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媽媽這些日子總是暗地裡蹙著眉,連畫室也很少進去了呢?記憶中,媽媽是一個為了畫畫可以一整天不出畫室的人,為什麼這些日子來她進畫室的時間少了,卻把大部分的時間用來發呆呢?
「小悠,你要的唱片找到了沒?我快餓死了。」紀晴催促的聲音打斷了紀悠的思考。
「沒找到。走吧。」今天跑了三家唱片行,也夠累人了。
「想吃什麼?姐姐今天發薪水,請你吃大餐。」
「肯德基。」紀悠考慮也不考慮就說出口。
只見紀晴臉部微微地抽搐了一下。「嗯……可不可以改換其它地方?」
「麥當勞。」
「呃……可不可以……」再改一下呢?紀晴賠笑著。
「不可以。」她知道紀晴在公司的地位,也知道她想吃晚餐的地方不是福華就是晶華,可她根本不想去那種地方,因為老會遇到一些父親商場上的朋友,去了那裡反而會不得安寧。「紀晴,你走不走?」雖是問句,可是紀悠根本沒等紀晴的打算,自己先走向了停車場。
紀晴只好垂頭喪氣,像個被欺負的小女人一般跟在紀悠屁股後面。
忽然間,紀悠停下了腳步,望向一輛正駛離停車場的高級轎車。
那輛車……好像爸爸的?
高級轎車內,除了疑似父親的男人外,男人的身旁還坐了一個女人,但是因為天色轉暗,兩人的面孔都不甚清楚。
「小悠,別擋住路嘛。」跟在後面的紀晴抬起一直垂著的頭,推了推紀悠。
是父親嗎?有可能嗎?父親的生活一向很單純,不是公司就是家裡,不必要的應酬他一向是能推就推,就為了能撥出更多的時間陪伴母親;在所有人眼中,父親和母親是人人稱羨的一對,再也沒有人比他們更恩愛了……她是不是太多疑了呢?
是啊!父親和母親是最相愛的一對,他們總是彼此尊重、彼此呵護,從小到大,父母的婚姻一直是她和紀晴羨慕的對象,父親和母親是最幸福的一對,她不應該懷疑的。
當晚,彈奏完一曲,紀悠很快地抹去了心中的疑慮。
她抬頭笑看正靠著琴,輕啜著咖啡的紀晴,以及肩並肩,正欣賞著窗外景致的父親及母親。
一切看起來是那麼美好,是那麼幸福。她何其幸運,有一個溫柔的畫家母親,還有一個現在是企業家,年經時卻是小提琴家的父親;最難得的是,他們十分相愛,她是何等的幸運啊……
但是……為什麼他們的身影卻逐漸模糊了呢?漸漸……變透明了……
為什麼前一刻大家都還那麼幸福,下一刻圍繞在她身邊的親人卻都消失了?
四周為什麼會起霧?為什麼偌大的琴室只剩下她一人?其他人都跑到哪去了?
母親呢?父親呢?紀晴呢?為什麼琴室的燈光愈來愈弱了?只剩她一人……只剩她一人了……她的鋼琴,她最愛的鋼琴,為何她不敢伸手去碰呢?白色的鋼琴仍舊如往昔,為何她再怎麼努力也不敢打開琴蓋?
「嗯……」一聲嚶嚀,紀悠掙扎地坐起身。
是夢,她又做夢了。
抱著枕頭,紀悠靠著牆,眸子望著窗外的下弦月。
沒有血……今天的夢,她的白色鋼琴沒有湧上腥紅的血,她也沒有被困在血泊中。
很孤單的夢……但總比被困在血泊中還要好。以前,她總是掙扎不出那些血,有時在夢中,甚至還感覺得到血的腥味和溫度,教她分不出是現實還是夢。
今天,她只是孤伶伶地坐在鋼琴旁而已……只是孤伶伶而已。
她今天,能碰鋼琴了……是陸天雲那傢伙所造成的改變嗎?他讓她碰了一年來她沒勇氣碰的鋼琴,所以她今晚的夢境才有所改變嗎?
一年了,好漫長的一年……直到今天,在陸天雲的挑釁下,她才有勇氣再碰鋼琴。假使沒有遇到陸天雲,如果陸宅沒有鋼琴,再加上陸天雲沒有把小蜜蜂彈得那麼荒腔走板,她還要過多久才敢再去碰鋼琴呢?兩年?三年?十年?還是這一輩子都沒有碰鋼琴的勇氣了?
凌晨一點了,紀晴應該還沒入睡吧?為了紀氏企業,她一向忙到很晚。她搬來這裡,還沒通知紀晴。紀悠伸手抓來了電話。
「紀晴,是我。」雖然差了六歲,但是紀悠一向沒有稱呼紀晴為姐姐的習慣。
電話那頭傳來了這種時間不該有的大嗓門。
「嗚!小悠!你跑到哪去了?我都找不到你!你手機又不開,宿舍電話又老是占線,好不容易打通了,她們又說你搬走了,問也問不出來你搬到哪去了!我急得要死,跑去報警,警察又不理我,嗚……氣死我了。」
警察不理,不會「抬」出名片嗎?紀晴一定是哭哭啼啼地跑進警局,連話也說不清楚,誰會理?
「別哭了,我很平安。」雖然受不了紀晴愛哭的個性,但是聽到親人的聲音,總還是有一股暖意。「我連爸爸那邊都通知了耶,怎麼辦?」而且她還動用柔情攻勢,纏著未婚夫打算明天一早南下尋人耶。
還能怎麼辦?打一通電話去說明不就好了。
「以後我的事,你不用費心去通知他了。」
「可是,小悠,爸爸很擔心你耶。他現在雖然住在山上,可是還是放心不下你,而且……」
「紀晴,你再提到那個字眼,我馬上掛電話。」
電話另一頭的紀晴反射性地連忙用手摀住了嘴巴。姐妹倆各在電話一頭沉默了好一會兒。
「小悠,我不提,可是你告訴我你現在住哪裡,好不好?」唉!她這個做姐姐的,真的很沒身為長女的氣魄。
雖然她們差了六歲,她大可對她擺出姐姐的架勢,可是從小全家人就對小悠疼愛得緊,她出生時,最興奮得莫過於她這個姐姐了,根本沒想過要凶她。再加上小悠四歲開始學琴,不到兩年,馬上就幹掉她這個學琴學了五年的人,父母當下決定放了她這個老是蹺鋼琴課的人一馬,她簡直感激小悠感激得要死。有一個音樂天才在家,那種光榮感,不是一般人可以想像的。
「紀晴,我打電話來是想告訴你……我今天彈琴了。」
電話那頭的紀晴愣了一下,聲音忽然哽咽了起來。
「你……可以彈琴了?真的?!」
自從家裡出事以來,小悠完全沒辦法去碰鋼琴,因為她根本彈不出快樂的曲子,對一個音樂人而言,無法詮釋樂曲的感情,無疑是一大痛苦。到了最後,她完全放棄了鋼琴,連看一眼的勇氣也沒有。
「嗯。」雖然是在被挑釁的情況下彈的,但不可否認,她彈得很快樂。
「你彈了誰的曲子?蕭邦?莫札特?韋瓦第?還是海頓?」
「我彈了小蜜蜂、造飛機、妹妹背著洋娃娃,還有小毛驢。」
「呃?!」小蜜蜂、造飛機……?這是世界新列入的名曲嗎?可她的印象中怎麼托得這些好像是兒歌?「呃……能彈就好!能彈就好!萬事起頭難嘛,你慢慢從四歲時的程度開始彈起好了,反正記得繼續彈就對了!」至少,這些曲子都是些快樂的曲子嘛!
「嗯。」她還記得手指滑過琴鍵時的快樂感覺,如果真能繼續彈琴,那該多好呀。
「小悠,你還沒告訴我,你現在到底住哪裡?為什麼說搬就搬?」
「想搬就搬了。」
「你自己去選了一架鋼琴嗎?」手腳真快!她們才三天沒聯絡。
「陸宅的。」
「什麼陸宅?你的意思是你住在別人的家?!小悠,你該不會是跟男人跑了吧?」
「收起你多餘的想像力。」
「那、那不然是怎樣?」
「我住在這裡是用工作抵房租。」
「工作?你在做什麼?」小悠名下可是有一筆可觀的財產哪!放著好好的單純學生不享受,為何要去工讀?
「正當職業。」若講了,紀晴肯定受不了打擊。
「小悠!快跟姐姐講!否則以姐姐的能力,馬上就查得出來!雖然紀家的錢很多,但是你也不可以隨便浪費啊,你只要跟姐姐說一聲,就可以省下一筆偵查費的。」
天底下也只有紀晴會用這種威脅法了。
「我在當女傭。」
「嗄?你剛才是不是說了什麼?怎麼我好像聽到了女傭的字眼?」
「我在陸家當女傭。」
夜漸漸深了,可是台北那端,卻響起了足以讓人陷入噩夢的鬼叫……不!是驚叫聲。
* * *
頭痛!昨夜被紀晴纏了好久,到最後是她懶得再聽那些哭聲哭調的懇求聲,甩上了電話才斷絕噪音。睡眠不足的結果,就是頭好暈。
「抬起你的腳。」拖地拖到沙發處,紀悠對坐在沙發上的人說道。
聞言,陸天雲抬高了兩腿,放到了桌面上。
「好了。」說完,就見他把腳放回了原處,眼睛從雜誌上移開,對她一笑。
為什麼他老愛對她笑?他那麼喜歡笑,不會去當明星嗎?憑他那張臉,在演藝圈絕對可以混很久的。
見陸天雲又把視線移回雜誌上,紀悠好奇地瞄了一眼他手中的雜誌。建築雜誌?堆滿了沙發,他好像對建築很有興趣。
「別一直盯著我看,我會害羞的。」放下雜誌,陸天雲又是一笑。
其實,一整個早上,他的視線就一頁隨著紀悠在移動,這些雜誌不過是掩人耳目,讓自己看起來很用功,不至於像個色狼罷了。
「你沒臉紅。」紀悠直接戳破。
「你應該說:『少臭美了。』這句話,這樣我才有話接下去,我們才能繼續抬槓。你要不要倒帶,重新再講一次?」
「人生沒有『倒帶』。」
「……也對。」她一定要那麼直接嗎?
「你看得懂這些!」除了雜誌外沙發上還有一些建築書,看起來很專業。
「你很看不起我。」這其中還有幾本是他的作品集,會拿出來湊合,完全是因為他在台灣沒住太久的習慣,自然不會放太多書籍。
「讀專業的東西就應該專心,但是你的眼珠子卻老是飄東飄西。」這回是她的良心建議。
「紀悠……」看她兩眼認真地直視著自己,陸天雲忽然覺得自己像顆氣球,而紀悠就是那根細針,輕而易舉就能讓他洩氣。
「你想說什麼?」她沒要他把話吞回去。
「我想說……沒事。」她可不可以不要老是以一雙認真的眼看他?他老覺得在那對清澈的眼睛中,他的「動機」好像很邪惡似,沒事故意和她扯了一堆。
再望了一眼沙發中的雜誌,紀悠難得主動製造話題。
「這棟房子的建築師也在這些雜誌裡面?」
見紀悠主動「開發」話題,陸天雲嘴角露出了快樂的微笑。謙虛是美德啊!紀悠沒主動問起,他也沒提起的打算。
「當然。」他抽出了一本雜誌,翻了幾頁,遞給紀悠。
打從第一眼看到這棟房子,她就很好奇設計這宅子的人是誰,竟然能塑造出如此巧奪天工的藝術品。這個人會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呢?中年了吧?能設計出這麼清幽的建築,人生閱歷應該已臻成熟了吧?
二十二歲?!書中寫他二十二歲就完成這棟建築了?!
「他是天才嗎?」再往下翻,她發現這個設計師從大學時代就在建築界展露頭角,甚至被喻為建築界的天才。
「基本上不算。」
「這樣的成就,還不算?」
「他只是湊巧有個頗具名望的建築師父親,所以嚴格算起來,也只是走狗運的擁有良好的學習環境。」
「但是雜誌上評論,他的作品已有超越其父的架勢了。」雖然藝術的界定有時很主觀,但還是有些不變的常理存在。
「這種話你私底下讚美我就可以了,可別在我老爸面前提起,否則他又會找我比賽了。」陸天雲頑皮地對紀悠眨了一下眼。
首先是蹙眉,第二步驟是投以疑惑的眼光,第三步是微微地張開小嘴,第四步驟則是連忙翻到雜誌看封面人物。最後,紀悠訝異地發出了「啊」之類的聲音。
「知道就好了,別到處宣傳,也別太祟拜我。」很可愛!他十分滿意她這個表情。
這個笑窩男是個建築師!而且他還十分有名望!最重要的是,他竟是這間宅子的設計者?!
「乖!別跟太多人說啊!這是我惟一一本願意把『玉照』刊登上去的雜誌,你要好好保存啊!」
像燙手山芋似的將雜誌塞回陸天雲的手中,紀悠輕歎了一口氣。
「不好吧!你在這個關頭歎氣,很容易傷害到我卑微的自尊心。」
皺眉再看了陸天雲一眼,紀悠仍舊是一臉洩氣。原本她還期望設計這宅子的人,是個看上去就會覺得很紳士的男子,哪知道竟是這個擁有笑窩,一臉陽光,動不動就猛笑的陸天雲……完全與這宅子的清幽感連不上來。
「別這樣嘛,給點崇拜性的微笑!笑容有益身心。」
勉強對陸天雲扯動了左右兩邊的嘴角,紀悠無力地拿起了拖把,認為繼續拖她的地比較務實一點。
成長果然是幻滅的開始。眼下不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嗎?拖不到兩下,一個很熟悉的驚叫聲從門口傳過來:
「哎呀,快放下來,快放下來!」
剛買完菜回來的王媽快速地向她衝來,讓人懷疑起她圓圓的身材大有勇奪老年組賽跑金牌的實力。
「少爺!你怎麼可以讓小悠做這種事?去去去,不准拖了,這種粗重的工作,等會兒交給你王伯就好了。」在陸家,「不准」二字大部分是從王媽和王伯口中蹦出來的。
拖地是粗重的工作?會嗎?她覺得很輕鬆啊。王媽出門買菜前說擦窗戶是粗重的工作,才把她手上的抹布奪走了。
「王媽,我是女傭,不是大小姐。」她知道王媽和王伯都很疼她,但該做的事是不能免責的。
可是……白嫩嫩的一雙手,這麼漂亮,若變醜了,她看了會捨不得啊!
「王媽,你就讓她做,別忘了,她是陸家的『女傭』。」王媽再這樣下去,不嚇跑紀悠才有鬼。紀悠會留在這裡,完全是被這裡的清幽以及二老的和靄態度所吸引,但是她的骨子裡擁有比一般人更倔的脾氣,認定如此就是如此,她既認定了現在的身份是陸宅的女傭,就別想她會改變這個認知。
「少爺——」憐香惜玉的道理都不懂!虧她小時候帶他時猛對他洗腦,一再告訴他要對小姐溫柔體貼,真是白教了!王媽責怪地瞪了眼她一手帶大的陸天雲。
「紀悠,你去廚房幫我弄杯珍珠奶茶。」他也只能在這個非常時期擺出少爺的架勢了。
應了一聲,紀悠走向了廚房。
她是以勞力換取住所的人,不是紀家的大小姐,雖然總覺得陸天雲心底有個她摸不透的算盤,但她很高興他還不至於忘了他們之間的關係。
蹲在冰箱前,紀悠略微遲疑地歪頭思考著。
珍珠奶茶……就是外頭到處都買得到的飲料嘛。在紅茶裡加一些奶精,然後再加進粉圓,很簡單的……粉圓是這一包褐色又一粒粒的東西吧?除了這一包東西,冰箱中好像沒有其它一粒一粒的東西了……嗯,那就應該是了。
「接下來呢?」站到料理台前,紀悠努力地思考著煮粉圓的方法。
「想什麼?」不知何時,陸天雲竟悄悄站到她旁邊了。
被嚇了一跳,轉過頭看了陸天雲一眼,紀悠又兀自陷入自己的思考,完全沒開口的意思。
「你沒煮過粉圓?」看她盯著粉圓思考的樣子就知道了。
「又如何?」每次在外面看到的,永遠是煮好的粉圓,以前在家,又有傭人準備好好的,她當然沒煮過。
不過,這一些粉圓看起來粉粉又髒髒的,想也知道第一步驟就是先洗一洗。
思考完畢,就見紀悠將一大包粉圓倒入了鍋中,然後毫不遲疑地打開水龍頭沖洗起來。
「你!」陸天雲無法實信地瞪大了眼。
「別在那裡礙手礙腳。」
「你在洗粉圓?!」瞧瞧,他看到什麼奇景了!
「你沒長眼睛嗎?」低頭看向鍋中的粉圓,紀悠發現這一包粉圓真是髒透了,才泡了那麼一下下,水就全變了色。
陸天雲十分努力地讓自己的臉部表情不要因為忍笑而抽搐。
「哎呀呀,這包粉圓真是髒呀。」他誇張地放大了聲音,因為想掩飾笑聲。
「你也覺得髒?」那就沒錯了,粉圓果然需要先洗一洗才可以下鍋。伸手攪了攪,只見水愈來愈混濁。
「你再用力地搓一掛,也許它就會變乾淨了。」
聞言,紀悠果然既認真又用力地搓洗起粉圓。
「粉圓愈來愈小了?!」怎麼全化了?整鍋水沒剩半粒粉圓?!
「也許這包粉圓壞了,快!快拿去給王媽看!」陸天雲發現自己的臉已經開始抽搐了,連忙催促著紀悠。
「壞了?」捧著一鍋粉圓的殘屍,紀悠聽話的衝出廚房。「王媽,這些粉圓壞掉了。」
下一秒,廚房傳來了陸天雲狂笑的聲音,久久無法停止……
陸天雲和紀悠認識的第一年,沒有怦然的心動,更缺乏「相親相愛」的相處。
惟一共同擁有的,是映入眼簾,轉秋的紅楓,開滿了清幽的一園。