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天之後,小紫的心神一直相當恍惚,常常獨自坐在屋裡,一發呆就是整個下 午,整個人失魂落魄的,幸好也沒什麼人看到。
一回想起當天在花園裡所遇到的事,她就不禁心驚膽跳,這樣的恐懼心理比起三年 前尤勝。
她怕讓眾人知道她竟和築紫小姐的夫婿有所接觸,更怕那人會再來跟她牽扯不清… …田於她也住在北對屋,因此一旦小姐的夫婿來到北對屋,她都知道。從前她倒也沒有 特別留意小姐的夫婿是否來到北對屋,而現在,她卻時時都提心吊膽,深怕聽到姑爺來 到北對屋的消息。
她真的好怕……所幸最近北條主上都沒有來找小姐,她總算可以稍稍放心。但有一 件事她仍然感到相當懊悔……當日不該讓他奪去她的扇子!
遣扇給陌生的男子,這是何等輕薄的舉動。一旦傳出去,她要怎樣解釋呢?
這幾天她一直在惶然中度日。
深夜時分,她伏在几上,隔著幾帳遠望天上一輪冰盤似的明月。
由於心事的緣故,她睡意全無,只是覺得好累。
真的好累……為什麼老是遇到這種事呢……她將臉伏在小几上,微微閉上雙目歇息 。
一陣清風襲過,似乎微微掀起了帝攏。
小紫心裡煩亂,也無心去理會。忽然一縷香氣飄入她鼻中,這才驚覺情況似乎不太 對勁。
她抬起頭來。
黑暗中,只見一抹高大挺拔的黑色身影立在幾帳旁,似乎正居高臨下地盯著她。
小紫心中一驚,正想放聲呼喊,那抹身影忽爾開口了——「我來找你了。」
那聲音隱含笑意,聽在小紫耳中似曾相識。
是他?
知道來人是北條貞羽之後,小紫才放下心來。
她立刻坐起身來,低聲問道:「主上,您來這裡做什麼?」
「我說過我要來找你呀!要在房間眾多的北對屋找到你的住所,還真不是一件容易 的事。可是我還是找來了,你是不是很感動?」他輕笑地在小紫的身側坐下來。
小紫見他坐得如此靠近,不由得挪移身子,拉出他們之間的距離。
「主上,您真是太放肆了。萬一讓人家發現了,您的顏面要擱哪兒去?」
對於他的暗夜造訪,小紫心中自是驚疑不定,但她終究修養過人,還是一股鎮定的 說。
北條貞羽輕笑了一聲。「為了見你一面,也顧不得這許多了。」他半玩笑半認真的 說。
此時,月光輕朗地照入房間內,使他們對以看清對方的五官。
小紫靜靜的望著北條貞羽,覺得他俊美的臉上那幽深的心思,讓她完全無法瞭解。
她歎了一口氣,「我只是一個卑微的小侍女,無法明白主上高貴的心思。
可否請主上直接告訴我,這樣糾纏我有何意義?」
北條貞羽微笑著,沒有說什麼,只是伸手將她摟進懷裡坐著。
小紫掙扎著。「請不要這樣,小姐看到了不好……」
「那又如何?我的事可輪不到她來管。」北條貞羽不以為然的冷笑道。
的確。雖然北條貞羽表面上對築紫雪客氣,不過這也只是因為她是築紫鎮康的女兒 、築紫齊策的妹妹,而她本身又是個大美人罷了。如果不是因為這樣,他對這位正夫人 可能連理都懶得理吧!更別說容得了她來管他。
老實說,他對這一位原先覺得艷美絕倫的夫人越來越感到厭惡了。
經過幾個月的相處,他發現對方雖然容貌非常美麗,但卻沒什麼內涵。
沒有內涵並不是說她不學無術。憑良心說,他這位夫人若論起才學,也是和時下所 稱的才女之流不相上下,修養也還不錯。只不過,似乎沒什麼品德涵養似的,個性輕浮 淺薄,不是很適合傾心對待的那一種。
他喜歡美女,但更喜歡有內在涵養的女性,就像他眼前的這一位。
雖然交談並不多回,但光是看她與眾不同的氣質,與蘊惜有致的舉止,就知道她不 是一般的庸俗女子。
她的出身低微,是唯一的缺憾,否則他倒覺得這樣一位姑娘,比他的元配夫人好上 太多了。
「主上可以仗勢身份恣意妄為,但我不同,我只是人家身邊的一個小侍女,求主上 不要讓我為難。」見掙脫不了束縛,小紫只好低聲下氣的請求。
「沒有人敢為難你的。」北條貞羽微笑著說,輕淺的吻悄悄地落在她白皙、香氣馥 郁的頸項上。
小紫嚇了一跳,努力的掙扎著。
「主上,你再胡來,我要叫人了!」她顫抖著聲音威脅道。
「你叫啊。我並不介意讓別人知道我迷戀你!」北條貞羽不以為意的說,依舊我行 我素。
讓他這麼一說,小紫更不好意思驚動別人過來了。
說實在的,她更怕讓人家看到這種情形。而且如果真讓別人知道了,她會覺得對不 起築紫小姐。
一想到築紫小姐,小紫就跟著想起收養她的築紫大人和夫人。他們待她不薄,她實 在不能做出這種違反道德的事,讓築紫小姐蒙羞啊!
思及此,小紫開始猛烈掙扎,阻止對方的唇舌更往下進犯。
「你再不放開我,我就咬舌自盡!」她不惜撂下狠話。
北條貞羽聞言,自她的頸間微抬起頭。
「自盡?你敢嗎?」他笑著問道。
他可不太敢相信這樣一個嬌柔的小姑娘,會有怎樣反抗到底的勇氣。
「我身份低微,但也不能無端任你調戲。你若執意不放開我,我只有以死來表清白 。」
小紫說著,便欲咬舌自盡。
北條貞羽見狀,連忙阻止她——「別!別這麼做,我放開你就是了。」他將小紫放 回她方纔的座位,但自己仍是倚著她而坐。
小紫解脫束縛之後,連忙整理自己稍嫌凌亂的領口。
北條貞羽笑看著她,說道:「你這個姑娘果真和別的女人不一樣。我想,我是越來 越迷戀你了。」
他語若歎息,不知是真是假。
小紫沒有心思去分析他話中的意思,只是緊緊的拉好自己的衣服,防賊似的緊盯著 他。
北條貞羽見狀,不由得又笑了。
他沒有再侵犯她,只是伸手執起她的一把長髮放在手中玩弄。
小紫的身形嬌小,一頭青絲拖到地上,長度比她的身高還多出許多。
北條貞羽細細的替她梳理長髮的屋端,狀似慢不經心,動作卻相當溫柔。
小紫怔怔的望著他,實在弄不清楚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純粹戲弄她嗎?看樣子不像。想對她好嗎?也沒這個必要。喜歡跟她在一起嗎?那 更不可能。她出身低微,而且北條貞羽已經有一個正室雪夫人了。
過了一會兒,北條貞羽慢慢的放下她的頭髮,眼眸望向簾外。
「今夜月色甚好,皎潔的光輝像對我們發出邀約一般。」他起身向坐在地上的小紫 伸出手。「來吧,紫姑娘。」
小紫遲疑了一下,心裡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不出來,難道是想跟我繼續留在這裡嗎?」他故意語涉暖昧地說,連笑意都魅 惑的如同要引人犯罪一般。
小紫聽他這麼說,也顧不得其他,連忙將手伸給他,讓他拉自己起來。
豈料北條貞羽一拉住她的手,立刻將她整個人拖入懷中。小紫還來不及站穩身子, 他就擁著她向屋外走去。
他們來到簾外的走道上,北條貞羽讓小緊纖細的背貼在他懷裡,兩人並立賞月。
今夜的月光果然相當明澈,清亮如水,彷彿伸出手還可以探測得到它的溫度。
望著那輪毫無遮掩的明月,小紫不禁失了神。
「你是唐土人,應該知道你們中國古代的詩章吧!」他突然問道。
小紫從他懷中仰起頭來看他。
北條貞羽卻不看小紫,墨黑的眼眸遙望明月,幽然輕吟——「月出皎兮,使人撩兮 。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聽他吟出這首詩,小紫不由得愣住了,緩緩地垂下頭來。
這是情詩啊!詩經陳風中的情詩。
詩中說著一個男子愛慕一個窈窕優雅的美人,因而相思甚苦。
他對月吟出這樣的詩章,究竟有什麼意思呢?
以前在築紫邸的時候,雖然築紫齊策也常藉著吟風弄月的和歌來對小紫表明心思, 但也許是小紫不曾親眼見過這個人,生活中也不曾有所接觸,所以對於築紫齊策旁敲側 擊的暗示,小紫從來不曾多想,自然也完全無法明白對方的心思。然而如今北條貞羽簡 單的一段詩章,竟突然勾起她從來不曾有過的情緒……她驀然覺得有些能夠理解對方的 想法。大概因為北條貞羽所引用的是詩經,而小紫是漢人,對於中國的文學原就有比較 深的認知吧!
小紫一直垂頭不語,白皙如玉的容顏悄悄浮上一抹紅暈。
「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如果你還不能明白我的心思而一直抗拒我,那你就太過分 了,紫姑娘……」北條貞羽低頭對她說道。
小紫沒有回答,北條貞羽則牽著她的手走下台階。
「我們走吧。」
「去哪裡?」她不禁問道,腳下卻不由自主的隨著他的牽引走去。
「帶你去看紫籐花。」
「這府裡也有紫籐花?」她脫口問道。
北條貞羽輕笑道:「像你這麼美麗的紫籐花就沒有,普通的凡花俗葉倒有幾技。」
小紫聞言,不禁紅了臉。
北條貞羽果然將她帶到一簇盛開的紫籐花下。
在柔美的月色籠罩中,濃麗的紫籐花更加顯得艷麗非凡。
「好漂亮!」她忍不住驚歎出聲。
雖然她在築紫邸中看慣了紫籐花,卻不曾見過如此高雅美麗的花顏。
「在築紫邸第一次見到你,我也是有同樣的感想!」他坦承的說道。
小紫的粉臉紅霞更勝,不知該說些什麼。
北條貞羽伸手摘下一串累垂的紫籐花,放到小紫懷中。
「送給你吧,你又想偷摘的話,恐怕身高不夠呢!」他打趣著當年在築紫邸所見到 的事。
「你……」對於他的調侃,小紫難免有些羞怒,但心中卻同時有一種甜蜜的感覺。
她捧著紫籐花,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北條貞羽在這時抬頭望月,見月影越發西垂,覺得時間也差不多了。
逗弄小紫雖然好玩,幾乎讓他捨不得放她離開身邊,但總不能整夜耗在這裡。小姑 娘需要休息,而他今日早晨還有事呢。
這樣一想,北條貞羽便開口說道:「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說著,他就摟著小紫往北對屋走。
回到小紫的寢室前,北條負羽在月光下吻上她的櫻唇。雖然只是輕輕的一吻,卻為 時甚久。
「你好好休息,我改天再來看你。」
他說著,放開她逕自走了。
小紫愣愣地站在走廊上,望著他俊逸的身形走遠,許久之後才回過神來。
他說什麼?改天再來找她?這……這豈不表示他以後還會再來?小紫這才想起他方 才留下的話。
他還會來找她……想著這件事,小紫心裡分不清是喜是優。
☆☆☆
隔天,小紫經由從前在築紫邸中和她親近的小侍從手中,收到來自北條貞羽的信函 。
那是一封以極優雅的淡紫色信箋寫成的信函,精巧地結在一枝漂亮的八重山吹花上 ,顯得相當費心思。
「侍讀之君,您真是好運氣哪!從前在府中有長公子寫信給您,如今在這府裡,竟 然連姑爺也送來這麼令人欣喜的信件,我真是羨慕您唷!」侍從忍不住艷羨的說道。
相較於侍從的喜悅,小紫卻顯得相當憂心。
「侍從,你拿信來的時候,沒有人發現吧?」她只關心這件事。
「沒有,我是直接從姑爺的貼身近侍手上拿到這封信的,除了您和我之外,絕對沒 有其他人知道。」侍從保證的說。
小紫聽了,這才放下心來。
「別讓雪夫人知道了。」她又叮囑了一聲。
「放心吧,我知道事情的輕重。」
小紫點點頭。「辛苦你了,你可以忙你的事去了。」
「是。」侍從答應著退下。
等侍從離開之後,小紫才將信件拆下來。
她將開著艷艷小黃花的八重山吹花枝插置在小瓶中,小心翼翼的展信閱讀。
只見裡面寫著一行飄逸優雅的字跡——望著簾外的紫籐花,我的相思如香氣一般濃 烈。你是否也曾想起我?
一看到這內容,小紫的臉立刻飛紅了。
怎麼……寫得這麼露骨……她幾乎有一種衝動要把這封信撕毀,以免讓別人看到。 但一聞到信上那和北條貞羽同樣的香氣,她卻又狠不下心來。
遲疑了一會兒,她還是將這封信仔細折好,藏入桂衣的袖中。
雖然心中有些惱怒對方的輕薄,但輕嗅著自袖中微微散發出來的高雅氣息,卻讓小 紫不禁自心底泛出一抹笑容。
她癡癡的望著滿在瓶裡的那枝嬌艷的八重山吹花,覺得侍從說的話沒錯——這確實 是一封令人欣喜的信件呢!
奇怪的是,從前築紫邸的長公子寫過許多信給她,卻不能給她這種開心的感覺。
到底為什麼呢,真令人不解。
呆坐了一會兒,小紫忍不住再度取出那封信。
該不該回信給他呢?看著高雅信紙上尊貴典麗的字跡,小紫不禁猶豫了。
回信是很基本的禮貌。照理說,對於善意的來信都應該要回,這是從前女官們教導 的道理。所以以前不論如何,長公子寫信給她,她都有回,就算心裡真的很無奈也一樣 。但是……這次她不禁要猶豫該不該回覆了。
首先,他這封信算是『善意』嗎?表面上看起來是,但實際上,他是不應該寫這種 信給她的,因為這舉措不符合身份禮儀。其次,他的字實在太漂亮了,讓她絲毫沒有自 信回覆信函給他。
這麼優雅的字跡,是她望塵莫及的。她自認自己所寫的字遠遠比不上北條貞羽,所 以還是別獻醜比較好吧?也許她回了信,反而會惹人見笑呢。
還是決定不回信了。
小紫望著那張信紙,心中不禁感歎——面對那樣的人,叫她怎能不自慚形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