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水晶淺盆中養著一株精緻如假的植物,大片的綠葉如芭蕉,肥肥厚厚又極為張揚地展開著,這是綠羅草──不需泥土,只需一掬清水便可常綠。
房間裡擺設簡單而樸實,硬木地板及松木傢俱;這盆綠羅草則放在寫字檯上綠羅的素描自畫像旁邊。
十年來,她一直住在這幢屋子裡,從來都是壹青聰來找她,而她連壹青聰住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
「綠羅。」
大門象徵性地敲了兩下。
「壹!」綠羅放下手中添水用的噴壺迎上去。
壹青聰遞給她一張機票,「收拾好了嗎?」
綠羅避開壹青聰的目光,她總覺得壹青聰的那雙眼睛時刻都會給人無端的壓力。
「收拾好了。」她回答道:「壹,我非走不可嗎?」
「非走不可。」
「為什麼?」
「我昨晚已經回答過了。」
「你一定要這樣敷衍我,那必定有你的理由,我不問就是了。」她吐了口氣,忍住快要掉下來的眼淚,「反正,你總是會再來接我的吧?我昨晚想通了,我快畢業了,就當是最後一次蹺課遠足吧。」
壹青聰的眼睛定定地注視著綠羅,一言不發地聽她說話。
「這十年來,你像哥哥一樣照顧我,你把我帶到這外面的世界來,供我讀書及生活,能像一個普通人那樣活著,真的感覺很好。說實在話,我不願意再回到那個沒有陽光、充滿殺戮和墮落的城市,但我聽你的,因為你是我最崇拜、最信任的人,你要我回去,我就回去。」
綠羅的嘴角向兩端微微勾起,她指著寫字檯上的綠羅草說:「它一直陪著我,我覺得它已經有了靈性,而我們之間也已經有深厚的感情,我想把它一併帶上,可以嗎?」
「隨你。」壹青聰說完轉身朝門外走去,按住電梯不讓它關上。
過了一會兒,綠羅像一陣風跑了過來,並朝他說了聲謝謝。
壹青聰側眼看了一眼綠羅,她手裡竟真的抱著那盆植物。
「上飛機前,我有東西要送你。」壹青聰說。
綠羅抬起頭望著壹青聰的側臉,十年來,她還是第一次聽到壹青聰說有禮物要送給她。
就在壹青聰話音落下和綠羅思索的空檔中,他們已經站在一片浩瀚無邊的花海中;那一簇簇綻開的花朵密密麻麻地擁簇著,宛若接天連地。
綠羅驚訝和不可思議的表情表露在臉上。
一秒鐘前她還在電梯裡啊!
一聲細小的鳴叫聲傳入綠羅的耳裡,那聲音像貓,但比貓的叫聲更弱、更惹人憐愛。
一個毛絨絨的東西在蹭綠羅的腳,綠羅忍不住低頭尋找這奇異觸感的來源。
這一低頭,令綠羅不禁大聲驚呼,她一把抱起了腳邊的小動物,它又叫了一聲。
綠羅舉起這隻小動物,它又大又圓的眼睛也直直地瞪著綠羅。
「好可愛的小傢伙!」
綠羅抱住它,反覆摩擦著它的臉,沒想到這一個舉動遭到小東西的反抗,它用蓬鬆的尾巴圍住她的身體,把綠羅逗樂了起來。
壹青聰瞇起眼睛看著綠羅。
「帶上它吧,綠羅,它是你的了。」
綠羅不可置信地看著壹青聰,「這一切……難道不是你的幻術嗎?」
「不是。」壹青聰說:「我只是利用空間移動進入妖怪的寵物市場而已。」
「妖怪寵物市場?你是說你送了只妖怪給我?」綠羅定睛打量手中的小動物。
它的眼睛很大,像金子一樣的亮黃色,小巧的鼻子底下鑲著一張小巧的嘴,雪白色的絨毛柔軟而細密,最討人喜歡的是它身後有一條又大又蓬鬆的尾巴,足足是它身體的兩三倍大。
不對,一、二、三……九條尾巴?綠羅張大嘴巴,臉上頓時露出古怪的神情來。
「它的學名是九尾鼠。」壹青聰說道。
綠羅突然插話:「可它明明長得像貓!」
壹青聰並不打算和她爭辯,「對妖怪來說,它是很弱的;但對人類而言,它是強大的。」壹青聰看了一眼綠羅懷中的九尾鼠,「看樣子它已經認了你這個主人,所以你可以給它一個名字。」
綠羅聽壹青聰這麼一說,半信半疑地看了一眼懷中的小東西。
要她相信這個小東西很「強大」,的確有些匪夷所思,光是那個小鼻子就脆弱得一不小心就會被蹭掉似的。
「就叫它加米吧!」綠羅略微思索之後脫口而出。「你為什麼要把它送給我呢?」
「你也說過那是個充滿殺戮和墮落的城市,今後我要是不在你身邊,它會保護你。」
「呃,是嗎?」綠羅含糊地應著,心中古怪的感覺更甚,「我也會好好──照顧它的。」她原本想說「我也會好好保護它的」,但轉念一想,便改用「照顧」這個詞。
「好了,該走了。」
話音剛落,綠羅突然感覺到一點輕微的失重,原來是電梯到了一樓,低頭一看,九尾鼠仍舊在她的懷中。
綠羅又一次驚愕得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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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加米短暫地離開了他們,因為飛機上不能帶動物上機,壹青聰只能夠將加米托運。
飛機在高空高速而平穩地飛行,雖然飛機飛得很平穩,可是綠羅還是緊緊地抓住嘔吐袋。加上十年前她離開無道村的那次,這是她第二次搭飛機。
下飛機後,他們搭著當地的交通工具進入沙漠。綠羅的出生地──無道村就坐落在這無邊無際、一片金黃的大沙漠中心。
「接下來我們就得步行了。」壹青聰看著如火球般滾落天際的紅日說。
天已經在變黑,沙漠的氣溫急遽下降。壹青聰和綠羅一前一後行走在鬆軟的沙礫上,他們身後,留下了一長串足跡。
兩人各懷心思,誰都沒有說話。
綠羅遠遠地跟在壹青聰後面,從壹青聰的腳印上踩過去。
寒冷使綠羅的牙關不停地打顫,她用僵冷的手去抱加米,試圖從加米身上取得一點溫暖。
加米叫了一聲,用九條尾巴盡可能地圍住綠羅的身體幫她取暖,但綠羅還是冷得直發抖。
壹青聰停下腳步,回頭只見四隻眼睛淒慘地看著自己。
人類是脆弱的生物!壹青聰突然察覺到自己的大意,他一心想在分離前和綠羅多走一段路,卻忽視了沙漠中惡劣的氣候。
「加米!」壹青聰說:「解除變化吧。」
聽到壹青聰的話,加米立刻從綠羅懷中躍下,在落地的一瞬間,長長的火舌像龍捲風一樣飛快地在加米周圍聚集並燃燒。
烈火中,加米的體型變大了數十倍,金黃色的雙眼變得紅如蛇信,聲音也從纖細的鳴叫變成了野獸的吼叫。
綠羅嚇了一跳,本能地向前衝了幾步,抓住壹青聰的衣服。
壹青聰輕輕推她,「坐到加米的背上去,加米的火是不會燒自己主人的。」
這時,加米把頭伸過來,用鼻子蹭著綠羅。
綠羅使勁回過神,然後抓住加米背脊上的毛爬上去,小心翼翼地趴著。
當加米感到綠羅已經坐穩,低吼一聲,便直衝雲霄。
壹青聰隨後足尖點地,矯健地躍起,趕到加米的前面朝無道村方向飛去。
廣袤無際的沙漠上空,夜藍色的天空像巨大的鍋蓋罩住整個沙漠,綠羅坐在加米背上從月前掠過。
她仰起頭,望著無窮無盡的夜空,身體如同進入一個純藍色的夢境裡,星星被人隨手揮灑在空中,如柳絮般輕快地飛舞著、飄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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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的天空下,矗立著一大片高低錯落的黑色建築,如海市蜃樓般地神秘縹緲。這裡就是綠羅出生的地方──無道村,一個人間法律不可觸及、弱肉強食的城市。
從入口處進入後,街道錯綜複雜。
壹青聰側頭問綠羅:「還記得你住的地方在哪條街嗎?」
「如果這裡十年裡沒有改變過就應該能找到的。」綠羅硬著頭皮說。她對無道村的記憶其實已經相當模糊了;她只記得在無道村裡沒有白天,當然也沒有陽光,這裡每一個角落不是透著死亡就是墮落的氣息。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是在這條街上。」壹青聰停下腳步說:「這條街難道不能令你想起些什麼嗎?」
綠羅呆呆地望著不見盡頭的長街。
十年前,當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在這裡被一群街頭無賴欺負,然後他出現了,殺死所有人,手段殘忍血腥到令人髮指。
他救了她,卻連看也沒看她一眼便繼續走向前。
她追上去膽戰心驚地說謝謝,他卻冷冷地睨了她一眼,對她說:「你誤會了,我不是救你,是他們擋路。」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她覺得那個背影在向她訴說著什麼,那是不能訴諸語言的一種孤獨,是埋藏在冷酷之下的一顆孤獨得令人發顫的心。
從那件事以後,他的身影再也無法從她小小的心靈中揮去,那是一種一見如故的親切,那種無法抗拒的親切和揪人心痛的哀戚彷彿在記憶深處、彷彿很多年前他們是認識的……
後來,她被他帶在身邊十年,現在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不懂事的小女孩了。
「壹……」
「嗯?」壹青聰側頭看著她。
「沒、沒什麼。」綠羅臉一紅,低下頭。她只是突然很想叫他的名字。
他們沿著這條街一直走,綠羅漸漸找回了記憶。
「應該就是這裡吧。」綠羅停在一幢平房前。
壹青聰把手放在幾乎發霉的木門上,遲疑了一下,然後重重地推開,頓時一股強烈的霉臭味撲鼻而來。
加米哼了兩聲,雙眼發直。
「怎麼了,加米?」綠羅伸手去摸加米的頭。
「妖怪的嗅覺要比人類靈敏數千倍,加米是被霉臭味熏暈了。」壹青聰說:「走吧,離開這兒。」
綠羅用衣服包住加米的頭,緊緊抱著它。
「壹,接下來我們要去哪兒?」綠羅問道。
「去找酒店。」
「又要給你添麻煩了,壹。」綠羅說著,跟上前去。
「喂,站住!」
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在他們身後大聲叫了起來。
綠羅停下腳步,吃驚地回過頭。
「壹?」綠羅見壹青聰充耳不聞,猶豫地叫住他。
「不要磨蹭了,綠羅。」
「前面那個高個子,叫你站住聽到沒有?」
見壹青聰毫無理會的意思,綠羅也只好小跑步跟了上去,沒有再理會那個人。
「媽的!在老子的地盤上也敢這麼猖狂!」
壹青聰目中無人的態度使對方惱羞成怒。那人迅速地奔過來,手中的刀夾著風聲朝壹青聰後背砍去。
綠羅驚叫了一聲。
刀匡啷一聲掉在地上,壹青聰一隻手捏住那人的脖子把他釘在牆上,雙眸暴出銳利的鋒芒。
「看來你很想死。」
「壹!」綠羅緊張地看著壹青聰,「不要……」
壹青聰眼角睨了一眼綠羅,手指一鬆,那人從牆上掉了下來,臉漲得通紅,脖子上的瘀青清晰可見。
綠羅跑上前去,擔心地看著那人,「你沒事吧?」
那人不停地咳嗽,把臉撇向一邊,並不搭理綠羅。
綠羅仔細端詳著那人的臉,突然驚訝地叫道:「炎!是你!」
那人聞言吃驚地抬頭,四目相對時,他跳了起來大叫:「綠羅!臭丫頭,怎麼是你?」
壹青聰微微皺眉。
綠羅的口氣略含責備,「炎,你怎麼還做這種事?你難道還沒有脫離他們嗎?」
炎打了個哈哈,「這些事以後再跟你細說,現在更要緊的是你還沒有介紹你的這位朋友呢!」
綠羅被他這麼一說,頓顯尷尬。
「對不起,我只顧著自己說話,太沒有禮貌了。這位是壹,呃,壹,他是我小時候的朋友,叫炎。」
炎看著壹青聰,「你真了不起!在無道村裡,力量決定一切,毫無疑問,你是強者,我服了你啦,老兄。」
壹青聰淡淡地說:「你就是十年前那個小子吧。」
「啊?」炎呆了一下,驚道:「你是那時候帶綠羅離開無道村的那個人!難怪、難怪……我早該想到的!原來你早就認出我了,那麼剛才你還……」
壹青聰說:「一點教訓。」
炎摸著後腦勺,呵呵地笑了起來,然後轉向綠羅,「你十年沒回來,原來的房子一定不能住人了,要不你暫時住我那兒吧,我那兒地方大。」
「那麼只好給你添麻煩你了,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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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窗外的月亮,壹青聰那雙蔚藍色的眼睛籠罩上一層憂慮。
加米趴在他的腳邊,壹青聰看了一眼加米,「以後就由你來照顧綠羅了,對付無道村的那些雜碎,你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加米叫了一聲,抬頭看著壹青聰,似乎想從壹青聰的臉上找出一絲他內心的眷戀,但壹青聰的心思卻教人讀不懂。
在他再次踏進無道村的那時起,他就已經決定永遠都不再來此地。十年前誤進無道村認識綠羅,實在是老天爺對他開了一個很無聊的玩笑。
綠羅是長得很像星月沒錯,但她畢竟不是他的妹妹壹星月。
「壹。」
綠羅推門進來,加米一躍跳進她懷中。
壹青聰回過身,「什麼事?」
「你真的要走了嗎?」
「嗯。」
「那麼……」綠羅感到一顆心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你很快就會回來接我是不是?」
壹青聰的目光停留在綠羅臉上久久,沒有回答她的話。
加米蹲在綠羅頭上,哀傷地叫了一聲。
綠羅敏感地察覺到氣氛的不對,她馬上改口說:「我一定會等著你回來接我。」
加米用尾巴抱住臉,嗚嗚地叫。
壹青聰微微垂下眼,從綠羅身邊走過去-
那間,綠羅衝動地想拉住他,但最終她沒有勇氣這麼做。
壹青聰就像一座冰山,任再熾熱的火焰也無法將他融化。
綠羅拚命地睜大眼睛,努力使眼淚不從眼眶裡流出來。
她看著漸漸離去的壹青聰,終於克制不住大聲叫道:「我不想你走!」眼淚再也無法控制地洶湧外流。
加米抓著綠羅的頭髮,也跟著嗚嗚哭了起來。
壹青聰停下腳步,但僅僅停了一秒,就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