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天氣也許幾天就過了,可是內心的陰霾,卻可能伴隨一輩子。家,有太多的問題讓她想問,但她最想問的只是——為什麼偏要讓她碰到?
「爸,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前一刻還在高高興興地為母親挑選生日蛋糕,想不到下一刻她的人生卻一腳踏進黑暗的深淵。
「小悠?!」紀伯平放開了手上挽著的女人,訝異地看著忽然出現的女兒。
「今天是媽的生日。」緊握著手上提著的蛋糕,紀悠努力壓抑著忿怒。
「……我知道,我馬上就要回去了,只是臨時……臨時和朋友有約。」
紀悠冷冷一笑,不語地看著父親。
昏暗的路燈下,佇立著沉默的三人,長長的沉靜,彷彿要讓人窒息一般。
許久,紀伯平終於受不了女兒逼視的眼神,重重一歎。
「小悠,她……她是我的初戀情人。」
「你背叛了媽!」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她清楚地看到了擺在眼前的事實。
「伯平只是……只是想幫助……幫助我走出離婚的陰霾。」紀伯平身邊一直垂著頭的女子小聲地開口。
掃了女子一眼,紀悠諷刺一笑。
「為了幫助初戀情人,所以你決定斷送和媽媽的婚姻?」母親絕對無法接受一絲絲的愛情瑕疵!她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她的人生中只有單純二字,她受不了這個打擊的!
「伯平最愛……最愛的還是你母親,我只是他一段過去,只是他……短暫的出走而已。」
愛?多諷刺的字眼!在出軌之後,為何他們可以光明正大的說出這個字?愛情裡若可以同時存在著鍾愛和出軌的愛,那前者究竟算什麼?
「小悠,爸爸求你別跟媽媽講,好嗎?」
望著這乞求的眼神,昔日印象中父親翩翩的神采,轉眼間,竟不復存在,只剩一個悲乞的形象。「已經不重要了。」敏感的母親一定早就發覺了,她終於明白近日母親不進畫室,沉靜得嚇人的原因了。
「紀小姐,我求你別和你母親講,伯平無法忍受失去你母親的打擊!我們今天出來只是想作個結束,我下個月就要出國了,一切都會恢復的,我保證!都會回復到最初的!求求你!」
「你有什麼資格和我說這些話?」為何他們當初不會想到這一天的來臨?在傷害了別人之後,才來乞求原諒?」
「我……」女子哽咽了。
「小悠,媽媽受不了這個打擊的,爸爸……會盡力彌補這個過錯的,爸爸很愛……很愛媽媽……」
「彌補?」紀悠不屑地嗤笑了一聲。「你們憑什麼認為道了歉,別人就一定要原諒?」
不願再多語,紀悠頭也不回地走了。往日和樂的家庭,彷彿是南柯一夢,在清醒之後,瞬間化為碎片。
在一周後的下午,當她放學回家,畫室流出了腥紅的鮮血,窗外的夕陽染紅了純白的傢俱,她終於明白了——原來,有一些事,是永遠不會結束,有些傷痕,是永遠不會復原的。
母親選擇了割腕來結束這一場永遠不會復原的傷痕,就在她最鍾愛的畫室,用她畫出形形色色的手,了結了她追求純白,到最後卻仍然留下污痕的人生。
一室的鮮血,滿屋的火紅夕陽,只有抱著母親哭泣的她,再也無他人……
她一個人,在一片刺眼的紅色裡,哭了好久,好久。直到紀晴回到家以前,她只知道,夕陽好紅,鮮血,也紅得刺眼,一切都是紅的,都是紅的……再也沒有純白了……
「……在哭?」一雙溫暖的大掌拭去了紀悠臉上的淚。
如果可以選擇,她不想夢見滿室的鮮血,不想夢見這個被染紅的屋子。可是誰來拉她一把?她不喜歡鮮血的味道,她不喜歡媽媽倒在血泊中的蒼白模樣,不喜歡聽見自己哭泣的聲音……可是為何她一直擺脫不了這個夢?為何她感覺到自己不斷地在流淚?
「連睡夢中都在哭。」低低的男性聲音,充滿了不捨。
誰的聲音?好溫暖,好溫柔……發現爸爸背叛時的夢境好像漸漸消失了……媽媽倒在血中的模樣也模糊了……
「老是愛逞強。」不在乎睡夢中的人兒聽不到這句話,男性的聲音憐愛地說著。「累了,有我在這裡,別那麼逞強。」
滿屋的紅,消失了。但是,是誰在耳畔對她說話?累了……她的確是累了,累到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
會不會她一睜開眼,這個令她安心的聲音就消失了!就像她的家人一樣,遠遠地離開她,再也不會回到她身邊,到最後又只剩她孤單單的一個人!如果這樣,她不要睜開眼,至少還能保有短暫的溫暖。
「希望我抱你回房,明天你別恩將仇報才好。」
陸天雲唇邊的笑窩漾了開來,輕輕地抱起不願睜開眼,臉龐還掛著淚痕的紀悠。
「記住哪!不可以恩將仇報。」像催眠似的,陸天雲溫柔地又再重複提醒了一次。
* * *
臨近中午,一個哀叫聲響徹了整個陸宅。
「你果然恩將仇報。」抱著被枕頭捶了好幾下的頭,陸天雲哀怨地指控。
「為什麼在我房間?」丟開手上的枕頭,紀悠面無表情地質問。
「我凌晨時回來的。」
「我沒問你幾點回來。」
「你趴在鋼琴上睡著了,我好心抱你回房,你應該感謝我。」
紀悠細緻的臉蛋略紅了一下,但是隨即又皺起了眉頭。
「你可以滾回你的房間。」而不是趴睡在她的床沿。
「我擔心你。」一點也不拐彎抹角,陸天雲十分直接,還衝著她露出大男孩的表情。
昨夜的夢境又是紅色的,她在夢中哭泣,難道夢境以外的她,也在哭泣?
臉兒更紅了,紀悠不願讓陸天雲看到,假裝沒聽到的轉過身。
「謝謝你的雞婆。」本來只是要講上面那兩個字的,可是脫出口卻又變成了帶刺的語句。
真是倔強的性子!這副冷漠的面具,她打算戴到何時?
「看來我買那架鋼琴是買對了。」
她轉頭,卻沉默著,等待他的下文。
「我沒想到你會喜歡鋼琴喜歡到在琴室裡睡覺。」
「與你無關。」她不喜歡他人探問她的隱私。
「當然與我有關。」一切皆在他精心策劃中,當然與他有關。
他到底在想什麼?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為什麼她有時候會覺得他很奸詐?
「別想那麼多了。」趁紀悠皺眉思考時,陸天雲快速在她額頭「啵」了一下,然後迅速地衝向門口。「我先走了。」
該死的……她的初吻!紀悠無法實信地摸著被偷襲的額頭,僵立在原地。
從小到大,沒有人敢對她這麼胡來,只要她繃起臉,連父母親都知道不宜靠近,而陸天雲卻總是當作沒看到,繼續的我行我素……太過分了!
陸天雲靠在門後,臉上五味雜陳。
一年了,真是漫長!他竟花了一年的時間只和她在打哈哈,直到今天才敢有所行動。但即使行動了,卻仍懷抱著是否會失去她的擔憂。
碰巧走過去的王媽,在紀悠的房門外看到少爺,原本疑惑的表情,在愣了一會兒後,隨即露出了歡天喜地的賊笑。
「少爺——你做了?」
「王媽——」不想被二老看見,卻還是碰見了。
「可別敢做不敢當喔!」呵呵呵!這小子等了一年,終於出手!太好了,她和老伴的願望,以及老爺和夫人的願望,快要實現了!謝天謝地!
「那還要看她願不願意讓我擔。」說得有些無奈。
「是喔是喔,反正你不准忘了答應我們的條件就是了上紀悠啊!」可別怪她胳臂往他們家少爺彎啊!他們明明很相配的,看到這麼相配的人相遇了,不看他們湊在一起,會讓人氣到捶心肝的。
「你想得太多了。」
「哼!」她就不相信一男一女獨處一整夜,不會發生什麼事。她吃過的鹽比少爺吃過的飯還多,這小子想誆她,門都沒有!
「王媽,滿腦子黃色,有礙健康!」聳聳肩,陸天雲再度望了一眼紀悠的房門,假裝輕鬆地走了。
呵!這小子還會害羞啊?她是「老人家」耶,老人家不會看走眼的啦!她要趕快和紀悠保證,告訴她,少爺一定會負責的!呵呵,陸家的第三代要降臨嘍!
推開房門,看見一尊捂著額頭,僵立在原地的人兒,王媽得意的臉馬上綠了一半。
這兩個人,是幼稚園程度嗎?她還以為他們○○ㄨㄨ了咧!烏龜!氣死她了!手腳也不會快一點,那麼紳士幹嘛?
半小時後,悶了一肚子氣的王媽,在無處發洩下,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拖著王伯回娘家了。
而正坐在客廳看報的陸天雲,頭上卻傳來一陣劈劈啪啪的聲音,一堆食譜從他的正上方拋落到他懷裡。
「少爺午餐要吃什麼?」丟完一堆食譜,紀悠冷著一張臉,站得遠遠的。
少爺?嗯,看來紀悠為方才額頭那一吻,還很火大!陸天雲好笑地看著散落在身上的食譜,揚起了頑皮的笑容。
噁心的笑窩又出現了,仍舊是那麼礙眼!紀悠臭著一張臉,對陸天雲的笑容仍然如一年前的評語。
「你學會了這些菜?」
「快選。」
「打算雪恥?」這是一個女傭對少爺的態度哦?
「請少爺趕快選。」這個人很惡劣,明知道粉圓不能洗,不告訴她就算了,還叫她搓大力一點。
「這裡面的每道菜你都會?」不得了,可以去開餐廳了。
「少爺到底吃不吃?」臉上已經有不耐之色了。
「吃,當然吃。全世界最有個性的女傭燒的菜,我怎麼可以錯過?」看著紀悠臉色又是一沉,陸天雲笑著把頭埋進了食譜裡。
十分鐘時了——
「這裡每一道菜好像都很難做。」
「……」紀悠不答腔。
「不過,好像都蠻好吃的。」
仍舊是不答腔,不過眉頭皺了一下。
「好吧,來杯珍珠奶茶。」
有點想罵髒話了,不過還是強忍下來。
「再來一盤蛋炒飯。」
他讓她等了那麼久,竟然就點這兩樣!而且還是食譜裡沒有的,這個姓陸的,分明就是在找她碴,讓她完全沒有好好雪恥的機會。
「記住啊!珍珠奶茶裡面要放粉圓,別把沒壞的粉圓拿去洗;還有,蛋炒飯要記得放蛋,不要把蛋殼丟進去。」合上食譜,陸天雲不忘交代。
哎呀呀,生氣了!陸家的女傭真是好可怕呀!
「紀悠,你臉色不太好。」
紀悠迅速地搶回陸天雲身上所有的食譜,還不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紀悠,廚房不在那個方向。」
「不煮了。」休想她以後會幫他煮任何東西!
「你不煮我吃什麼?」
「自己去煮。」
「我不會啊!」
「你不是很了不起嗎?知道粉圓不能拿去洗。」
「王媽不在耶。」他試圖用哀兵之策。
「餓一頓死不了人。」
餓死算了,她絕對不會幫這個傢伙煮任何東西!紀悠在心底下了一個絕對不會改變的決定!絕對不會改變!
* * *
用力的將一盤蛋炒飯放到陸天雲面前,盤子碰撞桌面的聲音,迴盪在工作室中。
「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了。」陸天雲滿意地拿起湯匙,大口地吃起香味四溢的蛋炒飯。
紀悠寒著的臉,還夾帶了怒氣,她一語不發,坐回了助手的位置。
明明三個鐘頭前還發誓絕對不會替陸天雲煮任何東西,為何竟會受不了他的纏功!這傢伙,太懂得她的弱點了,知道她最受不了人家煩,最受不了有人在耳邊聒噪,所以就使出了好招!太詐了!「好吃!」他當然要誇讚了,否則王媽回娘家三天,他可不希望下幾頓都在外面度過。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哦?那我到底在想什麼?你說說看。」他真的餓慘了!不到三分鐘就解決掉一盤蛋炒飯。沒辦法,和紀悠糾纏,要費很大的勁兒。
「你在想,王媽不在,這三天還要靠我。」
「不對。」
不承認就算了,反正她也懶得開口。
「我真正打的主意,你到目前為止還沒猜到。」陸天雲意味深長地露出一笑。
他的笑容有點奸詐……而且邪惡。她的確是不清楚他打的主意,不過招不招都無所謂,反正別來妨礙她的生活就好了。
「有興趣知道嗎?」
「沒興趣。」拿起筆,繼續方才未完成的工作。
「你這個人怎麼那麼缺乏好奇心?」
嗦。她一點都沒有和他唱雙簧的打算。
「我打的主意和你有關係。」
紀悠抬頭望了笑得奸奸的陸天雲一眼,眼神中有著防備。
呵!有興趣了嗎?不過他不可能說出自己正在打她的主意,否則下一秒紀悠肯定收拾行李,遠遠地逃開。
「我姐姐已經有未婚夫了。」迅速的掃瞄完身邊所有的人,紀悠認為陸天雲最有可能往紀晴身上打主意,因為他們年紀最相近。
自從一年前和紀晴通完電話後,根據紀晴聽到她在當女傭的反應,她原以為紀晴一定會揪著她離開陸家,想不到紀晴卻在隔了兩天後,拎了個大包包,說是要來陸家度假。而往後的一年裡,紀晴總共來陸家度了三次假。她不是沒問過紀晴轉變一百八十度的原因,但是她總是回答她:「人總是會轉變的嘛」,到末,她也懶得去追究其中的原因,因為紀晴的舉動影響不到她的生活,所以與她無關。
「你姐姐是個柔情似水的女人。」完全不像紀悠擁有藝術家的古怪脾氣。
「她永遠不會喜歡你。」
還好,還好他不是紀晴的追求者,否則被喜歡的人的妹妹說這句話,內心受到的打擊一定非同小可。
「如果有人追求你,你也會如此斬釘截鐵的回答?」
「不行嗎?」以前母親常說,少生了一根男女的感情神經給她,但是她從來不認為這種事有什麼值得去費心,尤其從家變以來更是如此。從幼稚園開始,她對每個追求她的人都是統一的答案,她也不認為有什麼不對,至少既快速又方便。
「我開始感謝上帝了。」還好他是采迂迴的方式,否則現在早就被傷得屍骨無存了,陸天雲在心中默念了一句阿門。
「什麼?」陸天雲得意的笑容,讓她覺得很礙眼。
「沒有。」站起身來,他走到了紀悠的身後,檢查著繪圖。「你這裡畫錯了。」
「把你噁心的下巴縮回去。」講就講,幹嘛把下巴頂在她肩膀上。
「我一向認為我的下巴很可愛。」閃開差點就揮到臉上的巴掌,隨即又黏了上去,陸天雲好不愉快地笑著。
她應該是討厭他的,因為她討厭生活中所有難纏的事,而陸天雲剛好就是最難纏的人。如果不幸和陸天雲成為對手,他絕對有足夠的能力讓自己成為敵人的夢魘。
「改好了。」不耐地丟下筆,她雙手交叉在胸前。「可以移開你『高貴』的下巴了嗎?」
「很好!你是最聰明的助手。」賴皮地笑笑,陸天雲移開了下巴,站到了窗口,隨手點起了煙。
紀悠整個人窩進大椅中,皺起眉頭盯著陸天雲直看。
「不喜歡煙味?」
「你在期待一個不抽煙的人,對你說她喜歡二手煙?」
他開始感到有點悲哀了,因為這可能是他這一生所抽的最後一根煙,他是否應該痛哭流涕的享受?
「為什麼你要抽煙?」
她歪頭看他的模樣,就像個好奇寶寶,眉宇之間全是孩子的氣息。白皙的面孔,在陽光的照射下,細緻得像個小嬰兒。
「排遣壓力。」
「給我試試看好不好!」如果壓力可以這樣就排遣掉,她是不是也該試試看!
猛地被嗆了好大一口,陸天雲著實咳了好久,他捂著咳得發疼的胸,訝異地看著一臉認真的紀悠。
「不行。」她就不能讓他好好享受生平最後一根香煙嗎?「小孩子不可以學壞。」
「我十九歲了。」她很不喜歡他視她為小孩子。
「沒有投票權的人幾歲都一樣。」很哀怨地捻熄手中的香煙,他有一種未來會被吃得死死的感覺。「抽煙百害無一益,你不可以學。」
「既然百害無一益,你又為什麼要抽?」
「這是我這一生最後一根香煙了。」
「為什麼?」
衝著紀悠露出一個陽光的笑靨,他拍了拍紀悠的頭,如同大人在拍小孩子的一般。
因為他不希望將來吻紀悠時,因她討厭尼古丁的味道,自己被嫌惡地推開了。要他面對那樣的光景,他情願選擇戒煙。
「以後曾然會告訴你。」
「陸天雲,請你記住,我不是小孩子。」
「我知道。」
「我認為你不知道,而且也不承認。」
「你又知道我在想什麼了?」
「等你八十九歲的時候,我也八十歲了,我們同樣都會是別人口中的老人,對於你的年齡,你再也沒什麼好驕傲的了。」
兩個八十歲的老人……聽起來似乎很不錯,也許他們還可以手牽著手,坐著搖椅,一同在庭園享受日光浴……手又習慣性地拍了拍紀悠的頭,陸天雲笑得很開心、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