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蘅一個人坐在迴廊,望著庭中受到風雨侵襲而殘萎的秋草。廊外雨勢濛濛,她的神情也同樣茫然。
她狀似出神,身上一襲黛綠色的夾紗羅裳被秋雨濺濕了,也毫無感覺。靈征悄悄的來到她身後,伸手抱住她。
「在想什麼?」
月蘅搖搖頭,不語。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自從今天早上獲悉炎之國的郡主要嫁給靈征之後,她的神志一直有些恍忽,分不清楚心裡的感覺,只覺得整個人悶悶的,連呼吸都十分困難。
大概是因為靈征要娶炎之國的郡主的緣故吧!所以她才會這麼難過。
然而她覺得很奇怪,今天早上聽到這消息的時候,靈征的神情也跟他一樣愕然看來,顯然炎之國郡主的下嫁不是出於靈征所願,但——為什麼她還會難過?
如果說今天是靈征主動向炎之國提出聯姻的請求,違背當初對她的承諾,那麼她這樣傷心欲絕也還有個理由。但現在的情況分明不是這樣,到底什麼才是令她痛苦的原因?
莫非,她是在嫉妒嗎?她不甘心靈征將對她的寵愛分予別人,她害怕即將迎面而來的失寵命運,所以才會這樣憂傷?
只是,她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也懂得嫉妒啊!
她不希望靈征對她的愛轉移到別人身上,可是如今靈征身邊就要多一個新的侍妾,她有什麼把握可以不遭到遺棄?
靈征對她的承諾言猶在耳,可是她的心卻不禁因恐懼而動搖。
真討厭這樣的情緒!
廊外的天氣有些陰鬱,她的心情也像堆積在天邊的雲層,沉重而晦暗。
「真不坦白。」靈征淺笑著搖頭。
「怎麼說?」
「你不是因為雪焰郡主的事,而心裡不高興?」
月蘅沉默了一會,緩緩地說:「我沒有不高興。」
她有不高興的資格嗎?靈征貴為國君,要娶多少嬪妃是他的自由。如果她說她不高興,只會被世人視為是心胸窄小的女人,而她內心世界真實的悲痛,不會有人關心。
「是嗎?既然沒有不高興,那為何繃著個臉?」
「我……我只是、心裡悶。」
靈征放開她,在她身旁坐下。
「如果我真的要娶雪焰郡主,你會如何?」他試探。
月蘅的目光落在遠處池塘邊的一叢鳶尾花。
紫色鳶尾花含著水滴在風裡飄搖,看起來宛如一隻隻在雨中飛舞的彩蝶,翩然高雅,卻形影孤單。
「我會離開。」她輕聲卻堅定地說。
雖然她深愛靈征,但她明白自己還是會這麼做。
如果靈征娶炎之國的郡主,就是背叛了對她的愛。越是愛得深,背叛所造成的傷就越痛,痛得她不得不選擇逃避。
靈征神情微微一變。
「離開?去哪裡?」
「不知道。我不會反對王上另納新寵,但我也不可能繼續留在這裡。」
留下來看自己深愛的男人-情別戀,她寧願死去……
她臉上決斷而淒絕的神情讓靈征感到心寒。
離開!?她怎能說得如此輕鬆容易?
「為什麼?你不愛我嗎?」他知道她是愛他的。
「愛。不過,我不會奪人所愛。」她異常冷靜地說,心裡卻似冰刀割裂般。
「什麼叫奪人所愛?」
「王上娶了炎之國的郡主之後,倘若還愛著我,那我便是奪人所愛。」
「你都沒有為自己著想過嗎?」
「有,就是為了自己著想,我才會選擇離開。」她坦白地說。
「那你有為我著想嗎?說走就走,那我呢?」她的灑脫完全出乎靈征的意料。
月蘅轉頭和他對視,許久許久,驀然閉上眼,搖搖頭。
「當王上決定再娶他人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不需要我。」
說完之後,月蘅忍住心中的悲痛,毅然起身,不再看他。
靈征立刻伸手抓住她,制止她離去的步伐。
「我沒打算娶雪焰郡主。」他說。
「你不需要遷就我。」如果是因為不想讓她離開而為難他自己,那大可不必。
「不是遷就,我確實無意娶她。我說過,我只要你。」
「你只要我,那雪焰郡主呢?」
他可以為她散盡後宮三千佳麗,難道也能因她而拒絕已經迫在眼前的親事嗎?或者是,完全冷落已經成為他的嬪妃的雪焰郡主,讓她背負炎之國郡主沉重悲哀和淚水的罪惡感呢?
這也不是她所願意見到的。
她知道,自己的幸福不應該建築在另一個女子的痛苦上。
「我不會娶她。方纔我已經命少炎將炎之國的郡主送回去了。」
月蘅不由得愣住了。
「你說的是真的?」她簡直不敢相信!
他怎麼能這麼做?將朱雀王送出國的閨女再送回去,這樣做所損傷的,可不只是個人的顏面問題而已,更牽扯到國與國之間的邦交呀!
他難道不怕朱雀王發怒嗎!?
「我不認為我欺騙過你,讓你這樣懷疑我。」他唇角微微上揚。
「我不是懷疑王上,只是……你怎麼能這麼做呢?」
「為什麼我不能?」
「這樣會得罪朱雀王!」他居然一副沒什麼大下了的神情!
「只要能讓你信任我對你的承諾,得罪朱雀王又如何?」
「我說過,我只愛你,不會再有別人。」他認真地說。
月蘅怔怔地望著他,眼中驀然流下淚來。
沒有言語可以形容她此刻心中的感動。
她只知道,自己沒有愛錯人,靈征確實沒有讓她失望啊!
月蘅倏地撲進他懷中,一句話也沒有,心中卻激動異常。
她真的好愛好愛這個人!愛得就算為他犧牲生命,也沒有遺憾。
「我值得你對我這麼好嗎?」
「沒有所謂值不值得,我只做我認為該做的;因為我愛你,所以為了你,我什麼都願意做。」他擁著她,柔聲說。
「我也願意像你愛我那樣愛你。」她在他懷中承諾。
從今以後,她不會再懷疑他了。
她相信沒有任何的人和事可以打擊她和靈征之間的愛,她也不再以為自己的命運是如她當初所認定那般充滿著悲哀的色彩。
靈征在她的淚與笑中給了她一陣激烈的熱吻。
良久之後,她倚在他懷裡,抬頭望著雨後的天空。
「不曉得現在母后是不是正在天上看著我?」她突然問道。
「怎麼了?」他溫柔的低頭看她。
「我想告訴她,我一定會過得很幸福,因為我的人生比母后幸運多了。」
她和母后的出身相似,也同樣受迫於不自主的婚姻,然而,她卻遇到一個真心愛她的男人,而她也以同樣的真心深愛他。
「她會知道的。」他說。
「嗯,我想也是。」她開心地笑了。
她明白,一輩子關愛她的母后,一定能看見她現在幸福的笑臉。
經過一段如膠似漆的甜蜜生活之後,即使月蘅心裡極不願意,也還是到了靈征出征的那一刻。
「你真的不考慮讓我跟隨嗎?」
靈征離開秋之國的前一天,她依依不捨地為他準備行裝。明知道靈征不可能會同意,她還是試著問起隨行的事。
「傻丫頭,不要再想著這件事了,你安心的在宮中等我回來。」靈征無限憐愛的摟著她,親吻她方才因落淚而微濕的臉頰。
「可是……」可是她還是萬分捨不得與他分別。
「答應我,我不在宮中的這段時間,不要太為我擔心,也不要再哭了,好嗎?」他真捨不得看見她為他落淚。
「好。」面對靈征的溫柔勸慰,她柔順地答應。
「那我就放心了。」
「可是你也要答應我,好好照顧自己,還要經常寫信給我,讓我知道你很好。可以嗎?」她不放心地要求。
「當然。」
「想到你明天就要離開我,我就忍不住難過。」她試圖偽裝堅強,卻無能為力,只得任由悲傷的淚水流下。
「我很快就會回來了,蘅兒,不要忘記你剛答應我的事。」
月蘅連忙抹去淚水。
「對不起,我不會再哭了。」
「思,這樣才是我的好妻子。把你一個人留在宮中,我也很擔心,我會交代少炎自炎之國回來後好好輔佐你。如你向來所認為的,少炎確實是個忠誠而且可靠的奸朋友。」
「我知道。關於我不懂的政務,我會請示少炎將軍,一定努力做到不讓你失望。」
靈征點點頭,給她一個獎勵的親吻。
「這次的戰事結束之後,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不再讓你孤單一個人。」
「我等你回來。」她摟著他的頸項,久久不忍放開。
少炎好不容易撫平父王的怒氣,返回秋之國的時候,靈征早已啟程西行。
這次的西征由左大將東潞隨行,少炎則受命輔佐秋妃鎮國。
靈征離開之後,在政事上,她虛心仰賴少炎的指導和建議,一心三思替靈征攝理國家政務;而私底下,她每天不忘親手準備保暖的衣裘和各類的補晶,遣人送給遠在邊疆的夫君。
如今她最關心的,就是日日來自前方軍隊的線報。
她想知道今天靈征到了哪裡?在哪裡駐紮?天氣冷不冷?過得好不好?衣食有沒有照料好……
「少炎,你想現在靈征他們所在的地方冷不冷?」在書房與少炎對坐理政的月蘅問道。
「西邊氣候一向酷寒,如今又已是冬天,我想是冷冽異常的。」
「那他們會不會凍著了?」
「邊關苦寒,自是難免。」
月蘅沉吟了一會兒,絕世容顏顯得若有所思。
「前幾天我檢理國庫的時候,發現還有大量的棉花和厚布囤積,不如都拿出來為士兵們縫製征衣,你認為如何?」她說。
「秋妃提議甚好,那就這麼做吧!」
正說著,門外來了一名宮中侍衛——
「屬下參見秋妃娘娘、右將軍大人。」
「什麼事?」少炎問道。
「日前派遣往前線的使者歸來,帶回王上給右將軍大人的口諭,以及一封王上給秋妃娘娘的信函。」
雖然這不是靈征第一次自前線捎回書信,月蘅還是不禁滿懷驚喜,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少炎將她毫不掩飾的喜色看在眼裡,心中隱隱有些苦澀。
「王上給我什麼口諭?」他連忙轉移注意力。
「王上請大人盡力輔佐秋妃娘娘,倘若秋妃娘娘有精力不逮之處,希望大人多為關照,並請大人代替王上照顧秋妃娘娘。」
「我知道了,王上的書信早上,你退下吧。」
「遵命。」
侍衛雙手恭敬地將信函奉與少炎,便退了出去。
少炎這才將書信轉交到月蘅手中。
「謝謝將軍。」月蘅滿面喜容地將信捧在懷中,如獲珍寶。
「如果沒有其它的事交代,那麼微臣就先告退了。」
知道月蘅迫不及待想閱覽信函內容,少炎識相地先行告退。
月蘅打開信封,捧著書信細細閱讀。
信上無非是靈征簡述自己最近生活概況,以及要月蘅善自珍重等簡略數語。雖然如此,但月蘅看完之後,心中仍是深受感動。
她知道靈征軍務繁忙,卻不忘每隔幾天就遣人捎信與她,言語雖短,但她明白其中的情深。
再三閱讀信件之後,她仔細小心地將信折好,放入自己懷中,然後從書桌上取出一張淺紫色花箋,慎重地研墨濡筆,準備回信。
駐紮在西北邊疆大漠的靈征,手中握著月蘅夾附在親手縫製的衣物中的書信,連日來愁眉鬱結的俊顏,才梢梢舒展。
他寫給月蘅的信,向來空白多於文字,而月蘅回給他的,卻總是洋洋灑灑,上至軍國大政,下至生活瑣事,簡直是鉅細靡遺。
望著淡雅紙箋上頭的字跡,優雅靈秀卻梢嫌柔弱,靈征的眼神透露出眷戀深情。
離開她多久了呢?有一個多月了吧!尚未離開秋之國的時候,他完全料不到自己竟會如此思念她。
從少炎寫給他的信中得知,月蘅將秋之國攝理得井井有條,如今在國中甚得人心,他感到非常欣慰。
沒想到他所心愛的女人竟會是這般才貌兼備。
能得月蘅為妻,他此生何幸!
靈徵取出以前請宮廷畫師替月蘅繪製的畫像,思緒隨著她那動人的秋波而陷入幽深的回憶。
「參見王上!」
驀然,一名士兵進帳跪見,打斷他的悠悠之思。
靈征抬眼一看,見是當日派遣出去招降的使者,揮手示意他起身。
「結果如何?」他問。
「稟王上,西戎族的族長態度傲慢得很,不僅不願投降,還口出狂言,說他們不怕一戰!」
靈征點點頭。「意料中的事。」
他也知道要西戎人自動降服並非易事,派遣使者招降,實際上是給他們的最後通牒。
西戎人不怕戰,難道他就怕嗎?
「王上,那現在我們要怎麼做?」
「傳我軍令,揮軍駐紮天劍峽谷,挑選三千輕騎,深入敵陣誘敵。」
「遵命!」
那名使者接了令牌,恭敬地退了出去。
靈征的目光,又回到畫中那名巧笑倩兮的美人臉上。
月蘅……我很快就可以回到你身邊了。
聽說西北戰事已經展開,月蘅心中每時每刻都是處在忐忑不安中。
這些日子以來,靈征日日忙於運籌帷幄,自然沒有多餘的心思寫信給她:她得不到來自靈征的信息,更是憂心如焚,鎮日茶不思、飯不想,一心只為了靈征的安危擔憂,短短數十日,身形已經消瘦得令人心疼。
即使在和少炎議論國政的時候,也是一副坐立難安的樣子。
「你放心吧,王上自幼便慣戰沙場,他不會有事的。」少炎忍不住出言安慰。
「謝謝你,少炎將軍。我也是這麼想,可是就忍不住要擔心。」
少炎歎了一口氣,不再說什麼。
按照時間推算,西北戰事也差不多要結束了吧……
採取主動討伐的攻勢,秋之國的軍隊跋涉數千里之遙,已失之地利,靈征當然不可能再打持久戰。依靈征的作戰習慣,他必然是速戰速決,以時間爭取優勢。
如果時問再拖久,對我軍一定相當不利!
少炎正在心中盤算著,突然一名侍衛匆忙奔了進來——
「參見秋妃、右將軍!」
「什麼事這麼匆忙?」少炎見來者氣色不尋常,連忙問道。
「西北傳來消息,我王在天劍峽谷一役大獲全勝,西北戎族伏首稱臣!」
「真的嗎?」月蘅既驚又喜,不禁站起身來。
「千真萬確,這是王上親自派遣回來的使者所傳達的消息。」
「那王上人呢?他是不是要回來了?目前人到哪裡了?」月蘅連連追問。
「這……」那侍衛面有難色。
「怎麼了?還不快說!」少炎隱隱察覺事態不對。
「稟將軍,事情是這樣的……王上親自派遣的使者回來不久,由東潞將軍派遣的使者也抵達了,他帶回來一個……不太好的消息……」
「什麼消息?」少炎俊眉微蹙,
月蘅也不禁變了神色。
「東潞將軍的使者說,天劍峽谷一役大勝之後,班師回朝途中,突遇狂風,我王首當其衝,在天劍峽谷……失蹤了。」
「什麼!?」
月蘅如遭雷殛,身子差點癱軟在地,幸好少炎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她看了少炎一眼,眼中淨是悲苦。
「還有什麼消息?有沒有人負責尋找王上的下落?」少炎此時心亂如麻,卻不得不強打起精神,問明狀況。
「東潞將軍命令副將軍先行班師回朝,他自己則留在天劍峽谷負責尋找王上。」
這次西征他沒有隨行,否則也可以分擔一些責任。少炎不禁一陣黯然。
「我也要去找他……」月蘅輕輕推開少炎的扶持,眼神茫然地欲往外走。
少炎連忙將她拉回來。
「秋妃使不得!」
「可是靈征他……」
「王上如今行蹤不明,如果秋妃還不留在國內坐鎮,這國家交給誰攝理?秋妃不要忘了,王上出征之前,是如何殷切地將家國大任交到您手中!」少炎力持冷靜地勸告。
月蘅聞言,不再堅持,眼中卻落下淚來。
少炎別開眼,轉而交代那名使者:「你可以下去了,王上失蹤之事務必保密,若有洩露,唯你是問。」
「是。」
「少炎,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痛苦而無肋地望著他。
「放心,不要想太多,東潞一定會把王上找回來的。」他溫言安慰,心中充滿不捨。
「如果找不到……」她神情萬分惶恐。
「都說了別想太多,相信東潞,也相信我,好嗎?」
月蘅淚眼凝望他半晌,從他眼中看到堅定的信心,她終於點頭。
她相信靈征一定不會拋下她,他一定不忍心丟下她孤單一個人的!
再過不久,靈征就會回來。在他回來之前,她要把這個國家妥善治理好,才不會讓靈征失望。
時間流逝,不知不覺已過了半年多。
這半年來,失蹤的靈征依然音訊全無。
東潞也一直沒有回來,他時常從西北捎回消息,卻總是令人失望的消息。
月蘅表面上堅強,將秋之國治理得有條不紊。卻沒有人知道,她夜夜落淚。
少炎將她的偽裝看在眼裡,心疼,卻無可奈何。
突然有一天,終於傳來靈征的消息。
東潞在天劍峽谷南邊數十里的一個小村落裡,發現了靈征的行蹤。
正確的說法,是一個和靈征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因為東潞十分確定那人就是靈征,可是那個人卻不承認自己就是御虎王。
東潞本來想偕同他一起返國,奈何那名「貌似」靈征的人卻執意不肯,並且堅持自己沒聽過什麼秋之國御虎王,甚至連東潞也不認得。
東潞猜測靈征因某種緣故而失去了記憶,才會這樣。
如今東潞還守在那個名為「荻花」的村落,不知該如何是好,所以遣人回來請示。
月蘅聽到這個消息,心中憂喜參半。和少炎商量了幾天,她打算親自前往荻花村迎接靈征。
「少炎,如果你隨我前往西北半個月,國中可有可托理政事的人?」她問。
「如果只是半個月,倒還無妨,朝政可交由左右宰相暫行攝理。只是得趕緊將王上請回來,這才是當務之急。」
月蘅點點頭。「你說的是,那我們得盡快啟程,若拖久了恐怕事情生變。」
「只要秋妃準備好,我們隨時可以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