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應君衡來到「泣蕪居」,一如往常和九公主隔簾對坐。
「你這是什麼意思?」
九公主一見到他來,劈頭就是一句質問的話。
「什麼?」應君衡還摸不清楚狀況,絲毫不明白她的話意。
「你遣人送來一堆藥材、布匹,有何用意?」九公主冷冷地問道。
應君衡聽了,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她所指的是這件事!
「沒什麼特別的用意,只是我見你似乎身有微恙,基於關心,這才自作主張地送來一些微物,希望你能使得著。」
九公主沉默下來,不置可否。
許久之後,她開口說道:「上一次我和邵嬤嬤的談話內容,你全聽到了?」
她不是傻瓜,他遣人送來的全是一些綾羅綢緞、人參肉桂,倘若不是她和邵嬤嬤的談話讓他聽見,他哪會無緣無故送來這些東西?
因為對自己的猜測非常篤定,所以她也不等應君衡有所回答,逞自說道:「你可憐我?」
她的語意平淡柔和,但應君衡卻聽得出她話中的不悅之意。
他可以感受得到,自幼境遇坎坷的九公主有著極為纖細的心思,且對人充滿防禦性,彷彿隨時隨地豎起一身的尖刺來抵禦外辱。
但她知不知道,這樣豎立在自卑和自憐的敏感情緒上的尖刺,不僅刺傷他人,更會重創自己啊!他不禁要為她歎息。
「當然不是。」他很快的否認,不讓她有多胡思亂想的空間。「就算我確實聽到你們的談話,但我說過了,之所以這麼做,也不過是關心你罷了。」
「關心?」九公主冷笑了一下,「我還輪不到你關心!」
「是嗎?那請問除了我之外,又有誰關心你?」他問,一針見血,直直刺入她心中那道從不曾癒合的傷口。
她怔了一下,一張冷漠的容顏驀然變色。
他們的談話到此為止,彼此都沉默著,誰也沒有開口。
午後的微風輕輕吹來,拂動隔閡在他們之間的那道竹簾;微微的擦碰聲響,依稀是一種破碎的聲音。
簾外的應君衡看不見簾內人此刻的神態,但這不尋常的沉默,讓他明白他的話產生了作用。
也許,這樣尖刻現實的話會深深地傷害到她,然而,也惟有這樣傷害她,才能迫使她面對尖刻的現實,不再逃避。他別無選擇!
許久之後,簾內傳來一串毫無感情的言語--
「說得好,我確實是沒有人關心,所以,也不需要你多事。」聲音異常冷硬平板,彷彿經過層層的掩飾包裝似的。
「我不是多事,而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應君衡堅定地重申自己的初衷。「我覺得像你這樣的人,不應該承受如此不平的命運;如果你的委屈沒有人願意懂,那就讓我來為你分擔。」
簾後又是一片沉靜。
聽了他這番誠摯的申明,九公主頓時說不出話來,不知該如何回應。
他何必對她這麼好?他們非親非故……何況,她還是一個不祥的人……
該相信他嗎?她不認為世上有真心關懷她的人,除了邵婆婆之外。不該相信他嗎?他的言語又是如此認真……不過,就算她相信又怎樣?不相信又怎樣?這一切,對她而言是沒有意義的。
不祥的人,就注定不祥的命運……
「這與你無關。」她決定給他這樣的回答,但聲音卻有絲微弱。
應君衡搖搖頭。「從我們相遇的那一天起,就注定牽扯不清了,怎會無關?」
牽扯不清?牽扯不清……九公主細思這句話,心中分不清是什麼感覺。
這樣出眾的人願意和她牽扯不清,應該是她這不幸之人的榮幸吧!但她豈有這份幸運呢?
靜默許久之後,她忽然轉移話題地開口:「近來令尊時常駕臨泣蕪居。」
應君衡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件事,一時沒有回答。
九公主繼續逕自說道:「他很希望我可以救你;真的……很希望」
「我已經請家父別再來打擾你,這些事,你不用放在心上。」應君衡說道。
九公主沉默不語,若有所思。
「你曾經救過我,倘若你要我還你人情,我不會拒絕。」她慢慢地說。
她真的願意救他,就算還他救命之恩;就算……報答他對她如此關心。
她感覺得出來,應君衡身上的陰氣已經很重了.如果不盡速祛退糾纏他的鬼物,性命危在旦夕。
不料應君衡卻搖頭拒絕。
「為什麼?你不想活了嗎?」她有些訝異。
「我認為『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沒必要去強求。」過了片刻,他又說道:「如果,你還記得我曾救過你,那不如……」
他話說到一半,忽然停頓下來,九公主忍不住困惑地問道:「什麼?」
「告訴我你的名字。」
這就是他的要求?九公主不由得一愣。
「我的名字比你的命還重要嗎?」她不以為然的問。
「沒錯。」他回答得毫不遲疑。
九公主不放置信地望著他,一雙清澄的美目漾滿驚異。
「殤月。」許久之後,她說:「殤,『國殤』的殤。」有點哀傷的聲音。
應君衡明白是哪個字之後,不禁問道:「誰取的名字?」殤?多麼不吉祥的一個字……
「當今皇上。」她簡略地說。
當今皇上?那不就是她父皇?想不到皇上居然賜給她這樣的名字!
他忽然有點明白她語中的淒涼。
殤有夭折、死亡的意思,皇上如此仇視九公主嗎?竟詛咒自己的親生女兒早夭;何其可悲!
頂著這樣的一個名字,她怎麼可能不感到悲哀呢?真令人淒然。
「這樣的名字,值得你用生命來換嗎?」
他們今天最後的一次談話,終止於這一句充滿淒涼和哀傷意味的自嘲。
應君衡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陪她坐著。九公主也沒有開口,簾後是一片無盡的沉默,無言地傾訴悲傷。
當他要離開的時候,已是日落時分。
昏黃的落日餘暉灑落在一院的蘅蕪上,顯現出一種日暮的荒涼意象。
「殘餘暉兮泣沖蕪……」他不禁想起九公主所作的詩歌。
泣蕪?是為她自己哀泣吧……
* * * * * * * *
自從那日之後,應君衡依然經常造訪「泣蕪居」,有時是和風恬淡的午後,有時則在淒美如詩的月夜悄悄來到。
殤月——也就是九公主,意外地並不再排斥他。
彈曲的時候,她默許他靜靜地坐在簾外傾聽;閒坐的時候,她也會隔著簾子偶爾和他交談幾句。
他沒有再提及殤月的身世問題,而她的態度也不再像當初那般冷漠如冰、拒人千里。
當他們坐在一起談論他們之間共同的興趣——琴、詩之時,看起來倒像一對知心而志同道合的朋友。
只是——應君衡心裡明白,雖然有時他們相談甚歡,但在他們兩人之間,仍藏著一道無形的隔閡。
他至今還是無法走進殤月的心——
就像他一直被隔離在垂簾之外。
他知道,殤月對他依然有所防備。
有時候,他向她傾訴他的真心以及誠意,她會佯裝不明白;經常,他對她表明心跡,她就顧左右而言他;當他顯露對她的關心之時,她更是毫不領情。
她總是在抗拒,總是在躲避……
他看得出殤月的逃避,但他不能明白的是——為什麼她要逃?為什麼她不願接受他?
他的心意已經表明的很清楚了,難道她是真的對他毫無感覺?
每思及此,他總不禁有一種挫敗和苦澀之感泛上心頭——
生平第一次對一名女子動情,卻得不到絲毫的回應 不過,話說回頭,他也從不曾期望殤月能給他什麼回應。
最初的念頭,他只是希望能在死前見到這名令他一見鍾情的女子罷了;不料如今竟能發展到這樣的地步,他應該高興了……
就算是一段沒有結局的戀情,他亦不願就此結束。
今日午後,他一如往昔,來到「泣蕪居」。
來的時候,天色陰沉沉的,飄著纖纖如絲的小雨,將古老陳舊的「泣蕪居」襯托得更為陰冷深沉。
殤月正撫著琴,蕭瑟低沉的弦音似哭泣一般。
應君衡輕輕地來到,輕輕地在簾外坐下。
見到映在簾上那道俊逸挺拔的身影,殤月明白是誰來了。
知道他特意放輕動作,不願驚擾她,她也就沒有出聲,繼續彈琴。
過了一會兒,簾外的雨聲漸漸滂沱得足以掩蓋過她輕靈流洩的琴音。
應君衡一直都不曾開口,只是靜靜地坐著凝神傾聽,似乎對雨聲渾然不覺。
纖指在弦上的殤月卻早已無心於此——
屋外的雨勢愈來愈大,連坐在簾後的她都已感受到濕意……
她不覺停下來,開口說道:「進簾子裡坐吧。」
她的突然開口,令原本凝神靜聽的應君衡微微一驚,繼而愣了一愣。
他沒有沒聽錯?
「你說什麼?」他不確定的重問一遍,一則因為雨聲太大,他方才似乎沒有聽清楚;二則是……他有點不敢置信!
「我說,請你進簾子來。」殤月微微放大音量重覆一次,又補充說道:「外面雨大。」
她真的請他進簾內!?應君衡心中訝異極了。
她願意主動請他人簾,是否表示他們之間的距離又拉近了?殤月的心不再排拒他一如將他隔離在簾外?
想到這裡,應君沖自是感到一絲欣喜,但卻又不願意接受她的好意。
「謝謝你,但我在這裡就吁以了。」他回答道。
他想,他最好還是坐在簾外,否則讓他再見到殤月邵張稀世絕美的容顏,難保他不會再做出什麼舉動……
「雨勢大,你坐在簾外會打濕農服。」
連她坐在審後都會濺到雨點,她猜想身在迴廊的應君衡衣服大概濕了不少。
她猜的沒錯,他的衣服的確被雨打濕了,但他依然無意進簾。
「不礙事。」他說道。這點雨對他還造不成威脅,只是有點涼意;但他不以為意。殤月聞言,不再堅持要他入簾,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隨你逞強。但如果你堅持要在我面前淋雨,我可能會請你走人。」她的語意平和,但威脅之意卻十分明顯。
「為什麼?」他不禁有絲茫然。為什麼她要如此在意他是不是淋雨?她也會關心他嗎?還是……他想大多了?
殤月沉默不語。為什麼?她也想問自己。不知什麼原因,她竟不希望看到他有任何損傷……但,這又關她什麼事呢?她也不禁茫然了……
應君衡在等她的回答,她卻遲遲不開口。
殤月在等他入簾,他卻堅持淋雨。
過了片刻,雨勢愈來愈大,殤月忍不住開口說道:「如果你不進簾內避雨,就請你走吧!」出乎自己意料的,她一向冷淡的聲音,在此刻竟帶有一絲異常的焦急。
一室沉寂中,一陣劇烈的咳嗽聲猛然響起。
殤月受到不斷吹入簾幕的冷風襲擊,柔弱身於抵擋不住寒意,便又咳嗽起來。
應君衡見她咬得厲害,也顧不得其他,下意識地過去摟住她的身子,替她拍背順氣。
『你還好吧?」他一邊輕柔地安撫她,一邊焦急憂慮地問道。
看她咳成這樣,似乎情況不尋常啊……應君衡憂心地想著。
邵婆婆說過,蕩月有舊病,那「舊病」到底是什麼病症?
應君衡心中千回百轉;殤月劇烈的咳嗽聲有如尖刺一般,聲聲刺進他的心。
他極盡溫柔地替她順氣。殤月伏在他懷中,依舊咳個不停。
許久之後,她終於停止了咳嗽。
「殤月,怎麼了,還好嗎?」應君衡立刻關懷地問道。
殤月說不出話來,微微搖頭,氣弱地癱靠在他懷中。
應君衡心疼的擁著她,讓她好好休息;一隻手仍輕輕地在她纖細的背上拍撫著。
「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得了什麼病症?」
過了許久,應君衡待她氣息平順下來之後,語意溫柔地問道。
懷中的人兒身子明顯地一僵。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瞭解你的情況而已。」他又說道。
殤月沉默了一下,氣息微弱的開口:「你知道了又怎麼樣呢?」
「我會想辦法治好你。」
聽得他這麼說,殤月搖搖頭,慢慢的自應君衡懷中起身。
「你用不著管我。」她淡然地說,往軟簾的方向行去。
應君衡本還想說些什麼,見殤月雙眸望著簾外,神情若有所思,便不再開口。
他想治好她?別說這病有沒有可能治得好,就算真的可以治癒,她也不願意。
太累了……她活得太累了。身上背負的這些罪,沉重得讓她幾乎支撐不下去。
何況,她的生命原本就是一個錯誤。錯誤的生命注定一生悲哀……面對這樣悲哀的人生,她還有什麼值得戀棧?
倒不如死,一了百了,她的靈魂也可以得到解脫……
一想到這裡,殤月頓時有一種釋懷的感覺,因為她正等待著解脫。
只是……她怎麼會……依稀有一種不捨的情愫?
殤月忘情地回眸望向應君衡。
「怎麼了?」應君衡注意到她神情有些不尋常地望著他瞧。
「沒……沒什麼。」她驀然回神,別過頭看向室外的一片漆黑。「……雨還在下……」她近似喃喃自語地說道。
「等一下我就離開。」看樣子,今夜似乎等不到雨停的時候了,他只能冒雨回去。
「你可以留下。」她回眸看他,表情平淡如常。「如果雨一直不停的話。」
「這……」對於殤月的提議,應君衡顯得遲疑。「不方便的,我還是回去的好。」
「不得事。只是,空房不多,只能委屈你在這個斗室過夜。」
殤月言訖,見應君衡似有拒絕之意,立刻又說道:「要是你堅持淋雨回去,那下一次也不用來了。」
她屢次出言威脅,其實自己也覺得很抱歉,只是,她真是為了他好。
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總是不禁要為他著想,但當她猛然發現這種情況之時,已然管不住自己的心。
聽到殤月這麼說,應君衡有一些訝異,若有所思地望著她。
她是為了他好——他可以相當清楚明白地感受到這一點;然而,為什麼?
他深沉凝黯的眼眸令殤月倍感不自在。縱使沒有面對他,她依然感覺得到來自他的異常注視……似能穿透人心的注視……
就在應君衡正想說些什麼的時候,殤月驀然轉身--
「你請自便,我想歇息了。」
她說完之後,衣袂飄飄而去,僅餘一室冷香幽幽蕩蕩……
* * * * * * * *
夜深時分,屋外寒雨依舊淅瀝地下個不停。
陰暗寒涼的斗室中,應君衡倚牆而寐。
無聲無息的,殤月再度來到這個房間,手上拿著一條布被。
她來到應君衡的身旁,悄聲坐下。
藉著來自內室的一點薄弱燭光,她見到應君衡睡得深沉,但神情卻不甚安穩,似乎在夢中被什麼東西糾纏住似的。
同時她也看到在應君衡秀逸的眉宇之間,隱隱有一道透露著詭異的青黑之氣。
這道黑氣忽明忽滅,在一片漆黑的氛圍中閃動著玄異的光影。
殤月沉吟了一下,伸出纖手,緩緩按住應君衡的眉閒。隨著她的動作,只見她的手指和應君衡額頭的接觸之處,漸漸浮現一陣青綠煙霧。
片刻後,她縮回手掌,應君衡沉睡的俊顏恢復寧和安穩。
望著他的臉,殤月沉默了許久,澄澈秀麗的眼眸若有所思的樣子。
他的情況已經相當嚴重了……因為她在場的緣故,糾纏應君衡的鬼物今夜不敢過於放肆,但……那個鬼物不會善罷干休的……
如此執著的糾纏,來自一股纏綿不盡的眷戀……倘若不徹底驅除,對方不可能會放過應君衡。
至死方休……怎麼會有如此深長的眷戀?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人吧,教人無法不牽念……
殤月心中浮現許許多多的念頭。忽爾,她輕歎一聲,將手中保暖的布被為他蓋上。
正想起身回房,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在應君衡身上作祟的鬼物雖然一時讓她鎮壓住,但她人一離開,鬼物仍是有可能回來,他同樣不得好眠……
如此一想,殤月索性不走了,就移身坐在應君衡身旁不遠處,閉目養神。
實在不忍心見他夜夜受此折磨啊……
來自應君衡身體的男性氣息,莫名地讓殤月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彷彿被包圍在一個安全而無所顧慮的氛圍中,如此自在、安心……
精神一鬆懈,原本只是想靜坐養神的殤月,竟在不知不覺中沉沉人夢。
應君衡隔日清晨醒來,看到的就是她倚牆而眠的模樣。
她睡在這裡,是為了陪他嗎?應君衡望著殤月如玉般的容顏,神情顯得相當溫柔。
看似無情卻有情……
撫觸覆在身上的布被,他彷彿能感受到她那若有似無、含蓄溫厚的情意。
這樣就夠了,他想。他明白自己已來日無多了,原也不能對未來存有太多的想像,所以,這樣就夠了;至少他知道,他所愛的人並不是對他無情。
也許可以真的了無遺憾了……
應君衡輕輕地站起身來,將自己身上的被子替殤月蓋上。
深深地看了她清麗的睡容一眼,他轉身在晨曦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