「沒事。」她一陣嘔心昏眩,簡直要氣絕當場。這節骨眼她必須趕快到森林裡找個山洞,專心調息,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你先退下,讓我一個人靜靜休息一會兒,等等,我回房睡覺去,你不必陪我,告訴其他人,不要來打擾,記住,千萬不要來打擾我,我要是睡不夠會有起床氣的。」

    「可是,以前你沒這毛病啊。」

    「對,現在才有。」忽地天旋地轉,完了,她快不行了。再不找個地方躲起來,她就要現出狼形了。

    「哦。」小柔搔著後腦勺,傻愣愣地邊走邊回頭張望,不料卻撞上一堵肉牆。「嗯?范爺。」

    范達不動如山地立在廊下,示意小柔不許張揚。

    寒奴猶趴在池邊大嘔特嘔,許是因為太累、太難過,陡地一陣厭倦感湧現,厭倦一切的愛恨情仇,這念頭突如其來,漫遍全身。她,不要報仇了。

    「喂,你怎麼樣了?」沙啞的聲響近在身側,寒奴駭異回頭。

    「老樹精,要死了,你怎麼頂著一根水芋就跑出來?」天,赤身裸體,腰部以下還全透明。

    「不這樣我怎麼有辦法隨時掛在池畔,佯裝荷葉以掩人耳目?」老樹精說得振振有辭,他覺得這造型還算登樣。

    「嚇我一跳。什麼時候下山的?」她蒼白的臉逐漸轉黑,毛髮也從四肢掌底開始滋長出來。

    「那天你前腳才走,我越想越不放心,跟著屁股後頭就來了。」他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額頭,「喲,你病得不輕吶。」

    「病?我哪有病?」心念一轉,立即想到一定是豫鷹揚逼她喝下的那杯酒有問題。

    「當然有,這種病叫害喜。」

    「什麼?你是說我,我……」不會吧!「不,我不要給他生孩子。」

    「太遲了。」老樹精用參透世情的口吻道:「你那數百年的功力躲到什麼地方去了?連這種事都敢有閃失。須知『情』之一字薰神染骨,誤盡蒼生。」

    「我知道,我只是無力自拔。」寒奴從池畔的大石上站了起來,深深吸上來一口氣,沉沉吐出。「我現在該怎麼辦?回天庭向天帝自請處分,還是帶著這未出世的孩子回永暗嶺?」

    老樹精的眉頭皺成一團。「這……小老兒我就不知道了。不論上哪都不適合你。你乾脆就住下來吧,我看那豫鷹揚對你滿好的。」

    「他對我才不好呢。」一提起他,寒奴就忍不住怒火中燒。

    「不會吧,我看他餵你吃菜,哺你喝酒,挺慇勤的。」不過,也很肉麻就是了。

    「他是在作戲給旁人看,讓旁人誤以為他真的待我好,其實他天生壞胚子一個。」

    「既然如此,你幹麼不殺了他,還賴在這不走,甚至懷了他的孩子?」明明自相矛盾嘛。

    「我是……一時昏了頭,神智不清,才會一錯再錯。」寒奴倏地拉著老樹精的枝幹,央求道:「幫我一個大忙好嗎?」唔,肯定不會是個好差事,先不要答應得太快,以免惹禍上身。

    「什麼忙?」

    「把我藏起來,藏到一個連豫鷹揚和天帝都找不著的地方。我曉得你辦得到,老樹精,求求你,我要這個孩子,但我不要留在這裡。」寒奴六神無主,眼下只有硬賴著老樹精了。

    「這就怪了,留下來有什麼不好?錦衣華宅,吃香喝辣,且僮僕如雲,到哪裡能過這種好日子?」最重要的是她所愛的人在這兒。

    寒奴搖搖頭,「以豫鷹揚喜新厭舊,多情卻澆薄的個性,我不必等人老珠黃就會被他打入冷宮,屆時,說不定連孩子也沒法帶走。」

    「可見你有多笨,這種人你也愛。」老樹精想臭罵她一頓,又覺得時機不對。「好,我帶你走,不過,先說好,萬一事機洩露了,你可不能拖我一併下水。」

    「那當然,萬千責難,我保證一肩挑。」

    「希望你的肩膀有你的嘴皮子那麼夠擔當。」老樹精瞧瞧左右沒人,低聲告訴寒奴,「門口防備森嚴,很難一下子逃出去,為了不被發現,我先將你變成一朵香菇,要是遇上了人,你就立正站好,千萬別亂動,知道嗎?」說著,伸指一點,寒奴立刻變身成一朵異常肥嫩的香菇。

    「拜託,你見過長得這麼胖的香菇嗎?」仔細量量,至少有三、四斤重,簡直就是怪物,不啟人疑竇才有鬼。

    「喲,你幾時長胖了,小腹都跑出來了,還有雙下巴咧。」老樹精朝她看了又看,覺得的確不妥,乃道:「那變成石頭好了,石頭可大可小。」

    「你見過石頭會走路?」寒奴氣不過橫他一眼,「算了,我變回狼形好了。」

    「更不妥,誰家的院子會有隻狼走來走去?」老樹精擠眉弄眼兼托腮地想了又想,終於又有新招術,「烏龜,烏龜最適當不過了,只有它會自行移動不讓人起疑。」

    「我才不要當烏龜呢。」情況急迫,兩人的腦袋瓜子卻自動打結,盡提出一些亂七八糟的見解。

    寒奴為了避免老樹情又突發奇想,趕緊把自己變成一隻黑色的小狗,當狗總比當烏龜體面一點吧。

    「好吧,如果你堅持當犬輩,我也不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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