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靈征細心的照料安撫之下,月蘅哀痛的心情已經逐漸趨緩,慢慢地不像之前初遭大變時的哀毀骨立。
不知不覺,她回到春之國也已經半個多月。
一日,她的父王伏龍帝下令召見她。
這半個多月來,她很少見到自己的父王。至於特地召見,這還是第—次。
月蘅坐在銅鏡前,任由身後的宮女們為她梳妝打扮。
她望著鏡中那張雪白的臉,幾乎認不得那是自己。
她居然這樣地活過來了!母后薨逝的時候,她原以為自己也會隨著母后而去……
「公主該前往大殿了。」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身後的宮女開始催促,她才慢慢地站起身來。
這些日子來第一次踏出自己的寢殿,望著四周曾經再熟悉不過的景致,她卻覺得有些陌生。
離開春之國遠嫁西方,不過幾個月,她對這裡的一切竟恍若隔世!
走進大殿,她依禮向父王請安。
眼前這個威嚴而高高在上的男子,一如從前般給她陌生的感覺。
「蘅兒,這些日子來你可好?你母后過世之後,父王一直很忙,沒時間照料你。」
「多謝父王關心,兒臣會照顧自己。」
伏龍帝點點頭。
「春後的死,你不要過於傷心,傷害了自己的身子,那就不好了。」
「兒臣明白。」
「你知道保重就好,省得父王懸念。另外,你回來春之國已經半個多月,你的身份,畢竟是已出嫁的公主,自然沒有繼續在這裡久留的道理。最近這幾日,你該準備返回秋之國了。」
乍然聞言,月蘅不覺心中一凜——
父王這是趕她走了?她自然知道以自己已嫁公主的身份,久留在春之國是於理無據,但父王需要這樣急著將她遣回嗎?
明知父王未必是惡意,她卻仍不禁心寒。
見月蘅不語,伏龍帝繼續說道:
「你身為御虎王的妻子,也必須要替他著想。他是一國之主,因為你的緣故而留在此半個多月,實在也不成體統。御虎王雖然沒說什麼,父王卻深感過意不去。」
聽到父王搬出的這套道理,她無話可說。
她要待在春之國是她的事,但她不能連累靈征。在秋之國,還有很多重大的事等著他回去處理。
想起這些日子以來,靈征只是一直待在她身邊溫柔勸慰,從來不提返回秋之國的事,她不禁歉然。
是該回去了。母后已經不在,春之國再也沒有令她牽掛的人事物了。
月蘅閉了一下眼,心中暗自歎了一口氣。
這一定,就再也沒有牽扯了……
「兒臣明白。明天兒臣就會返回秋之國。」她說。
「很好。父王還有事請御虎王處理,自然是越早回去越好。」
「是。如果父王沒有其它的事交代,兒臣告退了。」
「你下去吧。好好歇息,明天好啟程。」
「兒臣遵命。」
月蘅轉身走出大殿。
明天就要離開春之國了,她心裡對身後那個自己叫了十八年父王的男人,卻沒有一絲一毫不捨的感覺。
靈征婉拒了伏龍帝派遣大批隨從護衛他們返回秋之國的好意,將月蘅抱在馬背上,兩個人輕裝行簡地踏上歸程。
「心裡好些了嗎?」
途中,他策馬慢行,如閒話家常般關心月蘅的狀況。
「嗯。這次耽擱了你這麼多時間,真是抱歉。」
「別這麼說。」
一路上,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雖然說得不多,卻顯得極親切、極自然。
當初他們兩人之間的劍拔弩張,如今已經全然不復見。
靈征變得不由自主地想關心她的一切;而月蘅也發現自己已經不能再像之前那樣,刻意冷漠的對待他——
他的關懷像一道暖流,不知不覺問化解了她心中那一道隔閡。
「你父王對你好嗎?」他突然問道。
愣了半晌,月蘅淡淡地回答:「不算不好。」
父王從她小時候對她就是這樣,不好也不壞。
雖然,父王給她一切她所想要的東西,讓她享受極盡尊榮的生活,然而,她真正需要的關懷和慈愛,卻一樣也無法從父王那裡得到。
她貴為春之國的長公主,是前代皇女春後所出,身份貴不可言,世人也多以為她是獨得父王寵愛的天之驕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父王之所以給子她異於其它皇女優渥的待遇,只因為她頂著「長公主」的頭銜。
這些她早就知道了,只是之前的她,從來不會想這麼多。隨著母后的薨逝,她的情感才變得敏感纖細起來。
「但也算不上好,不是嗎?」他說。
月蘅抬頭望著他,有些訝異。「你怎麼這麼說?」
他怎麼會知道父王待她如何呢?世人不都認為她是倍受恩寵的嗎?
「只是感覺。」他狀似不經心地淺淺帶過。
經過這幾天的細心觀察,他發現伏龍帝對待月蘅,並不如他之前所想像的那般寵愛。
至少不是出於真心的寵愛。
除了身份之外,伏龍帝對月蘅的真實感情,可以說是很淡薄的。
他想到月蘅從小就是在這樣的虛情對待之下成長,不禁更加心疼她。
「這些都無所謂。你已經嫁給我,以後就由我來照顧你。」
聽他這麼說,月蘅思及日前他說過要代替母后照顧她的話,更加動容。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她抬頭看他,問道。
而且她深刻地感受到,靈征對她的好是真實的,是真正出自於內心的。
「因為你是我的妻子。」他不假思索地說。
「母后也是父王的妻子,可是父王卻……」
她脫口而出,才發現自己差點說了不該說的話,連忙停住。
靈征明白她的意思。抵達春之國的第一天,他就從言談之中知道伏龍帝對春後的情愛並不深刻。
「這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她困惑地問。
「你覺得伏龍帝對春後不好,是因為伏龍帝對春後的感情不深;而我不同。我……」
「你?」
靈征低下頭來,深邃的眼眸迎上她。
「我愛你。」他突然真摯告白。
突如其來的三個字,徹底震驚了月蘅。
他說他愛她2為什麼呢?他們的結合都不是出自彼此心甘情願,為什麼他還會愛上她?
她總以為,靈征對她是沒有感情的,就像她的父王對待那些後宮女子一般。
可是如今,他卻是以如此真誠熱切的目光注視著她,令她打從內心感受到他的情感,而不知所措。
對她而言,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因為她從來都沒想過會從這樁婚姻中得到一絲絲的愛或幸福。
所以,她也一直不願意付出自己的真心。
但,她不是不知道,大婚以來除了偶爾會鬥鬥嘴之外,靈征對待她可說是疼寵有加。相對於他這些日子以來對自己的好,反觀自身,她是不是顯得太畏縮吝嗇了?因為害怕付出得不到回應的情感,而刻意疏離排斥他……
在靈征的凝望下,月蘅幾乎有些羞愧地低下頭來。
「你怎麼了?」
「沒什麼。」她抬起頭來和他對視,眼神有些不確定。「如果……」
「如果什麼?」
「如果我說,我不愛你,你還會愛我嗎?」考慮再三,她終於決定說出來。
其實,她也不確定自己到底愛不愛靈征,可是她一直告誡自己別付出真心,這是事實。
她覺得若是不坦白說,對靈征的單方面付出是不公平的。
「為什麼這麼問?」靈征力持冷靜,冰冷的眼中卻隱隱閃過一絲痛苦。
那絲痛苦雖然一閃即逝,卻刺入了月蘅眼中。
她看出他的痛苦,可她卻不是有意讓他難過,她只是……她只是……
「我也不知道我愛不愛你,只是,打從一開始,我就對我們的婚姻不抱希望。」她據實以告。
「是因為政治聯姻?」
「不盡然。從小長在深宮,見多了後宮女子的辛酸和悲苦,我深刻體會到婚姻不可依恃、愛情不可信賴。特別是我們這樣身份的人,連自己的命運都由不得自己掌控,還有多少幸福能夠期待?」她望著遠處刻劃著風痕的沙丘,目光有些惘然。
「所以你也不相信我可以給你幸福?」
「我是不相信,不過,不是針對你。我從小就知道我的命運勢必會和我的母后一樣,接受一切要成為一國之母的教養,然後長大入宮,一生過著爭寵的日子。所以,我對我的將來早已不抱希望,從不期待有誰會真心愛我,讓我車福。」
「我和別人不一樣,你怎麼能一開始就全盤否定我?」他隱隱有些不悅。
「是嗎?也許你現在是真的愛我吧!我相信。但你會愛我多久呢?你又能夠只愛我一個人嗎?身為國君的人後宮佳麗無數,你所謂的聿福又豈只給我一個人?『縱沾雨露不是恩』短暫的恩寵更令人難堪。」她的口氣,彷彿對一切都已經看得透徹。
靈征聽她這麼說,明白她對感情的不確定態度已經根深柢固,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所以決定不再多說。
「不管你相不相信,這一生我只愛你一個人。」
月蘅望著他,內心因他堅定的口吻而深深撼動。
他怎麼能夠這樣保證呢?秋之國的後宮女子至少也有民間入貢的佳麗三干,目前雖然還沒有哪一個女子特別受寵而受到晉封,但他真的能保證自己永遠不會愛上其中的哪一個人嗎?
可是他的神情為什麼如此肯定認真?
她真的能夠相信他嗎?
她不禁茫然了。
回到秋之國後不久,靈征下令遣散後宮所有的姬妾女子,一個也不留。
自宮女口中聽到這件消息之後,月蘅大為震驚,立刻去找靈征問清楚。
「難得你會自己來找我。」
靈征正在御書房裡批閱奏章,見到月蘅出現,顯得十分愉悅。
他招招手,要月蘅過來坐在他身邊。
她遲疑了一下,順從地走過去,任由他抱著她。
在春之國的時候,靈征常常抱她,她早已經習慣了。
「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聽說你遣散了後宮所有的佳麗?」
「那又如何?」
「為什麼?」
「我說過,我只愛你一個。」他回答得輕鬆。
「那又何必全部遣散呢?你不覺得可惜?」
靈征這樣的舉動簡直讓她難以置信。他身為國君,後宮卻一個姬妾也沒有,恐怕在外人眼中看起來是不太像話。
她雖然不願跟別人爭寵,叮是也無意要他將所有姬妾遣散呀!
「有你就夠了,留著那些人,只是徒然讓你不安。」
月蘅聞言,心中驀然感動不已——
散盡佳麗,竟然只是為了讓她免於不安!?她怎麼值得他對她這麼好呢?
壓抑不住內心的感動,她忍不住落下淚來。
「為什麼哭了?」靈征溫柔地替她拭去淚水。
「你對我這麼好,會讓我不知所措。」
「傻瓜,我愛你,對你好是理所當然的。」擦去淚水後,他在她唇上烙下深情的一吻。
「即使知道我不愛你,你也要這樣對我嗎?」她幾乎為自己當初的防備感到歉疚。
「我相信,有一天你也會愛上我。」他微笑著說。
「真的嗎?」她自己卻還充滿著不確定。
這樣對自己的未來不信任的她,真的能夠放心大膽地愛上一個人嗎?她知道靈征對她很好,也很戚激他為她所做的一切,然而愛對她而言,似乎還是太沉重了。
「順其自然吧!想太多對你沒好處。」
她就是心思太過細膩,對任何事都顧慮太多,才會對自己的命運沒有信心,連帶對愛情也不信任。
他知道要突破她的心防不是簡單的事,不過他有自信做得到,只是時間上的問題而已。
月蘅聽從他的話,果然不再多想。
「那我不打擾你了,你忙你的事吧!」她看到靈征桌上的奏折堆積如山,也不好意思再耽誤他的時間,於是起身就走。
「既然來了,陪我出去走走。」他握著她的小手,跟著起身。
「你不忙嗎?」
「不急。」
「那我們要去哪裡?」
「去一個你沒去過的地方。」
一個時辰後,靈征騎馬帶著月蘅來到秋之國民間的市集。
只見小販充斥、店舖林立的大街上,有許多行人穿梭著。
月蘅坐在靈征懷中,看著這一切,心中充滿好奇和新鮮感。
她自幼生長於春之國的皇宮內院,別說去民間的市集看看,連皇宮大門她都踏不出去。
第一次看到百姓真實生活的情況,難怪她會感到驚奇不已。
「我可以下來走走嗎?」她要求道。
「當然可以。」靈征將馬暫時拴於樹下,擁著月蘅擠進熱鬧滾滾的市集中。
平時他就經常隱藏身份到民間視察,不過這次卻是特地帶月蘅出來看看人問百態。
她盡量睜大了眼睛,望著四周攤販架上所陳設的東西,幾乎都是她沒見過的。
「那是什麼?」她指著打鐵鋪裡一些奇形怪狀的鐵器,問道。
「那些是農具,農人用來耕田的器具。」
「耕田?那些東西不會很重嗎?怎麼拿得動?」
「重,可是有必要。犁不重,耕耘就不深。」
「原來如此。」
她沿路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就抬頭問靈征,靈征便二回答。
「你和我都是出身皇族,為什麼你知道這麼多?」她不禁好奇。
「不知民就無法治國,身為統治者只能懂得比人民多,絕不能懂得比人民少。」
月蘅以欽慕的眼神望著他,第一次對他感到如此佩服。
現在她才明白,當初來春之國的路上,東潞對靈征的稱揚,並不是隨口說說的。
正感動著,突然眼睛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畏縮如鼠般地窩在路旁,身前放了一個骯髒的破碗。
「靈征,這老人為什麼這麼可憐的樣子?」她不禁駐足,內心不勝憐憫。
「因為他貧窮。」即使他再怎麼努力治國,依舊難免野有餓殍,這是他非常痛心的一件事。
「為什麼他貧窮?」她甚至不太明白貧窮是怎麼一回事。
「因為他沒有錢可以維持自己的生活。」
「那他要怎麼過活呢?」
「如你所見,他只好乞討。」
「好可憐。」
月蘅想幫助那名老乞丐,所以伸手在自己身上掏摸著,希望能找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給他。
「你在做什麼?」
「我看我身上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幫助他。」
看她認真的樣子,靈征不禁失笑。
「不用找了。」他自袖中取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放到那名老者面前。
老乞丐不意竟有如此巨獲,情緒激動不已,老淚縱橫地連連對他們兩人磕頭。
月蘅覺得非常不好意思,連忙拉著靈征的手快步離開。
「謝謝你。」離開那老者一段距離之後,她才停下腳步,對靈征說道。
他微微一笑,沒說什麼。
「什麼是賣身葬父?」過沒多久,她的注意力又被跪在路旁的一個年輕姑娘吸引走。她疑惑地看著立在路旁的那塊木牌。
「這位姑娘父親過世,她無力安葬,所以出賣自己的身體,希望有人能出錢代她料理其父的後事。」
「賣身做什麼呢?」
「不一定,視出錢代她葬父之人的要求而定。或許是入青樓成為倚門之娼,或許是當人家的丫鬟。」
月蘅照例眼中又流露出悲憫同情的神色。
靈征不待她說出「好可憐」三個字,就主動解下腰間的古玉遞給她。
「做什麼?」月蘅被動地接過那塊看起來相當珍貴的玉珮。
「你不是想幫助她嗎?這塊玉可以讓她不必賣身。」
她此刻的感動幾乎無法言喻——
沒想到他居然這麼瞭解她!
月蘅高高興興地將玉珮交給那名賣身葬父的姑娘,然後因為怕別人又向他們磕頭,所以轉身拉著靈征就跑。
這一趟市集之行,他們逛了將近兩個時辰,看到了逼良為娼的青樓惡行,也看到了為了生計不得不鏈而走險的孩童扒手,還有更多為了口糧努力掙錢維持生活的人們。
一趟走下來,靈征身上有價值的配件,皆已一件不剩。
「原來大家都是這麼努力地活著。」回程,她坐在靈征懷裡,有所感觸地說。
她從來不知道,皇宮內院外的百姓是這樣辛苦地生活著。
每個人都有自己不為人知的辛酸和無奈,她卻還是在他們臉上看到了幸福的笑容和希望的光彩,深深令她感動。
「生命無限寬廣,有著無限的變數。看了這麼多,你是否感覺過去對於自己生命的想法太過狹隘?」
這次特地帶她出來走走,就是希望她能擴展視野,別一直畫地自限。
月蘅沉思不語。
其實這次的市井之行有沒有讓她改變觀念,她自己也不瞭解,只是她真的得到了很大的收穫,那就是更加瞭解靈征這個人。
她欣賞他在政治方面的睿智英明,更欣賞他仁厚愛民的天性。過去因為不信任婚姻而對他多所排斥,如今想起來,自己實在是太不該了。
為什麼不試著多瞭解他呢?
因為自以為是的觀念而否定了一切,是不是也反映出她心胸的狹隘?
靈征說得對,她在深宮待太久了,眼睛只看得到那些圮嬪失寵的悲苦,卻看不到更多生命的喜悅。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自己都認定不幸福,又怎麼會有幸福可言?
看到那麼多努力活著的人們,她突然有一種感想——自己的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