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過去了,日子猶如從前,沒有人來走訪,也不見人經過,雖然這裡曾經是個村落,卻已是死村,唯一住在這裡的人就只有她和她娘,還有幾隻她放養的老母雞。
日子很平淡,但對她來講,卻不平靜。
「你到底有沒有看見我們?」一個醜陋的大頭鬼硬是擋在蓮花面前.打消她不少賞月的心情。
她眼睛動也沒動的讓目光穿過鬼身,望進繁星點點的夜空,心裡想著,為何這些鬼物會來找她,而她爹的魂卻不曾尋來?她好想好想再見他一面,好想當面跟他說聲對不起。但是,十幾年過去了,她一直苦無機會,她爹才是她唯一想見的鬼呀,
想見的見不到,不想見的卻偏偏頻繁出現,千萬的不如意,只能化作一聲長歎。
「喂!可不可以聽我說,我有莫大冤屈呀!」那是一個女鬼淒厲的呼喊,她的頭顱幾乎被砍斷,只剩一點點掛在脖子上,那蒼白得近乎鐵青的嘴唇一掀一掀的苦叫,「我死得好冤,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你一定要幫我……」
十個鬼裡,有九個死得冤。每個到她面前的鬼全部都不甘心、全都有求於她,可她不過是個弱女子,還遭受孤立,哪有能力幫忙?就算有,她也不會去幫個鬼,再怎麼說,活人比死人更重要。
一股煩躁湧了上來,蓮花筆直的往那女鬼走去,彷彿要證明她看不見似的,故意穿透鬼身而去,任那刺骨的戰慄傳遍全身。
那女鬼愣了一下,低叫一聲,「不。」不願相信她真的看不見。
蓮花依舊頭也不回的踩進深黑的小徑,知道那女鬼很快就會死心離去。
* * * * * * * *
就她過去的習慣,她又踏進了那個埋藏她爹屍體,卻不知墓碑立在何處的亂葬岡。
「爹,你在哪裡呀?」一次次的呼喚,蓮花蒼茫的眼睛四處張望,只見到處都是被凍得渾身發紫的鬼魂漂浮著。有以前隔壁的老伯、對面的大哥哥,以及跟娘情同姊妹的花姑姑……可就是沒有她想見的爹呀!
為什麼?
明明同一個時刻死亡,為何大家都在,就偏偏不見她的爹?她想問!卻又害怕出口,因為她沒忘記在那個受詛咒的夜裡,一向疼她、愛她的李大嬸竟顫抖著手向她怒喊,「都是你這個不吉利的小孩惹的禍,為什麼你不去死?」
年幼的她嚇壞了,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一陣來勢凌厲的小石子如雨般的打在身上讓她很痛,她哭喊著,被娘親緊緊抱在懷裡保護。
然而,應該比她更痛的娘親卻沒半點難受之色,只是低聲哄著,「蓮花,沒關係,還有娘在,娘會陪著你,你要堅強下去,以後不要再亂講話了上
從此以後,她們母女倆就受到殘酷的疏離;再沒人跟她們講話或在意她們的死活,所有的人都對她們視而不見,就像她對這些鬼般。
但能怪她嗎?
是那些活生生的人教會了她不該輕信鬼言、不可轉達鬼話,更不能為鬼行事,犯了這些大忌,她怕自己跟娘這次會被徹底的驅離,到時她就再也找不到爹了。
為了避免這樣的事發生,她乾脆杜絕和鬼的聯繫,硬是壓抑開口詢問的衝動,一次文一次的在眾多遊魂中找尋爹的蹤跡。
她這樣做應該是正確的吧?
「蓮花!沒用的,你爹根本不在這裡。」那和娘情同姊妹的花姑姑又飄到蓮花的面一前,雙眼銳利的審視她的表情,似乎要證明她看得見般的故意說:「不過,剛剛有個小伙子來找你,還挺俊的,你艷福不淺哪!」
蓮花臉色沒變,心卻一驚。
會是誰?
答案立刻浮上心頭,應該是數天前在這裡不巧遇上的雷尚鳴雷二少爺,那個與她不同世界的紈-子弟。
只是,為何數天不見,他卻又來找她?難道她那天還表示得不夠清楚嗎?
「那帥小子就在前頭,你過去找他吧?」
倏地,她心跳加快,他們之間天南地北的差異讓她猶豫的停下腳步,思慮著到底要不要過去?不過,她實在無法忽略胸口的雀躍,雖然知道他是個麻煩,但寂寞多年的心就像久旱渴望甘霖的土地,分外欣喜有人來關心。
可是見了他又如何?他顯然不是單純想來跟她做朋友的,而他的娘親又對她這麼有成見,他們根本不會有未來,她也不敢做無謂的期待。
所以見他,只是徒增困擾。
「你聽得到我說話,對不對?」花姑姑欣喜的叫喊。
從眼角餘光,蓮花可以瞧見眾多遊魂充滿希望的眼光集中在她身上。
她若承認了,就等於招惹上諸多麻煩。
暗自深吸一口氣,蓮花決定還是保持目前的情況,邁開腳步繼續向前走,反正惹一堆鬼,不如惹一個人。一個男人嘛,能帶給她多大的困擾?終究是在知道她的「本領」後,就會遁逃的凡夫俗子——
但心跳為何這麼快?為什麼呼吸變得這般急促?
一來到池塘邊,蓮花就隱隱約約聽到一陣渾厚的男音傳出。
「白蓮花,蓮花白,純白無瑕無塵埃,身污泥又何礙?自身清芳招人來……」
視線漸明,月光下,她看見雷尚鳴抱著一束白蓮花半倚的靠在大樹旁,那寬大的手正一瓣瓣的摘下蓮花瓣投入腳畔那池靜水,引起一波波的漣漪。
蛙鳴充耳、流螢浮動,一身青衫的他恍如天上飛下來的仙人,是那麼的清新脫俗、超脫凡塵。
她的心跳幾乎停止了。
疼痛充斥著胸口,看著眼前的他,她更加清楚他們之間的距離有多遙遠。他是這麼的清高,而她卻是那麼的卑微,除卻她是個見識淺薄的村姑不談,還是個人人懼伯的鬼女。
無論他對她有什麼企圖,終將像風中的一把塵灰,沒多久便會--煙消雲散。不如在惹上塵埃前,一身清爽的離去。
蓮花腳往後踏,旋身一轉就要走……
「蓮花?」
雷尚鳴驚訝的叫喊定住她的腳步,而她瞬間的手足無措讓他有機會衝到她面前獻花。
「蓮花,這送你。」
她低低的看著有大半都掉了花瓣的花束,聲音沉悶的問他,「你來幹嘛?找鬼嗎?」
「不,我在等你,我好不容易擺脫掉我娘跟那個道士呢!」他笑呵呵的說。
「找我幹嘛?你不知道我是鬼女嗎?」她的聲音更加陰沉。
可他笑容不變!「想見你就來找,還需要什麼理由?再說,什麼鬼女的,不過是謠傳,你不要介意。」
但那卻是鐵錚錚的事實,即使她努力扮演著「不是」的角色。
蓮花低垂的眼睛黯淡下去,「可是我不喜歡你來找我。」
「為什麼?」他真是吃驚,難道蓮花喜歡寂寞,這一切只是他的一廂情願?「莫非是因為我娘?」但願她只是單純的因為自卑,而不是討厭他。
「不管是什麼原因,你都不應該來這裡找我。」她索性轉過身子。
他焦急的衝到她面前,「我有想過去你家找你,如果今晚等不到你的話。」好在他等到她了,老天垂憐。
「為什麼等我?你到底要做什麼?」乾脆挑明了說,倘若他想娶她,那麼,把不可能的事實攤開來講明白,大家好死心。
「這教我怎麼說?」尷尬的低頭,一陣熱辣襲上雷尚鳴的臉頰,雖然想過幾個日夜,他的決心因阻撓而更加堅定,但是,這會兒心上人這麼認真的問他,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才好,「我想……我想……」
「他想娶你當老婆。」他身後飄浮的花姑姑咧開嘴直笑。
蓮花暗暗倒抽一口氣,但她卻不能因此露出任何驚愕的表情。
「你想什麼?」她沉著臉問。
「我想……」他吞吞吐吐的掰下白色蓮花的花瓣,一一灑落,「你……你應該知道吧?我娘都說得這麼清楚了。」她明知故問嘛!
「你想摘下我這朵花?」她臉色複雜的看著他的手蹂躪蓮花。
他急忙住手,「不,我沒摘花的意思……不,也不是沒那個意思,我想要你這朵花,但不是強摘,也要你願意才行。」
要她還想她自己心甘情願?
天下沒這麼好的事,更別說她沒有嫁給他的意思,而且,她也沒那資格。
「我不願意。」蓮花轉身就走,不給他開口挽留的機會,更聽而未聞身邊花姑姑的訕笑。
「哈!害羞什麼?有人追你就該偷笑了,還挑。」
她的雙手緊握,咬牙強忍,她也想給自己一個機會呀!
「為什麼?」雷尚鳴的聲音固執的傳出。
她不語,仍是往前走。
「是因為我不夠高、不夠帥、不夠有錢嗎?」他追問。
聽到他的話,蓮花的腳步變緩,只因她的心急速的抽痛,她多想告訴他實話,卻只聽到自己的聲音冷冷地出口。
「因為我討厭你,打從第一眼開始.」
不能成形的愛戀,就乾脆將它徹底毀滅吧!
夜風冷冷的吹,遠處傳來幾聲淒厲的狼嚎,那狼應該如她一樣,也是孤單寂寞的想要尋求自己的同伴吧?它或許找得到,可是她卻不,因為她被詛咒了,從她小時候因為風寒發了高燒以後。
「傻姑娘,趕快回去找他呀!他可能是你這輩子唯一遇到的好男人了。」花姑姑跟在她的背後。
她不加理睬,雙腳仍不住的匆匆往前跨,她察覺到背後已經沒有他的腳步緊緊跟隨,也沒有他一聲接著一聲的「為什麼」,他一定是放棄了,因為她的冷酷。
心!彷彿空了一個大洞,讓冷風颼颼吹過,深深的怨悔湧上來,她不該用「討厭」這個謊言拒絕他,這不但傷了他,也重重的挫傷了她自己。
突地,蓮花的眼淚撲簌而下。
淚水,將她心裡的悔意盡情表達。
「喲!哭了吧!這麼傷心的話就回去找呀……喂!不要走,我離不開這裡。」眼看著蓮花快速走遠,花姑姑大聲吶喊,她彷彿被什麼拉住一般,竟無法前進。
那是鬼的桎梏,每個慘死的鬼都有它的活動範圍,以及無法-越的界限。
「蓮花,回來呀!姑姑好寂寞,很希望能跟你多聊聊!」
加快腳步往前,她再次警告自己,不能聽能信鬼言,不能與它們交談,所有的悲傷都要獨自忍受。
反正,她這一生僅存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為了娘。
終於在屋子前停下腳步,蓮花快速的把臉上的淚抹掉,不能讓娘有機會瞧見她臉上的哀傷再為她擔憂啊!娘親的身體已經夠孱弱了,哪能再次承受打擊。
深深吸口氣,把心情調整好,當蓮花要推門而入之際,就聽見一連串的咳嗽聲。
娘親又在劇烈的喘咳了。
她急忙把門推開,竟然瞧見娘親坐在地上,弓著的身體不住的痙攣,那張蒼白的臉佈滿了汗水與痛苦,而身邊正圍著一群樂得手舞足蹈的小鬼,各個歡呼著,「快死了,終於快死了。」
「娘!」她大聲驚呼,奔過去把娘親扶了起來,再也止不住傷痛的淚水奔流,「娘,振作一點,你一定要活下來,你不能放蓮花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呀!」她邊說著,邊費勁的把娘親搬上床,還拍拍她的背,想要順順她的氣讓娘親好過點。
但是,白母沉病已久,再加上長久以來住的地方濕氣濃重,因而更加深了她的宿疾,如今孱弱的身體就像搖晃在風中的殘燭。她明白,也有了最壞的心裡準備,但事到臨頭,她還是不捨呀!
「娘,你不要離開蓮花……」她紛亂的腦子思索著家裡可以用的草藥。
「沒用的,你娘快要翹辮子了,嘻!」小鬼們一跳一跳的,很是興奮。
小鬼所言,更讓她的心涼了半截,這鬼話可信嗎?
但它們說的也不無可能,畢竟娘親一則熬了這麼久……
「娘,你撐著點。」她急忙拉上被子為娘親的身體保暖,「我這就去找大夫來。」說完,轉身衝出門外,她得趕快把村子裡的王大夫請來這裡為娘親診治……
不擇一切手段!
「王大夫,王大夫,你醒醒,快快開門哪!」蓮花大聲嘶喊著,用力敲著門板,「我娘她情況不好,麻煩你過去一下。」她怎麼也不把「病危」兩字說出口,避免惡夢成真。
但惡夢還是來了,門板上突然浮現出一個笑嘻嘻的男性面孔,用陰側側的聲音說:「他會死喔!如果他去見你娘的話。」
王大夫會死?在去為她娘看診的路上?她能為這個賭上王大夫的命嗎?
不!她不能,但她更不能坐視母親不管啊!蓮花矛盾的在心裡掙扎,嘶喊的聲音變成哽咽的哀求。
「王大夫,我……我娘她……」
門嘎吱嘎吱的開了,門縫裡露出暗淡的燭光,以及王大夫一臉的不悅,「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夜深了,可是我娘她……」
「反正拖了這麼久,也應該是時候了,況且,你不是能見鬼嗎?那你娘有死跟沒死不是一樣,還能省一口飯呢!」
蓮花不敢置信的睜大眼睛,身為一個大夫,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
「瞪什麼眼,我說的不對嗎?」
「你怎麼能……」她不由自主的感到忿恨,從沒像此刻這麼恨自己的靈異能力,曾經一時有過的衰名,竟一生無法抹殺。
好恨啊!
「怎麼不能?我說的是實話,快回去吧!別在我家門口觸我霉頭。」說著,王大夫就要拉上門。
情況已由不得她,蓮花眼明手快的將柔荑插進門縫,整個木門的重量就這麼砰一聲,直接撞擊上她纖弱的玉手。
「等等。」她咬牙承受手上傳來的劇烈痛楚,只要能救回娘親,一切都是值得的。
「你幹什麼?」王大夫怒喊,瘋了似的瞪著她,「想詛咒我的門,讓我永遠沒生意上門,是不是?」
不用辯解太多,她已經習慣這種不公平的指控。
蓮花乾脆噗咚的跪下來,朝王大夫賣命的磕頭,「求求你,求你救我娘,只要你明,叫我做什麼都可以。」
王大夫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
「嘻!好狠的心,明知道他跟你去一定會死於非命說……真是自私呀!不愧是鬼女……」門板上,冤魂訕笑的聲音一句比一句大聲。
這不是真的,王大夫不會死,她這麼告訴著自已。
「王大夫……求求你大發慈悲,你一定會有好報的,王大夫……」
「真是囉唆!不去就是不去,你要是真想救你娘,就去求那當過御醫的雷家二公子呀!」
雷家在遙遠的城裡,天未亮,城門未開,她怎麼求?
「來不及了。」
「怎麼會來不及?他就在那裡。」
順著王大夫手指的方向望過去,蓮花不敢相信的看見站在銀色月光下的那抹頎長的身影。
雷尚鳴站在不遠處沉靜的看著她,手上那束白蓮花依舊清香盛開,只是花瓣所剩無幾。
蓮花的淚珠一顆顆墜下。
天哪!他還沒回去?他看到了她的悲慘景況?
她……需要他。
蓮花預知得到,她的世界將自此天地轉變,再也沒有她能選擇的餘地。
唉!這是一段怎麼樣的孽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