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再說該死的一次,我就要嘔吐了。」徹底絕望的明克扭曲著嘴角,望著桌子對面的雲娜。
「啊,」她驚訝地眨著眼睛,歪著頭看他。「不錯唷,」她說。「如果你能想出比嘔吐更紳士一些的字眼來罵。」她笑了起來。「噢,」她說。「你的H音很正確,所有的母音也很完美。就連罵人的時候都說得不錯,文法也很好,聽起來十分自然。」
「真的嗎?」他也笑了起來,雖然其實是在取笑她。她笑起來的時候鼻子會皺皺的。
他說過要跟她保持距離,可是他辦不到,何況她也不允許。不管他在屋裡的什麼地方,她都跟著他,然後堅持「繼續練習」。任何的接觸總比完全沒有更好,因此他容忍著她的情緒,裝出絲毫不為所動,其實總在觀察、等待。
「你有個可愛的鼻子。」他說著,伸手想去摸它。
她向後退,笑聲停止,眼神流露出防範、甚至受傷的神情。他知道她以為這是嘲笑。
「我是說真的,」他說。「我愛你的鼻子。」
愛,他是這麼說的。雖然只是她的鼻子,他只愛她的鼻子。
她的眼睛在眼鏡後面睜大,露出害怕的神情,然而又有所期待。她很想相信他在自己身上看到她所沒看到的東西。「我不喜歡我的鼻子。」她說道。
「你對自己太嚴厲了,我覺得你的鼻子是我見過最好的鼻子。」
她不屑地輕哼。「你瞧?最好的鼻子。老實說,你根本不該注意一個女人的鼻子。」
「為什麼?」
「它應該配合其他五官,是一張比例優美的臉的一部分。」
「你的鼻子也是一張很美的臉的一部分啊。」
她朝他扮個鬼臉,還伸出了舌頭。
這逗得他開心地笑了起來,好一會兒才止住。
她用那雙藍色的大眼睛正經地瞪著他。等他平靜下來後,又問道:「你真的認為我對自己太嚴厲了嗎?」
「嗯。」
「怎麼說?」
「你不肯看自己的優點。首先,你的長相很搶眼。」搶眼。這是個新字,他沒有刻意去想,而是自然而然就說了出來。
她似乎並沒有發覺,只是聳聳肩。「在你之前從沒有人覺得我搶眼。」
「這我很懷疑。我敢打賭一定有很多男人注意過你。」
「可是從沒有人說過什麼。」
「就算他們真的說了什麼,你或許也會批評他們對女人的品味。你就是這麼對我的。」
「是嗎?」
「如果我說你很漂亮,你就會說我錯了。」
她露出困惑的神情。「那些應該最愛我的人從來不覺得我有什麼特別。」她垂下目光。「我母親覺得我是個嚇人的孩子,我父親根本沒看見我。如果你問他我的眼睛是什麼顏色的,他或許根本就不知道。」
「一定還有別人的。」
她聳聳肩。「彌頓——」
「看吧——」
「聽著,崔先生——」
「明克。」他說。雖曾盡量避免,但她有時候還是會脫口而出。
「不,是邁克,我們已經決定了。記住,是邁克。」
他點點頭。「好吧,邁克。」
「邁克,」她說,然後好像忘了自己本來要說什麼。她用力吐了一口氣。「別傻了,崔先生,我的鼻子太大。」
他大笑。「是啊,真的是不小,親愛的。要不是它很漂亮,我真會替你感到難過呢。」
「漂亮?」她受辱地哼了一聲。
「是的。」這次當他伸出手時,她讓他的手指沿著鼻樑往下畫,然後才退開。「它是如此地細緻,」他告訴她。「長長的鼻孔,線條如此柔美。你的鼻子十分古典,讓人立刻知道你的出身高貴。真希望我也有這樣的鼻子。」
她的嘴角扭曲,彷彿在說他要不是誇大其詞,就是徹底弄錯了。「我有張可笑的臉。」
「可笑?」他瞪著她。「我認為你的臉很有趣,像一隻可愛的小狗。你有張聰明的臉,雲妮。這就好像上帝去創造其他人,然後又回來幫你修飾一下,讓你顯得更特出;你的臉比大多數女人更耐人尋味,雲妮。」
「我一點也不漂亮。」她傷心地抱怨道。
他皺著眉。「好吧,或許不漂亮,可是你比那些漂亮的臉更耐看。漂亮的臉一眼就能看穿,一點也不稀罕。我早就厭倦漂亮的臉,可是對你卻百看不厭。」
他為何這麼說?他不該這麼說的。他當然沒有機會對她的臉感到厭倦,再過三天他就不必再看了,不是嗎?
再過三天就要舉行舞會了,他最近才想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貴族的舞會是怎麼一回事。不停地跳舞吧,他想。反正星期六他就會知道了。
他改變話題。「我們出去走走吧,測驗一下我的成果,並且到屋外去露露你那張『漂亮的』臉。」他不懷好意地揚起眉毛,傾身向前。「我們再去那一家茶室。」
她笑出聲來。「才不要呢!他們會認出你來的。」
「才不會哩。」他坐直身子,撫著嘴脣。「我沒有鬍子,髮型也變了,還穿著一身新衣服,而且說話的方式也完全不同,他們怎麼可能會認得我?」他揚起眉毛。「我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然後眨了眨眼睛。「可是我認得他們,想到讓那些曾經追打過我的傻瓜服侍一下午,真是一大樂趣。」
他抓著她的手站起來,想要將她從桌子拉開。「走嘛,」他說道,然後快樂地想起來。「噢,我可以戴那頂高禮帽,我們都很喜歡的那一頂。」這個主意愈來愈好。然後他突然想起了什麼,猛然轉身——害她一頭撞上去。他低下頭朝幾寸之外的臉龐微笑,說道:「你別戴大帽子,好嗎?」他搖著手指頭。「只要戴一頂小帽子,或是乾脆別戴。我想看著你那張可笑的臉。」
她瞪了他一眼,但是眼鏡後面的那雙眸子在笑。他又笑了起來,被她逗得好樂。噢,她那張變化萬端的甜美臉孔……
她說:「不勞費心,先生,帽子我會自己選。現在別擋著我的路,我得為這個大活動去換件衣服。」
雲妮選了一頂已經有好多年沒戴過的草帽,這頂帽子有個小小的、往前伸的帽沿。雖然有些過時,但看起來還不錯。蜜莉還在一邊縫了新的花和緞帶,黃色的,顯得很有精神。
真的,看起來很不錯,就像雲妮自己。是的,她散發出一種強烈而健康的女人味,她心忖。還有一雙她自己也逐漸相信的、漂亮的腿。不管她是怎麼想的,最讓人驚奇的部分是,當她看著明克的臉,那裡的真誠是絕不會錯的:他真的覺得她漂亮,她可以一整天都從他臉上得到這個訊息。
她渴望在艾菲飯店的茶室望著它。雖然精神緊張,一顆心卻輕盈而飛揚。她不確定他是否已經準備接受大眾的檢視,她自己也有點不安。除了父親,她從不曾和男人出去喝過茶。
相對於她的不安,明克似乎一派鎮定,事實上還高興得很,流露出迷人的風采。他向艾先生要了一張兩人的桌子。「好的,先生。」那人說道,明克大笑起來。
雲妮喜愛他流露出紳士的風範,然而看到他這麼做,又令她害怕。就像看著某人走高空鋼索,而且是被她弄上去的,帶著她最深遠的夢想,在空中愈爬愈高。她想站在他的底下,張開一張巨大的網。不,她想和他一塊兒上去,抓著他的襯衫,在他的兩隻腳踝都綁上繩子。別掉下來,千萬別讓任何不幸發生。
他們跟著艾先生走進茶室大廳,進入一片輕聲交談和伸展的棕櫚葉交織而成的氛圍裡時,她的腦海中浮現了幾個問號。他知道不能摘下帽子也不能提高聲音嗎?她可曾把一個紳士在公眾面前應有的表現都教他了?她忘了告訴他的事,他會用什麼方式表現?
「這兒可以嗎?」艾先生問道。今天他親自為客人帶位。
茶室裡不算擁擠,但人還是不少。他讓雲妮和明克坐在靠門的一張小桌子。剛好可以快速離去,她想,然後緊張地坐下來,嘲笑著自己。
他們點了茶和蛋糕。開始的五分鐘順利地過去,她稍稍放鬆下來。明克不只是充滿了紳士風度,而且十分慇勤。他碰了碰她的手,她的臉紅了起來。
在傳遍全身的熱浪中,她的心開始幻想起來。也許他們下個星期三也可以一起喝茶。在舞會結束之後?或是去聽歌劇?
噢,是的,她自問自答。想想看——因為只有在幻想中你才見得到這一幕。明克在歌劇院裡。嘖,他不會喜歡的,那不是他的娛樂。不,他們沒有未來,也沒有星期三午後的下午茶。他無法融入她的世界——一起度過一個下午或晚上並不表示能共度一輩子。她也不適合抓老鼠——當她把他當成柱子爬上去,又驚恐地逃走時,就已經證明了。
她看著明克優雅地將茶杯舉至唇邊,想起了上一次在這間茶室見到他的光景。但是茶杯就這麼停留在他的唇畔,他卻一口茶也沒喝。他的目光越過杯沿,望向茶室裡。
「噢,糟了,」他輕聲道。「別看,我們有客人。」
六個星期前在裁縫師那兒偶遇的那位伯爵夫人,買束襪帶給雲妮的那位,正朝著他們的桌子走來。
她沒有理會雲妮,直接對著明克說道:「我是懷特伯爵夫人。」然後又加上一句:「妮琪。」她朝他伸出手。「我相信我們是認識的。」她的臉上帶著笑容,一道眉毛詢問地挑高。他如釋重負,她並不記得是在哪兒認識他的。
明克站了起來,表現出紳士風範。然而在心裡,他巴不得叫她從泰晤士河上跳下去。
她阻止了他。「不,不用站起來,我無意打擾你們。」她已經打擾了。「只是我確信我們見過,可是卻記不起來是在哪裡。」她想要他解答自己的疑問。
明克坐回椅子上,微笑地搖搖頭,用最高雅的談吐告訴她。「很抱歉,我不記得自己曾有這個榮幸認識您。」他露出沮喪而無辜的表情。
「噢,可是我確定——」
「不,」他笑著堅持道。「我不這麼認為。」
她蹙眉歪著頭,然後笑了,接著又皺起眉頭,就好像玻璃管裡的霓虹燈泡,一明一暗地直打量著他。她搖搖頭,笑容綻得更開了,高興地說道:「不對,我確定我認識你。」
啊,好吧,既然她如此確定。「你看起來是有些眼熟。」他讓步道。
雲妮發出一個驚訝的聲響,舌頭輕彈了一下。這話使她警覺了起來。
伯爵夫人眨著眼睛,大膽地挑逗著他。「你是倫敦當地人嗎?」她問道。
「不是。」他迅速道。
「那請問你是哪兒來的?」
他脫口而出一個所能想到、最遠的地方。「巴黎。」
雲妮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
「巴黎?」伯爵夫人顯得很高興。「我愛死巴黎了!巴黎的哪裡?」
他對這個城市只知道一個地標,因此就很高興地說了出來。「艾菲爾鐵塔。」
避開伯爵夫人的視線,雲妮伸手掩住了嘴巴,眼睛因為恐懼和不敢置信而睜大。
「艾菲爾鐵塔,」伯爵夫人一臉的困惑。「你住在艾菲爾鐵塔裡?」
從她的口氣聽得出來,他說錯話了。「不,不,」他更正道。「我是說我們可能在那兒見過。」
她想了一下。「你上一次去艾菲爾鐵塔是什麼時候?」
「噢,我常去那兒,」他說道。瞧見伯爵夫人的表情後,他想了想,又補充道:「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傻,可是我就是忍不住想去。它實在是太——」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她替他把話說完。「是的,太神奇了。還有那些噴泉——」
「噢,是的,尤其是那些噴泉。還有——」還有什麼?他伸出手。「還有鐵塔本身。」
「噢,是的,一項傑作。了不起的法國人。」
「真的。」他微笑著說道。「能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她眨眨眼睛,似乎已經無話可說了。感謝上帝。「是的,」她說。「很高興見到你。」轉身就要離開。他以為麻煩就要結束了,但是她又轉過身來。「你的名字,」她微笑著說道。「我似乎不記得你的名字,請給我一個提示。」
他才不敢呢。要是他提起崔德雷子爵,她或許會想起整個故事來。他低頭看著茶匙,將它翻轉過來,上面刻有製造商的名字,他將它轉回正面。「巴頓裡德,」他說道。「殷邁克,巴頓裡德子爵。」
「巴頓裡德,」她茫然地重複道,似乎想不出還有什麼可問的。「好吧,巴頓裡德爵士。」她想知道更多的事情,但是已經腸枯思竭,沒東西可問了。「很高興見到你。」她說道。
她一走,雲妮立刻傾身向前,低聲道:「你給錯名字了!」
「我不能說崔德雷,她知道這個名字。」
「她知道?」她加重了語氣道。
他並不想解釋,再說,他們也已經避過了麻煩。
雲妮自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擔心的機會。「噢,完了、完了。」她說道,修長的手指按著嘴脣,就著指尖開口。「現在你可得記住『巴頓裡德』——你從哪裡想來的?回答我的問題,你記得住嗎?」
「沒問題。可是我們還是可以用原來那個——」
「不行,她是女王狩獵隊長的妻子,她會參加舞會的。」
「噢,真是太糟糕了。」他說道,靠回椅子裡。這次他真的笑了起來。
然而雲妮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別笑了,」她說。「你會把這一切給搞砸的。」
「我才還會哩。」
她傾身向前,緊迫盯人地問道:「你可知道在上流社會面前出醜會有什麼後果?」
「上流社會?」
「沒錯,英格蘭重要的家族都會在那裡。」
他揚起眉毛。「舞會上那些人對你很重要嗎?」
「不重要。」她皺著眉,搖搖頭。「噢,我不知道,有些人重要,有些則否。在我父母的心目中他們都很重要。」
「哈,」他說道,溫柔地對她笑著。「親愛的,你真是孝順。我會盡力的,我會讓你的父母以我為傲,也以你為傲,雖然他們已經不在了。」
她笑了出來,一半是因為被嘲弄的懊喪,一半是因為鬆了口氣。她點點頭,咬著嘴唇承認道:「我太緊張了。」
「看得出來。」她一直都是如此。
他希望她的緊張不會讓她胡亂插手;他希望她能讓他用自己的方式去做他該做的事。可是不管她願不願意放手,他都可以應付她。
他朝侍者做了個手勢,要一些加在茶裡的牛奶。然而當侍者離開後,明克看見那個麻煩再次朝他們走來。
伯爵夫人掛著勝利的笑容,離開她的同伴,再一次向明克和雲妮的桌子走來。
他傾身輕聲說道:「把你的茶暍完,親愛的。她又找到什麼要來對我們說了。」
伯爵夫人再次走到他們桌邊,朝明克揮舞著手指頭,說道:「尼斯。」她是這麼說的,可是他並不確定那是不是個地名,直到她繼續說下去。「在尼斯的奈格斯科飯店,你就趴在地上。」她皺著眉頭,彷彿要抓住一絲記憶是件痛苦萬分的事。她將破碎的記憶添上自己編出來的故事。「沒錯,」她現在更肯定地說道。「你就是替我找到貓的那個人。你真是個英雄。」她皺著眉頭,然後微笑起來,發出一連串聽起來像是法文的字眼。
他禮貌地點頭,在她告個段落時抓住機會說:「很抱歉,我的未婚妻並不懂法文。容我介紹包雲娜小姐,我們將在六月完婚。」這番話應該可以讓那個女人閉嘴離開了。
可是錯了,她更緊追不捨。「包小姐?是那位包小姐嗎?」她改口道。「包萊諾的女兒?」伯爵夫人一臉驚訝。
然而比起雲妮來,那女人還鎮定得多。
雲妮被他的話給嚇了一大跳。「邁克,」她開口道,然後笑了起來,想不出接下來該說些什麼。「你真的,呃——唉,不該這麼說的。我們都還沒宣佈呢!」抱歉地轉向伯爵夫人,她說道:「還不是正式的,我們還沒有對外宣佈。」
明克伸手拍拍她的手。「雲妮,我的小鴿子,別又來了,你答應過的。別說還要讓我等得更久,因為我已經等不及了,我等不及要讓你成為我的。」
雲妮的下巴一掉,嘴巴有一會兒好像動不了。然後她輕笑一聲,紅著臉別開頭,正好像是一個害羞的準新娘。
伯爵夫人轉過頭,帶著強烈的好奇心打量雲妮。她瞥了明克一眼,再次嘗試用法文跟他說話。
他抬起手搖了搖頭,一個堅持的男人。「請說英語,懷特夫人。」
懷特夫人,哈!他很享受這一刻呢!雖然如此,他還是希望這場下午茶盡快結束。現在的他還算好運,可是他不確定伯爵夫人下一步會怎麼做。
他對著雲妮說道:「你喝完了嗎,親愛的?」他拿出那只不知為了什麼理由他很喜愛的,但應該得還回去的表。真可惜。他打開表蓋,滴答,滴答……它繼續響著,走到四點整。「天啊,」他說道。「我真的不知道已經這麼晚了,我們得在五點鐘和李澤爵士碰面。真的該走了。」他站起來,對雲妮說道:「親愛的,你拿一下東西,我來付帳。」
她抓住他的手臂。「你不能付帳,」她噓聲道,然而為了忍住笑,現在的她看起來有些胡言亂語。她想要壓低聲音說話,可是她的話聲還是傳了出來。「你沒有錢。」她說。
「我當然有錢,親愛的。我有一張全新的二十鎊。」他轉身正視著她,眉毛高高挑起,擺出一副只有她懂的姿態。「一張非常、非常新的——」他讓聲音揚起來。「二十鎊。我們看看這錢可不可以花。」
「邁克!」她恐慌地叫了起來。
可是他鬆開她的手,微微鞠躬從桌邊退開,跟在他後面的伯爵夫人一臉失望和困惑的表情。他看見雲妮雙手掩面,遮住笑容。他朝她喊道:「雲妮,拿好東西,我們要走了。」
他們真的該走了。他不知道伯爵夫人星期六晚上是否真的會去參加舞會,然而或許他還會在那裡遇見幾位他所認識的上流社會的女人。該死的,發現他在這個圈子裡竟然真的有認識的人,還真是一大震撼。他笑了起來,不,是一大挑戰。
他緊抓著雲妮的手來到外面的街道上,瞥見了一輛公共馬車,是六號車。太好了。「來吧。」他說道,拉著雲妮跑了起來。
她跟著他,還在笑個不停。「我們要上哪兒去?」她叫道。
「我們要趕上那輛車。」他指著,一邊拉著她跑快一點。
「我的馬車——」
「一次解決一個問題,親愛的。快。」
她不像他跑得那麼快,一邊壓住帽子,一邊在人行道上跟在他身後奔跑,裙擺在她美麗的雙腿邊飛揚。
他們原本趕不上的。馬車停下來,一個男人下了車,兩個女人上車。明克朝車伕喊著,可是他和雲妮還是離馬車太遠,車上的人聽不見他的叫聲。明克慢了下來,離車子還有一個街區遠。拉車的馬開始舉步前進。
「再等下一輛吧。」他說道。
這時一個離馬車比較近的女人朝車伕喊著,馬車慢了下來。明克說道:「快跑。」
雲妮照做了。她想起讓他們認識的那場奔跑,現在她跟在他後面跑,讓她覺得好刺激。感覺他暖熱的手拉著她穿過車潮,手臂環上她的背和腰際,將她抬高,推上了馬車的踏板。一切是那麼大膽又好玩。她開始止不住地笑,怎麼也停不下來。
明克在這樣的情況下將他們倆弄上車頂,來到長條椅的座位上。她跑到椅子上朝喬治揮手,那個她和兩位鄰居一起僱用的車伕。他看見了她。一會兒之後,她的馬車跟在他們後面離開了。她轉身在長條椅上坐下來,明克的手臂——他將它擱在椅背上——也跟著滑了下來,攬住她的肩膀,兩個人同時放聲大笑。
馬車經過海德公園,繞過白金漢宮時,這兩個人已經笑得像傻瓜一樣,癱倒在座椅上,直到雲妮喘了起來。在激烈的奔跑和笑得太多之後,她已經喘不過氣來了。
他開始擔心起來,她揮揮手。「沒事的,只是氣喘,等我靜下來就沒事了。」她努力鎮定下來,深吸幾口氣,然後再慢慢吐氣,一邊格格笑個不停。
當她又開始笑起來時,明克皺起眉頭,笑著搖搖頭,然後碰了碰她的臉頰。「噢,你真是一團糟,我親愛的小東西。」
他在椅子上轉過身,肩膀抵著椅背,胸膛靠近她的手臂,近得她足以感覺到他的熱氣和溫度。她開始意識到他想要吻她、他靠得有多近,又是如何癡癡地望著自己的臉和唇。然後她又想起了他要她說出來,要她用言語告訴他。他一直在等待。
啊,如果她是個誠實的人,她會承認自己對親吻這整件事是多麼喜愛。她覺得她可以永遠的吻個不停,她願意放棄食物、放棄睡眠,只是不停的親吻他的嘴,也許躺在他身邊、倚偎著他,但只是親吻。每次想起在他房間的那一吻,總是能再度的感受那如漣漪般綿綿不斷襲來的愉悅。
有時她也會想起他做的其他事,例如他那探入雙腿間的手,以及他鍥而不捨想再度造訪的努力。現在想來,那其實也沒什麼可怕,只是有些親密,非常非常親密。
是的,她想要他的吻,快速而有力的,就像他剛剃掉鬍子時做的那樣。她想說出來,吻我。她舔了舔嘴唇,張開嘴——腦筋突然一片空白。她像個繭般杵在那裡,除了氣喘般的可怕聲音,什麼也發不出來。這讓她絕望地閉上了眼睛,迎上一股重新回來的恐懼:覺得自己是世上最沒有吸引力的女人。
為什麼她得開口要求?漂亮的女人必定不必開口。要是她夠漂亮、更有吸引力,親吻自然不請自來……在任何地方……自然而然就會發生。如果沒有,她也不想強求。
接近特拉法加廣場時,明克在她身旁笑了起來,嘴唇拂過她的臉頰。「你真是倔強到不可救藥,雲妮,」他說道。「然而這其實是個無聊的遊戲。傲慢使我把它發明出來,現在只好自食惡果,害得我們兩人都深受其苦。現在不管怎樣我都要吻你了,不要阻止我。」
他隨即托起她的下頜,將她的臉轉過去,在她的嘴裡呼吸,彷彿可以供給她氧氣。
老天在上,他真的可以。他的確讓她的血液奔流,開始鼓動。噢,真好。
他在整個倫敦面前吻她,就在公共馬車頂上,納爾遜爵士的雕像俯瞰之下。
在全世界的眼前,聰明、英俊而風趣的明克吻著她。她的一顆心怦怦跳著,胃部痙攣,更底下的部分在融化。更棒的是明克將她轉過來,拉起她、讓她坐到他的腿上。
天啊,哦,天啊!他擁緊了她,用力地吻著她。她沒有抗拒,雙臂環上他結實的頸項,手指插進他的髮絲間,回吻著他,大口的吞噬他。
他輕柔的髮絲。他濕熱的雙唇需索著她。他更向下壓,直到她的重量全靠在他的胸前,緊靠著堅實肌肉所形成的牆。然後她感覺到一種陌生而奇怪的東西,從她所坐的位置隔著裙子可以感受到他的線條。他開始硬了起來,形成一種明顯的圓柱狀。
這種感覺並不討厭,她相信有人曾讓她以為會有不好的感覺,但不管是誰,他們都錯了。它……好像會將人催眠。她可以感覺到他的長度和某種堅持的硬度貼著自己的臀部,一種實實在在的存在。它就在她的身下產生變化,在他一邊吻她的時候愈來愈長、愈來愈硬。天啊,多麼奇特的感覺啊。她不知道它怎會這樣,沒有東西可以比擬。
但這當然是不允許的,她停了下來。她移開臉,看著他,兩個人都很清楚她感覺到什麼。和她擁有的簡單生理知識相較之下,他的大令人害怕。再想到他要把那東西放進去的地方,她完全無法想像。
她沒能再想下去,因為車掌打斷了他們。「嘿,愛情鳥。」她和明克同時回頭,看見一個男人的頭從樓梯頂上冒了出來。「要上哪兒去,朋友?」他問道,用的是倫敦土腔。
「奧維奇。」
「兩個人四便士。」
明克從口袋裡挖出四便士,雲妮則乘機滑回座位上,重拾淑女該有的樣子。天啊,她是怎麼了?在每個人都看得見的馬車頂上做這種事。人們會知道嗎?他們看得出她身上發生的事嗎?她以為自己應該感到羞愧,她的確感到羞愧,她告訴自己。
然而,當他們朝東邊駛去時,她卻對著自己哼歌。
在某個停靠站時她問明克他們要上哪兒去,他說:「到我那一邊的城市。」
一開始她沒有作聲,擔心他指的是白教堂區。她和父親為了搜集口音去過一次。那個地區純粹而濃烈的倫敦土腔很有意思,但是白教堂區的氣氛很嚇人。倫敦東區這個心臟地帶,到處都是貧窮的兒童和窄小陰暗的街道。它原本就是倫敦破敗的一區,然而在她和父親到訪的三年之後,開膛手傑克讓這個地方變得惡名昭彰。
他們在壅塞的街道穿梭,她感覺到明克的手臂撞擊著她的肩——它伸長了擱在她身後的椅背上。這讓她感覺他要帶她上哪兒去都沒關係,她想去。她對他有種奇特的信心:要是他認為他能化險為夷,那麼她就相信他可以。
這是一個美麗的黃昏,倫敦依然喧嚷,店家們紛紛準備打烊,人們湧到了街上。照耀在馬車頂上的夕陽十分美麗,視野美麗極了。他們像觀光馬車離開了聖馬丁教堂的尖塔,再經過柯芬園。他們在奧維奇下車。
「從這兒開始就必須走路了。」
他們趕開一群鴿子,穿過一座小小的教堂廣場。從什麼地方傳來了一陣花香,彷彿來自於一整座花市。然後突然又轉變成釀酒廠的氣味。接著是音樂,遙遠而歡樂。
他們跟隨著音樂進入後面的街巷,雲妮開始暈頭轉向。他們鑽進了一個並不像工人階級那麼差的區域:成排的住宅,孩童們在店舖前面玩耍,一匹壯碩的拉車馬在濕滑的鵝卵石地面上滑了一下,身上的馬具叮噹作響。
明克一直握著她的手,領著她往前走。他那一邊的城市。他溫暖的手攬著她,可能會帶著她走向地獄;但那也沒有關係,甚至很愉快。
多麼有先見之明啊,她想,因為他停了下來,雙臂伸向半個街區外的路中央、高掛的一面搖搖蕩蕩的招牌。湯恩酒館,音樂就是從那兒傳出來的。聲音很大——由洋鐵琴和小提琴交織而成,彈奏聽起來像是吉普賽人,還配上好像是錫鐵的聲音。這三重奏縱或有些荒腔走板,也以歡樂和音量加油添醋的補足了。啊,地獄的樂神奧甫斯。他們果然來到地獄了。
「跳舞。」明克微笑的樣子好像正送出一件禮物。「我不敢保證會是什麼舞,不過裡面有些人是不到天亮不回去的。我們也加入吧,雲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