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百花巷,彩蝶居。
蝶舞廳裡,到膝蓋高度的表演台上,有位身著七彩霓裳舞衣的纖細女子,正踩著如酒醉般微醺不穩的舞步,醉態可掬,身姿嫵媚地隨著絲竹聲,邊唱邊跳著李白的「將進酒」,嗓音嬌柔悅耳。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全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君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用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乎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愁字一唱完,現場立刻從四面八方爆起了叫好聲及鼓掌聲!台下的觀眾全是清一色的男人,在他們的眼中明顯流露著對那舞姬的讚美歎賞,另外也還帶著露骨的渴望和--邪念!
當然是邪念了,來青樓妓院的人還會想到別的嗎?台上的舞姬臉上戴了層面紗,面紗下是雙洞悉人性的水漾鳳眼;她嘴角泛起個瞭然的笑容,身形優雅地略為彎身行禮,然後才輕擺柳腰,嬌嬈作態地走入表演台後的內室。由她身上所散發出的媚人風情,將在場緊盯著她背影看的幾十對色迷迷的三角眼撩撥得心蕩神馳、慾念難忍,直至舞姬的身影已經完全看不見後,這些人才想到該擦擦自己流出來的口水了。
內室裡,胡七娘正等著那名舞姬;胡七娘是個鴇母,她也是彩蝶居的老闆。見人進來了,趕忙迎上她,還有伺候她的貼身丫鬟碧雲,也忙著上前遞汗巾又送上茶水的。
舞姬接過了汗巾,面對著胡七娘笑著輕喊:「娘親!」
胡七娘疼惜地拉著她雙手關心地吩咐著:「寶貝,累不累?娘親將熬好的銀耳燕窩放在你房裡了,吃完再上床睡覺!記得別又在浴池裡睡著了!」見那舞姬點了頭後,這才放心地走出門去招呼客人。
在勾欄院裡,所有妓女叫鴇母都稱為「娘」,女兒和娘,就是母與女的關係,好似這是天經地義的稱謂,從沒有人仔細想過這種叫法是不是合理,反正大家都是這麼叫著的!
丫鬟陪著那位舞姬由彩蝶居裡僕人專用的通道走向後院,這通道避開了尋歡客人的玩樂所在,所以不必擔心會遇上酒醉無禮的男人。穿過了兩道拱門,就是後花園了,在後花園邊有座獨立的小樓,取名「離塵軒」,這兒便是她的香居了。
拾級而上,走過不高的階梯,首先進入眼簾的是間佈置優雅的花廳,穿過廳裡的水晶珠簾,她步入一間佈置得巧致不凡的臥室中,身形緩緩地在梳妝□前坐下,這時才動手脫去覆在她臉上的面紗。
薄紗脫下,紗下的臉孔是令人萬分驚艷的!雖只是薄施脂粉,但卻是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蠅蟾,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光是如此的相貌就已是艷冠群芳,足有當上花魁的本錢,更何況她眼兒眉稍又帶著天生的風情,舉手投足間淨是揮灑不去的美艷,美麗得讓人眩目,也媚得使人心動!她人既可以是清新純潔有如山谷裡的百合,又可以美艷得似是多刺的玫塊;而最特別的是--她的清純與美艷競可以隨著心意而轉換,讓人無法捉摸,這更為她添了幾分迷人的風采。
但是,舉凡外人及慕名來此見美人的男客,在她身上看到的淨是冶艷的風情,清新脫俗的她只留給自己和與她最親近的人看。
「小姐,洗澡水放好了,你是要先沐浴?還是先吃燕窩?」碧雲已在浴池裡放好了水,走到小姐身後,一邊為她梳理著長髮,一邊詢問主人的意見。
「就先沐浴吧!消夜一會再吃。」
碧雲聽了,忙將小姐的長髮挽起,服侍她走入澡堂。
她坐在水池邊,褪下了身上的衣衫交給丫鬟,隨即浸入浴池裡放鬆四肢,慢慢地閉起了雙眼,唇旁浮起了一絲笑容,她今天又為娘親賺進了不少的銀兩。
胡七娘是她的親娘--真正的娘親;而她名叫胡翩翩,還有個非常響亮的外號--「金蝶仙子」。
在洛陽,有閒光顧酒樓茶館喝茶聊天的人,就一定聽過金蝶仙子的艷名。她美若天仙、艷冠牡丹,是彩蝶居的招牌,也是洛陽的第一名妓。要見金蝶仙子並不難,只要大爺你送上了亮澄澄的金子,就能觀賞金蝶仙子曼妙迷人的舞姿;若金子的份量足夠得到金蝶仙子的青睞,她還會親自為大爺執壺斟酒!但是有一點是一定要記住的,金蝶仙子向來是只能給客人飽眼福,絕對不能動手腳去碰觸她,而且見她時還是隔著一層薄薄的面紗,這是她見客的規矩,從來沒人可以例外。
儘管如此,還是有許多的王孫公子、富紳大爺,拼了命地到彩蝶居給金蝶仙子送金子。面紗非但阻隔不了男人想一睹金蝶仙子的玉面,也因為隔了層紗,那種看似清楚,卻又留下些想像的神秘感覺,這才更能挑動人心的深處,騷動心窩;加上金蝶仙子全身上下皆被保護得異常周到,更是拾高了她的身價。
因為這只美艷的花蝴蝶只愛金子,也只收金子,所以才有了「金蝶仙子」的名號。
洛陽的百花巷向來是艷名遠播,從巷頭到巷尾共有二三十家的妓院勾欄,在此的青樓女子少說也有上千名,是個標準的艷窟;其中就以萬花樓、秋香閣、彩蝶居這三家為個中翹楚。
萬花樓在百花巷中是規模最大的青樓,不但存在的資歷最久,它旗下的姑娘也是最多的。
秋香閣它的名聲會響起來,是因為洛陽每年選花魁時,它總是有最多位的姑娘參選,被選上花魁的機會也最大。如今年的花魁--雲雀兒,她就是秋香閣的紅牌姑娘;不過也有人嗤之以鼻地取笑道,那是因為金蝶仙子年年都沒興趣出來競選,才會輪到雲雀兒坐上花魁的寶座。不管如何,秋香閣還是因此而在百花巷裡佔有一席之地。
彩蝶居則是崛起於這五六年,是百花巷最負盛名的青樓。除了有金蝶仙子這個金招牌外,它的姑娘個個外貌佳、態度好,撒嬌功夫又是第一流的,將前來溫柔鄉享受的公子大爺們伺候得妥妥當當,個個酥軟了骨頭,心甘情願地乖乖奉上身上的銀兩;彩蝶居也是百花巷裡生意最好的一家。
百花巷自下午起,人來人往的客人就陸續增加了;在入夜以後,巷裡更是人聲鼎沸、熱鬧不凡,此時是一天裡的精華時段,巷裡呈現著一片紙醉金迷,這兒也是洛陽永遠的不夜城。
「小姐,小姐。」碧雲輕聲喚著,惟恐小姐又在澡池裡睡著了。
胡翩翩飄浮的思緒被叫聲拉回,她睜開雙眼伸伸懶腰,打了個呵欠,雖是不經意的動作,卻仍是嬌態媚人。她站起了身,讓碧雲為她穿上衣服;她經常泡澡泡到睡著了,都需要丫鬟叫醒她。
走到花廳,看到桌上的燕窩,胡翩翩有些無奈地坐下,匆匆吃了幾口算是對娘親的交代,其餘的就推給碧雲幫她吃了。
胡翩翩回到臥房,夜風吹起,吹得滿屋子的柔紗飛揚,有點像是天上宮闕的味道。這「離塵軒」全依著她的喜愛佈置,這也是她的私人密地,除了娘親之外,只准服侍她的丫鬟碧雲、桂兒進入,外人難越雷池一步。
胡翩翩舒服地偎入錦被中,提花燈的元宵節剛過,現在已是乍暖還寒的初春了。掐指算算,她今年也十八歲了,不知不覺中在彩蝶居也過了五個年頭,不算短的日子,這也該是她最後的期限了,一切就等她存夠了錢,只要目標達到了,她就能和娘親快樂地隱避,過著神仙般的逍遙生活,讓金蝶仙子走入人們的記憶中,這是娘親和她的共同心願。
只是要怎麼做才能快快實現她的心願呢?金蝶仙子的名號也響亮得夠久了,胡翩翩略沉吟下,眨了眨眼睛想了會,忽然她目光一閃,似乎明白要怎麼做了,這才安然地帶著笑意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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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隱!」胡七娘大叫一聲,吃在嘴裡的粥差點梗住了。
坐在她對面的胡翩翩用玉-般的小手輕拍著自己胸膛,語氣是受到驚嚇地嘟嚷著:「娘親,您小聲點,您嚇到我了!」母女倆正在離塵軒的花廳中用早膳。每天早晨胡七娘都一定要和女兒一同用膳,這是她們母女倆最親密的時刻。
「嚇到你了?是你嚇到娘親才對!寶貝,你才十八歲就談到退隱,這未免太早了吧!娘親是希望你早點脫離這裡,但不是要你退隱,是要你找個好人家來嫁啊!」胡七娘皺眉說道。
胡翩翩不能在正常的環境中成長,無法成為受人敬重的閨秀千金,這一直是胡七娘心中最大的遺憾,因此她發誓要幫女兒找到真心愛她的好丈夫,疼惜她的好夫家;至於對方環境是不是有錢並不重要,做娘的有錢,她就不會讓胡翩翩吃苦的。
「娘親!」胡翩翩翻個白眼,很是無奈:「這麼多年來,您還不死心嗎?我的決定到現在仍是沒改變,我不想嫁人過平淡的相夫教子生活,我也不願意讓一個男人來左右我的一切,屈躬謙卑的,只為去迎合他的喜好,將他當成大爺般的盡心盡力去服侍,成為只會溫柔順從,卻沒有一絲自我的妻子,那種日子絕對不適合我。我愛自己作主過生活,為自己的人生負責任,如此才能使我快樂,一成不變的日子只會抹煞掉我的聰明才智而已。」
一大篇的話聽下來,胡七娘卻是紅了眼眶,伸手握住了胡翩翩的柔荑,語調哀傷:「寶貝,我明白你在安慰娘親,你身在青樓妓院,哪有可能會找到好人家呢?是娘親對不起你!」
這篇感傷的話語反而讓胡翩翩升起了一臉的促狹笑容,調侃地回答母親:「娘親,您作戲的樣子是愈來愈逼真了,下次想辦法讓眼眶裡的淚珠兒流出來,那就更有說服力了。」她不笨,怎麼會上當呢!
此時的胡七娘是眼兒一瞪,臉上表情瞬息萬變,立刻由傷痛轉成了歡喜開懷,笑著摸摸女兒的小腦袋。
「聰明的乖寶貝,這次又讓你給識破了!你真要感謝娘親除了給你好容貌外,又給你生了個這麼好的頭腦,如此你才能明辯真偽,笑看人生不吃虧呀!」她們母女倆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上演一次這種悲情劇,看哪天她女兒會不會真讓她給騙去嫁人!
做娘的哪一個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女兒幸福呢?胡七娘也不例外!不過,她也明白就算是女兒不嫁人,翩翩也會讓自己的人生過得充實、多采多姿,而且尋常的一般男子根本配不上她;平凡人只會目眩於翩翩美麗出色的外表,無法看到隱藏於她內在的卓絕聰穎,更遑論翩翩還有個青樓名妓的身份,而能不在乎這身份的男人又更少了!有能力匹配得上翩翩的男人,也須同樣有顆智慧不凡的頭腦,這樣才能和翩翩旗鼓相當、不分軒輊;除此之外,他還要具備有高人一等的成就,如此翩翩才會對他心服口服,這樣的男人才不會悶壞了她的寶貝女兒。
胡七娘對自己的女兒很有信心,只要翩翩願意,世上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不愛上她的;但是普天之下,要找出這般近乎十全十美的男人,唉!難呀!除了難,還是難!
「娘親,金蝶仙子已經出道五年了,再有名的金招牌掛久了也會膩人,在最紅時消失才是最明智的打算;因此我準備宣佈做完這一年,金蝶仙子就要歸隱了,讓外人當成我想嫁人好了,看看我的身價能炒到多高?最主要的是將會有許多人爭著把握最後這一年的時間來見識一下金蝶仙子,到時彩蝶居的生意會比現在更好個幾倍;這樣一來,我們也就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籌到足夠的錢。我已等不及想去遊山玩水、見識天下了。」胡翩翩閒適地說出她的計劃,想盡快完成娘親和她的心願。
胡七娘感動於女兒的孝心,感歎這一切都是因她的身世所造成的。
胡七娘自幼家裡便是非常貧窮,在她七歲時因為家計的壓力,她父母只好狠心地將她給賣入青樓。憑著胡七娘自身的美貌,她十五歲時,已是名響一時的紅妓了。
那時一個富家少爺看上了她,冒著所有家人都反對的壓力,執意要為她贖身,納她為妾。
雖然只能做個小妾,但對胡七娘來說,這已經是非常滿足了,至少她不用再過這種送往迎來的生活。因此她歡天喜地地嫁夫從良,以為從此以後可以過幸福的生活。
但是胡七娘嫁入夫家後,日子過得卻不如意,因為夫家家人對她青樓女子的身份非常鄙視。那種根深柢固的厭惡,使得全家人處處地排斥她、孤立她,甚至連用膳時都不准她同桌一起吃飯。胡七娘無力改變家人對她的態度,只能將眼淚往肚子裡流,面對這種歧視的待遇,她也只能默默地忍受;她沒想到嫁人後的日子,反而更不如她在青樓裡過的舒適自在。
更不幸的是--丈夫對她的寵愛也因時日一久,而變得不如當初的那般疼惜呵護,不但對她有了微辭,也漸漸地冷落了胡七娘。
最後,她的夫君終於受不住家中龐大的壓力,一封休書、一個布包,就無情地將胡七娘給趕出了家門。
被逐出夫家後,胡七娘原本沒了活下去的勇氣,卻在這時發現自己懷孕了,肚裡的孩子給了她希望;憑著僅存的骨氣,她沒回頭向夫家求憐,一個人輾轉來到了洛陽,將女兒生下後,她又再陷風塵、重操舊業。她既然不能擺脫身上永遠的印記,索性就繼續沉淪吧!對她而言,讓自己、讓女兒活下去,才是她最重要的事。
她將女兒胡翩翩托人帶,她要供給女兒最好的生活,希望胡翩翩能有單純美好的人生;不過,真相終究是紙包不住火,在胡翩翩十歲那年,還是讓她知道了全部的事實。事情說開的那晚,母女倆抱頭痛哭了一夜。
但是就從那時起,胡翩翩的想法、性格有了很大的轉變,她異於凡人的聰明才華也漸漸顯露出來。胡翩翩掙脫了社會道德加諸於她母親身上的醜惡烙印,為娘親、為自己另創了一套屬於她們的生活標準;摒棄了青樓女子合該就是墮落低賤、滄桑悲情的命運,她們也可以活得有尊嚴、自在快樂。
在胡翩翩十二歲時,彩蝶居開張了,這是胡七娘一生的心血成果。
胡翩翩極力爭取娘親的同意後,以十三歲的年紀開始在彩蝶居掛牌當舞姬,用花容月貌的姿色、精妙脫俗的舞藝,打響了彩蝶居的名聲;不但建立了金蝶仙子屹立不搖的金字招牌,也為彩蝶居賺進了大把的銀子。
胡七娘一直有個心願,只要賺足了銀子,母女倆就收山,先去暢遊各地的名山勝景,再找個地靈人傑的地方住下,過著隱居、不問俗事的逍遙生活,這是胡七娘最想過的日子。不過,她總是認為這是個奢望,但是胡翩翩向她娘親保證,一定會為娘親達成她的願望!
胡七娘看著女兒雙眸中閃動的慧黠光芒,胡翩翩想做的事從沒失敗過,有如此聰明不凡的女兒也是她的驕傲。她欣慰地摟著女兒纖弱的肩膀,語氣是全然地放心。
「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不過別說娘親沒事先提醒你,別把百花巷的生意全給做光了。你是知道的,每隔一段時間,萬花樓的丁嬤嬤,秋香閣的石大娘都會帶著厚禮來拜託我,哭訴她們都快喝西北風了,求彩蝶居留點活路給她們。下次該讓你來見見她們求情的可憐模樣,面對她們,我什麼推搪的話都說不出口了。」
胡翩翩不在乎地回答:「就快了,等我們收山後,她們就能翻身了。」說完,她和娘親相視大笑出聲,到那時誰是第一名妓,也都和她們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